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你給我的快樂(完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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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伶伶仃仃地佇立在沙灘上的幾塊礁石之處,才見礁石頂部一片平坦,想是酒店為了置景特意搬來的,專供喜歡野趣的客人玩賞。
也許是這兒太遠了,酒店並沒有把燈光架到這附近,又大概是因這過分的黑暗,礁石附近一圈都沒有人,我們得以獨占風光。
常走夜路的人都知道,夜晚,不是純黑的。
海灘之上,更加不是。
遠處人間的瓊樓玉宇,更遠處天上的日月星辰,我伸出手臂,它被月色星光所照,瑩瑩如玉。
大海無盡的濤聲,蒼穹無邊的光點,我……忽然很高興。
很高興我來到這個世界,很高興我活著,高興我看到天地,高興我知道它們是“天地”。
這一刻幾乎要落下淚來,我忽然不想喝酒了,我不需要、不想要酒精帶來的神經麻醉,我想醒著,醒著去看這個世界。
我就礁石躺下,輕喚身邊的人,“方刈。”
“嗯。”
“你……一定被很多人罵過吧。”
他輕如流風的話裏帶了些許笑意,“怎麽這樣問?”
“我忘了自己的過往,可很明顯,我過去並不是什麽好東西,想來也有許多人對我不滿。”
“你既然都忘了,還在乎這個?”
“不是那個意思。就像如果你我的關係擺在俗世價值觀裏,我就是那個懶惰、貪婪、拜金、愛攀高枝的人。雖然沒人這麽說過我,要真說我也敢承認。我設想了一下,如果被人指著鼻子這樣罵,我大概還會覺得好笑。”我伸手摸向天空,笑了,“忽然發現自己可真是一點道德感都沒有。”
“道德感?俗人那掩飾無能與愚蠢的遮羞布,不要也罷。”他說,“曾有許多人怨憤我無情無義,陰險狠辣。但他們不知道,我無情無義和陰險狠辣的目的和原因到底是什麽。我為的是自己活得更久,為的是家族綿延,為的是給天下短暫的太平盡一份力。沒有那樣的眼光和見知的人才會罵我,我不會與可憐的無知者計較。
我做過什麽,是對是錯,自有事情本身的因果給我獎賞和懲罰。世人辱我,是妒我懼我,我若因這些生氣,豈不也是宵小無能之輩?真正懂得我的人自然知我來去,不需要我的解釋,哪怕看不慣我做的某件事,也不會因此否定我這個人,正如葉言,正如你。”
我心裏感動,他於我其實也是這樣的人。我不懼怕他會看不起我,不擔心他會認為我壞,我知道,我也相信,他一定是那個會理解我的人。
目光遙向爛漫星空,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兒。
那時候我剛剛醒來,連一套適合去酒吧的新潮衣服都湊不出來,還是得益於自己的搭配天賦以及這張還算能看的臉才讓我不至於自卑到自閉。
去酒吧的那段路,我抬頭望向橫貫頭頂的銀河,因忽而竄入腦海的幾句話而深深感慨造化神奇,允欣卻以為我覺得路上太黑,提醒我跟緊她。
那段時間窮困潦倒,隻能吃最便宜的長米、麥片,偶爾饞了想吃意大利麵,也是買的最便宜最便宜的超市自產品牌。
我說:“其實我曾經很怕丟人,因為拮據而買最便宜的食物、買打折商品的時候特別不想被人看見,遇到菜單上不懂的食物調料飲料也因怕他人覺得我沒見識而不好意思提問,別人說什麽都唯唯諾諾,即使在食堂點菜這種小事我都是跟著別人點的,因為我根本不懂什麽是什麽。”
“嗯。我知道。”
“後來問你書上讀不懂的部分會覺得自己真沒見識,問你怎麽念大品牌的名稱會擔心自己這樣顯得很土,連跟你吃飯遇到沒見過的菜也不太好意思問該怎麽吃,自己又不敢擅自動手,怕吃錯了丟人,隻敢悄悄跟你學。”
方刈伸手握住了我的,“我不會那麽覺得。你願意問我,是信任我的體現,能解答你的疑惑,我會非常開心。誰都不是一生出來就什麽都懂的——哪怕柏拉圖也不是。”
“嗯。後來我也懂得了這個道理,如果連求知之心都是羞恥,那還有什麽是值得誇耀的呢。”
“小憐啊……”
“什麽呀?”
