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製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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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止丹墀!
    “秦紗坊”是長安街最有名的戲樓,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紈絝子弟都喜歡流連於此。白日裏多是文人墨客在這吃茶下棋,到了晚間,倒更似勾欄瓦舍的做派,潏河燈光一起,來的盡是尋樂之人。
    望舒一大早便來了這兒,吃點茶聽點曲兒,目光偶爾掠過戲台上,身段窈窕的姑娘唱得投入,即便畫了濃妝也遮不住那通身的靈秀。
    眼看就要到傍晚,在這坐了大半天,她雖沉得住氣,零露卻有些急了。
    “姑娘,她怎麽還沒出來?”
    望舒撚了一塊糕點,又往台上看了一眼,冪籬後的唇角微勾。
    “快了。”
    望舒轉頭望向鄰桌對弈的兩人,印象中他們這一局棋已經下了大半天了,還沒分出個勝負,其中有一個倒是急了。
    “汀白,你這樣隻守不攻,咱們這盤棋下到何時才是個頭啊?”
    白衣少年不慌不忙的落下一枚棋子。
    “子安兄,治棋局如治朝政,講究製衡之術。若急著辯出勝負,容易丟了江山。”
    一介布衣竟公然討論朝政。望舒打量了少年兩眼,對方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轉過臉來。好在有冪籬隔著,望舒將糕點遞進嘴裏,微微垂眸。
    就在這時,台上出現一陣騷亂。不知是哪個世家公子看上了那唱曲兒的姑娘,借著酒醉肆意輕薄,竟然還起了把她帶回府的念頭,緊接著台後忽然竄出了一個瘸腿老婦,緊緊拽住了姑娘的手腕,不讓她被拖走。
    “公子,小女隻是一個唱曲兒的,難登大雅之堂,實在不配入您的府邸啊!”
    “走開,什麽東西!”那醉酒的公子給了婦人一個巴掌。
    望舒的目光落在哭嚎的婦人身上,微微蹙眉。
    “姑娘,是她。”零露提醒。
    望舒站起來,正要過去。門外卻傳來兵刃出鞘的聲音。
    樓門被人推開,兩隊衙軍簇擁著一個男子踏了進來。
    來人玄衣束發,鶴氅加身,腰間的金玉帶盡顯尊榮。
    穿堂風劃過望舒耳畔,冪籬上的紗飄了起來,男人的麵容清晰的映在望舒眼中。
    顧懷瑾抬了抬手,衙軍開始清場。他走向抱在一塊哭泣的母女,目光微動。
    “崔姑姑,您讓我好找。”
    近衛將鬧事的公子哥兒拉開,那公子哥兒本來不服,直到近衛拿出令牌,他才煞白了臉,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老婦人望著顧懷瑾,顫抖著嘴唇喊了一聲“殿下。”
    說罷拉著女兒就要跪下,被顧懷瑾及時製止。
    若不知真相,望舒險些就被這段煽情的戲碼感動到了。
    戲樓裏的人都走光了,隻有望舒還站在那兒。衙軍讓她離開,她沒有理會。
    “我要與你們殿下單獨說幾句話。”
    衙軍覺得好笑,“你是什麽身份?我們殿下怎麽可能有空聽你說話。”
    零露解下腰牌,衙軍見了登時紅了臉,垂眸作揖,“殿下,是蕭禦史家的女公子。”
    “蕭淩恒。”顧懷瑾皺眉,轉頭看向戴著冪籬的女子。
    望舒不卑不亢的站著,“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顧懷瑾認出了她的聲音,眉間的褶皺又深了幾分,“蕭望舒。”
    望舒不等他反應,率先走了出去,惹得顧懷瑾冷笑。
    好一個張揚跋扈的性子,和她父親倒是像得很。
    下了台階,望舒止住腳步。
    天邊夜色漸濃,清輝灑落在潏河水上,攜攬整片星辰。
    晚風清寒,她裹緊了身上的衣服。
    “小心崔姑姑。”
    “這就是你要和我說的?”顧懷瑾靜靜看了她許久,忽然靠近她的耳廓,低沉的聲音帶著些許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臉上,“崔姑姑在我母親身邊侍奉了十幾載,我倒是覺得我更應該小心的人是你。”
    望舒不自在的後退兩步,倚上了一旁欄杆,“我知道你忌憚我父親,但你對我倒不必這般敵視。我雖姓‘蕭’,也未必就認可他們的所為。就像我舅舅,他雖姓‘陸’,對你卻也那般擁護。我對你的提醒,出自善意而已。”
    顧懷瑾腳步微頓,卻恍若未聞。
    浩渺的河麵彌漫起了煙霧,月光點綴著白色的沙渚,望舒的思緒卻走遠了。
    她第一次遇見顧懷瑾也是在這麽一個寒涼的夜下。
    彼時她隻是好奇,舅舅背離家族也要維護的太子究竟是何等模樣,於是那日出宮前特地去了北宮。
