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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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孤雪六歲冬天
    梅發現自己站在破敗的草屋後方。//om//
    咻咻的北風正冷冽,屋子裏更傳出應景的咳嗽聲以表示冬天有多麽的嚴寒,都把人給折騰病了。
    天空正飄著雪,緩緩將大地覆蓋,寒意一層層的刺透茅草屋,讓待在屋內的人不比待在外頭好過多少。不過對梅來說,這種溫度可舒服了。
    既然她降落於此,想必常孤雪不會離她太遠。她四下望著,終於在右後方的百尺處看到一個正在撿拾柴枝的小小幣色身影。這是她目前唯一看到的人類,想必不會錯的,應是常孤雪。
    正想移身過去看他個分明,但草屋內忽爾傳出的細細交談聲令她暫止了步伐――“你現在還有何好猶豫的?那孩子養了它半年,該回報咱們了。如果正值豐年太平日也就算了,但現下,連續兩年農作欠收,咱們連自己都養不起了,哪來的餘力顧念它?更別說你這一場病拖了半年,始終不見好轉,這可怎麽辦才好?”充滿疲憊的女子聲音正在勸著丈夫應允某件事,有氣無力的語調聽來,似乎也快要累病了。
    “但咳咳…但是…他是大哥的唯一血脈…咳,我們怎…能咳…”又是一連串刺耳的咳嗽聲。
    “我們連自己的孩兒都喂不飽了,如今誰的血脈又如何?這種世道,也不曉得這一頓吃完後,下一頓的糧在哪裏,大家一齊死也是無妨,但難得高員外想買侍候他兒子的小僮仆,不但讓我們未來幾個月有糧可吃,那孩子雖為人仆,總也算是有吃有喝的不怕餓肚子了。”
    裏邊依然在細聲討論著,渾然不知灰衣小不點兒已抱了一捆柴走了過來――梅蹲在地上平視著那個小家夥的長相。嗯…很好,還沒有疤痕,挺清秀的一張臉兒,雖然因長期的饑餓而顯得皮包骨,但還不致於變形得太嚴重就是。
    屋內的人像是談出結論了,語氣轉為輕快些許――“趁他去撿柴,我馬上進城去買些東西,順便把菜刀拿給刀鋪子磨利一些,這樣宰起來就不費力了。”
    “是呀,咳咳咳…我病了這大半年,都快要沒力氣拿刀了。想當年就算要宰一頭牛也沒問題…咳…”
    “唷,誰要你拿刀宰牛來著?也不過是宰個沒幾兩肉的小東西…唉!雖然舍不得那麽小就宰了吃,但咱們己一年多不知肉味了…”連吞好幾口唾液入腹。
    “別再說這些了,舍不得也得舍得,年歲不好,咱們也是不得已…咳…咳,那孩子會原諒我們的…”
    “砰”地一聲,阻斷了兩人的談話。
    “什麽聲音?”女子開門查探,首先看到門口被丟了一捆柴,眼光拉遠,就見那灰色的小身影像火燒屁股似的疾奔向樹林,轉眼間不見人影。
    “誰呀?”男子邊咳邊問。
    “還不是那孩子。”女子笑了笑,將柴薪抱了進來。“大概是聽到今晚有肉可以吃,開心得連忙再去多撿幾捆柴回來讓我燒飯吧,看來他也是同意我們這麽做的。”
    男子笑了,邊下床邊道:“孩子不都是如此?既然他不反對我們把小擺宰來吃,那我馬上去把它抓到籠子內,省得你刀子拿回來時,卻找不到狗兒。”
    兩雙垂涎且饑餓的眼,同時望向不遠處那隻六個月大的小擺狗…
    ☆
    ☆
    ☆
    小男孩拚命的奔跑,沒有目標的在林子裏流竄。沒有目標、沒有方向,連自己正在繞圈圈也不自知。
