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多裏昂小姐的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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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上次那天下午到公司找他,方刈又直接帶我住在了酒店,這是我第三次來了,細算之下,才驚覺已經和方刈住了整整一年。
    常年被他以安全為由要求不得離開莊園,哪怕和他出門,多數時候也逃不過被關在酒店最豪華套房裏的命運。
    我沒有記憶,也沒什麽朋友,允欣和學長已經是點讚之交,安和孟雨晴身上都有我不太想接近的氣質,隻有艾妮還算和我熟悉,可即使偶爾會一起聊一些興趣愛好的話題,也是點到為止,完全不是漫畫裏那種讓我羨慕的朋友閨蜜劇情。
    是,我讀到那些劇情時,是會有那麽幾秒羨慕,但僅僅是幾秒而已。這些偶爾的無聊惆悵和小情緒皆是稍縱即逝,我很享受獨自一人的快樂。我不拒絕和他人打交道,也會盡量對他人友好,但更多的,我好像不需要,更不想要。
    因為覺得會帶來麻煩。
    我不知道這樣的潛意識從何而來,可能是源自於我那丟失的人生經曆的記憶。
    想起葉言一次又一次直接地問我為何如此相信方刈。
    我也不知道,可能這就是直覺吧。
    昨天在酒店前又遇到了正在打車的安,她約我今天一起逛街。
    其實不太敢去的,但方刈說沒關係,而且他今天要參加活動,不便帶我一起。
    “人都有交際需求,你和她隨便逛逛,心情想必能舒暢點兒,我派人暗中跟著。”他說。
    特意在酒店的櫃員機裏取了點現鈔以備不時之需,然後把方刈給我的卡留在了房間。我努力打扮成大眾時尚女孩子的模樣,穿了一條印花短袖連衣裙,一雙方頭低跟鞋,手腕戴著方刈囑我戴上的鏤空金鐲,斜挎了一個鏈條小包,裝著手機、口紅和幾張鈔票。
    安拉著我的手臂,說最近發現了一條有趣的小街,鋪麵賣的全是店主們從世界各地的搜羅來的特色貨,其中不乏精美的藝術品,很適合閑逛。
    天氣炎熱,我們一人買了一杯飲料,安的是卡曼橘青檸汁,我的則是草莓菊花茶。
    淡淡的酸甜口味,很解暑,我要求服務生不要放冰塊,他燦爛地對我說,“夏天就是要有冰飲呀”。
    嗯,他說得其實沒錯,隻是我不愛喝冰飲。
    除了那次要方刈請我吃雪糕,前前後後,我好像就沒吃過幾次冰飲。
    覺得喝了之後身體容易不舒服。
    是老了嗎,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年紀了。
    “黛汐……”安手裏拿著那杯卡曼橘汁,輕輕拽住了我的裙擺。
    我停下來,她才猛然鬆了手,“啊!對不起……”
    “沒關係的,怎麽了嗎?”
    安個子不高,哪怕穿著高跟鞋,還是比我要矮上半個腦袋。她一頭蜷曲的卷發與碧綠的眼眸相襯,像十八世紀宮廷畫中曉妝初畢的貴女。
    “嗯,沒事。”她吸了一口橘汁,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我明知你不是麗蓮,覺得這樣約你很失禮,可還是很想和你多在一起。我……沒什麽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因為身邊知道我身份的都是城府很深的人,不知道我身份的人,又很難與我這樣的性格相處,他們和我聊不來,覺得我孤芳自賞,總愛炫耀學識——其實我隻是想找一個能和我探討有趣事情的夥伴而已,我如果不說出自己的興趣,又怎麽找到夥伴呢?”
    “我與麗蓮的興趣相交點其實不多,畢竟是從兩個文化體係裏成長出來的人,但她很我的見聞和觀點,也會告訴我她的想法。我們不必擔心說出某件事或者某句話會令對方覺得自己的文化被侮辱了——現在很多人就是這麽玻璃心——因為我們都很清楚世界文化並無真正優劣之分,隻是方向不同。”
    心知她說的就是我本人,我根本不敢接茬,隻能應和著她的話。好在安並不需要我與她有來有往,隻是想找個人傾訴一番。
    “與她相熟後,我和她提起過在異國他鄉很難找到朋友,她卻說這不是異國他鄉的原因,然後教給了當時才開始學習漢語的我一句話:‘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安頓了頓,“我想,這就是為什麽她並非我的至親,也失去聯絡很多年了,我還是很掛念她吧。以至於見到你也……其實仔細看你們隻是長相相似,而氣質舉動差別甚大,但是……我每次看見你,都會想起她。”
    安垂著長長的睫毛,說這些話的時候,猶如在讀悲劇劇本的獨白。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安慰她,“可能因為我們都是東方人,所以相似吧。我想麗蓮不會希望你為了與她的相識和分別而難過的,這不是我們東方人的哲學追求。”
