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臨安王府 醉累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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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得不提到蕭家的劍術,簡直低調地不露鋒芒,卻可以獨步天下。因為北宋“重文教,輕武事”,蕭家立下祖訓家規,確立“讀書為本,以儒為業”,收斂劍氣,躲避鋒芒,不見圭角,以免招惹是非禍害。蕭家屬於豫中名門望族,在地方曆史悠久,聲望頗高,與隴西李氏、太原王氏、弘農楊氏、陳郡謝氏、清河崔氏等五姓七望世家素有交情。為了延續家族的榮光,蕭家身在江湖不問江湖世事,潛心培育子弟趕赴科舉考取功名,養成文宦之家的家風,以庇佑家族昌盛。相對比文武狀元而言,文士從快、從優,武舉不受重視。當舉子被點為狀元時最次也是翰林,然後逐步升遷。而武狀元若無重大戰役的表現,也隻能靠時間來升遷。所以,蕭家主張一律從文。
    古有國家深陷危難之際棄筆從戎,今有北宋文不換武之風棄武從文。
    翌日,晨光熹微,穿透薄霧,射進窗戶中,給人一種溫暖清新的感覺。
    床榻上,床單、被罩整齊疊放著,淡淡的檀木香充斥著屋內,鏤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點點細碎的陽光,滿屋子清新閑適---一切就待柳雨晴推門進來。
    柳雨晴熬了薄荷百合湯,徑直向房門走來。其實,她已料想屋內必然人去樓空,叔叔踏上歸程,早早地離開商都鄭州。他是一個不喜歡拖泥帶水的人,重情忠義,心中也必然還有其他牽掛。
    但是,她依舊抱著一絲僥幸,或者放不下牽掛和責任感,早早地給叔叔熬製了養生粥,有利於潤肺止咳、清心安神。畢竟進入芒種,濕熱天氣容易讓人心情煩躁,飲酒又容易傷肝傷胃。
    一份想念,一絲牽掛。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現在來說是臨安公主府的事情。
    為什麽蕭正羽會如此憤慨,不輕易動怒的他,終究忍不住發氣。
    蕭正羽與臨安公主趙璿由宋太祖趙匡胤指婚,屬於青梅竹馬的關係。
    蕭正羽喜歡生性聰慧的女人,趙璿自然不例外,她是宋太祖的長房孫女,父王是趙匡胤的長子趙德昭,趙匡胤忽然暴斃身亡後,大宋江山不是延續自周朝開始由太子繼位的傳統,而是續位給了胞弟趙光義,這裏麵其中緣由浮想翩翩,也不言而喻。
    趙璿對皇祖父暴斃和父親割腕自殺的事情,始終耿耿於懷。她表麵臣服於當今朝政,暗中蓄積自己的力量。
    宋太宗趙光義和宋真宗趙恒覺得她終歸隻是女兒身,掀不起大風大浪,加上內心原本多少有愧,對她的傳聞多屬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她去。
    趙璿的性格強勢,情緒善變,在外佯作一副與世無爭的溫婉模樣,回到府中卻是另外一種尊顏,有著強烈的控製欲望,時常患得患失,喜歡試探對方。一旦有機會找到由頭,發氣脾氣來,便盛氣淩人,咄咄相逼,給予人一種踹不過來氣的壓力。
    或許是因為年少時經曆王權相爭帶來的家庭變故,或許是太缺乏安全感,趙璿外表強勢,內在又玻璃心,強迫自己偽裝,為了保護自己,不想在王室中顯得那麽格格不入,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孤獨和無助。她渴望有人能懂,卻又害怕被了解,於是不斷進行糾結與自我拉扯。
    沒有了父母的庇佑,廟堂上孤立難援,趙璿仿佛溺水的人,在水中奮力掙紮,卻無力擺脫困境一般……在命懸一旦之際,人處於危急時刻,哪怕是一棵稻草或者飄零的落葉,也想在危急時刻慌拚命抓住,孤注一擲。
    蕭正羽就是趙璿生命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她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就像溺水的人竭力抓住岸上的樹枝一樣,把許多寄托與期待押注在這個男人身上,希望他在身邊為自己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希望他功成名就擠進北宋王朝權力的最圈層,希望他替父王拿回原本屬於本家的尊嚴和地位,希望他……但是,越是期望越多,越是負重前行,越是害怕辜負。
