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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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九年秋加拿大溫哥華島維多利亞市(victo-ria)布查花園(butohaztgaxden)
    初秋的加拿大,隨著季節更迭。om//總會換上美麗的新裝,走在隨便一條林蔭小道,一抬眸,映入眼瞳的都是一片燦爛楓紅。
    深深淺淺,濃妝淡抹,盡是萬種風情。
    尤其走在這座以花園城市的美名名聞遐邇的維多利亞市,除了醉人楓紅,更有一株株、一叢叢還來不及從盛夏退場的群花迎風招展,誘惑著行人百般注意。
    若是來到了維多利亞市區北邊的布查花園呢。你一顆心便沒有商量與抗拒的餘地了,隻有完全地沉淪,再沉淪……
    怎能有這麽美、這麽動人心魂的一處地方呢?
    走在布查花園裏,劉曼笛幾乎忘了怎麽走路,一雙修長的經常就這麽忽然凝住,陷入躑躅,猶豫著方向,好不容易選定了,翩然不及兩秒,又是驀地停止。
    她是猶豫啊,是不知如何選擇——這幾處處是美景,處處動人,每一個角度都仿佛古老的魔咒,召喚著人心沉淪……教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終於,她還是選定了一個方向,穿過一道爬滿常春藤的美麗圍牆,眼前驀地一亮。
    是一座噴泉!一座美麗的噴泉,直直衝向天際的白色水柱與周遭的綠色藤蔓形成生動而強烈的對比,搶眼得教人無法輕易轉開眸光。
    她幾乎怔了,癡癡地沿著噴泉周遭緩慢地繞了一圈,一雙深透明麗的黑眸緊緊凝住那充滿活力的水束。
    直到一個纖細而孤寂的身影映入她眼瞳。
    她凝定步履,眨了眨眼,認清對麵那灰色的小小人影並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真有其人。
    一個小男孩,細瘦的身軀裏著薄薄的咖啡色毛衣,露出兩片幹幹淨淨的白色襯衫領子,靜靜地坐在對麵的草地上。
    她不自覺地走近他,隨著每一步逐漸接近,她愈加認清那小男孩的模樣。黑發、黑眸,清秀的臉龐掛著副細細的黑框眼鏡,更增添幾分那幾乎不該屬於一個小男孩的溫文氣質。
    他——不像一般的小孩。劉曼笛有些困惑地想,在她印象裏,像他這般年紀的男孩該是活潑的、淘氣的,一刻也坐不住的,不該像他那樣會靜靜地坐在草地上,用充滿沉思的眸光凝視著噴泉。
    那對隱在黑框眼鏡後的漂亮黑眸,竟還像蘊含著某種……憂鬱的神采?
    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憂鬱?
    劉曼笛搖頭,不明白那股忽然扯緊她心髒的力道是什麽,她隻知自己仿佛著了魔走向小男孩,輕輕地、緩緩地,終於在他身旁落坐,深深地凝睇他。他感覺到她不尋常的注視,回過頭來,黑眸進出兩束亮光。
    “你是誰?”沒有蹩眉,沒有敵意,問話的語氣是平靜祥和的。
    平靜得不像他這般歲數的男孩。
    “劉曼笛。”雖然他是用英文問話,她卻忍不住用中文回答,告訴他自己的中文名字。
    她有預感他會聽得懂。
    小男孩揚一揚眉,“你會說中文?”這句話是用中文問的。
    她點頭。
    “你也是華裔?”
    “我的祖先在十九世紀中葉就來到加拿大了,他們是被征召來這裏建造鐵路的。”
    “我在書上讀到過。”小男孩點點頭,黑眸迸射出早熟的神采,“當時的華工沒什麽人權的,受盡侮辱欺陵,有很多人是被迫賣到這裏當奴隸。”一個這樣年紀的小男孩跟她談十九世紀的華工問題?劉曼笛覺得不可思議,可這正經八百的話出自他的口又仿佛那麽順理成章。
    她按捺住自己滿腔好奇。
    “也有些人是自願的。”她說,美眸微微起霧,“他們來到這裏,是想脫離當時苦難的中國,尋求一方新天地。”
    小男孩凝望她良久,“你住溫哥華嗎?中國城?”
    “我的父母遷離了加拿大,移民美國,我在紐約長大的。”她微笑,“你呢?”
    “我在舊金山出生,後來跟著爸爸搬到溫哥華,前年才又搬來維多利亞。”
    “媽呢?”
