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凜冬一劍出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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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湖水凝冰,枯木無生。
    一點如豆的幽光透過茫茫夜色,飄忽在寂靜無聲的冰麵上。
    挑燈的是一名形單影隻的男子,他隻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仿佛死人一般無懼寒冷,一動不動的站在冰冷的湖麵中央。
    他的左手拎著一柄劍,一柄赤如鮮血的劍。劍鞘上映著慘白的月光,有隻浴火的鳳凰若隱若現。
    
    話音剛落,男子的身後悄無聲息的出現一道人影。
    來者勁裝疾服,身披烏黑鬥篷,雖然整張臉都藏匿在兜帽的陰影之中,但僅憑手中的一杆龍紋銀槍,就足以證明,他就是人稱滄嶺槍王的銀槍沈虎。
    男子似乎並不驚訝這人的忽然出現,隻是微微張開被凍得發紫的嘴唇說道。
    
    沈虎走到離他兩丈處,站定身形。
    "有理,怕隻怕你還未拔劍就已凍死。"
    男子又道。
    
    
    沈虎雖然將臉隱藏在兜帽下,但口中的語氣已將驚訝露之於外。
    他當然會驚訝,酒雖然能暖身,卻也會令人遲鈍,而高手對決拚的就是刹那間的反應能力,若是其中一人喝了酒,那麽還未動手就已是宣告了死亡。
    身穿單衣的男子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還是喝了酒,一壇烈酒。
    沈虎道。
    "你到底是想死,還是覺得我不值得你全力以赴?都不是。"
    男子緩緩轉過身,昏黃的燭光照映在沈虎烏黑的兜帽下,漏出滿是虯髯的下巴。
    他垂下目光看向手中的長劍。
    
    沈虎微微頷首。
    "西湖水,一劍亭,公子比爾霓裳劍。江湖人都知道。不,他們不知道。不知道?"
    西比爾點點頭。
    "我要喝了酒,這柄劍才夠輕夠快。"
    沈虎明白了他的意思。
    
    
    
    
    說著,隻見他的右臂輕輕一擺,掌心的燈籠卻已出手。猶如飛鳥掠空,被他甩出十丈有餘,忽又失了勁道化作一隻螢火蟲,穩穩的落在冰麵上。
    沈虎看在眼裏不再說話,單手變雙手側身提起龍紋銀槍。隨著一陣骨關節發出的爆竹聲響起,他已做好了出槍的準備。
    與此同時,湖邊涼亭內站著一名女子。在寂靜無聲的午夜,身著一襲深衣,外披狐裘大氅,於滴水成冰的季節,翹首以待。
    哪怕俏臉被凍的通紅,雙耳失去知覺,也毫不在乎。
    她望著,似水的爍眸穿過茫茫夜色。
    她看著,看著那個人隻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裳,直直站在這冬夜的湖麵上。
    看著他手上拎著的那柄劍,看著他所說的‘唯劍無求’。
    直看到昏黃的燭光照映在冰冷的槍尖,照映在血染的劍鞘上。
    然而冰麵上的兩個人卻沉默著,誰也沒有再動一下。仿佛冰凍的湖水一樣,表麵巋然不動,內裏暗潮洶湧。
    因為他們清楚的知道,不動則已一動便要取對方性命。若自己沒有成功殺了對方,便是給對方取自己性命的機會。
    這種機會一次就會喪命,所以絕不能錯失先機。
    幹枯的樹枝落在青石般凍結的湖麵,發出沉悶的嘎巴聲。幾乎是與樹枝掉落的同一瞬間,槍王沈虎動了。