    蕭正羽愛著這個童年和自己青梅竹馬的小公主,從前的她愛笑,倚門獻笑,掩口而笑,眉飛眼笑,破涕成笑……他幾乎記著她所有笑語盈盈的樣子,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竭盡所能,想給予未婚妻以關愛,彌補親人離去帶來的憂傷和落寞。畢竟,從一開始,他對太祖將長公主賜婚給自己的決定,是欣然接受的。隻是父親蕭守文在私下會有一聲歎息。
    古代人一般富貴的人家都有三妻四妾,如果是達官貴人更是妻妾成群,美色縈繞且不說,人生逍遙自在。但是有一種人,雖然表麵風光,富貴榮華享不盡,卻處處被王權牽製,即是駙馬。拋開不能納妾,否則視為對皇權不敬不說,在從政為官上也自帶了導向性束縛,容易被人為化分成陣營扣上結黨營私,且冷不防就被皇權忌憚。
    對於太祖趙匡胤賜婚蕭家,蕭守文的內心是拒絕的,隻是礙於皇權威嚴,自己不能得罪聖恩,故無法推卻,隻有欣然接受。
    對於父親的顧慮和擔憂,蕭正羽倒還沒有思考在這個地步。畢竟,當時的他還太年輕,隻知曉跟著自我感覺走。
    在他心目中,趙璿不是長公主,而是記憶裏那個在禦花園雪地裏不停抽陀螺的小女孩。她自信開朗,笑靨如花,有修養學識,懂琴棋書畫,知謙遜平和,被眾人捧在手心裏,卻不嬌嗔滿麵。他們一起做迷藏,數星星,鬥蛐蛐,猜燈謎……景福殿、延福宮、翠微殿、後苑都留下了他們一起奔跑嬉戲的身影,一襲長衣爛漫華錦。
    一個芳心暗許,一個一見傾心。原本沒有其他變故,太祖金口賜婚,實屬天賜良緣,成人之美。
    但是,世事無常。趙璿的性格隨著家庭變故,發生改變,甚至讓蕭正羽捉摸不透。當然,這種變化並不是從他與趙璿在翰林院重逢的時候,就凸顯出來的,而是在接觸的過程中,逐漸顯現出來的。
    畢竟人和人剛剛相處的時候,總是把最好的一麵呈現給對方。相處久了,缺點才會漸漸暴露出來。蕭正羽對趙璿的感情停留在從前過往的美好回憶中,她的笑容璀璨如同明珠,印入了他的腦海裏,成為最美的記憶,像一豆螢火,即使歲月如何流逝,雖然光亮微弱卻炫麗。
    相愛容易,相處難。蕭正羽雖是榜眼出身,但是崇武,並不喜歡文人墨客太多迂回於社交之中,且縱情歌舞升平,喜歡淺吟低唱,在人際交往中應酬唱和,而不幹更多的實事,造成結黨營私之風,貪腐橫行,卻還自命清高,心高氣傲,看不起排斥在外浴血疆場的武將,這也讓原本血氣方剛的蕭正羽憤慨不已。
    在日益強化中央集權政治的大背景之,趙璿一心渴望未婚夫涉足政治權利的核心範疇,與太師、太尉、太博等打成一片,沽名釣譽,難免要再三督促蕭正羽,要勤於社交,周旋於官場各種應酬之中。這讓蕭正羽很不適應,應酬迎來送往,公款吃喝成風,大到朝堂群臣,小到州府縣官,群臣從升遷、到任再到離職、壽辰、婚嫁等名目繁多,耗費巨大,餉饋皆為百姓出,讓他看清了朝野的腐敗與不堪,更加厭倦這種政治生態環境,不願意同流合汙。
    對此,他謝絕迎來客往的社交,出淤泥而不染,淡泊名利,不屑於羅綺華服和輕車香馬,傾心於回歸內心的純粹和本真。於是,他與趙璿產生了分歧,從開始的好言相勸,到後來的冷戰,再爭吵,不可避免。以至於夫妻倆人不再琴瑟和鳴,哪怕是肌膚相親的一刻,彼此也覺得靈魂離身體很遠。
    “官場就是一個熟人社會,很多事情玩來轉去最終要糾結於人情二字上來,熟人社會最大的特點就是形成利益輸送的對接管道,最後構成一張紙密不透風的關係網--你如果不融入這張關係網,怎麽能夠在朝廷立足?不要說鞏固發展新生勢力,連在官場站穩腳跟都很難!”趙璿儼乎其然地說道。
    “誰說我一定要企圖在朝廷站穩腳跟、鞏固勢力?國家財政捉襟見肘,官場應酬接待仍然追求權利、麵子和人情,不以腐敗為恥,反用權力尋租換取酒色享受,結黨營私,抱團取火,這樣的朝廷不呆也罷!”蕭正羽義正言辭地問道。
    “官場應酬古來皆有,天經地義。就說自周天子以來,曆任皇上都要在大年初一舉辦皇宮朝會宴飲,文武百官均要參加,且攜帶女眷同樂,排場闊綽,豪飲奢侈,一直持續到今。其他例行公事,比如新帝登基時的元會宴、改元建號時的定鼎宴、祝壽時的萬壽宴等,也是不計其數,宴席上每頓山珍海味,皆可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的吃穿花銷。古來萬事皆如此,你有什麽可憤憤不平?”趙璿回眸顧盼生輝,緩緩地反駁道。
    “我不喜歡,可以了嗎?無論是古來萬事皆如此,還是古來聖賢皆如此,宦海沉浮,我都不喜歡!”蕭正羽拔高音調,對趙璿厲聲叫道。這是他少有的時候地發怒,更是他此前絕無僅有地對身為長公主的未婚妻嘶吼。
    既然已經發出了第一聲呐喊,他就索性把心中壓抑的情緒發泄出來,勃然變色,憤怒睜大了雙眼,額角的青筋隨著呼呼出氣,一鼓一脹。蕭正羽厲聲說道:“我需要的是一個溫婉可人的妻子,而不是站在我背後,操控我仕途和政治前景的指路人--我不是木偶人,不需要有人在背後提線!”