    “死了。”男孩回答得幹脆,可劉曼笛聽了卻一陣戰栗。
    一個在舊金山出生的華裔小男孩,母親去世了……
    腦海忽然紛亂,她定了定神,終於忍不住問:“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喬醒塵。”
    喬……醒塵?
    劉曼首忍不住張大眼,掩不往忽然竄過心底的震驚。
    他是喬醒塵?他就是喬醒塵……
    “醒塵!醒塵!你在哪兒?”一陣清朗卻急迫的呼喚打斷了劉曼笛的凝思,也結束了兩人簡短的談話。
    喬醒塵一起纖瘦的身子,“我必須走了,我爸爸在找我。”他看著她,深透的黑眸掠過一道異彩,“我們會再見麵嗎?”
    “會的。”她不自覺地點頭,微微茫然地,“會的——”
    他們會再見麵的,一定會再見麵的。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啊!
    她和這個小男孩注定會再度相遇的——她怔怔然想著,直到喬醒塵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視線了,迷蒙的心思仍是千回百轉。
    驀地,一個低沉的聲音喚回她的心神。
    “看來你們已經見過麵了,mandy。”
    她揚首,一張嵌著銳利棕眸的男人麵孔直對著她,他身材高大,渾身散發著堅毅卓然的氣勢。
    “這就是你約我在這裏見麵的原因?”她立起身,明白眼前的男人無限深沉的心機,“因為他們兩父子今天會來這裏?”流暢的英語裏微微蘊含一股難言的意涵。
    “沒錯。”棕眸男子點頭,薄銳的嘴角扯開一抹笑。“照你今天跟這孩子短暫的相處看來,你要取得他的信任、藉機接近他父親不是難事——當初選你來負責這件任務果然是正確的。”
    劉曼笛聽著,微微蹙眉。
    不知怎地,當初她接下這任務時雖然心甘情願,沒絲毫遲疑,可今天在見過喬醒塵後,想著未來自己在他麵前將扮演一個欺騙者的角色,心髒不覺一陣拉扯。
    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接下來我該怎麽做?”
    “接下來要演一出戲。”男子棕眸燦亮,唇畔微笑若有深意,“演一出兩父子都會對你感激莫名的戲——”——
    當初會選擇遷離舊金山,搬到溫哥華,是為了遠離傷心地,而從溫哥華又轉到這稱得上是世外桃源的維多利亞,則完全是為了醒塵這孩子。
    這裏陽光好,氣候溫機空氣清新,遠離塵囂,對身體不好的人而言絕對是一處最好的養生之地。
    所以喬星宇才會在維多利亞北邊,距離布查花園大約十分鍾車程的地方買下這棟外觀精致幽雅的別墅。
    類似英國十六、七世紀的農莊式建築,外觀漆成灰藍色,約三層樓高,最上一層是合樓,屋頂還立著古趣盎然的煙囪。
    在大門與主建築之間,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花園,植滿了一株株鬱金香、山茉莉,當然,更少不了加拿大最聞名的楓樹。
    此刻,花園雖然不似夏季那般滿庭芬芳,獨特的楓紅美景卻仍讓人心曠神情。
    照說住在這樣清幽漂亮的居所裏,該會讓人心情愉悅的,可不知為什麽,醒塵這孩子渾身上下流露的氣質卻是早熟的憂鬱。
    喬星宇幾乎不曾見過自己的兒子笑,像一般七歲小男孩般無憂無慮、天真爽朗的笑,他看到的永遠隻是一張掛著眼鏡的沉靜臉孔,書生模樣的清秀臉龐總埋在厚厚的書堆裏,夜晚則總是隱在那具架在他房間陽台的天文望遠鏡後。
    那張斯文清秀的小巧臉孔,說真的,像極了喬星宇小時候,像得有時他看著自己的兒子,會仿佛又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可說像,又不完全像——至少他沒醒塵那麽沉鬱的氣質,當年的他,固然也像早熟的小大人,但至少懂得笑,懂得開心——“紅葉,你說,我們的孩子究竟是怎麽了?”喬星宇揚首,深透黑眸凝定天際一朵流浪的白雲,喃喃地,對著早已與他不在同一個時空的人地問道。熟悉的心痛驀地襲來,他閉眸,穩定著微微淩亂的呼吸。
    “爸爸。”
    清脆的嗓音握回他沉淪的心神,喬星宇低頭,星眸與兒子那對幽深瞳眸相遇。
    “布朗老師辭職了,你打算怎麽辦呢?”
