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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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鳶城的春天,繁花處處。om\
涼爽怡人的春風將梢上的灑金碧桃**拂落,花白及粉紅的瓣色在天際飄舞,一場花雨在桃花林間降下,如雪飄絮,卻不如雪冰冷。
桃花林深處,坐落著一幢竹舍,在飛花青柳交織裏間,仿似清幽隔絕的桃花源仙境。
這處竹舍位在銀鳶城最具規模的曲府之中,刻意藏寶似地將竹舍築於繁林之後,很明顯有意不讓人打攪,就連曲府的下人都嚴禁踏進桃花林,若犯家規,輕則挨幾回板子,重則撤回賣身契,終生不得入曲府為奴——聽起來像是好事,然而同樣是為奴為婢,曲府的下人無論是薪俸及待遇都遠勝過其他大戶人家,所以尋常人是擠破了頭想進曲府求頓溫飽,沒人傻到想被曲府掃地出門,去屈就其他更差的雇主。
那竹舍裏,住著曲府主子最疼寵的女人,所以他願意為她費心思量,甚至以一方天地囚住她,不許任何人見識她的清靈嬌美——這是傳言一。
那竹舍裏,鎖著曲府發瘋的女主人,據說在夜半人靜時分,經過桃花林外,混雜在沙沙風聲間的淒涼幽泣音,讓聞者為之毛骨悚然——這是傳言二。
那竹舍裏,放著曲府主子天大的秘密。至於這秘密是什麽?有人說,曲府主子在裏頭豢養了妖獸,每日都有人大批大批飯菜送進去;有人說,別瞧那裏看來遺世獨立,實際上竹舍是曲府私下用來刑求敵犯之處,因為除了幽泣聲外,更有嘶咆哀叫,仿佛正被烙鐵極刑拷訊…
傳言一樁多過一樁,樁樁聽來都可信、樁樁聽來都寫實,然而樁樁說來難免加油添醋,樁樁無從查證。
那些傳言,都半真半假,一項項拚湊起來,真相呼之欲出——
曲家主子跨進了竹舍,帶著一身火氣,緊繃的麵容在平時就已經足以嚇哭遍街孩子,此時眉眼一凜,殺氣騰騰,腰間的銀鞭上仿佛還帶有已幹涸的血跡,看來傳言中,竹舍是刑求敵犯的可信性最高——
「呀——」女人悲涼的哭聲傳來。難道傳言二發了瘋的女主人也是真的?
曲家主子右腳才邁入屋裏,一道身影飛快跪地抱住那條腿——
「曲爺,天香求您了,收天香為妾吧!天香一定會將您伺候得無微不至,嗚嗚…」
女人卑微地仆臥在男人的腳下,纖纖雙荑攀住了男人小腿不放,梨花帶淚,晶瑩淚珠一顆顆像斷線珍珠,不住地下墜。
「求您可憐天香自小失怙,身世飄零猶落窗外桃花,風雨無情打掉湖心,隻能隨湖水漂流,無依無靠…天香是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子骨又弱,嗚…」
被喚曲爺的男人——曲無漪一襲黑衣,衣襬繡有銀色大鳶,黑與銀的對比,襯托他此時臉上的陰霾再合適不過了。他蹙眉的模樣是連男人都怕的,何況是個弱女子。
他長腳一舉,將名喚天香的女人踹開,一點也不憐香惜玉。
「呀——」左肩挨的疼明明很輕微,她卻能哭得好似那一腿踢掉了她半條命一般,身子抖如秋風落葉。「曲爺,您好狠…真的好狠…想您當初需要天香時,對天香百般珍視,天香一笑,您就龍心大悅,賞布料賞珠寶賞銀兩,現在天香豔容不再,您就不疼惜天香,要趕天香走了,是不是?好…天香也不是不明理之人,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天香明白、天香明白。」抹幹眼淚、抖著顫音,她自地上爬起,從木櫃拿出早已準備多時的行李布包,往纖肩一扛。「天香在此拜別曲爺,願曲爺身強體壯、福壽康泰,天香不能再伺候您了,您自個兒保重——」
盈盈跪倒前,曲無漪一彈指,她的身子便被左右上前揪住她手臂的壯漢給提了起來。
「想用這套老招開溜?門兒都沒有。將她壓回椅上!」
曲無漪長指推揉著自個兒額上的青筋,藉以壓抑怒氣。
是的,他必須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製自己將天香捉起來教訓一頓的衝動。
這輩子從沒這麽想揍女人過!
