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所念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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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從鹽湖來!
    輕輕地風拂過高原,這一片鹽湖四周雪山圍繞,平靜的湖麵像鏡子一樣,被譽為中國的天空之鏡。
    春雨輕輕地澆在老人的麵頰,一旁的小女孩歪著腦袋,用好奇的眼神看向老人“太爺爺,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你還會選擇這裏嗎?”
    老人的嘴角帶著笑意,思緒亂飛。
    這位老人叫做麥和平,這個鹽湖是他成長的地方,也是成家立業的地方。
    老人看著遠山,記憶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是否還願意選擇支援大西北?
    五十年前的傍晚,小鎮的煙火氣息濃厚,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著縷縷的青煙,正是做晚飯的時間。
    走在小巷道中,就能聞到每一戶做的是什麽。
    辣子炒土豆……包了土豆餡的包子……做了炸醬麵……
    麥和平穿著一身洗得雪白的白色中山裝,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胳肢窩中還夾著一個公文包。
    與這個鹽湖小鎮的巷道顯得格格不入,在這裏就沒有人穿成這副模樣的,他是一個例外。
    “麥師,我可告訴你,曬鹽技術哪家強,茶卡巷子裏找老楊,你可不知道,老楊家的曬鹽技術是從古代就傳下來的,說來也是奇怪,我們是真的派了人去跟老楊學的,就是學不來,這門技術還真是傳女不傳男嘛,但是人家曬的鹽,沒有雜質,隨隨便便就可以上實驗……”薑頭兒走在麥和平的前邊。
    薑頭兒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是鹽務局的小幹部,麥和平這些年輕的前來支援西北的小夥子,就是他招來的。
    薑頭兒雖然是個小幹部,但是穿著打扮一點也不像幹部,佝僂著身體,眼睛半眯著看人,從骨子裏就透著一絲絲的狡黠,褲腿永遠都是一個高一個低,說起話來有腔有調的,隻是為了凸顯跟別人不一樣。
    麥和平手中拿著一個小筆記本,趕緊記錄“隻有老楊家有這門技術活嗎?其他人曬出來的鹽不行嗎?為什麽呢?是鹽田的問題嗎?我這一次作為技術骨幹加入我們鹽務局,就是為了……”
    他說話有聲有色的,時不時還帶著一點點吳儂軟語,甚是有格調。
    可是從麥和平的眼神裏麵就能看出來,他是打心眼裏麵看不上這些在西北荒蠻之地的“野人”。
    從來的第一天開始,麥和平就想著回上海,回到那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有用武之地的繁華之地。
    薑頭兒是自小生活在西北的,他是個粗人,每頓饃饃鹹菜的習慣了,看見麥和平挑三揀四的,也是非常看不上。
    他們倆就用各自的方式互相交流,最後還是驢唇不對馬嘴的說了一大堆,實則交流根本不在一個頻道。
    好不容易走到了楊家,那是一個獨門獨戶的莊廓院。
    一進院子的門,麥和平就捂住了鼻子和嘴巴,心裏想著嘿,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小夥子,你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這些牛糞留著自家燒火呢。”薑頭兒白了一眼麥和平。
    這個小夥子怎麽娘們唧唧的,一點點味道都受不了,他們平時累得不行,跟牛住在一起也是有的。
    麥和平站在一側東張西望,發現院子裏麵最顯眼的就是曬在走廊屋簷下的紅色圍巾。
    由此可以斷定,這個家裏住著一個姑娘。
    “老楊不在,這個楊家也是奇怪,也許老天爺知道楊家的曬鹽技術傳女不傳男,所以啊,這個家裏生下的娃都是女孩子。”薑頭兒也在四處轉悠“我要是多生一個尕娃(男孩),我也不介意我的尕娃入贅楊家,瞧瞧人家的生活條件多好啊,吃穿不愁的。”
    麥和平鄙夷地抬起了鼻子,幾乎是用鼻子冷哼了一聲。
    真是沒有原則,好好地做什麽上門女婿,一個男人得多憋屈才能去女人家當贅婿。
    過了一會兒,進來了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神色傲然,目空一切,朝他們打聲招呼“來了?屋裏坐,喝開水。”
    “老楊,老楊,你咋才回來,給你介紹一個小夥子,這是了不起的麥師,以後就是你的徒弟了,專門下拉勘探鹽田的,我們要開發一係列沒有雜質的鹽,人家的祖上了不起,喝過洋墨水嘞,知道鹽可以做啥肥料……”薑頭兒對於一些新興詞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能隨口瞎編。
    麥和平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他是答應給技術最好的老楊當學徒,看看老楊家的絕活兒是怎麽練就的。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老楊竟然是個女人,還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女人。
    老楊不緊不慢地將頭上的頭巾放下來,然後又放下長長的辮子,坐在小馬紮上打量麥和平。
    “就這?嗬嗬,薑頭兒,你是欺負我們家沒有男人,故意給我開玩笑的是吧?”老楊也看不上麥和平。
    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說,光是戴著一副眼鏡,下到鹽田裏麵彎彎腰,眼鏡掉落下來,還不成了瞎子?