    被樹枝勾破了衣袖,他不在乎,被樹根絆倒了身軀,他跳起來繼續跑,就算他已經喘不過氣…
    “我明白他們那麽做是有點過分,但你有必要繼續跑下去嗎?你已經第六次經過這棵梅樹了。”梅身子靠在梅樹旁,忍不住提醒道。
    “啊!”小男孩被重重的驚嚇到,一個腳步踉蹌,向前跌了老遠,粗礪的地麵將他原來就勾破的衣服磨出更加數不清的破洞。
    “跌得真醜。”梅不情不願的“走”過去。基於不得驚嚇凡人的原則,在有人類的地方,她是不能以輕身術來偷懶的,隻好使用她不常勞動的雙腿了。
    “你…你…”小男孩企圖發出聲音,但喉嚨梗住了一切,讓他喀喀的說不出話來。腦中混亂的閃過各種穿鑿附會的妖異傳說…她…她…
    “我什麽?”梅揮了揮雙袖,微笑等著這名小家夥給她仙姑的正名。算他有眼光,要知道一般凡人可不太有機會…
    “鬼呀――”白衣飄飄,是鬼!他看到鬼了!懊可怕哇!連滾帶爬的,小男孩再度奔向他繞圈圈的行程――鬼!說她是鬼?有哪個鬼魅長成她這副仙風道骨樣的!真是太沒見識了!難怪長大後隻能當一個土匪,殺人這種事兒,本來就無關於眼光見識,確實是簡單得多。
    小表第八次出現在她麵前,她伸手一抓――“哇!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身上沒有肉,一點也不好吃啦!”他哇哇大叫,更加肯定自己遇到山魍鬼魅了,不然他不會再怎麽跑都跑不出這人的手掌心!
    暴力是不對的――她想。
    “叩!”好大一個響頭,止住小表的歇斯底裏。
    但是收效很好――她滿意的點頭。
    “聽著。”她左手揪著小表的後衣領,右手捧起他的臉與她平視。“我不是鬼,也沒胃口吃你――”“騙人!我知道你們大人餓壞了的話,連小阿也吃的!上個月我聽大狗子說小毛被他爹娘吃掉了,你別想拐我!”
    梅翻了下白眼,疑惑著這小表到底長不長眼睛哪。
    “你瞧瞧我這麽白白嫩嫩,從未餓過肚子的豐潤身段,哪裏像是饑不擇食的模樣?”
    是不像。小男孩逐漸由驚嚇裏拾回一丁點理智,但仍萬分戒備的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愈看愈覺得奇怪,他生平(其實也不過六年)沒見過有人穿這種又軟又柔的布料所裁成的雪白衣服,就算是村子裏的大地主也沒能穿麻葛以外的布料,這種衣服…一定很貴貴,隻有皇帝才穿得起吧?
    “你…別想拐騙我,壞人才不會在自個兒臉上寫壞人兩個字!”小男孩戒心仍高揚,半點不敢鬆懈。
    “你有什麽好讓我想拐騙的?”
    他確實想不出自己除了被食用的價值外,還有什麽作用…呀,有了!
    “你想抓我去賣掉!”一定是。
    “你值多少銀兩?”嗟!誰想買呀。
    小男孩說出一個天大的數字――“十貫錢!”
    梅當場打跌!要不是已明白人界錢幣與貨物之間的兌換值,她還更要以為那更是筆天文數字哩。十貫錢,相當於買百來隻小雞,或吃上五頓酒飯,再不然就是八斤豬肉。幹嘛一副神氣兮兮的樣子!把自己說得那麽廉價還能開心成這樣,也不多見了!
    “喀,十貫錢,我自個兒有。”她從懷中掏出十串小銅板,證明自己“很有錢”壓根兒不必經由拐小阿去賣的方式取得這麽一丁點報酬。
    小男孩雙眼倏地一亮!這輩子沒見過如此钜大的財富,驚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錢…錢呐…我可以…摸一下嗎?”