    巨大的身影在燭光的照映下猛一晃動,銀槍出手帶著勁風,冰冷的槍尖直撲西比爾麵門。
    此一招蛟龍出海,其勢之快當屬沈虎槍法之首,其力之猛可斷樹裂石。僅憑這一招,沈虎已不知殺掉多少武林高手。
    眼見破風槍尖抵近眉心,對方卻一動不動。沈虎便知勝負已定。腳下再度發力身形更猛,整個人以槍為箭頭,人為箭杆,筆直刺了過去。
    然而,隻一瞬間。
    霓裳出鞘寒風乍起,錚錚劍鳴不絕於耳。
    沈虎已如猛虎下山,撲出六丈有餘。雖然身體依舊保持著向前的姿勢,脖頸處卻多了一條細不可察的血痕。
    西比爾收劍入鞘,突然猛的咳嗽起來,本就因寒冷變得毫無血色的麵容,立刻浮現一抹漲紅。
    回頭去看沈虎,寒風已經吹掉了他的烏黑兜帽,漏出一張飽經滄桑的麵容,突兀的雙眼死不瞑目,鮮血從他脖頸噴射而出,冒著白氣撒在冰冷的湖麵上。
    西比爾艱難的止住咳嗽後,張開口頓了頓,終是什麽也沒說。
    多少習武之人終其一生追尋的天下第一,不過一個虛無的名號而已。可就是這麽一個名號,卻教多少英雄豪傑趨之若鶩。
    風漸大,冰麵上的燈籠被風卷起滾向岸邊,被一名飛掠而過的錦衣少年一把提起。
    隻見錦衣少年呼吸間不過三起三落,便已如一陣風般來到西比爾身前,足可見身法之妙輕功之高。
    “公子,玲瓏姐姐讓你快穿上。”
    錦衣少年一手提著昏黃的燈籠,一手挽著一件狐裘大氅遞到他的麵前。
    西比爾聽後微微一笑,伸手接過狐裘大氅披在身上,立馬便覺得暖和了不少。
    “阿魚,輕功進步了。從百花閣到這裏,衣服竟還熱著。”
    阿魚聽後,俊臉立馬攀上一抹燥紅,趕忙回道。
    “衣服是玲瓏姐姐剛從身上脫下來的,姐姐就在劍亭裏。”
    “什麽時候來的?”
    “三更。公子剛到湖心,姐姐就來了。”
    西比爾不由得抬頭望向不遠處的一劍亭,涼亭內早已空無一人,徒留餘香狐裘一件披在他的身上。
    阿魚看著他,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什麽?”
    “玲瓏姐姐比阿魚還笨。”
    “哦?”
    “姐姐這麽喜歡公子,卻總是不跟公子說讓公子娶她,不就比阿魚還笨嗎?”
    西比爾聽後露出一絲苦笑,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阿魚見狀麵露擔憂,連忙攙扶住他,擔心的說道。
    “公子,回去吧。這人交給阿魚就好了。”
    西比爾聽後努力壓製住咳嗽,微微頷首歎氣道。
    “此人一生修習槍術,無父母妻兒,無朋友知己,定要好生安葬。”
    阿魚答應著,忽又想起什麽。
    “公子,這人叫什麽名字?墓碑要寫些什麽嗎?”
    西比爾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寒風。待酒勁又褪去一些後,他便能更加體會到這冬夜的寂寥。
    像身後趴著的沈虎,一腔熱血終有冷卻時,待命喪黃泉後,身旁竟沒有一人陪伴。
    孤獨傍身,銀槍在手即為歸宿。
    幸哉!悲哉?
    “蒼嶺槍王,沈虎。”
    夜微亮,晨曦未至。萬物漸漸蘇醒,翹首盼望第一縷光亮的降臨。樹林中簌簌落雪聲,打破了歸靈山中的寂靜,也昭示著枯塚又添新墳。
    阿魚動作很快,墳包早已被他壘好,隻剩墓碑還未製成。此刻他正手拿斧頭砍著一棵碗口粗的樹幹,每砍一斧樹上的積雪便震落下來一些,有些落在他的頭上,有些滑過他稚嫩的俊臉鑽進衣領,不一會便濕透衣襟,山風吹過凍的他直打寒顫,接著每砍一斧便自言自語抱怨一句。
    “爛樹破樹!”
    “還槍王呢,還不是一劍都接不了。”
    “瞎老頭死老頭,怎麽還沒睡醒!”