    麥和平站起身來就要往外麵走,他是高級知識分子,父親在蘇聯上過學,母親是音樂老師,怎麽還能被一個農村婦女看不上呢?
    老楊也站起來。
    突然,從外麵吭哧吭哧進來一個黑影兒,還沒等麥和平看清楚是什麽東西,黑影兒就出去了。
    “剛才是什麽?”麥和平心中一驚,在昏暗中看向薑頭兒。
    薑頭兒拿出了煙鬥,在鞋子上麵敲敲,那一雙解放鞋是新買的,平時舍不得穿,隻有出門的時候,見見下屬的時候,才舍得把解放鞋穿出來。
    雖然舍不得穿,但是又害怕別人不知道他有一雙新鞋子,所以,時不時地還要給解放鞋刷刷存在感。
    老楊突然將外套脫了,露出了一身嶄新的的確良衣服。
    攀比這種事情,她老楊不是不會。
    正當兩個年過半百的人爭奇鬥豔的時候,外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媽,就他了,今晚我就給我大(爸)燒紙,我的上門女婿就是他,我不挑了。”
    院子裏麵的人,都是一臉茫然。
    那丫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啥意思?怎麽就上門女婿了?麥和平差點就要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老楊愣是傻了大半天,衝著牆外大聲喊道“你給我進來說明白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就上門女婿了,誰同意了?就這個人進了咱們家門,咱們不得養他一輩子嗎?”
    牆外麵傳來了一聲聲的歎息。
    “反正,就是他了,其他男人我不選了。”女人的聲音再次從牆外傳來。
    聲音倒是嬌滴滴的,幹脆利落,就好像是山間的百靈鳥。
    薑頭兒被自己的煙嗆得一個勁兒地咳嗽,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咳咳咳……其實吧……也是一樁美事,小麥同誌在這裏無依無靠的,你們娘兒倆也是沒個男人當支柱,兩家和一家,兩好變大好,也是我們鹽務局的一大喜事嘛。”
    麥和平隻是想來做研究的,根本沒有往終身大事上麵考慮。
    況且,麥和平從小對妻子的期盼就是,像母親那樣溫文爾雅的老師,手中拿著一本書,披肩頭發,身上帶著花露水的味道。
    可是,看見老楊,麥和平就已經對女人完全沒了想象。
    老楊給自己和薑頭兒倒了一碗酒。
    “不成,絕對不成,我們老楊家的女婿一定要每頓飯吃三碗麵,能喝二兩酒,就他?嗬嗬,算了吧。”老楊很是嫌棄,眼神中露出了深深的不滿。
    男人,就是能吃才有力氣,裏裏外外那麽多事,每個能挑能扛的人行嗎?
    突然,一個黑影兒哧溜地進來,又哧溜兒地出去。
    倏忽之間,桌子上的一個窩窩頭不見了。
    麥和平左顧右盼,訕訕地問薑頭兒“叔,你剛才看見一個黑炭頭飛出去了嗎?”