天香被粗魯地塞回藤編的椅間,曲無漪大掌朝桌上一拍,冷道:「收起你的眼淚鼻涕,馬上把這五大張的紙寫滿!」
天香任性甩開頭,不從就是不從,與方才哭得讓人心憐的模樣大相徑庭,若非眼淚鼻涕還掛在臉上,他真要懷疑剛剛哭生哭死的人不是她。
「天、香!」曲無漪沉咆。
「我不寫!不寫!我要嫁你做妾啦!做妾就可以吃香喝辣,不用成天被逼著做這做那的!我要做妾!」天香逼婚不成,怒而一把撕破桌上的白紙,嘶咧咧的泄憤聲在竹舍回蕩。
「曲練,再拿紙來!」曲無漪下令。
「是。」
一迭白紙再度送上桌,天香也繼續撕,手口腳並用,咬破、扯破、撕破、踩破。
「曲練!磨墨!」
「是。」
「呀——」天香用力翻倒石雕牡丹花圖案的硯台,黑墨灑了滿屋子,也弄花她自個兒的嬌俏臉蛋。
「曲練!柔毫筆!」
「是。」
「呀——」天香雙手握住毫筆前後端,膝頭一頂,筆身叭喳斷成兩截。
曲無漪比她更想翻桌折筆摔硯台!
曲練不愧是跟在曲無漪身邊多年的人,一眼看穿曲無漪也想掏鞭子打爛這棟竹舍,忙不迭出聲阻止。
「曲爺,您別跟天香一起鬧——」
一個失控的人就很麻煩了,不用湊一雙好嗎?
曲無漪閉上眼,讓自己順順氣。好不容易,他的呼吸聲漸趨平靜,握住鞭子的手也終於放鬆,隻是額上的青筋從一條爆增為三條。
直到天香發作完畢,滿地狼藉,她整個人也累癱在藤椅間,桌上文房四寶已四度備齊,就等她揮毫。
大姑娘她總算心甘情願,執毫蘸墨,飛快地在白紙上書寫,娟秀字跡如行雲流水,順暢得如入無人之境,專注水瞳眨也不眨,小嘴一張一合像在喃念著什麽,一張寫完,小手一扯,紙張往她身後飛,曲練馬上雙手去接,不敢讓未幹的墨跡弄髒弄糊,不一會兒,第二張也飛過來、第三張緊接著——
真教人感動得想哭…看這神速,再用不了一刻就可以結束所有磨難。曲練好開心地想。
可曲練料錯了,天香在半刻之後就將五大張白紙填得滿滿的,而且還附加了兩大張。
「太好了!曲爺,我馬上派人送去坊刻!」這下可以趕上刻本時間了!全坊刻的匠人都等著大姑娘這幾張故事結尾呢!
「去。」隨意揮趕曲練先去辦正事,曲無漪一張臉還是很難看。
他痛恨極了每個月底就必須和天香上演一場激戰,他已經沒有把握下回會不會失手將天香這丫頭的頸子擰斷!
偏偏,她是他的搖錢樹!是他的聚寶盆!是他一錯手殺掉就會立即虧損千金萬兩的生財工具!
現在流通在金雁城、銀鳶城、銅鴆城、鐵鵬城四大城裏,最暢銷、一進書鋪就遭搶購一空的婬書《幽魂婬豔樂無窮》,就是出自這個二八年華的小姑娘——補充:任性驕縱又難以駕馭的小姑娘手裏!