    布朗老師是他在父子倆搬到維多利亞後為醒塵請來的家教,天文地理、算數語言、社交禮儀,什麽都教。
    是一個極為優秀的好老師,可惜因為母親生病的緣故得回去加拿大東部老家,因此在前兩天辭掉了醒塵的家教工作。
    “嗯……”喬星宇沉吟著,還在心裏打算著是否再請研究中心同事介紹另一個家教,兒子便沉靜地開了口。
    “你會讓我去上學嗎?”
    喬星宇悚然,驀地凝定心神,星眸直直逼向兒子,後者的神情鎮靜如恒,沒一絲特異的變化。
    “你想……上學?”
    “你會讓我去嗎?”
    “醒塵,爸爸記得跟你解釋過,你身體的健康狀況不適合……
    “沒關係,那就繼續請個家教好了。”雖稚嫩卻堅毅的嗓音打斷了喬星宇沉重的解釋,“我隻是想請爸爸快一點。”
    快一點?
    他微微茫然。
    “這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想盡快多學一點。”喬醒塵輕輕地,停頓半晌,接著轉過纖細的身軀,“我先回房看書去了。”
    又是看書?這孩子除了看書沒別的想做的事嗎?
    喬星宇凝望兒子細弱的背影,忽然忍不住一股衝動,“醒塵,爸爸今天要到市區辦點事,要不要一塊去?”
    平緩的步履驀地凝住了,小男孩轉過身來,在陽光的反照下,喬星宇辨不清那兩道在鏡片後閃爍的,是否是興奮的光彩。
    他隻確定兒子點了頭,還清脆地自嗓間進出一句話,“我要去。”——
    喬星宇是到市區維多利亞內港附近一家曆史悠久的銀行辦事,與兒子踏進了銀行裝演古典而優雅的大廳後,他溫聲叮嚀道:“你先坐在大廳等爸爸,醒塵,我跟這家銀行的經理有事要談,談完了就來找你,帶你到女皇飯店喝下午茶。”
    喝下午茶——坦白說這高雅的社交活動喬醒塵並不感到一點興趣,不過這是他今天為什麽得穿著一套暖咖啡色西裝的緣故,因為落成千二十世紀初的女皇飯店並不歡迎服裝不整的客人。
    不錯,那家飯店是很漂亮,建築優雅,裝潢細致,下午茶點也十分精致美味,不過已經去過那兒好幾次的喬醒塵實在對那麽靜謐優雅的地方感到厭倦。
    清秀的臉龐轉向落地窗外,他幾乎是渴望地盯著熙來攘往的行人。
    停靠著一排排遊輪的維多利亞內港,景致優聞,氣氛卻活絡,是維多利亞市民平日休閑的好地方。
    即便現在並不是周末假日,外頭的行人仍是絡繹不絕,踏著溫哥華島居民獨有的優閑步伐,沿著港邊散步。
    除了車輛與行人,還有賣著小吃的零散攤位——喬醒塵閉眸,幾乎可以聽到小販與顧客間的笑語交談,以及那引人食指大動的熱狗香味。
    他好想也感受一下那樣的感覺啊,在優閑的午後,向小販購買一根塗滿芥末的熱狗,或一杯濃濃的冰淇淋。
    他好想也感受一下啊——為什麽不?
    一個嶄新的念頭忽然擊中喬醒塵腦海,他張大一雙漂亮黑眸,飛快運轉著思緒。
    為什麽不行?爸爸跟銀行經理談事情,少說也要二十分鍾吧,他為什麽不趁這段時間出去走走?為什麽不?
    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
    一思及此,他立刻跳下柔軟的沙發,匆忙往玻璃旋轉門走去。很快地,裏著小西裝的身軀便靈活地穿出玻璃門,踏上被溫煦陽光柔柔照拂著的街道。他深深呼吸上股來自港灣的海水鹹味立刻衝人鼻腔,小嘴因這迷人的味道輕輕扯開,伴隨著一顆心逐漸飛揚。
    他沿著街道走著,下了幾級階梯,在方才望見的熱狗攤前方幾尺處停留數秒,著迷地注視著一對情侶買熱狗吃的開心模樣。
    他也想買啊,隻可惜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喬醒塵看著,忽地甩了甩頭,不讓失落的情緒占領好不容易雀躍的心房,繼續邁開步伐,沿著港邊漫步,一麵左顧右盼。
    他走著,微微揚起小臉,讓溫柔的陽光灑落整張臉龐,讓清涼的秋風拂起額前幾絡不聽話的黑發。
    十分鍾後,戴在腕間的運動手表響起了清脆的鈴聲,他一下子便從幻想的雲端跌回現實。
    他為自己設定的自由時間,竟飛逝得如此之快。
    他搖頭,在方才短暫的片刻爬上臉龐的幾許光彩一下子便黯淡了,又回複一貫的平靜沉鬱。
    他緩緩走著,重新爬上幾級階梯,回到熙來攘往的街道。
    他無奈地歎息,才舉步準備往對麵的銀行走去時,一陣尖銳而急促的車聲忽地在空氣中呼嘯,接著是一陣刺耳的緊急煞車聲。
    他幾乎怔然,在步調一向閑散緩慢的維多利亞市區,怎會有人開車開得如此霸道?