    “啥子黑炭頭,那是我閨女,鹽湖上麵鼎鼎有名的楊妮,我就說你戴個眼鏡眼神不好吧,就你戴著個瓶底子,會不會遺傳後代喲,我們老楊家的基因,是跟鹽水泡在一起的。”老楊嫌棄不已。
    她歪著嘴巴,眼神撇著看麥和平的模樣,麥和平能記住一輩子。
    外麵的女聲又響起來“媽,不是她我還就不嫁了。”
    那個倔強的聲音,倒是讓老楊產生了幾分笑意“死丫頭,人家不是來相親的,是來拜師的,以後,你就是他師父了,你帶著他下鹽田,帶著他曬鹽。”
    老楊的笑容,卻讓薑頭兒瘮得慌,這娘兒們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別不是打什麽算盤吧?
    麥和平此刻覺得自己就像是擺在案板上的豬肉,全然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他在上海鹽務局的時候還是可以呼風喚雨的,局裏每個人都要叫他一聲科長,他是最年輕的科長。
    怎麽到了這個蠻荒之地,反而身份不如一個曬鹽女。
    看看曬鹽女住的是什麽地方,一個偌大的莊廓院,他呢,隻有一間狹小的牛棚改造的房子。
    要不是父母親催促他建設大西北,報效偉大的祖國,他……何至於此。
    麥和平越想越覺得憋屈,恨不得明天就收拾東西回上海。
    薑頭兒跟老楊碰了一杯酒“老楊,你要配合上麵工作知道嗎?這是高級工程師,以後我們的發展都要靠他了。”
    “行行行,支持工作嘛,放心吧,明天就讓他跟著楊妮下鹽田,楊妮,你聽見沒有,你還躲在牆根做什麽?”老楊粗著嗓子那麽一吼,根本不像是女人。
    麥和平打了一個激靈,所以,自己就被薑頭兒在談笑喝酒之間賣出去了?
    外麵的女聲突然矯揉造作了起來“人家害羞嘛。”
    “這丫頭,不知道哪裏學來的娘們唧唧的樣子,見笑了哈。”老楊又是一杯酒下肚。
    酒過三巡,老楊就下了逐客令“天黑了,你們滾吧,寡婦門前是非多,滾滾滾。”
    麥和平還沉浸在自己回上海的世界中,突然就被趕出了院子。
    突然,麥和平感覺到眼前一黑,好像撞到了柱子,又好像撞到了一隻黑貓。
    定睛一看,才看見一個姑娘梳著麻花辮子,撲閃撲閃著大眼睛。
    但是,這姑娘是真黑啊,與夜色渾然一體,要不是笑起來白白牙齒,他還真是發現不了眼前的是個人。
    薑頭兒卻露出了非常慈祥的笑容“楊妮回來了,這是麥和平,以後就是你徒弟了,人家可是來偷學你們家的曬鹽技術的,你可得好好教一教,上麵是下發文件了,你們這些傳統的手工藝人不能藏私,要跟國家的步伐一致,知道不?”
    “沒問題,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總歸是我們家的人,我哪能藏私呢?”楊妮說完,一溜煙地跑進屋。
    楊妮的聲音還從屋子裏麵傳來,驚喜中帶著幾分興奮。
    “媽,媽,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樣有文化的人,他跟我們鹽湖上的男人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的,是多一個鼻子還是多一個嘴巴啊。”
    “就是……就是感覺不一樣,跟書裏說的一模一樣,玉麵書生,說的就是這樣式兒的人吧。”
    “還玉麵書生嘞,明天跟你去鹽湖上幹半天,你還看得上他?你寧願嫁給村東頭的二流子也不願意嫁給他。”
    ……
    嗬!麥和平覺得自己再一次受到了深深的打擊。
    他堂堂一個大學生,怎麽就連二流子都不如了?