    “真的嗎?你說……她還記得我嗎?”安深邃的大眼睛望著我,殘餘的點點失落上,希冀正在抽枝發芽。
    “她一定記得你。你聽過雪夜訪戴的故事嗎?晉朝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在一個下雪的夜裏,因賞景賦詩想到了自己的朋友戴逵,就連夜坐船去找他。結果第二天到了戴逵家門口,王徽之又掉頭回去了。”
    “為什麽啊?”安問。
    “別人也是這麽問他的,王徽之說,我本來就是乘興而去,興致盡了就回來了,不是一定要見到戴逵啊。”我見安依舊一副不明白的樣子,想她大概是沒有理解這樣的交友方式,便解釋說:“遇事遇景,因詩因情,想到友人,卻未必需要相見。世界那麽大,連夫妻都不一定能日夜相守,何況朋友呢?麗蓮可能因為種種外在的原因無法和你聯係,但曾經的知交,定會在她心裏有一席之地。東方人很內斂,未必會把愛和一切感情擺在明麵,即使故人不可見,依然會常懷心念。”
    安咀嚼著飲料中的卡曼橘肉,點頭想了想,豁然開朗,“原來是這樣啊!看來我是中了你們的那個說法,庸人自擾了。”
    我笑笑,“沒有啊,情之所至,哪裏會是庸和擾呢。”
    磚石鋪就的巷道,即使在夏日午後這樣應該熱鬧的時分裏也特別安靜。穿過巷道的風,新涼輕快,溫柔而繾綣,腦海裏莫名其妙響起一段旋律,裏麵有小提琴與鋼琴,卻不知是什麽歌曲。
    隻記得是溫暖晴日裏的風,是街角滿樹盛開著白色李花,是湛藍色的天空倒影在穿城而過的運河,是河上橫跨的紅磚花欄橋,是橋邊教堂高聳的塔樓……
    “黛汐你看,我們到啦!”安興奮地搖搖我的手臂,指著前麵閃著霓虹燈牌的密密麻麻的小店。
    把頭的是一家花店,就著巷口的小片陽光,銀白色的水桶裏插滿各種鮮花,沿巷道避光擺著的兩個本色木架上整齊放著細致侍弄過的多肉植物,芬芳甜蜜,有金色的蜜蜂在花草間飛轉。
    我被那些盛開的百合花吸引住了目光,它們並不算特別大,奶白色的花瓣,淡綠色的花萼,擠了滿滿一大桶。與方刈每日著人更換的瓶中之花相比,它們瘦瘦弱弱的,確實沒多少討人喜歡的本事。
    想起自己以前的英文名字,在希臘語裏,是百合花的意思。方刈曾經說,雖然“百合”這兩個字並不好聽,百合花卻與我還算相符,沒有比“莉莉安”更適合我的英文名字了。
    不知道他是覺得我像琺琅瓷瓶中豐滿美麗的珍貴花朵,還是像浪跡於粗陋街巷裏瘦弱清衢的白色香草呢。
    我希望自己是郊野花田裏的蒲公英,平庸簡單,泯然眾人,東風吹時,千朵萬朵直向天涯。也許落在屋頂,也許落在路邊,也許被貪玩的孩童揉碎,也許被饑餓的小鳥吃掉,也許——
    也許,落在華麗庭院裏一株名貴牡丹的身邊。
    怎麽可能呢?!
    世上沒有這種運氣的,它會被花匠發現然後拔掉。
    過了花店,霓虹燈牌下分別是美甲、紋身和假發店,櫥窗裏或噴塗了張揚的藝術塗鴉,或貼著好萊塢明星的招貼畫,或擺滿了花花綠綠的變裝用品,奔放而跌宕,充滿著未知的奇異。
    再走一段,店鋪的畫風平和下來,一溜望去全是禮品店,櫥窗裏可愛的雕塑兔子、精致的繡花掛毯、圈著金邊的甜點塔、白漆木雕小提燈、鑲嵌橢圓肖像的集郵本,裝飾著玫瑰的古銅色鳥籠……全都被一閃一閃的雪花形狀彩燈點綴著,就像書中出人意料的童話世界。
    我們打算一家挨一家地逛,這小店確實豐富多彩,貨架上擺滿各種零碎物件,牆邊也是一溜兒風格獨特的櫃子和桌椅,有維多利亞花朵圖案的英倫風格,有雕塑著天使與神祗的巴洛克風格,有布滿幾何圖形的地中海風格……
    安從服飾區拿了一套紗麗,換好後跑來我麵前轉著圈,“黛汐,這個好看嗎?”
    雀藍色的紗麗有滿滿的珍珠滾邊,腰間綴著銀鈴鐺,金銀彩線織成迷人的花朵紋路,我誇讚道:“好看,像童話裏的茉莉公主。”
    “嘿嘿,真的呀!”安害羞地捂住雙頰,“那我買了哦。”
    才逛了三家,安的手上已經拿了四五個袋子,她打了電話叫仆人來取。
    “我在門口等一下,免得他們找不著。”安回頭望了望店招,“正好這是一家書店,你先逛吧,我馬上就來啦!”
    書店的門麵非常有本地特色,紅色的門框,紅漆格子玻璃窗,櫥窗裏擺著典藏版書籍和各地明信片,向外開的木門裏掛著鈴鐺,門外還有一個紅黑色的小郵筒。
    “如果需要我幫忙,記得叫我。”我對安說。
    “好噠。”
    我確實有獨自逛書店的私心,畢竟書不同於別的商品,需要靜下心才能尋芳探幽。
    “叮鈴~”
    推門而入,櫃台裏是一位年輕的小夥子,朝我禮貌一笑,“你好,女士,歡迎光臨。”
    空間裏有濃鬱的、悶悶的、油墨與老舊紙張的味道,一段又一段的故事、一個又一個的時空在這個小小火柴盒中堆疊,讓排列整齊的書架變成了交錯古今的迷宮。
    方刈好像很喜歡古董書籍,挑挑看有沒有他會感興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