    “喀。”她不在意的丟到小阿子腿上,由著他小心翼翼的摸著那冷冰冰的玩意兒,開口問道:“我說,剛才做什麽跑成那樣子?我個人認為――”小男孩身子一僵,哽聲道:“我…我不要被吃掉!我不要!”
    “誰說過要吃你了?”梅深信自己從頭到尾沒聽到這樣的字眼,怎麽這個晚她好一會才加入的小偷聽者有這樣的結論?
    “我叔叔″母啦!他們要吃掉我…”稚嫩的小男孩終於忍不住翱啕大哭了起來,兩泡淚加兩營鼻涕,哭得一張小臉泛濫成災,又因為寒冷,更夾著噴嚏的力道,將鼻涕化為傷人的暗器,噴射而出。
    “哈――啾!”
    梅機警的閃得好遠,掏出一方雪白絲巾丟向小表。
    “擦擦臉吧,你這樣教我很難對著你繼續問下去。”
    小男孩正要依言做著,但一看清手上抓著的是一塊很柔軟、很美麗的絲巾,便舍不得了。抬高左肩,讓整片袖子掃去一臉的鼻水眼淚。
    “嗯…還你。”好舍不得,但又不敢侵占有錢人的物品;認知到眼前的姑娘是大富人家後,行止便小心膽怯了起來,怕一個不好,要招來一頓打罵。
    梅不在意道:“別還我了。”她才不要沾上凡人氣息的帕子。“我問你,是誰說你叔父想吃你的?”
    “我明明聽到的!他們說要宰了我!我不要被吃掉,我要跑掉!”
    可梅聽到的卻是有隻小擺狗即將要被烹煮上桌了不是?這孩子是怎麽聽的?居然聽成要吃他。
    “你打算跑去哪裏?”
    “很遠很遠的地方,讓他們找不到我!”
    “很遠是多遠?”指的莫非是這距小屋百來尺的距離?“你甚至還沒跑到最近的一戶人家呐!”
    小男孩縮著身子躲在樹幹的凹陷處以躲避寒風侵襲,吸著鼻子道:“我會一直跑一直跑,如果一定要被吃的話,那我就要吃別人,反正大家都一樣!嗚…”說完又哭了。
    嗯…沒錯,常孤雪的那邪惡根性從六歲開始萌芽,也就是――在誤會親人要吃他之後。
    就她所知,這個誤會從不曾解開過,才讓他深深認定連親情也不值得依恃,造就了他六親不認的狠性。
    太好了,她來對了,現在正是糾正他的好時機。
    “我說,常孤雪――”“什麽常孤雪?”小男孩不解的打斷她。
    “你呀!你就是常孤雪呀!”
    小男孩大力搖頭。
    “不是,我不叫常孤雪。”
    呀?呀?不會吧?
    這小表…怎麽可以不叫常孤雪!
    她、搞、錯、啦?
    天――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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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你就叫常孤雪,就這樣啦。”梅很幹脆的下決定,並且不畏髒的用力拍撫著小男孩的肩膀。
    “不是不是!我叫牛寶。”小男孩有著異常堅定的固執,不讓人改名。
    “那是小名,不是正式的名字。哎唷,光是小名就俗得令人受不了,真不知你幹嘛當寶貝守著。我說,就叫常孤雪啦。”
    “不要!”他抱著肚子,抵死不從。
    梅輕易察覺到他的饑腸轆轆,唇邊泛起一抹算計的淺笑,探手入袖中,以一朵梅花變出一小袋蜜梅糕,暖呼呼的食物香味迅速在空氣中散發――“肚子很餓了吧?”