《幽魂婬豔樂無窮》原先不過單冊書籍,內容囊括精魔鬼怪神佛妖魅等等的床第豔事,用辭大膽冶豔,搭上一章節一頁的精致春宮畫,圖文並茂,被清流文人雅士列為不入流又汙穢的放浪雜書,甚至坊間還出現了批判婬書的道學書。
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本是被唾棄的書冊,反而因此增加了閱讀人口,後來《幽魂婬豔樂無窮》出版了續篇,首刻版在一日之內賣光,之後陸陸續續加印的本數利潤讓曲府著實進帳不少,加上到曲府書肆詢問《幽魂婬豔樂無窮》的人相當多,終於讓曲府書肆將《幽魂婬豔樂無窮》列為主要財源之一,開始以春夏秋冬、十二生肖、二十四節氣為副標大量續集問世。
隻要書出了,就是大賣大賺。
一切聽來是多麽美好呀——
一切想來是多麽喜悅呀——
錯!
他受夠了天香每月截稿日的耍潑耍賴!
她難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著她寫完,等著泥活字印刷製版、等著後續所有印書、裝書、係書及鋪書工作!
偏偏她每回都得來上這樣一段折騰,明明是她在磨人,卻老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好似他多壓榨她、欺陵她。
他曾氣憤到準備放棄天香的手稿,改而為其他乖巧聽話的文人買入同類型的婬稿,但銷售就是不如《幽魂婬豔樂無窮》好,寫出來的味兒不夠,即使是模仿天香的筆風,還是不對胃口,他不得已,隻能回頭繼續忍耐天香的怪脾性。
瞧,她吵鬧完之後,乖得像隻睡貓,瞳鈴眼眸看著自己發顫的右手,陷入癡呆。
「我…寫完了耶…」小嘴咿咿呀呀發出含糊的聲音,方才摔硯台的激烈動作讓她的簪花雙髻散了半邊,珠花垮垮地勾著淩亂青絲,那副模樣像是被徹徹底底踐踏過,黑墨點點的汙黑小臉終於咧開笑,「我寫完了耶——」
她從藤椅上跳起來,撲進曲無漪的胸口又磨又蹭。
「曲爺,我寫完了!我寫完了!我寫完了!」她拉著他的雙手,在滿地混亂裏轉圈飛舞,快樂得像遊戲花叢的天真粉蝶,不時發出銀鈴輕笑。
她豆蔻的臉孔相當出色,雖然脂粉未施、朱紅未點,仍是漂亮得猶似原石,斂蘊其間的光彩耀眼逼人,再過些年,會是朵令人驚豔的美麗牡丹花。
曲無漪臉色難看,但仍是讓天香繞著轉了幾圈。他小心地告誡自己,就算現在心頭有多火,也不許太用力拗斷她的右手,因為那是她渾身上下最有用的地方。
終於,她甘心放過他,雙掌拍開窗扇,誇張地大口吸氣。
「呀,空氣好清新呀——鳥語花香、百花齊放,人生如此,夫複何求?當是死而無憾。放眼望去,桃花林間盡是春色…我寫完了!」最後那句話,她是圈著嘴朝外頭嘶嚷。前頭的虛吟都是廢言,隻為了強調她寫完的心境。
「你別忘了過幾天就要開始動筆,別老是等到月底才哭哭鬧鬧。」曲無漪好不容易捺著性子對她說話。
天香隨意揮揮手,擺明在敷衍,粉唇哼著小曲兒,將他的話當耳邊風,搖頭晃腦地賞風景。
曲無漪青筋再浮生,他明白要擰死這個小女孩有多容易,隻要十指一收緊,聽到「哢嚓」聲,就知道她那條細頸已被折斷,天下禍害又少一隻!
他好想——好想——
右手朝她後頸伸過去,火紅的眼滿意看著五指逼近她。
再一些些…再一些些…再一些些就可以拈除她,從今以後他不用每月瀕臨暴怒邊緣,將自己氣到不行!
