第80回 殘荷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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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衛擎認識荷兒那年,是九歲。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二人正是青梅竹馬的戀人。二十歲上,袁衛擎外出學藝,與荷兒約定,等自己學成之後,便回來娶她。
這本是世俗間最尋常的海誓山盟,但不巧,遇上世俗間最尋常的變故。
荷兒家是任家莊上的佃戶,這日父親病重,直直快要了性命,但卻沒錢醫治。正巧任淑君出巡各莊,下田巡查,荷兒的母親便上門懇求,求任淑君救命。
任家對待佃戶向來仁慈,當下任淑君命莊頭給他們請了郎中,還出錢抓藥治病。在他們家的時候,任淑君見到了長像可人的荷兒,心裏喜愛,便提出來要納荷兒為妾。
荷兒母親知道任家待人寬厚,自己女兒嫁給任淑君,無疑是攀上了高枝,當即便應允了。
荷兒雖然忘不了袁衛擎,卻知有恩必償的道理,但見任淑君救了父親,自己無以為報,隻得委身於他。
後來袁衛擎學成回鄉,聽到荷兒嫁人的消息,悲憤欲絕。此時他已經有了一身的本領,打聽到了任府所在,偷入府邸,與荷兒偷偷見了麵。
二人相見,分外情傷,雖身份已異,但情義不改。商量上元佳節這天賓客眾多,正好逃走,卻不想竟讓周若弗撞破。
可見上天之意,並非盡遂人願。
聽袁衛擎這麽說,任淑君卻笑了笑,說道:“我與你素不相識,有何仇怨,就算是有深仇大恨,憑你的功夫,又能奈我何?”袁衛擎狠狠地道:“你們除了人多欺負人少,還會什麽?要是和我單打獨鬥,你能勝我麽?”
任淑君聞言,突然哈哈大笑,笑聲響徹屋簷,震懾寰宇,清清亮亮地傳了出去,好像一整座溫襄城都能聽到任淑君的笑聲。
任淑君的武功是任落華親傳,數十年寒暑的修習,亦然日臻化境,渾厚無極,雖然經商日久,但卻從未擱下。
聽到任淑君的沛然真氣,袁衛擎麵如死灰,自愧不如,沉默一會兒,說道:“姓任的,你殺了我吧,但你要好好對荷兒,若讓我知道你敢欺負她,我就是做鬼也不放過你!”
荷姨娘在一旁抱著袁衛擎,淚如走珠。
任淑君尚未說話,周若弗先道:“主君,今日是上元佳節,不宜見血。”任淑君眉頭一皺,說道:“我理會得。”
荷姨娘忽而跪到了任淑君跟前,懇求道:“主君,主君,求求您放了他,您放了他,我一輩子跟著你,永遠不走,求你了主君!”任淑君看著荷姨娘那張清秀的臉,心裏卻是一腔的怒火,說道:“你為他竟哭得這麽傷心?!”