    阿魚一邊抱怨著,一邊憤恨的砍著樹幹,直到身後傳來一句有氣無力的冷哼。
    “哼,大清早就有條鹹魚呱噪個不停。”
    聽到聲音,阿魚嚇的斧頭差點沒握住,連忙回頭尷尬的傻笑兩聲。隻見一名雙目失明的枯瘦老翁依站在茅屋外的籬笆旁,背對著阿魚抖了抖衣袖說道。
    “進來暖和暖和,別鹹魚變成死魚,咱一個瞎老頭子可不管埋。”
    阿魚捂嘴偷笑,忍不住想告訴他鹹魚也是死魚的一種,但還是什麽也沒說的跑進了茅屋內。
    茅屋內異常簡陋,東北角放著草席和棉被,胡亂的堆成一堆。居中處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子旁生著火爐燒著一壺熱水,除此之外便什麽也沒有了。
    阿魚一跑進去便不管不顧的提起正呼呼作響的銅壺,想要倒杯熱水去去寒。隻是沒想到瞎眼老翁比他還快,從他手中一把奪過水壺咒罵道。
    “滾一邊去。”
    說著從桌子上翻起一隻倒扣的茶杯,滿滿的倒上一杯,冒著熱氣的熱水與杯口齊平,不多一滴也不少一滴。動作不僅熟練而且極其精準,可謂一氣嗬成。若是外人見了,恐怕絕不會相信這老頭是個瞎子。
    但阿魚卻早已習以為常,他知道瞎老頭眼睛雖然看不見,但耳朵卻特別好使,就算是屋外掉下一根針,瞎老頭在屋內也能聽的一清二楚。
    “撒一滴,一棵樹。”
    瞎老頭說著臉上竟笑開了花,活像一個疼愛孫子的老長輩。阿魚見狀卻忍不住扁扁嘴,望著眼前的茶杯欲哭無淚。
    權衡再三後,也隻能小心再小心的端起茶杯,天知道一棵樹他要砍多久。
    瞎老頭等他抿過一口後,欣慰的點點頭,開口問道。
    “埋的誰。”
    阿魚又喝了一口,知道水不會撒出來了,才抬起頭回答道。
    “沈虎,說是什麽槍王。到頭來還不如他隔壁躺著的那個耍大刀的呢!”
    瞎老頭聽阿魚這麽說,抬起頭望向門外新墳的方向。伸出舌頭舔了舔幹巴的嘴唇,笑的更明顯也更和藹了。
    “嘿!沈虎也算一把好手。到你這小娃娃嘴裏,竟還不如手下敗將了。”瞎老頭顫顫巍巍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麵朝房門接著說道“屋外這些個墳啊,沈虎怎麽也排的上前三。至於你說的雙刀劉齊,充其量不過排第六。”
    “排第六?怎麽可能,那個槍王隻出了一招。他可是耍了三招才敗給公子的,尤其是最後一招…唔…叫什麽來著?啊對!鴛鴦戲水!哈哈...”
    阿魚一想到這個名字就會開心的笑起來,然而正當笑的盡興時,腦袋卻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疼不疼先不說,重要的是茶杯裏的水差點潑了出去。等他生氣的抬起頭時,卻發現瞎老頭已經起身準備走出茅屋。
    “招式多頂個屁用!你見過公子比爾用過第二招?”
    瞎老頭一邊佝僂著身子走出屋外,一邊不厭其煩的解釋道。
    “東邊埋著的橫掃千軍鐵棍吳,南邊葬著的鬼神莫測暗器唐,還有他旁邊躺著的負心殺手鐵扇謝,那個不比雙刀劉齊名頭響亮武功高強。花招多就厲害?那你這小毛頭不就成天下第一了?”
    阿魚聽瞎老頭一頓埋汰,頓時羞紅了臉,可又找不到理由反駁,隻得氣急敗壞的說道。
    “花招多當然厲害了!玲瓏姐姐就是證明!”
    “放屁,那丫頭是詭計多,不算武功。”
    “嘿嘿,老頭,你又嘴硬了。我這就去百花閣找玲瓏姐姐治治你!”