    說來也巧,她和顧懷瑾竟在北宮外的官道上碰著了。他剛從陛下那裏回來,似乎遭到了訓斥,心情不大好的樣子。
    望舒向他請安,顧懷瑾的近侍解釋道“這是蕭禦史家的女公子,進宮來給貴妃娘娘問安的。”
    “貴妃娘娘”四個字讓顧懷瑾周身的氣場沉戾下來,他打量著望舒,輕浮的調侃“都說蕭淩恒的女公子才情非凡,容貌更是豔絕長安,今日一見倒是有些失望。不過雞肋罷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望舒對他的敵意感到十分意外。
    顧懷瑾經過她身邊時,望舒扯住了他的衣袖,她望著他,明眸淺笑,言語卻毫不客氣。
    “臣女也從坊間聽聞,當今的太子殿下姿容絕麗,模樣和身段皆不輸於世間女子,今日一見果然是名副其實。”
    她驀然鬆開手,從衣袖中掏出一塊帕子,仔仔細細的將手指擦拭了個遍。
    顧懷瑾怎會看不出她的嫌棄,氣得麵色鐵青,沉著嗓子道“你姑母向來不喜歡在北宮附近走動,相信她也不希望你在這裏出現。”
    他怒氣衝衝的離開,挑著宮燈的宮人們急忙跟隨。燭光穿透夜色掃在宮道兩旁的夕霧花上,將這抹明豔留在了望舒眼中。
    兩人的初見著實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還徒增了彼此的厭惡。望舒心裏的好奇已經紓解,就再也沒有去過北宮。
    直到那天,她隨父親入宮給姑母問安,無意間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彼時正是姑母被冊封皇後的關口,陛下有意冊封姑母為後,卻遭到了顧懷瑾、舅舅及一幹大臣的反對,這件事暫且擱置,宮裏又忽然傳出了先皇後的流言。
    先皇後葉氏生前乃陛下鍾愛,後難產而歿。宮裏對其死因多有揣測,而更讓人捉摸不透的便是先皇後與舅舅的關係。此番流言複起,傳得依舊是先皇後與舅舅之間的曖昧,或者說是,奸情。
    陛下大怒,命人徹查。聽到流言的顧懷瑾十分憤怒的闖進“長秋殿”,質問姑母是不是她散播的這些流言,恰逢陛下也在殿內,便命孔廷尉查明流言起源,結果證實出自宮外。顧懷瑾卻不信,言辭激烈直至惹怒陛下,於是陛下便以太子失德為由廢除了顧懷瑾的太子之位。而後,顧懷瑾還挨了一頓板子。
    那日望舒經過太醫院時被一個神色焦急的宮女撞上,宮女瞧著眼熟,一問才知是顧懷瑾的侍女杜若。杜若說,顧懷瑾身上的傷口又複發了,她正要去請太醫。
    望舒心下了然,姑母將太醫院的太醫都傳走了,隻怕她要撲一場空了。
    她斟酌半晌,便讓零露出宮把蕭府的大夫請來,自己先隨那宮女去了北宮。
    望舒一走進內殿,便聞到了滿屋子酒味,當然還看到了那些被砸得稀巴爛的瓷器。
    看來他這些日子也並不好過。
    顧懷瑾趴在榻上,背後的傷口隱隱作痛,聽見腳步聲,隻以為是杜若。
    “太醫怎麽說?先把桌上的藥給本王拿來。”
    望舒拿起藥膏,打開瓶塞聞了聞,一股清涼的氣味刺入鼻腔。
    她掀起顧懷瑾的內袍,他的背部依稀可見深可見骨的鞭痕,模樣扭曲醜陋。
    望舒指尖微抖,大半藥膏便撒了下去。
    顧懷瑾疼得嘶了一聲,“怎麽這般沒有輕重?”
    他一轉頭看見望舒差點沒嚇得背過氣去。
    “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拉起被子掩住自己往後退去,那模樣著實好笑。
    “殿下可真嬌氣,藥膏塗多了也會護疼。”
    望舒封住瓶口,找了一個地方坐下。
    “太醫都去我姑母那了,所以就替你叫了蕭府的大夫。”
    顧懷瑾冰冷的目光逡巡在她身上。
    “連太醫都被調走了,你們是巴不得我死在這裏。這樣蕭淑離直封皇後,顧懷宇稱太子,你就是太子妃了。”
    顧懷瑾掩袖咳嗽了一聲,蒼白的麵容比平日少了幾分生氣,他卻還強撐著氣勢。
    “你們蕭家真是好心機,引我失態得罪父皇。我被廢之後,蕭淑離封後便指日可待了。”
    望舒雖然同情他,卻不滿他的口氣。
    “若你能沉住氣,又怎會中計?”
    顧懷瑾冷笑,“若你的生身母親被人詆毀,你能隱忍不發?”
    這回倒是望舒沉默了。換位而想,她的確不能。
    宮燈的燭輝在顧懷瑾臉上勾勒出生冷的輪廓。
    “蕭望舒,問問你的父親和你的姑母,逼人太甚,真的不怕他絕地而生嗎?”
    望舒靜靜看著他,“我是我,蕭家是蕭家,我並不想參與你們之間的爭鬥,自然也不會為你傳話。”
    這句話對於彼時的她而言是再自然不過,誰都沒料到日後竟會一語成讖。
    顧懷瑾對望舒的厭惡那般明顯,望舒也不想自討沒趣。之所以會幫他,是因為知曉他被廢一事與蕭家有關,若他再因此丟了性命,她怕是會良心不安。
    對顧懷瑾的提醒,其實不止出自於善意,還有愧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