    這懷疑的念頭才剛剛浮掠過喬醒塵腦海,還來不及凝神,眼角餘光便瞥見一輛朝他急急衝來的紅色跑車。
    他一驚,全身一凍。
    他就要被撞上了……
    才剛這麽一轉念,他便感覺自己細瘦的身軀被某雙溫暖的手臂緊緊環往,帶著他往街道外側用力一滾。
    接著,兩人同時倒落在地。
    喬醒塵重重喘氣,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被一個陌生人救了,不僅救了他,在他們倆跌落地上時還用自己柔軟的身軀護住他全身,不讓他有一絲絲受傷的機會。
    然後,是一陣似曾相識的溫柔嗓音拂過耳畔,“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他沒說話,在女子的幫助下狼狽地站起身,眨了眨細致濃密的眼睫。
    映入眼瞳的溫柔容顏令他極度震撼,“是你!”他喊出聲,不曉得該如何形容忽然竄過心底的奇特滋味。
    仿佛是命定的感覺,她與他竟真的再度相遇了,還以這種驚險萬分的方式!
    “喬醒塵。”她淺淺笑著,蹲著窈窕身軀,玉手忙碌地為他拂去沾染衣裳的灰塵,為他翻正歪斜的衣領,最後,柔柔地為他拂去額前垂落的亂發。然後,仿佛察覺了他一直以一種震驚又怔然的眸光凝定他,那抹蕩漾在她唇畔的微笑更深了。
    “嗨,我們又見麵了。”她說,嗓音柔和,微微沙啞。
    那蘊含某種深意的沙啞奇特地絞扭著喬醒塵的心。
    好奇怪啊,在他心底流竄著的感覺,有點酸,有點澀,又有點從來不曾經曆過的軟弱。
    在這個陌生女人如此溫柔的凝視與照拂下,他竟有鼻酸的衝動。
    “劉……曼笛……”他喚著她,不知怎地,嗓音就是流露出一股平常不曾有過的微微激動。
    他有些激動,她仿佛也是,兩人就這麽深深地對望著。
    喬星宇從銀行內奔出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其實他今天跟銀行經理見麵,隻是談一些投資處理事宜,大約二十分鍾,沒想到一出經理辦公室,來到大廳,卻已不見了喬醒塵的身影。
    他焦急莫名,不祥的預感瞬間鎖住全身,待他視線越過落地窗,凝定對街時,看到的正是那輛疾駛的跑車一麵緊急煞車,一麵仍克製不住車身往喬醒塵方向奔馳的一幕。
    他全身凍凝,那一刻,絕望地以為自己又即將失去摯愛的人兒。
    可一個淺紫色的窈窕身影卻飄然飛至,在那千鈞一發的瞬間解救醒塵脫離車輪輾壓的厄運,還用自己的身軀保護他毫發無傷。
    那女人——救了他兒子!
    她解救了醒塵,也間接地解救了他。
    他難抑激動,急急忙忙奔出銀行,等他接近兩人時,那差點肇事的紅色跑車已不見蹤影,映人眼底的卻是醒塵與那陌生女子意味深長的對望。
    他從來不曾在醒塵麵上看過那樣的表情,他看來仿——竟仿佛——有些脆弱?
    脆弱?
    喬星宇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形容詞可以用在自己兒子身上,他一向是那樣早熟而堅毅的啊。
    “醒塵,你沒事吧?”焦急的嗓音揚起,問的是方才喬醒塵已聽過一遍的類似問話,“有沒有受傷?”