    刹那,或許習慣了蕭正羽溫文爾雅麵龐,趙璿一下子就愣住了,表情凝固。過了大半響,她才緩過神來,眉宇之間難掩疑惑道:“我讓你步步緊跟走穩仕途,希望你們蕭家延續家族榮耀,發揚光大,難道就這麽為難你這位一甲榜眼了嗎?如今你任知翰林院修撰,隻從六品,你父親還遠在邠州駐軍,文將帶兵,開疆辟土,生死係於兩軍交鋒。”
    趙璿說話之餘,含了一縷氣定神閑,理了理雲堆翠髻,轉身坐回朱椅上,徐徐地道:“你可知,公公雖然能文能武,智勇雙全,但還是少不了有小人在宋仁宗身邊吹風。當初麵涅將軍狄青驍勇善戰,履立戰功,累遷延州指揮使,就是因為不擅長官場人際交際,被朝廷眾臣所排斥,憋屈苦悶,最終才鬱鬱而終--難道,你想重蹈覆轍嗎?”
    “趙家人說這話,不覺得有愧嗎?”蕭正羽眼神中帶著不屑,冷冷的說道:“將軍抱憾而終,武將被朝野排擠,真的隻是因為他們不懂人情應酬,不知禮數規矩嗎?恐怕即使武將日日應酬,杯觥交錯;夜夜張羅,迎來送往,都不能入了滿朝文官的法眼。”
    說著,蕭正羽的語氣頓了頓,疑遲片刻,憂形於色,那句話終於還是脫口而出:“因為根本原因並不在此,而是在於你們趙家原本就是武人專權,竊取了後周江山,才怕‘陳橋兵變’重演,將重文輕武定位祖宗之法,根深蒂固,不可撼動---畢竟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說罷,蕭正羽冷眸一轉,似有一道寒光射出,眼神清冽,直視眼前的趙璿,若有一種如釋重負卻又如鯁在喉的壓力襲來。
    話音剛落,趙璿頓時被激怒,蹙了蹙眉頭,原本朱唇輕啟,嗬氣如蘭的她,幾乎從朱椅上跳了起來,眉目肅然,嚇著貼身婢女流蘇心中不甚惶恐,連忙跪下,勸道:“請長公主息怒,請長公主息怒。”
    隻見趙璿玉指輕揚,指著眼前的心上人,厲聲鬱然道:道:“蕭正羽,你驕橫放肆!難不成是活膩了!”
    “不錯,我是活膩了。遊走於表麵一團和氣,和顏悅色,背裏互相較勁、爾虞我詐的名利場,不僅要卑躬屈膝,還要彈冠相慶,我是水深火熱,生不如死!”蕭正羽正視趙璿的目光,擲地有聲地道,“長公主要如何,一切悉聽尊便!”說罷,轉頭決然轉身離開,直徑跨出府門,目光銳利果敢。
    對於趙璿而言,一襲涼意從頭滲到腳,她嘴角微微顫抖,心緒慢慢平靜下來,緩緩坐下,不再說話,視線遊離於蕭正羽背影消失的方向。
    片刻後,想起什麽,扭頭對貼身婢女流蘇道:“駙馬爺今天說的話,半個字都不能傳到府外去,若是誰有任何閃失,我便要誰坐罪,株連九族!”
    流蘇急忙躬身,點頭恭謹應道:“主子,放下,在自己家,說話辦事,自然與外人無關。駙馬爺,剛才說什麽來著了,奴婢一時耳背,沒有聽清。”
    趙璿輕輕頷首,微微一凝,遞去讚許的眼神,心裏不由得一沉,顰眉微皺,濕了眼角。
    也許是從前孤單的日子過的太久了,蕭正羽的忽然抽身離開,讓她又開始懼怕最初沒有掛念的感覺,心酸醋意浸透心扉,也越發沒有了期盼,卻越發不甘心屈從。
    這一夜晚來風急,庭院裏滿園怒放的鄒菊被吹落花瓣,落英繽紛,鋪滿台階。
    這一夜,趙璿的夢冗長而瑣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