    薑頭兒總算是明白了老楊的良苦用心,是騾子是馬,到鹽湖上遛遛就知道了。
    看來,麥和平也是跟以前的學徒一樣,根本學不上楊家的技術,就更不用說做什麽研究了。
    活該人家楊家這門絕技隻在自己家裏傳。
    薑頭兒搖搖頭,等著看戲。
    不過,看著老楊今天把自己趕出門,心中可真是不痛快啊,他已經很久沒有嚐到酒的滋味了。
    薑頭兒家裏的婆娘把錢把持得緊,家裏四五個孩子嗷嗷待哺,錢,已經輪不到買酒。
    剛剛打了酒祭又被趕出來,整個小鎮子,恐怕隻有楊家才能喝得起這麽好的酒,誰讓人家有技術呢?
    為了一頓酒,薑頭兒就已經打定主意了,非要讓楊妮和麥和平成了不可!
    麥和平走在前麵,心情不是很好“剛才那個黑黢黢的,是人嗎?”
    “這小夥子,咋說話的,那是楊妮,別看長得黑,性格好著呢,是我們的技術工。到他們家當上門女婿,你就有福了,以後每天三頓酒肯定少不了。”
    “我看老楊也單著,你咋不當上門女婿去?”
    “臭小子,敢開我的玩笑……”
    一老一少淹沒在夜色中。
    麥和平回到自己的牛棚改造的房子中,又想想楊家偌大的莊廓院。
    他下定決心,一定要看看楊家到底有什麽獨門絕技,能讓他們住上這麽好的房子。
    次日清晨,麥和平剛剛打開家門,就看見了小黑妹站在門外等著她。
    小黑妹穿著一身花布衣服,黑色的褲子,腳上是一雙靴子。
    兩個麻花辮子又粗又長地甩在身後,頭上還戴著一頂巨大的花帽子。
    看見那頂帽子,麥和平卻認為多此一舉,已經曬得這麽黑了,再戴個帽子有用嗎?
    “麥和平,以後我就是你的師傅了,想要跟我學技術可以,我們要立三條規矩。”小黑妹笑起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在初晨的陽光中,小黑妹顯得更黑了,麥和平暗暗在心中給小黑妹起了一個外號——小黑貓。
    小黑妹個子不高,跟麥和平走在一起。
    “我帶過很多學徒知道嗎,我的第一條規矩就是到了鹽田,一切聽我指揮,知道嗎?”小黑妹楊妮昂起頭顱,全然一副高傲的模樣。
    麥和平隻得點頭,下定決心,等學會了楊家的獨門絕技,他就翻身農奴把歌唱。
    他要把獨門絕技告訴所有的工人,走完楊家該走的路,讓楊家無路可走,看看他們母女倆還有什麽可拽的。
    楊妮一路上不斷地跟人打招呼,見人就道。
    “這是我的新學徒,上海來的高材生,以前還是領導嘞。”
    麥和平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最讓麥和平看不慣的是,楊妮再怎麽說也是一個女孩子,行事作風全部都帶著小子氣,喝水咕咚咕咚地發出聲音,好像牛喝水一樣。
    楊妮看見麥和平的一身筆直的中山裝,在鹽田的時候已經忍無可忍。
    “脫了!”楊妮一聲令下。
    遠處的幾個曬鹽工人看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小楊妮,你才十八歲,咋就拿出了教訓丈夫的架勢訓人了?”
    楊妮扭過頭,麻花辮子一甩,與生俱來的高傲“管你們什麽事,我家的人,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們管不著。”
    麥和平吭哧吭哧地把外套脫了,這一套中山裝,是母親親手做的,每天早晨他都會用熱水裝進罐頭瓶子裏熨燙。
    父親說過,作為一個體麵人,不管走到什麽地方,也要講究體麵。
    如今,大庭廣眾之下脫衣服,已經讓麥和平丟盡了臉,接下來都事,卻是令他畢生難忘。
    楊妮看見麥和平扭扭捏捏的樣子,上手就要過來扯下麥和平的腰帶。
    嚇得麥和平連連退後“你……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到底要做什麽?”
    “褲子……脫了。”楊妮指了指鹽田裏麵的工人。
    穿著一身中山裝下鹽田,麥和平是來這裏玩耍戲水的嗎?