    他轉頭,凝向臉孔寫滿憂慮的父親,“我沒事,爸爸,我很好。”
    “是嗎?”直到現在,喬星宇一顆提得高高的心才真正安落,他蹲,仔細審視兒子全身上下,確認他真的毫發無傷後,斯文清秀的臉龐才轉向方才已悄悄起身的紫衣女郎。
    “謝謝你救了我兒子。”他說,站起身,深不見底的瞳眸直視兒子的救命恩人。
    一張不特別出色,卻仍稱得上嬌俏的東方臉孔,柔軟的黑色短發順著耳際服貼,明亮的黑眸眼睫濃密,鼻頭小巧而,唇瓣優美紅潤。
    除了東方女子特有的柔媚,她渾身上下還談談流露出一股英姿颯爽的帥氣。
    “真的謝謝你。”他眸光一落,注意到她薄薄的紫色長褲膝蓋處已有白色磨痕,念及掩在後頭的很可能已是怵目驚心的擦傷,內心微微一動,“你有沒有受傷?”
    她搖搖頭。
    說謊。他直覺地知道她說著假話,肯定她膝頭必然疼痛難當。
    可他沒有戳破她善意的謊言,伸出右手,“請問小姐貴姓。”
    握在掌心的玉手柔嫩,輕輕回應他的嗓音同樣柔嫩,“mandyliu。”
    “她也是華裔,爸爸。”喬醒塵清脆的童音忽然響起,“中文名字叫劉曼笛。”
    “陸小曼的曼,笛子的笛。”她主動用中文解釋,美唇綻開一朵笑花。
    不知怎地,他突覺呼吸一窒,連忙放開她的手,以一種禮貌卻冷淡的語氣回應,“喬星宇。星辰的星,宇宙的宇。”
    她卻沒有因為他的冷淡而退縮,依然笑得燦爛,“喬先生,很榮幸認識你,還有醒塵。”
    喬星宇跟著她的眸光將視線調向自己的兒子,驚覺醒塵正以一種類似孺慕的眼神瞧著劉曼笛。
    數秒後,更拋下一句令他措手不及的要求——“爸爸,我要曼笛當我的家教老師——”——
    “你願意嗎?”
    二十分鍾後,當三人在女皇飯店高雅的大廳一角落坐,傳者也送上精致的英式茶點後,喬星宇才沉沉問著劉曼笛。
    她沒立刻回答,幽深的星眸流轉著,在父子兩人相似得驚人的臉龐不著痕跡地來回梭巡。
    這兩人簡直像極了!不隻五官相貌,還有那幾乎一模一樣的沉鬱氣質,那默默幽幽從深湛的黑色瞳眸深處透出的一縷幽光。
    劉曼笛這會地總算知道喬醒塵獨特的沉鬱氣質從哪兒得來的了,原來是從他父親身上。
    但究竟為什麽一個大男人的眉宇間會鎖著如此仿佛輕談,其實濃重的憂鬱呢?這樣的憂鬱又是透過了什麽樣的途徑讓一個原該活潑開朗的小男孩也跟著染上了呢?
    喬星宇會如此沉靜憂鬱的原因,是為了他那於三年多前因病去世的愛妻嗎?
    那個女人是叫李紅葉吧?
    劉曼笛搜尋著記憶庫,翻出了這溫婉動聽的芳名。
    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會是人如其名,一樣的溫柔和婉、楚楚動人嗎?紅葉紅葉——如果是為了遠離傷心地,才帶著兒子遷離舊金山,又怎能選擇落腳這每至秋天便處處楓紅的加拿大呢?
    當他抬首望著那一片片霜染的美麗紅葉,難道不曾痛苦地憶起相愛至深的妻子?
    秋季,霜染葉紅,令人惆悵的季節,令人哀愁的紅葉啊——如果他真的忘不了死去的妻子,怎能承受得住加拿大這令人傷感的秋天嗬!
    劉曼笛想著,望著眼前男人清秀斯文的眉宇,不覺有些怔了。
    “……劉小姐是做什麽的?”
    微微尖銳的嗓音喚回她遊走不定的心神,她倏地一凜,微微尷尬地發現喬星宇正盛著兩道劍眉望著走神的她。
    她急忙低掩眼瞼,以一個舉杯喝茶的動作掩飾自己方才的不專心,好一會兒,待人喉的清醇熱茶鎮靜了她些微淩亂的心跳,她方重新揚起星眸。“我沒工作。”她冷靜地說,“我曾經在紐約一家醫院擔任幾年的護士,可在上個月便辭了。”
    “你有護理的背景?”喬星宇揚揚眉,黑眸閃過一陣興味,“哪一科的?”
    “急診室。”
    “為什麽辭職?”
    “我有……一些私人理由。”她直視他,堅定的嗓音暗示那並不幹他的事。
    他隻是微微一笑,“怎麽會從紐約來這裏?”