    本嚕…肚子發出很亢奮的回應。雖然才兩餐沒吃,但長期處在饑餓狀態的小男孩壓根兒抗拒不了香味的誘惑…
    “要不要吃?”她好溫柔的笑問。
    要要要!小男孩用力點頭。
    “喏。”纖手摸起一小塊,往小男孩口中送去。要不是她收手得迅速,怕不被咬下一口,當成糕點裏的肉絲餡了。
    對饑餓的人來說,隻吃一小塊甜點,並造成體內饞蟲大肆泛濫無可抑製,還不如繼續饑餓下去的好。小男孩以舌頭舔著唇角可能殘留下的碎屑,一雙眼死命的盯著她手上的食物看,覺得自己餓到可以去燒殺擄掠了…
    “再給我吃!”
    “可以呀。告訴我,你願不願意叫常孤雪呢?或者依然認為牛寶是你唯一的名字?”一掌拍開小男孩伸過來要搶的小手。知道他日後以土匪為業,也就不費事的教訓他了。天生的嘛!沒這種行為才奇怪。
    “你在講什麽啦!”六歲的孩子著急而不耐煩的道。
    “也就是…若想吃這袋蜜梅糕,就改名叫常孤雪啦。”
    “好啦!懊啦!”
    成交!
    小男孩如願得到食物,而梅則“找到”常孤雪。
    避他這個常孤雪是不是日後那個常孤雪,反正就成了。不然多麻煩呀!人海茫茫,世道混亂,要她精準的去找,豈不折煞她了。
    蜜梅糕很快的就被吃完。小男孩意猶未盡的拆開紙袋,不放過任何角落的舔著。然後依然饞兮兮的看著梅,覺得自己從沒吃過這麽棒的東西,希望再吃很多很多…
    “這位姐姐…”好禮貌的聲音。
    “嗯哼。”梅斜眼瞄他擺什麽譜。
    “如果你再給我吃甜糕…喵…”連忙擦拭不斷流出的口水,好方便他講下去:“我還可以隨便你改更多名字哦。”他覺得這實在是太劃算的交易了。
    這小表以為她成日閑著沒事,專事等著改別人名字哪?梅對人類小阿的“天真無邪”感到沒力。
    “改名字是不必了啦,不過…”她眼珠子一轉,立即又掏出一包熱呼呼的蜜梅糕勾引小阿子的心神,就像花朵兒勾引蜜蜂一般。
    “不過什麽?”小表的眼睛眨也不敢眨的。
    “你要答應我,長大後要到東北的焚天峰當土匪,建立‘孤寨’當頭兒,可以嗎?”這樣一來,就完全符合任務裏的要求了。
    “可以!可以!‘六歲的小阿哪知道什麽峰什麽匪頭兒的,眼下能夠吃到食物最重要啦,肚子餓死了!
    由著小常孤雪搶過蜜梅糕,梅很滿意的含笑點頭,覺得一切都在掌握中。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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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已偏西,冬天的白晝向來比夏天短得多。隨著陽光的稀微,寒意益加不客氣的橫行於天地間,致使原本就穿得不甚暖的小表更加死命的顫抖,儼然像是以凍成冰棍為目標――“哈啾!炳啾――”同樣是坐在梅樹下,共同分享著燃燒的柴火所逸散出的溫暖,但冷到快掛掉的從頭到尾也隻有小男孩一人。
    有那麽冷嗎?梅覺得一切都怡人舒心得不得了哩。
    “喂!別靠過來。”她低叫,小表全身沾滿口水、鼻涕,她可沒興致陪他糊成一身。
    “借…借我靠一下啦…冷…冷…”小男孩的聲音也結冰了。寒冷正迅速消化掉他今日所補充入腹的熱量,此刻再度麵臨饑寒交迫的困境。
    梅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冷”也就無法體會這個人類小阿的感受。事實上她覺得他此刻通體冰涼很不錯啊,比渾身溫熱的感覺摸起來好多了。
    不過既然常孤雪是她的任務,當然就不能讓他夭折在六歲這一年。她伸手接了朵飄落的梅花,放入袖子中,不一會便出現了一件雪白的厚棉襖。在小表的瞠目結舌下,她塞過去。
    “喏,穿著。”
    “厚…厚衣服耶…白色的…好漂亮…”他沒見過這麽新又這麽好看的衣服…而且…好厚好暖哦…
    連忙快速穿上,差點把一雙手都塞入同個袖子裏。待布扣全扣上後,熱呼呼的暖意立即傳遍全身。他從沒在任何一季冬天裏感覺到什麽叫溫暖,現在他知道了!