荷姨娘一愣,隨即說道:“主君,您對我一直很好,但我……我真忘不了他……”
任淑君聽罷,心中不由得一痛,雙眼一閉,緩緩說道:“崇聖,敬賢,把這個人押到後房去,先廢了他功夫,等出了節之後,我再來處置。”
任家兄弟領命,執著長劍到了袁衛擎身邊。
荷姨娘從任淑君話裏聽出不悅,知道任淑君不願放過袁衛擎,心裏好像反而安生了一些,慢慢站起身來,走到袁衛擎身邊蹲下,抱住他的身子,將臉貼在他臉上,柔聲說道:“擎哥,你知道麽,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想到咱倆在小荷池邊采蓮蓬的樣子,那時候我才九歲呢。擎哥,我的身子雖然給了任家主君,但我的心一直在你這,咱倆生也一起,死也一起……”
袁衛擎心下溫馨,又有些傷感,忽而覺得荷姨娘身子發顫,心下詫異,強行忍痛轉過身子,隻見荷姨娘心口插著一把匕首。原來她用袁衛擎身子擋著自己,已經用匕首自盡。
“荷兒!”袁衛擎撕心裂肺地一聲大叫,緊緊抱住荷姨娘,眾人也甚為吃驚。
隻聽得荷姨娘轉過頭去,對任淑君微弱地說道:“主君,您對荷兒一直這麽好,荷兒求您什麽您都答應,今天荷兒最後求您一回,您放了他吧,所有的錯都在荷兒,都怪我……”說著竟然掙紮著,向任淑君磕下頭去。
任淑君連忙上前,伸手要扶,誰知荷姨娘一個頭磕在地上,便再沒起來。任淑君知道沒救了,心裏一痛,轉頭瞪了袁衛擎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眾人,看到好好一場堂會鬧成這樣,心下也都不好受。
這時老姑奶奶任若華走了上來,望著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袁衛擎,臉上閃過一絲沉痛,對任淑君說道:“淑君,你就依了荷姨娘所言,放了這人吧。”此言一出,餘下眾人都甚為讚同,不禁頻頻點頭。
任淑君沒有回答,轉頭望了父親一眼,任落華沒說什麽,對虞晴兒道:“扶我回去。”虞晴兒本來含著眼淚望著袁衛擎,聽老太爺這麽說,連忙伸手攙扶著他,與他一起離了此地。
事已至此,任淑君別無他法,隻冷冷地道:“姓袁的,看在荷兒的麵子上,你走吧,今生今世別再讓我看到你。”說著伸手一揮。
任崇聖和任敬賢見狀,把架在袁衛擎頸中的長劍撤開,袁衛擎勉強站起身來,一言不發,抱著荷姨娘的屍身,緩緩向園外走去。
“慢著!”聽到任淑君如是呼喊,袁衛擎轉過身來,一臉鄙夷,寒聲道:“怎麽,後悔了?”任淑君道:“把荷兒的遺體放下。”袁衛擎渾身一震,眼中幾欲噴出火來。任淑君又是一喝:“放下!”
一旁任敬賢雖說吃了袁衛擎的虧,但心裏著實憐憫此人,見他與父親這般僵持不下,便走上幾步,溫言道:“放下姨娘的遺體吧,今兒你不答應,是走不了的。你放心,她伺候我父親一場,我們會好好將她安葬。”
袁衛擎聽罷,誠知今日無法帶走荷姨娘屍身,若死命相拚,也隻落得跟荷姨娘一樣的結果,自己死不足惜,但這大仇又如何得報?想著又望向荷姨娘麵龐,那容顏清秀如新,一如安靜睡著了一樣,不禁心如刀絞,一狠心,將荷姨娘的屍身遞過。
任敬賢尋思是自己是晚輩,荷姨娘是父親的姬妾,不便與其接觸,於是轉頭喊道:“快拿藤榻來。”便有四個仆人去偏廳抬來了藤榻,兩個粗壯有力的婆子上前搬過荷姨娘屍身,安放在榻上,眾仆快步抬走。
眼望眾仆抬著荷姨娘屍身離開,袁衛擎心下不舍之意猶如怒濤洶湧,眼睛一直盯著荷姨娘,目光隨著她挪移。當荷姨娘被抬離院子徹底不見時,袁衛擎回轉的目光正好落在任淑君的臉上。而任淑君麵如嚴霜,也正望著他。
袁衛擎緩緩說道:“總有一天,我會回來,把你們任家夷為平地。高天在上,後土在下,滿天神佛,具為見證,我袁衛擎若不依此誓言,但教天誅地滅!”說完之後,轉身離開。
他言語平和,不急不慢,眾人聽在耳裏,卻不由得閃過一陣寒意。
任敬賢眼望袁衛擎走遠,心裏竟莫明地升起一份失落,一轉頭,隻見花園荷池中早已枯萎衰敗的殘荷,正隨著習習微風輕輕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