    “我是來這幾度假的。”
    他凝望她半晌,“那麽,你願意嗎?”
    “要我擔任醒塵的家教?”她輕顰秀眉,直率地說:“我不知道自己能教他什麽。”’“什麽都可以的。”一直默默聽著兩人對話的喬醒塵終於忍不住插嘴,“你可以教我任何東西,曼笛,我對什麽都有興趣。”
    她轉頭望向小男孩,“比如呢?”
    “比如曆史、地理、語文、數學、物理,”喬醒塵一臉熱切,“你甚至可以教我一些醫學知識,我也很有興趣的。”
    “可是我……”
    “他說得沒錯,你確實可以教他很多事的。”喬星宇沉靜的嗓音竟然跟著揚起,“你是護理係畢業的大學生吧?又在紐約的醫院工作過幾年,肯定有不少專業知識可以傳授給醒塵的。”
    劉曼笛驀地扭過頭,不敢相信喬星宇也會加人勸說,“你也希望我來擔任醒塵的家教?”
    她不知道他是那麽容易信任陌生人的一個男子,資料上對他的性格分析不是這樣的。
    “嗯,我前確希望。”
    他坦直地承認令她更為訝異,“為什麽?”
    “原因很多。主要是醒塵與你投緣,以及你的護理背景。”
    “我的護理背景?”
    “醒塵這孩子有先天性疾病。”他平靜地、舒緩地解釋著,“fallotstetra-logy(法洛氏四合症),兩歲那年動過一次手術,但效果不是很好。”“ftoto……”她怔怔地重複,雖然早從資料中得知這樣的訊息,在親耳聽見喬星宇幽幽說來仍然莫名感到震懾。
    “你曾是護理人員,應該聽說過這種病。”
    不錯,她是聽說過,這是一種發紺型先天性心髒病,可能的異常症狀包括有心室中隔缺損、主動脈跨位、右心室出口阻塞,以及有心室肥大。據說患上這類疾病的患者身體會特別虛弱,不宜劇烈運動,即使動了手術,仍需進行長期追蹤,很難平平安安活到長大成人。
    也許竟還活不過二十歲——這樣一個聰明剔透的小男孩,想起方才她抱著他一起滾落在地時,那觸感纖細瘦弱得令她驚訝不已的骨架……
    劉曼笛忽覺心髒用力一扯。
    喬醒塵仿佛看穿了她的難過,“別為我擔心,曼笛。”
    她悚然一驚,驀地轉首望向小男孩那張一切了然的清秀臉孔,“醒塵,你——”
    “我都知道。”他點頭證實了她內心的疑問,“爸爸全告訴我了。”
    喬星宇告訴自己的兒子也許他無法活到長大成人?天!她簡直不敢相信,多殘忍的父親!
    他有什麽資格這樣毀去一個孩子對未來的熱情與夢想?怪不得醒塵會是一副這樣早熟的憂鬱模樣……
    一思及此,她倏地瞪向坐在對麵的男人,眼神充滿指控與不諒解。
    對她烈火般的眸光喬星宇完全地處之泰然,他隻是靜靜坐著,不發一語,倒是喬醒塵為自己的父親辯護。
    “別怪我爸爸,曼笛,他早點告訴我,我才更懂得照顧自己啊。”他淺淺地笑,“何況爸爸現在一直資助一個研究心髒疾病的醫學基金會,說不定再過幾年,醫學界便會發明控製我的病情的方法了。”
    “醒塵…”
    “我不會那麽容易死的,曼笛。”他堅定地說,小大人的語氣竟似還要反過來安慰她。
    “哦,醒塵——”她輕喊著,覺得自己完全讓這個早熟的孩子給折服了,既是心折,也是心酸,更加心疼。
    “曼笛,當我的家教好嗎?”
    “可是…”
    “你急著回紐約嗎?”
    “不急,但……”
    “那就留下來,留在維多利亞當我的家教好嗎?就當度一個優閑的長假。”
    不,孩子,別用這麽熱切的語氣說服著我,別用這種孺慕的眼神凝視著我!劉曼笛望著喬醒塵,望著他單純且信任的童稚臉龐,幾乎抵擋不住竄過全身的一道冷流。
    你知道我接近你們是不懷好意的嗎?你知道今天的意外其實是一出排演巧妙的戲嗎?你以為我們的相遇真是偶然的嗎?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天啊,她怕,她真的怕!
    她怕有一天會辜負了這樣單純而信任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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