    “小夥子,到了鹽田啊,就不要分什麽男男女女的了,大家都是一樣的,忙活起來,誰也看不見誰,日頭這麽照著,鹽湖鹵水這麽反光著,你不穿都沒人注意。”一旁走過去的阿爺說道。
    另外一個阿姨也搖搖頭“人家老楊家願意收你都不錯了,不要挑三揀四,我兒子當年要來當技術工人,老楊家死活不收,獨門絕技,傳女不傳男,人家曬出來的鹽就是細細的沒有雜質,經過化驗後也是非常純澈,這門技術是個人都想學,是個人都學不會啊。”
    “就是,這個年輕人怎麽一點也不知道珍惜的。”
    大家都這麽說,麥和平被架到了上麵,不得不把外麵的褲子也脫下來,隻穿著一雙靴子下了鹽田。
    楊妮噗嗤一笑“這就對了嘛,跟在我後麵,我讓你幹啥你就幹啥,知道不?”
    麥和平傻乎乎地點頭。
    不遠處有人開玩笑“哎哎哎你們看,像不像小媳婦帶著小丈夫幹活。”
    眾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到了鹽田的深處,麥和平用試管將楊妮所站的位置裝進一瓶鹵水,想著拿回去化驗,看看楊妮到底是何方神聖,還身帶獨門絕技呢?
    楊妮又笑了起來,麥和平突然發現,楊妮這個小黑貓是個愛笑的姑娘。
    “沒用的,所有的工程師都這樣做過實驗,每個步驟我們都是按照程序來的,但是每個步驟都做了實驗,結果卻跟別人的完全不一樣。”楊妮眨眨眼“我奶奶說,我們家的人有鹽神附體,你信嗎?”
    “一切亂力亂神都是假象,科學可以解釋一切,隻要給我時間。”麥和平義正詞嚴。
    楊妮開始幹活,麥和平怎麽也想不到,楊妮一個不到九十斤的身軀,是怎麽扛起一百五十斤的重物。
    楊妮扛著重物走在前麵,麥和平走在後麵,他的臉一下就羞紅了。
    “楊妮同誌……要不,要不我跟你一起抬吧。”麥和平用手虛扶了一把。
    楊妮隻是淺淺一笑,並沒有拒絕麥和平的幫忙。
    他們的第一次合作,就在互相幫助中結束了一天的勞作。
    隻是第一天麥和平就累得夠嗆,晚上回去的路上,看著晚霞萬丈,已經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本來就是一介書生,哪裏能忍受得住一天的體力活,手上全部都磨出了泡,靴子捂住的腳,也都是泡。
    那一雙筆直的中山裝,已經變成了髒兮兮啊的破布衫。
    隻是一天時間,麥和平就狼狽至極。
    回去的路上,都是從鹽場下班的工人,看見他一天之內的兩種變化,已經笑出了聲。
    “小楊妮,我敢打賭,你的這個學徒跟以前的一樣,不到三天時間,肯定就找借口離開了,你到手的女婿要飛了。”一個大嬸帶鄙夷的神色,不斷地搖頭。
    另外一個大叔在一旁幫腔,他們都曬得黑黢黢的,完全分辨不出年齡多大。
    “就這小身板啊,夠你楊妮折騰多少天的,哈哈哈……”
    回去的路上,都是這種無傷大雅的玩笑,麥和平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是啊,就這樣日複一日的勞作,絲毫沒有技術含量,也沒有什麽用腦的地方,怎麽就值得他一個大學生來研究呢?
    也許老楊家的曬鹽技術,不過就是一個噱頭而已啊。
    明天再看一天,再搜集一天的樣本,他就不幹了。
    麥和平自詡是大學生,又是高級人才,怎麽能圍著一個曬鹽女團團轉呢,簡直是有辱斯文,有傷風化。
    也就是這樣的信念支撐著他,再跟楊妮一天。
    楊妮樂嗬嗬地走在前麵,隨後還非常熱情地邀請麥和平到家裏吃晚飯。
    麥和平拒絕了,他扶了扶眼鏡,看見周圍一群人吃人的眼神,唯恐會鬧出什麽閑話來。
    楊妮歡天喜地地回到家裏,破天荒地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還用香皂一次又一次地洗臉。
    老楊瞧見了咂了一口酒“春天來了,少女也心懷春天了。”
    “媽,你瞎說什麽,我就是給麥老師送點飯去,人家跟著我忙活了一天,啥也沒有吃,多可憐啊。”楊妮竭盡全力地給自己找借口。
    老楊依舊是死瞧不上的樣子“那個麥和平,就是一個落魄書生,說得好聽是支援大西北來了,說難聽一點,就是家裏窮,要是沒點啥事,誰會來我們這地方?”
