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施雲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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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九返回魔域那日,天空飄著小雨,羅聖筵在煙雨朦朧之中宛若濁中滄浪,不啻微茫。
    明秀齋的小院子坑坑窪窪積著雨水,卵石小路打滑得厲害,屋簷下的雨簾被濕黏的夜風吹得搖頭擺尾,兩盞紫色的魔石燈掛在廊頂,像是燈芯快要燃盡似的,恍恍地閃著光。
    施雲盛左肩挎著藥箱,右手拎著衣裳下擺,小心翼翼地摸黑踩在卵石路上,挨近盡頭時,又邁了幾個大步子跨上台階,終於進了屋簷。
    他剛收了手裏的傘,還沒來得及捋一捋濺了雨水的花白發鬢,遂聽到屋裏傳來兩個人劍拔弩張的爭吵聲。
    施雲盛頓了頓,遲疑地敲響了門,來開門的人是青冥。
    “施大夫。”青冥喚了一聲,給施雲盛讓出了進屋的路。
    施雲盛神思遊離了須臾,忙不迭地朝青冥行了禮,再抬頭看向青冥時,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恍然想起來,自己初次來明秀齋給唐九取鎮魔錐的時候,來開門的也是青冥。
    隻不過那會兒他第一眼看到青冥的臉,渾身都起滿了雞皮疙瘩,內心的震驚更是無法言表——
    還真的是唐珞熺,這小子竟然活過來了......顏魅果然沒騙他。
    那時的青冥,一顰一笑溫文爾雅,從頭到腳都散發出一股貨真價實的淑人君子之氣,讓施雲盛無法將其跟四百年前的少年唐珞熺聯係起來。
    施雲盛至今仍然記得,自己曾經入羽洺苑給剛剛褪去心魔的唐珞熺治療身上的酷刑之傷,每次都見唐珞熺被他爹打得不成人樣。
    刑牢裏的少年蓬頭垢麵、滿身血汙,雙腿的腿骨折損,隻能趴伏在地上,再加上剛剛褪去的心魔還殘留些餘韻,他整個人看起來像那奪命的厲鬼,森然可怖。
    施雲盛每次來羽洺苑的路上,都得提前服下一顆定心丸,唐恒也會在刑牢中安排幾名飛羽衛守在唐珞熺身邊兩步遠的地方,隨時準備著控製唐珞熺,以防唐珞熺發瘋傷人,說白了,就是給施雲盛當護衛。
    可即便如此,施雲盛無一例外還是會被唐珞熺的模樣嚇得兩腿發軟、癱倒在地,以至於他每次都得冷靜好半晌,才能開始給唐珞熺療傷。
    他得保證自己狀態最佳、心緒平穩,還得做足思想準備,他唯恐自己給這小魔頭療傷時運岔了魔息、弄疼了人家,結果被一股掌掐死在刑牢裏,落得個懸壺濟世卻不得善終的悲劇下場……
    不過唐珞熺的狀態通常都比較穩定,也不知是心魔褪去的緣故,還是當真被傷殘得無力鬧騰了,總的來說,施雲盛給唐珞熺療傷這事,從來都沒有出過意外。他每次提心吊膽地踏進羽洺苑,卻也都能好胳膊好腿兒地離開。
    當然,這種一年一度的療傷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後來唐珞熺不再屈服於唐恒的血脈壓製了,他開始挑戰父親的權威。
    他心魔發作時,不再忍辱負重地任唐恒囚禁打壓,他每次都躲藏起來,叫唐恒找不著人影,並且從不鬧出什麽驚天震地的禍事來,怎麽看都是個安分守己的小良民。
    如此一來,唐恒頭幾年還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滿魔域瘋狂地尋找自己的兒子,後來發現唐珞熺並沒有給他惹事,也就幹脆罷休了。
    施雲盛不知道唐珞熺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更不知道唐珞熺後來每次心魔都是怎麽解決的,但每每想到這個事,施雲盛都頗為好奇——這小子究竟用了什麽方法在壓製自己的心魔?
