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永恒、自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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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刈坐在半開的大窗戶前抽煙,窗外淅淅瀝瀝,真的下雨了。街道被雨打濕,路麵上碎了一片又一片街燈之色,在人跡稀少的夜裏,孤獨而寂寥。
方刈叼著煙,吐字不清的話,散漫又無聊,“‘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人生無常顯而易見卻不願意接受,隻知道用哭泣來自我安慰,人真是脆弱又無能。”
元宵節是傳統節日裏類似情人節的存在,我也不清楚是因為自己沒有關於這個節日特別美好的記憶,還是本心裏就已經認定了世事的不完美。
“我總覺得,千古以來被傳唱歌頌的這個節日,在我心裏莫名其妙地帶著哀傷色彩。”我說出自己的觀點。
“哦?”方刈斜眼望過來,“怎麽說?”
“即使金吾不禁,盛大的享樂集會總有結束的那一刻。結束之後滿地狼藉,燈火闌珊,歡聲笑語全都消散了,再加上元宵節一般都在立春之後,氣溫乍暖還寒,夜裏極容易下起春雨。曲終人散,冷雨肅肅,我與你同在一室尚且感覺蕭索,更何況那些無人與共、繁華之後各別一方的許許多多人呢。”
“是啊……雖然這節日在詩詞曲賦裏美得讓人心動,可我並不喜歡這個節日。”紙煙不知不覺間已經燃到盡頭,方刈將它掐滅在粉青瓷碟裏,煙氣一縷,隨風而散,“明明是愛情的節日,我卻覺得它在提醒我愛情的無常,我本來就知道,不需要它的感性衝擊再給我強調。”
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嘴角帶起一個沉斂而迷人的笑,招呼我坐進他懷裏摟著,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什麽事。”
“一件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不就是我和他認識第二個學期時的事嗎。時間的流逝,真是不可思議。
“所以是什麽事啊?”
“你對我說,等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才能叫你‘小憐’。”
原來是這件事,那次方刈故意來到我宿舍等我,給我送花,把我戲弄了好大一圈,我可生氣了,又生氣又無奈又自責,難受了好久好久。
我怨念地盯著他。
他當然知道我想要什麽。
“哼。”我轉過臉望向窗外,“我那時候很討厭你。真的,很、討、厭、你。”
“真的嗎?”
“本來有點喜歡你的,可你那樣做了之後,我瞬間就討厭你了。”今時今日我也不怕他笑話,“我喜歡你這個人,但是討厭那樣的你。”
方刈故作迷糊,一路追問,我幹脆不給他好話聽了,說:“我喜歡的是敬天法地、揖讓有度的翩翩君子,喜歡的是人格獨立於俗世的清醒的人。結果這個人他玩弄我的人性,把我對他的好感用作滿足他自我認可的工具,我喜歡一個這樣的混蛋做什麽?我恨不得抽他耳光。”
“但是因為喜歡所以舍不得?”他眨眨眼。
“你高估自己了。我是覺得和這樣的混蛋置氣就是被他操控人性落入另一邊的圈套,他才沒資格讓我生氣。”
“可是你根本控製不了自己,你什麽都知道,你什麽都做不到。”方刈毫不留情地戳穿我無能的泡沫,“討厭我,又討厭不了我;想躲開,又忍不住把我叫了過來;不願意和我有交集,到最後還是免不了被我吸引——”
他像隻貓,撲上來撓了一道馬上跑開,蹲在遠處回頭朝人瞪圓了眼睛裝得無辜又可愛。
“你還有臉說!”我狠狠地打他的肩,“你這個無賴!厚顏無恥!”
“可是如果你不是本來就看上我了,又怎麽會讓我有厚顏無恥的機會呢?”
“我喜歡一個人還成了我的過錯了?!”
方刈忽然住了嘴。
道歉隨之而來,他意識到自己狡辯得過分了,向我解釋,雖然他免不了從中得到快感,可他也覺得這很無聊,很沒意思。
“現在討論已經沒有意義了。”我輕輕歎氣,“怎樣都好,我不想再計較這些,我們以後也不要聊這個話題了。”
沒想到好好一個上元夜居然過到這個地步。
我,做錯什麽了嗎。
這果然是個令人惆悵的節日。
我從他懷裏站起來,拿起桌上的手機,摁亮屏幕。
沒有人給我發信息,也沒有人給我留言。
忽然覺得很孤獨,覺得從半開的窗戶漏進來的風很冷。我想離開這個房間,離開這個與他共處一室的房間,但又做不到。
他會難過的。
呆在這裏說到底也不會怎麽樣,何必讓他難過呢。
他也……不想那樣的。
我反思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過分了,方刈那時的立場注定他需要對我做那樣的事,比起更極端的精神控製,他已經算得上溫柔。
如果我沒有發現,如果我不“知道”,那會是很美好的校園戀愛體驗……吧。
可惜我知道,我在那時候就知道。
我是因為“知道”卻無法自控,就如他所說,才會難過、糾結、恨悶。
“被我的手段從身上碾過可能會很痛苦,但你絕對會變成你意想不到的、更優秀的自己。”
我知道自己變優秀了,也知道被他的手段從身上碾過,確實很痛苦。
我決定給自己和他一個台階。
“方刈,我餓了。”我回到他身邊,對他說:“我想……想吃快餐。你帶我去吃。”
“好。”
他被我們的對話消磨了情緒,剛才又抽了一根煙。
“走吧。”他拿了一件風衣披上。
查了手機定位,最近的一家快餐店在一公裏以外。拒絕了方刈打車的建議,我和他在狹窄的花磚人行道上慢慢走著。
相互無言,我們一前一後走著,隻有我的鞋跟敲在磚上的聲音。
“啊!嘶……”
右腳的鞋跟卡在了花磚縫裏,我身子確實歪了歪,但這完全在我的平衡力的可控範圍內。
但我受夠了,我故意發出了一聲委屈的驚叫。
“小憐!”他又驚又急地扶住我,緊張地望向我的腳腕,“怎麽了?有沒有扭到?”