    “那我不管,以後不許奚落他,媽,你和我大是咋認識的,你們怎麽就在一起了,還那麽恩愛?”楊妮摟住老楊的胳膊問。
    老楊揮揮手,一臉霸氣“去去去,恩愛?你大是怕我打他,哪裏來的恩愛。”
    楊妮白了一眼老楊“死鴨子嘴硬。”
    楊妮可記得,大(爸)重病的那些年,老楊在一旁滴水不漏地伺候,體貼入微,誰都不敢有微詞。
    大(爸)去世的這些年,老楊一個人對著月亮喝酒,喝著喝著眼淚就下來了,一杯酒就會灑到地麵上。
    有些感情,是潤物細無聲的,當事人或許自己都不知道。
    父母平凡又偉大的愛情,一直影響著楊妮對家庭的觀念。
    楊妮特意在臉上塗了一層粉再出門,其實,如果自己不黑的話,還是挺好看的。
    麥和平在自己家門口看見楊妮的時候,首先是一驚,猛然之間卻又被嚇到了。
    “楊妮同誌,你咋了,掉到麵缸裏麵了?咋臉上這麽白?”麥和平扶扶眼鏡,差點以為在夜裏撞鬼了。
    楊妮噘嘴,把鐵飯盒交給他“你懂什麽!給你,這是餃子,羊肉餡兒的,今天一天辛苦了,明天受得了就繼續跟著,受不了就回辦公室上班吧,沒人會說你的。”
    麥和平接過楊妮的飯盒,隔著外麵的那一層蓋子,他已經聞到了羊肉的香味。
    天知道,他多久沒有開葷了,何況餃子對他來說,是奢侈品。
    以前在家裏,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一頓餃子,還是韭菜雞蛋餡兒的,根本沒有肉。
    麥和平咽了咽口水,熱淚盈眶。
    即便是一個人在家裏,麥和平也會將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身上換了一套的確良的深藍色衣服,清臒的臉上帶著幾分傲氣。
    這種書生氣,是小鎮上的人誰都沒有的氣質,楊妮就吃這一套。
    麥和平卻又將鐵飯盒遞給楊妮“我是不會成為你們家的上門女婿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士可殺不可辱,這一頓餃子,在麥和平看來,就是楊家對他的印記。
    隻要吃了羊肉餃子,就會成為楊家的上門女婿。
    麥和平也是有讀書人的傲骨的,絕不會為了一頓餃子淪陷,對!他能做到!