    百花閣在西府最深處,原本是公子夫人的住所,隻聽名字就知道花草繁盛。雖說如今是冬季,但樓內依舊是百花齊放花香四溢。而這一切卻要歸功於一位女子的辛勞,若不是她在屋內擺放三個火爐驅寒取暖每日照看,怕是秋天時百花就已枯萎。
    清晨天色蒙蒙亮時,女子總會來到閣樓,手拿剪刀修剪枝丫。就像對待自己的青絲一般,小心翼翼的生怕嚇掉對抗寒冬的花瓣。三年如一日,從不懈怠。
    饒是如此,還是無法抵擋天道自然,看著百花萎靡不振彎下枝丫,女子深感無力的輕輕歎了口氣。
    “奈何百花無首,終化春泥入壤。”
    語畢,緊閉的房門外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女子聽後連忙放下剪刀打開房門。隻見西比爾身披狐裘大氅站在門外,手中拿著一截剛從樹上折下來的梅花枝。
    女子見後連忙收起哀傷,微笑喚道。
    “姐夫。”
    西比爾還以笑容微微點頭,將手中的梅花枝遞給女子。
    “三年來多虧你照顧這些花,不然百花閣恐怕連春泥都看不到了。”他頓了頓,似是下定決心般接著說“往後搬進來住吧,這些花離不開你。”
    女子接過梅花枝後,臉上立刻泛起一抹緋紅,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先是盯著西比爾的眼睛良久不語,之後又緩緩低下了頭,沉默好久才輕輕恩了一聲。
    西比爾見她答應下來,也就不再多說什麽,轉過身便走下了樓梯。隻是轉身之後,沒人看見他哀痛的表情,也沒人知道他的愧疚之情。
    那是對亡妻的哀痛和對辜負的愧疚。
    西比爾站在樓梯間,複又回首望向敞開的房門。
    他曾答應亡妻,好生照顧玲瓏,為她擇選一戶好人家。然如今三年已過,英年才俊介紹無數,卻總是百般拒絕。他不能再等了,他將要做的事容不得再等,也容不得他牽掛任何人。
    “玲瓏,西府從此就是你的嫁妝了,莫要再任著性子來。”
    顧玲瓏原本還沉溺在歡喜之中,正手足無措的捧著那截隻開了一朵花的梅花枝,心中甜蜜就連臉上也是麵帶桃花笑不絕容。然而,忽又聽到樓梯間傳來的話語後,就像是吃了帶毒的蜜餞般,笑容漸漸消去徒留一雙朦朧的淚眼。
    她哽咽著,無聲的哭著。淚水順著她的臉頰,一滴滴落在冰涼的梅花枝上,濺起朵朵淚水化成的梅花。
    她不明白,姐姐並不比她漂亮,更沒有她溫柔,為何西比爾卻總是無情與她。
    她也不會明白,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本就沒有道理而言。
    就像手中的桃花枝一樣。
    即知花終有敗時,何苦寄心與枯枝?
    旭日東升,積雪消融。埋葬著十六位武林高手的歸靈山,此刻正沐浴在雪水的滋潤中。漫山遍野的高大樹木,因為枝丫上的積雪融化,就像天上的烏雲般,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
    西比爾一路走在泥濘的山道上,煞是費力。整夜未眠再加上昨晚湖麵上的決鬥,使他本就日益消瘦的身體更為雪上加霜。
    他的左手拎著劍,赤如鮮血的霓裳劍。右手提著一壇上好的秋露白。說起秋露白,此酒可謂彌足珍貴,隻有選用秋寒之露水才能釀造,整個西府一年也不過能釀一壇而已。
    然而西比爾雖然愛酒嗜酒,卻從來不喝這可遇不可求的秋露白。倒不是因為吝嗇,隻是有人比他更愛喝這清如水的秋露白。
    這個人就是他的亡妻——楚沐沐。
    歸靈山之巔,寒風凜冽,白雪皚皚。一座石砌的孤塚,麵東而立坐落在寬大的石坪中央。日出後陽光溫柔的撒在它的墓碑上,就像撒在女子溫柔的麵容上一樣。
    西比爾拎著劍和酒,走到墓碑旁席地而坐,溫柔的撫摸著墓碑,自言自語道。
    “我來了,帶著秋露白。”
    清澈的酒水灑落在地,飄起陣陣酒香,西比爾笑了起來。
    “都是你的,我不搶。”
    一陣風吹過,猶如情人耳語。
    “三年了,是時候了。”
    他笑得依舊溫柔,卻是如此悲傷。山風仿佛也被他的情緒感染,發出嗚嗚的悲鳴。
    不多時,一壇酒隻剩半壇,西比爾緩緩站起身來,默默望向山道登頂處。
    一位雙目已盲的枯瘦老翁站在那裏,雙手恭敬的捧著一方長長的烏黑木匣,身旁陪著一位約莫十四五歲的錦衣少年,正靜靜的等候著他。
    西比爾抬頭望天,知道時辰已到,便緩緩抬起手中的霓裳劍,輕輕的將它靠在墓碑一側。
    原本溫柔的笑容也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目光和無情的背影。
    紅顏塚中枯骨寒,江湖與我何加焉。
    殺妻之仇,今當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