再一些些…
剛送完手稿的曲練一回來,就瞧見主子一掌要將曲府的「暴利來源」捏死,他忙右手一扣,牢握住主子的手腕,一邊嚷著「主子,不可以!」一邊將曲無漪拖出竹舍,一邊忙不迭將竹舍門給關起來,省得主子看到天香悠哉的背影,會忍不住再衝進去殺人。
一直到了桃花林的小徑上,曲無漪才甩開曲練的手,此時他的情緒已經平複,隻剩下雙眼裏還殘存一些火光。
「曲練,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曲無漪開口,才發現自己從方才就將牙根咬得死緊,至今仍隱隱泛疼。
「屬下知道。」事實上,主子的耐心早就超出他的預料,他還以為主子會在更早之前就對天香下手…能忍到現在,是主子的自製力驚人。
曲無漪濃重地吐納,「你去找一個人來盯她!找一個能容忍她這麽怪癖、能容忍她跪在地上哭鬧也不會軟下心腸、能容忍她又耙又捉又踹又踢而不會一把掐死她的人來盯她!」說到後來,他變成用吼的!商賈文雅的臉孔猙獰起來,眉宇間的暴戾盡展無遺。
雖然他懷疑世上是否有這種人存在,但是他絕對、絕對不要再踏進竹舍一步!
再一次!隻要再一次,他一定會錯手結束天香的年輕生命!管那丫頭代表的是多少迭金磚砌出來的寶貝,照殺不誤!
「是,屬下盡快去找。」
唉,這可是今年主子派給他,最困難的一項工作了。
有這樣的人存在嗎?
鹿玉堂從踏進銀鳶城開始,已經數不清聽到多少穿插著《幽魂婬豔樂無窮》這名兒的句子。像是餐館吃飯,尋常人的招呼是「吃飽了沒?」在銀鳶城裏問的卻是:你看過《幽魂婬豔樂無窮》了沒?
他並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但現在說不好奇是騙人的。
「客倌,您是外地來的吧?」客棧小二很熱忱地上前招呼他。「來壺銀鳶城的特產香片吧?小的再替您上些熱菜白飯,給你填填胃。」
「嗯。」他隻消點頭,而不用費神去詢問菜色,這種熱絡的客棧他喜歡,省了很多麻煩。
小二先替他添茶。
「客倌,您看過《幽魂婬豔樂無窮》了嗎?」這句話的意義等同於「客倌,您好。」
「沒有。」
「出城時可別忘了買本回去,一路上不僅能消磨時間,還可以當饋禮帶回家鄉送人呢,包管搶手。據說銅鴆城周遭的山賊也專向路人搶這書哩。」送禮自用兩相宜。
「這書到底是寫些什麽?」鹿玉堂覷見鄰桌有兩名書生各別手執藍皮書封,上頭正烙著《幽魂婬豔樂無窮》七個大字,兩人看得眼也舍不得眨,其中一個還以草紙卷成團,塞住一對鼻孔。
小二明顯怔了會,笑容馬上轉為曖昧,「這我也說不清,客倌還是要自個兒瞧過才有趣。」接著就是捂嘴在笑,笑得鹿玉堂皺眉。
神秘兮兮的。
鹿玉堂端著茶杯,心裏越來越好奇,決定等會兒也去買一本來瞧瞧。雖然他一直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但是,真好奇…
「並桌坐好嗎?」嬌滴滴的女嗓輕快地問,才正勾回了鹿玉堂望街的目光,暖綠色的身子已經拉開他對麵的長凳一古腦坐下來,緊接著半個桌麵上放滿了書,一迭一迭像小山似的。
書山擋住了女嗓的容貌,鹿玉堂不斷聽到好聽的聲音在喊熱喊累,然而那塊書牆就是區隔了兩人。
鹿玉堂並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再三強調——所以他對於書牆之後的人全然沒有興趣,隻是…他又好奇起來,這麽悅耳的嗓,讓人不由得細聽。