    要知道唐珞熺的心魔極盛,持續時間還極長,七孚穀的安神泉對此毫無作用。若是不想別的辦法壓製心魔,那麽在持續時間這麽久、強度又頂天的心魔控製下,唐珞熺必然是要鬧出點動靜來的。
    但事實上……什麽都沒發生。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好奇歸好奇,施雲盛終究不敢去探尋個根底。
    他覺得既然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毫無疑問,他也就免去了每年一次給小魔頭療傷的苦差事,這是件可喜可賀的事,他應該知足常樂、全身而退。而且這唐家的事,不是他該好奇打探的。
    然而好景不長,僅僅是十年之後,不鬧事的唐珞熺突然一改從前,成了北境玄殊島暴亂的罪魁禍首,接著,又被魔君下令用鎮魔錐鎮壓,關進了七孚宮的地牢。
    施雲盛瞧著這形勢,忍不住為小魔頭扼腕歎息……唉,可憐的娃娃還沒成年呢,就這麽玩完了……
    果然天降的盛魔沒有能活過三百歲的,這話不是瞎傳的。
    施雲盛自個兒心裏嘟噥著不怕被人聽到,但日後的結果證明,這話啪啪打了他自己的臉——唐珞熺活到了三百歲。
    施雲盛還記得,那是唐珞熺被關押至七孚宮半個月後的一個晴朗午後,他那日正在汀州島街頭的一個酒棚子裏歇腳,他一邊伸脖子嘬著酒,一邊欣賞著街道兩旁珊瑚色的迷人秋景,別提多樂活。
    可他還沒能喝個痛快,就被幾個七孚魔兵給攪擾了興致——
    七孚魔兵奪走他喝了一半的酒,拉他上了飛鸞木馬,還不忘捎上他那梨花木的藥箱,把人直接從南境擄去了七孚宮。
    施雲盛去七孚宮的路上還在疑惑,湯秦請他去七孚宮是做什麽?要給誰看病?湯秦犯病了?還是哪位長老犯病了?
    他問那幾個七孚魔兵,可人家隻是冷冷地看著他,一句話都不接,搞得施雲盛老沒麵子,也就不再問了。
    於是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送到了七孚宮的地下牢房裏,然後出乎意料地見到了被鎮魔錐的靈體霸占了軀體的唐珞熺。
    唐珞熺竟然還活著?!
    再次見到唐珞熺的那一刻,施雲盛忍不住咂嘴……怎麽每次見到小魔頭,這孩子都是這麽一副狼狽的模樣呢。
    若是比較起來,唐珞熺之前在羽洺苑忍受唐恒的酷刑倒還好,至少人還活著,就算奄奄一息,那呼出的也是熱氣,傷療愈完好後,這人還能活蹦亂跳。
    可這次不得了了……
    唐珞熺也不知怎的,直接變成了器魂。他身上涼的跟冰塊似的,眉心還被標記了一枚青光紋印,哪看哪不對勁,說他是個人,理由實在是不充分,說他是個鎮魔錐,又簡直胡謅八扯。
    施雲盛那會兒圍著被綁在刑架上的唐珞熺轉了幾圈,先後探了幾輪脈,最後可以肯定——
    唐珞熺體內已經沒了魔體,相反,他的體內生出了冰寒靈場,除此之外,唐珞熺的經脈靈場全被封鎖住了,大概是為了防止他逃跑。
    那時施雲盛望著唐珞熺如寒冰一般的冷眸,感覺自己如臨冰窖,他突然就明白湯秦想讓他做什麽了。
    湯秦八成是想讓他把鎮魔錐的靈體從唐珞熺的身體裏抽離出來。換句話說,湯秦是想把鎮魔錐恢複原狀,至於唐珞熺是死是活,那就無關緊要了。
    這件事說到底,其實是鎮魔錐行刑時出了意外,這法器沒能把人殺死,反而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想到此,施雲盛不禁苦笑,怎麽會出現這種意外……而且,湯秦找錯人了啊!
    他隻會給魔人看病,可唐珞熺現在是器魂,他對器魂一竅不通啊?!
    這種事,不應該去找鑄器師嗎?
    ……
    “施大夫在想什麽?怎麽不進來?”
    青冥提高了音量,問了第三遍。
    施雲盛抖了個機靈,從回憶中緩過神來,他憨笑著撓了撓臉,把雨傘留在了屋門外,遂跨進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