    “謝謝!謝謝你!”想不到隻是一個陌生人,竟會對他這麽好,相較之下,他的家人是多麽的狼心狗肺。忍不住湧上心酸淚,小男孩的臉上再度涕淚齊飛的哭了出來。
    梅謹慎的挪開與他的距離。
    “你哭些什麽?怕熱是吧?那我馬上收回來。就說穿這種厚衣服簡直是酷刑。”
    “不會熱啦!”小表連忙爬得老遠躲開她的手。
    “那你沒事哭啥?”真搞不懂小阿子。
    “我…我哭叔叔他們要吃掉我…”小男含力要找回剛才哀槭兼辛酸的心情。
    梅拍了拍額頭。
    “啥?你到現在依然以為他們要吃你?”真懷疑這種小天真日後是怎麽成為大土匪的。莫非是人類的素質偏向低劣,誰來濫竽充數都可以是一枚知名人物?
    “我明明聽到的!”小表大叫。
    “我個人認為你聽到的是一隻小擺狗正要挨宰的消息。”梅站起身,睥睨著小不點兒問道:“如果你始終認定你叔叔要吃你,那你要怎麽辦?真的跑離這兒,然後開始吃人肉維生哪?”
    “我…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會回去…你是說真的嗎?他們要吃的是小擺而不是我?”小男孩囁嚅地問著,胸口湧上希望。
    “對的。”梅認為有誤會就該澄清。很好,現在誤會解開了,他也該步上他流浪的行程,然後遭遇到破相的命運。據她算來,應該是最近就該發生的事。
    “好啦!你該啟程了。”
    “哦,那我回家了。”小男孩縮了縮脖子,起身就要往小草屋的方向走去。
    梅勾住他後衣領叫著:“等等!你回去幹嘛?不是要離家出走嗎?”
    “我沒有呀。叔叔他們又不吃我了。”沒了生命之虞,哪個小阿會想離家挨餓受凍?
    對哦!常孤雪最初離家就是因為一場終生沒能解開的誤會…可是她又基於想扭正他人格的原由,替他澄清了誤會,致使他接下來的戲沒得唱…
    這該怎麽辦才好?
    那個該出現在常孤雪生命中的第一個壞人,似乎沒有上場的機會耶,她是不是做了不該做的事?
    “姐姐,你跟我回去嘛。你請我吃甜糕,我也請你吃小擺。”小男孩握住梅冰冷但軟嫩嫩的小手,熱情的直想拉她回家作客。
    不行,她得好好想一想…
    “你別杵著不動嘛,姐姐――”“等一等,讓我思索――”突然從樹林裏奔竄出的兩道黑影打斷一大一小的對話,一陣濃濃的酒臭味隨著那黑影開口而撲過來――“咱們哥兒倆走了一天一夜,總算遇到了像樣的貨色!老陳,你說要怎麽處理這兩人?”
    “老張,這再容易不過了,剝光他們身上值錢的衣服之後,沒幾兩肉的小阿一刀砍死,那個女人就賣到勾欄院去,值二十兩咧。”老陳連打數個酒喝,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手上的大刀陰森森的揮呀揮的。
    鋇…壞人!