    楊妮的臉一紅,盡管非常害羞的臉紅,但是在她黑黝黝的臉上也看不出來。
    “你今天跟著一起下鹽田辛苦了,誰跟你說嫁娶的事情了,真是……”楊妮把羊肉餃子飯盒塞進麥和平的懷裏。
    麥和平死心眼地認為,吃了楊家的餃子,遲早就是楊家人。
    他是讀書人,要有讀書人的氣節,絕對不能被餃子收買,哪怕是羊肉餃子也不行。
    一推一搡之間,餃子突然被麥和平砸到地上。
    白色的餃子皮兒,黃色的帶著白色鹽堿的泥土……裹在一起,還有地上的黝黑。
    餃子皮的顏色跟楊妮的臉上的顏色,竟然出奇地相似。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麥和平自知理虧,連忙紳士地道歉。
    楊妮卻哇地哭出聲來“你知道為了這點肉,我媽攢了多久的票嗎?我累了一天,回去還要包餃子,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上一口,全被你這樣糟蹋了。”
    她蹲在地上,一邊撿起餃子,一邊想用袖子擦擦餃子皮上麵的土和泥。
    麥和平又羞又臊,四處張望著,唯恐別人看見。
    “你……你別哭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那……我是怕有人別有用心,對我另有所圖,楊妮同誌,我是要回到上海的,我也不會娶一個像你這樣的媳婦,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我們……我們最多就是革命友誼,你千萬不要多想哈。”麥和平義正詞嚴的再三強調。
    說清楚講明白,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姑娘負責。
    麥和平絕對不玩那一套,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這就是對姑娘感情的褻瀆,也是對自己人格的侮辱。
    楊妮抬起深邃的目光,一陣風吹過,餃子竟然變成了黑色。
    “革命友情就不能吃餃子了?好心喂了狗。”楊妮氣鼓鼓地站起來,她是鹽田上麵最受寵的孩子,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
    麥和平在原地不知所措,剛來就得罪了技術骨幹,以後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
    楊妮把餃子用水洗了洗,直到把餃子皮洗得沒那麽多灰塵。
    麥和平走過去幫忙卻被楊妮擋住,楊妮的眼淚還是嘩嘩地落下。
    道路上的廣播開始響起,播放的是《人民日報》的新聞,播音員用蹩腳的普通話一字一頓地念誦今天的內容。
    聲音漸漸地將楊妮的哭聲,麥和平道歉的聲音淹沒。
    餃子洗幹淨後,楊妮猶豫了一下,進了麥和平的屋子裏。
    楊妮進門之後,忍不住歎為觀止,一個牛棚改造的房子,咋能收拾得這麽整潔呢?
    四周的牆麵原本隻是土坯,麥和平用報紙貼了一層又一層,現在看起來卻挺像回事。
    楊妮升起爐子,拿著小鐵鍋煎餃子。
    麥和平還是十分客氣“楊妮同誌,我真的不用,真的不用,我不餓……”
    “這是犒勞你今天幫我幹活的,你不用多想,你一個人背井離鄉的,我們鹽務局說什麽也要照顧你,別跟我客氣了,我是你師父,師父照顧徒弟,也是天經地義。”楊妮擦了一把眼淚,很快就恢複了理智與往日的熱情。
    麥和平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自己一個高級工程師,怎麽能叫楊妮一個乳臭未幹的娃娃做師父呢。
    楊妮也就十八歲,自己好歹也二十四歲了呀。
    在火苗的加熱下,羊肉餃子的味道又變得絕美起來。
    這一次,楊妮給麥和平遞筷子“嚐嚐吧。”
    麥和平猶豫再三,剛要說話,楊妮一個餃子已經塞進他嘴裏。
    奇妙的感覺在口腔裏蔓延,這種不鹹不淡的羊肉味,還帶著點大蔥的刺激,足以讓他深受感動。
    此時,麥和平再看楊妮,覺得眼前的小黑貓五官倒是挺精致的,不算是黑醜黑醜的類型。
    倒也是……順眼。
    但是麥和平對於楊妮的評價,僅僅在順眼這個詞上麵。
    楊妮咽了咽口水,放下鍋和筷子,不自在地往後退了幾步“那個……我媽找我有事,我先回去了,上次的事情你別放在心上,我真以為你是來相親的,從我滿十六歲開始,我媽就給我相親,恨不得養一個女婿在家裏,她身體不好,怕我沒人照顧……”
    楊妮的解釋,倒是讓麥和平安心不少。
    在來的路上,麥和平就是害怕被拉郎配,然後留在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一輩子跟白色粗糲的鹽為伍。
    這一次,隻要研究出來怎麽能生產細膩的鹽,從鹽裏麵提取需要的礦物質,他就能風光地調回上海。
    彼時衣錦還鄉,父母在弄堂也很有麵子。
    麥和平深吸一口氣,行吧,那就委屈點,為了以後,好好地研究楊妮一家人,暫且就把楊妮當成半個老師吧。
    楊妮笑著走出門,正好碰見薑頭兒。
    “小丫頭片子,心思倒是挺多啊,人家可是高才生,又是大城市來的,哪有那麽容易就給你家當上門女婿?”薑頭兒低聲說道“你可得多下點功夫,你媽絕不同意的,你媽看上鎮子東口老吳家的小兒子了,老吳家生了六個兒子,這不,家產不夠分的,所以啊……”
    所以要送出一個兒子給人家當上門女婿,楊妮心裏門兒清。
    但是老吳家的小兒子,是自己的小學同學,他們一起光腚長大的,就好像兄弟姐妹一樣,怎麽能在一起呢?