「小姑娘,二樓有雅座,需不需要替您換個位?」小二又咚咚咚跑過來。
「不用不用,叫我把這些書再扛上二樓,我還情願坐在客棧門檻吃吃就好。我要湯麵,大碗一些、辣些,還要顆蛋,直接打在麵上,生的熟的無所謂,再給我一碗涼茶,嗯…」她拿出小錢袋數了數。積蓄都花在桌上一迭迭書山上,翻不出幾文錢,沒辦法再加點小菜。「就這樣好了。」
鹿玉堂低頭望著桌下——不是因為他想從桌下偷覷對麵的姑娘,而是他的腳被某樣東西甩到,像是有人無心碰了碰他。
這一瞧,瞧見了有隻繡花鞋掉到他衣襬下緣附近,而脫了繡花鞋的蓮足正盲目在尋找它的下落,仿佛瞎子摸象般地在地板上踩踩蹬蹬,他不著痕跡地將繡花鞋踢挪到蓮足能碰著的地方,讓同桌的姑娘能找到被她一腳踢甩開來的繡鞋。
「找到了。」書牆另端有滿足的咕噥。
鹿玉堂第四次說明自己絕不是個好奇心強烈的人,會再低頭看桌下,是因為那雙蓮足將另一隻繡花鞋也褪下,一對繡鞋整齊地擺在一旁,僅著淺綠色襪套的腳丫子小巧得不及他手掌大,讓他估量起她的身高…想必是嬌小的姑娘,否則也不會讓迭成山的書給掩得隻瞧得到她青絲間鑲飾的珠花。
「來,客倌您的香片、熱菜及白飯。美姑娘您的涼茶及加蛋湯麵,慢用。」小二同時替兩人上完菜,躬身退場,繼續招呼其他上門的客人。
鹿玉堂的注意力從桌下移回桌上,開始填飽肚子,書山後,有唏唏蘇蘇的吃麵聲,兩人也沒多做交談。反正客棧裏盡是喧嘩吵鬧,也不差他們兩人,聽著別人聊天道地也不失為用餐時打發無聊的樂事。
眾人的話題自然都離不開銀鳶城近日大事,《幽魂婬豔樂無窮》的問世。
「聽說這回是**青蛙精與和尚哩…」
「你瞧了那段水中燕好嗎?嘖嘖嘖,想來『如意君』必定曾與女人在水裏實際嚐過那滋味,否則如何能寫出如此膻色的文字?」那段文字讓人瞧得心癢難耐,當晚決定找池活泉或河流,也和女人來試試。
「我倒覺得『如意君』說不定是名性好漁色、流連於青樓坊間的婬人,這種書有何觀賞價值!我王某人不屑之!」義憤填膺地拍桌——可惜的是,寬袖裏掉出一本剛出爐的《幽魂婬豔樂無窮》,換來眾人的唾棄!
想看就正大光明看,不要嘴裏罵,背地裏又比誰都熱中,偽君子!
書牆後傳來嬌俏女嗓的掩嘴輕笑,吃麵的聲音停下來,似乎認真聽起周遭的討論。
一屋子的人對《幽魂婬豔樂無窮》一書有褒有貶,褒者讚不絕口,貶者視若敝屣,看書人自有觀書感,有人為爭論而吵得麵紅耳赤,但說穿了,不就是青菜蘿卜各有所好,像右手邊的文人公子哥不愛,那就甭看,別邊看邊氣壞自個兒身子;左手邊的長工小哥極愛,那就謝謝支持,吵成這樣似乎也沒啥幫助,愛的人還是愛,不愛的人還是不愛,何苦呢?
忽地,鹿玉堂眼前那迭書山從中分開,對麵的小姑娘在書裏尋找著能書寫的紙,好不容易拿了本雜記,再從懷中掏出毫筆,用舌尖舔了舔,飛快在書裏空白處寫了什麽,不時停筆靜聽,又垂頭疾書。
鹿玉堂瞧清楚她的容貌,並無驚豔,仿佛他早就料到那樣的嬌音應該來自於這模樣的姑娘。
她巴掌大的臉上有迷人的笑容,眸子清靈得毫無雜質,執筆的右手沒停。
直到她覺得聽夠了,才收起書和筆,將還剩七分的湯麵小口小口吃完,最後灌下涼茶——雖然不覺得飽,但至少不餓了,其餘的,等回家再塞甜品糕點好了。
「會帳。」她招來店小二。
「湯麵十五文,蛋兩文,涼茶一文,共十八文,謝謝美姑娘。」小二報出總金額。
「十八文…」她在錢袋裏算了數,一枚一枚掏出來。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咦?十六、十七…
唔?