    這個字眼同時閃入梅與小男孩的意識中。
    “快、快跑!”小男孩尖叫一聲,扯著梅沒命的亂竄,想到自己的小命再度遭受無情的威脅,兩條小短腿邁得更大步了。
    畢竟是身分榮列老弱婦孺等級的無助人種,實在不能太期待梅與小男孩能從兩名大漢手掌中脫出生天。
    這場追逐沒有維持太久,不到一刻鍾,他們便教劫匪前後包抄住。小男孩死命抓著梅的衣袖,兩人因氣虛力盡而委頓在地上,咻咻的急喘著。
    “嘿…”老張陰笑著,並咳出幾聲喘。
    “嘿嘿…”老陳也跟著笑。因為一般的劫匪在圈捕到肥羊時,都會先這麽笑一下來表示自己的邪惡,這可是劫匪必學的喔。
    “你們…你們想做什麽!”小表壯膽叫著,並表明自己一窮二白的身世:“我們是窮人,沒錢的!”
    “管你有錢沒錢!先把身上那件白襖給老子脫下來,省得待會血濺在上頭,賣不到幾文錢!”
    小男孩連忙拉緊衣服,頭搖得如波浪鼓。這件又暖又漂亮的衣服是他的!誰也不許搶!
    梅好不容易平複了氣息,不以為意道:“給他吧,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沒料到小阿子的反應會這麽激烈――“不可以!這是我的!我的衣服!”不知打哪生出來的膽,小家夥唬地跳起來,企圖逃跑。
    “我說――”梅一點也不以為這種行為可取。
    丙然,她話還沒說完呢,就見一名劫匪已迅速動作,一把大刀毫不遲疑的揮了過去,並吼道:“該死的猴息子,看我老陳一刀砍了你!”
    刀落、血濺,慘叫聲轟破夜的寧靜。
    ☆
    ☆
    ☆
    大雪紛飛…
    梅孤身立於天地一色的雪白之中,輕輕吐納出悠長的歎息。身後,依然是那間不堪負荷冬寒的小草屋,而她麵前,有一座新墳,正逐漸被飛雪掩去模樣。
    事情發展至此,已算是小小的終了。來到常孤雪六歲的世界中,該做的、該發生的,以及她想扭轉的,都大抵使過力了。至於往後轉變成何等情況,並非她可以決定的。她必須回到十八年後察看,才能得知後續。現在杵在這邊遙想是沒用的…
    單薄的木板們“嘎吱”地被人由裏頭打開,走出一名瘦弱的中年婦人。婦人走近梅喚道:“姑娘,這些日子以來,一切多虧你了,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才好,請受我一拜――”梅移步退開,任由那婦人跪了個空。
    “別多禮了,我隻是舉手之勞。”這些凡人也不知怎麽回事,動不動就要屈腿找人跪一下才開心,夏令她不勝其擾。十日前將渾身浴血的常孤雪送回來是這樣;七日前變出一些銀兩助他們辦理喪事,還是這樣;現下又要來這一套,她不免要疑惑著這些人的腿是否出了什麽問題。
    她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好事偵得凡人如此感激。橫豎那些以梅花瓣幻化出來的銀兩、用品…待冬梅落盡、化為春泥後,所有的法力都會消失,最後依然是“本來無一物,家仍徒四壁”的原樣。不必言謝啦!
    最近聽多了人類來來往往的客套話,梅多少也學會了些應對進退――感激那場突如其來的喪禮,讓方圓十裏內的人都前來聚集,以致於她能趁機吸收學習。她開口轉移婦人一心謝恩的思緒:“大娘,人死不能生,你就節哀吧,畢竟遇到這種事也沒辦法。而我也該走了,你們以後――”話沒能說完,屋內奔出一抹小小身影,扯喉嚨叫道:“不要走!姐姐不要走!”勇猛的撲向梅。
    梅很快的閃開,讓小表跌在雪堆裏,製造出人型窟窿。真受不了,老是愛撞她。
    “你不乖乖養病,溜出來做啥?”