我往他身上靠了靠,細小的聲音無比委屈,“痛……”
他焦急地前後望了望,大概是在尋找可能存在的出租車,然而無果。
“我背你?”
“不用……”我故作姿勢轉了轉腳腕,“好像沒事了……咿呀——!!”
“都說了我背你,別亂動。”
方刈在我麵前蹲下,把我背了起來,慢慢走著。
在雨後的花磚路上,慢慢走著。
我把頭埋在他肩頸附近,他身上有好聞的熏香味。
“阿刈……”
“嗯,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鬧什麽別扭,明明一個小時前和他還好好的。
是因為下雨嗎?
“小憐一生氣,我的心情也好糟糕。”
“我不喜歡你那樣逗我,以前,現在,都不喜歡。你的手段沒有錯,但我不喜歡,我不開心。我很喜歡你,但我不可能麵對它們還能開開心心地笑著讓你逗樂。”
“我以後不說了,再也不提了。”
“我這樣脆弱的螳螂果然不適合你這個貴公子吧。其實我們都沒有錯,可你不得不紆尊降貴地來哄我,我不得不麵對不堪回首的恥辱。”
“別說這種話,我要生氣了。”他托了托我的身體,我更加放軟了身子,趴在他身後。
方刈說:“除非你親我一口。我就不生氣。”
我在他脖子親了一下,“你放我下來吧,我的腳腕好像不疼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放下,剛站直了身子,立刻被我按在了路邊商鋪的牆上。
“小——唔……”
夜色越來越深了。
“我不喜歡阿刈這樣跟我講話,好冷淡。也不喜歡聽阿刈道歉,那會讓我想起很多不想回憶的過往。”我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唇,那朵沾染豔麗顏色的、於夜色中綻放的玫瑰花,“不許用那種俯瞰人世的態度看我,不許跟我玩語言文字的遊戲。我這人很俗氣,我要聽那種溫柔又認真的情話,我不管你是市井小民還是哪家公子,反正我就要聽。”
我說完移開手指,踮起腳猛地親了他。
“好,我說給你聽。”
他真的就哄了我一路。
到了快餐店,我發泄似的點了兩份套餐和許多小吃,坐到窗邊的長條小木桌前,因為那兒有好玩的高腳轉椅。
方刈端著滿滿一托盤的食物走過來,他把托盤放到我們之間的桌上,替我給飲料插上吸管。
我捧著冰可樂,狠狠地吸了好幾大口。
他吃著薯條,望一望窗外,望一望我。
我喜歡他這個樣子,這個與平時不大一樣的樣子。
胡亂套上的風衣,未理整齊的頭發,襯衣擺從毛衣下跑出來,略顯肥大的寬鬆款牛仔褲。
他從小紙袋裏倒出一塊炸雞翅,直接捏在手裏吃起來,嚼幾下就吸一口可樂。
我的儀容儀表不比他好多少,一字領針織長毛衣,連褲襪,搶的他的夾棉夾克衫,因為覺得它看起來帥氣。
我一直在吃薯條,三根手指油膩膩的。
玻璃窗倒映著我們的身影,普通平常到了極致。
“嗯,總算是個開心的元宵節。”我說,“我很滿意。”
“我還沒給你送禮物呢。”方刈加快速度啃完那隻炸翅中,拿餐巾紙狠狠擦了擦手指,發現擦不幹淨油漬,“算了,吃完再給你吧。”
“不,就要現在給我,我喜歡我們現在的樣子。”我拿餐巾紙沾了一圈冰可樂杯外的水珠後遞給他,“用濕紙巾就擦幹淨啦!”
方刈拿“濕紙巾”擦了手,我如法炮製,也把自己吃過薯條的手指擦了個幹爽,期待著他的禮物。
他從風衣內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放到桌上,是一對鉑金鑽石對戒。
對戒的設計很簡單,端整的指環造型,拉絲麵除了中間一粒小鑽以外毫無裝飾,女款指環寬度更窄,鑽石大小與男款一樣。
“這有什麽特別的啊?”我捏起戒指打量,那小鑽帶著淡淡的顏色,好像是顆……
“黑鑽。”方刈的話證實了我的猜想,“黑鑽和鑽石不太一樣,它是隕石。”
我驚歎地點頭,舉起戒指認真觀察著它的折射,意外發現了指環內圈貼指腹一邊還有特殊花紋。
“這是什麽啊?”我把指環湊過去問他。
“蘇美爾語的楔形文字,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
“看不懂,不認得。”
“永恒、自由、愛。”
我心中顫抖。
“不是‘永恒的自由’,不是‘自由的愛’,不是‘永恒的愛’。是‘永恒’的天地,‘自由’的人本,還有,紅塵之‘愛’。”
我把指環戴到中指,尺寸剛好,黑鑽泛著幽光,冷靜、深沉、睿智、華貴而又超凡脫俗——湘君,我最初看到方刈那一刹那的“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