“我忽然想到,這就是西方哲學所說的,哲學家要‘如孩童一樣對世界保持好奇心’,就是中國哲學裏說的,‘返璞歸真’吧。”他似乎是在思考,指腹緩慢地摩挲在我的虎口附近好一會兒才停下,說:“我們在社會裏成長,從幼兒,到學生,到社會裏工作的成人,我們漸漸以社會表象為理所當然,以社會標準自我衡量——相貌、才華、學識、智慧、財富,乃至所謂向上的心、隨眾的態——社會是染缸,把每個人染成五顏六色,讓他們最終忘卻相貌不過皮囊、才學不過自欺欺人、智慧不過負累、財富不過自我拘囿,他們在社會構築的完美巴別塔裏,一層又一層中,徘徊於永無盡頭的享樂與掙紮。”
“這樣呀……”
“遊離世外不染凡塵固然不錯,若能曆遍五彩斑斕、六欲七情後找回原本的樣子,是道之所存。”他說。
我忽然想起一些感受。
“最開始的時候,別人誇我漂亮,你誇我聰明,我特別開心。”我對他說,“我想讓自己與眾不同,與俗人不同,於是去學習,去努力,去提高自己。到最後我忽然發現,所謂出眾,所謂超凡脫俗,其實它的意義根本不在於‘出眾’和‘超凡脫俗’本身。”
方刈說:“總想著出眾,便不可能出‘眾’。”
天幕之上,拖著尾巴的火流星斜貫而過,我顧不上正聊著的話題,激動地喊:“哇!流星!”
方刈也挺高興,“快許願。”
“許願?你也信啊。”我根本沒想到這事,這可太不像方刈的風格了。
火流星消失了,遠處一片喧嘩,想來他們也看見了。
他微微一笑,“我許了。”
“你居然會對著流星許願!這不是騙純情小女生的事情嗎?”我的驚訝不是一點半點。
“有時候當一下那個‘眾’也很快樂,不是嗎?”
他與我一直躺在礁石上,我這時因驚訝才偏過腦袋看他,隻見薄薄一層月華星輝籠著他的輪廓,他如淵的墨色瞳仁映照微光,而他卻忽然閉上了眼。
“我也曾因自己出身優越,才華出眾而蔑視他人。可這說到底,不過是天地需要有一個形體去做某些事情,而這個形體恰好給予了我。”他剛才的片刻歡愉笑意已經消失無蹤,剩有綿長輕淡的絮絮低語乘著海風與浪聲來到我的耳邊,“其實,我也是‘眾’。”
我心中劇烈顫抖,有什麽、什麽東西,接上了……
“先前跟著你,我總愛吃製作精巧的菜,喜歡吃營養豐富的山珍海味,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光吃白米飯就點兒小菜也能吃飽,特別快樂;總愛穿設計剪裁質地都細致講究的漂亮衣服,直到有一天,我發現隨便套上一大t恤其實就很舒服,特別快樂;
總覺得買打折商品是摳縮窮人才會做的丟人事兒,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買打折商品其實就是對資源的珍惜和合理利用,找到了大方而不浪費的平衡,特別快樂。”我想起來了,我想起那種感受了。
我的心潮不可抑製地翻湧,令我情不自已地抓住了方刈的手腕,令我側過了身子,想要與他對視,想要告訴他——
“所謂珍奇、貴重、稀罕,我忽然不在乎它們給我帶來的光環和優越感了,我隻覺得高興。高興於我可以吃到好吃的飯菜,高興於即使最簡單最樸素的飯菜也會讓我甘之如飴;高興於我還有舒適的衣服可以蔽體保暖,高興於我能發現最樸素的衣服帶給我的美麗。我淡淡地悅於這種感受,忘卻所謂‘與眾不同’、‘與俗不同’的心思念想,我……”
我說到最後,薄淚盈了眼眶,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麽向他解釋了。
“我,很快樂。”隻有這樣一句可以描述我的心情,“這是,你教給我的,‘快樂’。”
我與天地一同,故而與草芥鳴蜩為樂;如果要問天地與草芥鳴蜩孰大孰小,我與眾孰高孰低?
我隻知道天地之大無可丈量,草芥鳴蜩生息不止,我——就是天地間與草芥鳴蜩一樣的“眾”者之一。
(202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