    “是啊,牛寶,才剛睡醒,別往外邊跑嘛!當心要是感冒了,明兒個高員外來接你時會不要你。婦人扶起小男孩,拍著他身上的雪,並查看他臉上的傷口――那道被大刀由左額劃至右耳下方的長痕,如今已然愈合,剩下淺淺一條細小辦紋,再過個兩、三年,大抵不可以消失了,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有些小小的破相哩。
    “叔母,你叫姐姐不要走!斑大爺說每年給我三天回來過年的,我們――”“傻孩子,梅姑娘是什麽身分的人,要不是可憐我們家中突然遭受大變故,哪會留這多天,陪我們吃粗茶淡飯?”說著,婦人又流下了淚,再次重複她已對鄰裏開講了幾十次的苦命歎:“我們實在好苦哇!先是你出門遇到了大盜,受了傷,要不是高員外正好派人要過來看看你,你的小命隻怕沒有了,更是連累了梅姑娘;好不容易烹了一鍋肉來吃,沒想到…嗚…吃不到幾口,你叔叔就給骨頭哽死了,留下我這個婦道人家,拖著你與兩個孩子,真不知道日子要怎麽過下去…(以下省略哭調九百七十三字)…”
    小男孩掏了掏耳朵,將一邊的三歲小堂弟拉來充當婦人的哭訴對象。他走向梅,央求道:“姐姐,不要走…”
    梅冷淡道:“我有事情在身,你也有你的路要走,別這麽依依不舍的,真不像話。”就算她送過他吃的、穿的又怎樣?又沒什麽好因此讓他感動銘心的。
    如果做這麽點小事就可以收買人心,那麽凡人的意誌力也未免太過單薄到沒半點節操!
    六歲的小阿形容不出滿心複雜的感受,但在他小小的心靈中,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他人的善意與慷慨,讓他在滿是饑貧的歲月中,添了一筆富足的紀錄,那種快樂,已深深烙進他骨血中,永生永世都難忘…
    對這個不太搭理人,甚至可以說是冷冰冰的大姐姐,他就是沒來由的想親近依戀,希望她永遠都不要走。可是,大姐姐說她有事要忙,不會留下,那…
    “我們以後還可以見麵嗎?”
    “或許。”在他沒有從壞人變成好人之前,恐怕少不了要相見到彼此厭煩的地步。現在這種依依不舍,可別變成日後的避之唯恐不及就好嘍,還流淚咧!
    “好啦!我要走了。大娘,後會有期。”好討厭,還得走好長一段路到無人的地方施法,真折騰人。
    熬人連忙拉著小阿過來送行。
    “恩人慢走,這些日子真多謝你了。牛寶,別抓著梅姑娘不放,這樣她怎麽走哇!”
    小男孩不甘不願的放手,隻能以眼中的兩泡淚目送,不敢在長輩的眼光下放肆。
    “別送了,快進屋去吧。記得呀,他叫常孤雪,不叫牛寶,以後別那麽叫了。”
    熬人不好意思道:“唉!我們鬥大字不識一個,小阿都隨便叫啦,多虧梅姑娘賜給他這麽高雅的名字。像我這兩個孩子,一個叫常來,一個叫常回來,別人都說很奇怪。”
    是很奇怪,梅點頭…咦?等一等…他們姓常呀?
    “你們真的姓常?”
    “是呀,不然牛寶怎麽會叫常孤雪,恩人問得好奇怪。”婦人不解地笑著。
    啊…啊…
    她沒創造出另一個常孤雪,遇到的依然是原本那一個正主兒?好…奇怪哦。
    低頭看向正流著兩管鼻涕的小常孤雪,大眼瞪小眼的,非常好奇以她這麽一攪和,他的人生將產生什麽變化。
    快快!必他二十四歲那年看一下。
    也許自此以後他就變善人嘍,那就太好啦!
    這個任務如她所想的:一點也不困難。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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