整個錢袋翻過來,第十八文錢就是不出來,她探指去摳,錢袋仍是空空如也。
她明明有算好的!十八文錢剛剛好,一個也不差呀!怎麽會少一文?
掉了嗎?掉在地上了嗎?
她彎身在桌下找,還動手拍開鹿玉堂的腳,「讓一讓,我掉了錢…唔?咦?呀?」
桌下傳來支支吾吾的聲音,鹿玉堂的腳也被趕到左邊、再趕往右邊,更過分的要他騰空舉起——
找不到。
她找不到一文錢。
鹿玉堂的衣襬被扯了扯,他低頭,看見漂亮的小臉蛋在桌下仰頭看他。
「公子,跟你借一文錢好嗎?」她小小聲說,不想讓小二聽到。「我用桌上一本書當給你,等我回去拿錢再贖回來,就當一文,好不?」
「不用。」
她腦袋上方傳來一文錢落在桌麵的聲音,以及店小二快快錢的輕快道謝聲。
她探出頭,危機解除。
「公子,謝謝你。喏,你自己挑一本書,我到時再拿錢來贖。」她指指桌上的書山,要他自己挑順眼的拿。
「我說不用了,區區一文罷了。」
「我不欠人情。不然…」她在書堆裏找了找,「這本就當我一點心意吧。」
《幽魂婬豔樂無窮》。
「你看這種書嗎?」她問。
他搖頭,然後補上,「但我正準備去買。」似乎不讀過此書就不算來過銀鳶城,他不排斥入境隨俗。
「那正好,就用它抵一文錢。」她眯眸笑了,墨石般的圓瞳俏皮地彎起來。
「我將差額補給你,這本書就當賣給我。」他也能省掉特別上書鋪去買書的麻煩事。
「我送你好了。」她揮揮手,表示不用客氣。
「我不欠人情。」他說出和她同樣的話。
「反正這本也是別人給我的,我沒花銀子買。再說如果能讓更多的人看,對書才最幸福的事。要是你覺得書好看,要收藏或是要介紹給更多人都好;若不合你胃口,就轉送給想要的人吧。」
「這本書要多少銀兩?」鹿玉堂堅持一問。
她扇似的長睫搧了搧,還想再說服他,但他的表情寫著不容更改的決心,一時之間,讓她有種…無法違逆的錯覺。
這個男人是長得嚴肅了一些,但是不凶惡,剛正不阿的臉上鑲著炯炯有神的眼,看人時像要直透人心,不給人隱藏欺騙的機會,仿佛被他一眼掃來,就要全盤托出自己從小到大幹了哪些壞事、偷了哪個瓜棚底下的瓜、又拿爆竹去偷炸過哪戶家裏的小黑狗…
她偏著腦袋,心裏還在覺得自己突生的想法突兀而新奇,他卻先喚來小二,幹脆自己問清《幽魂婬豔樂無窮》的書價。
他掏出幹幹扁扁的錢囊,卻湊不足買一本書的銀兩,黝黑的臉泛起窘態。
她當然看出他神情所代表的意思,加上他衣著樸素到看得出來他是賺勞力錢的粗漢子,溫飽才是重點,買書對他而言,或許是浪費好幾頓飯菜錢的奢侈事。
她甜甜一笑,「我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拿你要付給我的書額差價當俸酬,再請你做一件事,好嗎?」
「什麽事?」
「你替我把這些書搬回家,工資就讓你賺。」這樣他就不用掏錢出來,等於隻花一文錢就買到值十幾兩的書——而且還是原作者的親筆畫押呢——誰也不欠誰。
這確實是個彼此都不吃虧的好提議,他點頭接受。
「好,那我等你吃飽。」她不吵他吃飯,拿了本書,埋頭其間,自得其樂地打發等人的時間。
鹿玉堂望著手裏被塞來的藍皮婬書,書末頁微微翻掀起,空白處繪了朵生動鮮活的粉色壯丹,一旁提著漂亮柔雅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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