    薑頭兒繼續說“老吳家小兒子也同意呢,過幾天你媽就給人家下定去。”
    “肯定不合適,我媽下定也沒用,叔,幫幫我,你說一個人咋樣才能不進我家的門,另外一個人咋樣才能進我家的門呢?”楊妮把玩自己的麻花辮,雙眼靈動。
    薑頭兒指指楊妮“你是我們鹽務局最聰明的丫頭,難道你不知道?”
    在屋子裏,隔著一堵牆,麥和平一邊吃餃子一邊偷聽,隻要楊妮有了上門女婿,自己就安全了。
    隻是隔天,就聽聞老楊家傳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眾人在老楊家牆外駐足,隻聽見傳來了老楊打人的聲音。
    “死妮子,你知道我為了這樁婚事費了多少心思嗎?人家本來舍不得兒子當上門女婿,我把全鎮的媒人都托了個遍,還把領導也請著說情,你倒好,一下子就給我攪渾了,你咋這麽大能耐呢?”老楊氣急敗壞的聲音,再加上鞭子打在石磨上的聲音,此起彼伏。
    楊妮一句話都不說,就連哭聲都沒有,水靈靈的大眼睛緊緊瞪著老楊。
    老楊氣不打一處來“你到底做了什麽事情,人家專門找薑頭兒來退親,還說什麽之前的事情就當沒有發生過,吃了我地喝了我的,現在倒是不來我們家了?”
    楊妮嬉皮笑臉“是你非要給人家家裏送肉送糧食的,人家老吳家也不是傻子,白吃白喝誰不會啊?”
    “你……死妮子,還頂嘴是不是?是不是被上海來的臭小子灌了迷魂湯,你就是鬼迷心竅,你以前跟吳家小兒子不是玩得挺好嗎?”老楊覺得非常奇怪。
    隻是看了一眼,就死去活來了?難道,這就是超越革命友誼的感情?
    老楊始終不明白,她的觀念裏,感情就是在柴米油鹽中培養出來的。
    “我明天再找媒人去說說,你不許給我惹是生非,今年年底,吳六子必須進我們家的門。”老楊在家裏向來是說一不二的,哪怕是丈夫還在世,也是她說了算。
    楊妮伸出手指頭,學著麥和平的模樣,一本正經且帶著老學究的氣質“nonono,沒用了,我把吳六子揍到連親媽都不認識了,我說我繼承了你暴力的傳統,心情不好會打丈夫,所以……吳家……嘿嘿……”
    一切盡在不言中。
    老楊咬牙切齒,憤恨不平,這個臭丫頭怎麽在外麵這麽黑自己。
    以後鎮子上誰要有把兒子往楊家送著當上門女婿,那就是賣兒子,把兒子往火坑裏送。
    楊妮這一招,夠狠夠絕,連老娘都坑了一把。
    “死丫頭,你是真的鬼迷心竅了,看我不狠狠地把你打到回心轉意。”老楊舉起馬鞭。
    楊妮無所畏懼,兩個小拳頭狠狠地拽住“怕死就不是鹽湖人!”
    老楊差點被氣笑了,這句話,是她從小就給楊妮灌輸的。
    楊妮見狀,趕緊拉住老楊的袖子“媽媽,我知道你這些年拉扯我不容易,可是要是真的要結婚跟一個人過一輩子,我希望是我喜歡的,麥和平就很好啊。”
    “人家看不上咱們喲。”老楊的心軟,看著楊妮的淚花,又開始不忍。
    楊妮小聲地說“我能讓吳六子不進咱們家,也能讓麥和平心甘情願進咱們家,你就等著多一個兒子吧。”
    老楊無奈,這孩子,哪裏來的這麽大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