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見

字數:9316   加入書籤

A+A-




    旖歡!
    陸語隻當沒看到原溶的窘態,娓娓道“您借給我銀子,就當買下西院了。
    “這宅子,亭台樓閣園林樣樣齊全,想找更好的,真不容易。先前的主人家,對營造頗有見解,建宅時花費甚巨,更曾專程去京城請教過造園名家黎郡主。後來遇到難處了,才忍痛低價出售。
    “我買下的時候,共花了七萬兩,修繕又花去一萬餘兩,有賬目可查。共計八萬餘兩,抹去零頭,一分為二,您給我四萬兩就行。
    “我放在西院的那些瓷器、擺件兒、家具,都給我送回來,轉手就能賣出去。你們如果想留下,照市價走賬。
    “不著急,七天之內跟我清賬就行。到時候我把那邊的地契房契給您。
    “要是你們覺得價高,也沒事,騰出來,我賣給別人。”
    原溶這才明白,她是用宅子跟他置氣呢。緩了片刻,他強笑道“你缺銀錢,我們理當幫襯。什麽地契房契的,你隻管留著。我這就回去給你籌備銀兩。”語畢,轉過胖胖的身形,慢悠悠地下樓去。
    陸語看著他走遠了,坐到屋脊上,環著膝望著天發呆。
    無憂跑進院門,用力揚著手裏兩封信,高興得語聲都有點兒變調了“小姐,信!您想看的信!快下來吧!”
    陸語騰一下站起來,卻是一陣天旋地轉,她連忙慢慢地坐回去,打手勢讓無憂上來。
    不消片刻,無憂來到她身邊,關切地問“小姐,您怎麽了?”
    陸語按著眉骨,低聲道“稍後你拿著以前的方子,去找濟仁堂坐堂的大夫,讓他給我做些去火的藥丸。”
    “是。”
    陸語緩了一陣子,拿過信件,展開來看。
    解奕帆沒有食言,兩封信都是報平安的家書,字跡有些潦草,都答對了她的問題她最喜歡的古琴的名字是夏鶯千囀,她近來最想要的配飾是價格高昂的鴛鴦手鐲。
    隻有他們才知道答案。
    字裏行間,他們列出了她平日一些衣食起居、琴棋書畫方麵的喜好。姨母說的全對,姨父則說錯了兩處一處說她喜歡吃京城的鴨梨,一處說她喜歡茉莉茶。
    信末,叮囑她不要記掛他們,千萬照顧好自己。想說的應該特別多,但不被允許。
    陸語眼睛酸澀難忍,眼底卻是幹涸一片。
    情緒平靜下來的時候,已是午後。她和齊盛坐在書房,研究兩封信裏有沒有線索。
    解奕帆、解明馨都是飽讀詩書的,這種信件中,不會出現藏頭藏尾之類的提示。
    兩個人找來找去,目標鎖定到了傅清明說錯外甥女喜好的兩處。
    這到底是真的記錯了外甥女的喜好,還是提示,不得而知。
    姑且當做提示。
    但是,京城的鴨梨、茉莉茶之間有沒有聯係?當做有的話,可以想出好幾種水果鋪挨著茶鋪、茶攤,賣梨的攤位臨近茶鋪、茶攤……諸如此類。
    廣濟大街一帶細致的地形圖早就描繪出來了,陸語和齊盛在圖上找出符合猜測的地方,安排人去排查。
    啟用的那些備用人手,是父親留給她的。父親棄文從商時,世道不是如今的安逸太平,便物色了五十名人手,又聘請一位做過鏢師的高手悉心調教。
    父親過世後,那時還很年輕的齊盛擔任陸氏大掌櫃,好幾次防患於未然、困境中找到出路,那些人手功不可沒。
    她在長安定居後,齊盛和她商量之後,將那些人另行安置,給予豐厚的銀錢,為的就是提防禍事發生時,沒有可靠的人手可用。
    父親雖然已經離開,卻一直在保護她。
    父親做的很多事,其實都在告訴她如果沒有成為真正的財、勢都雄厚的人,手裏的財帛就一定會被人覬覦。
    可她呢,直到現在才真正領悟。
    怎麽會這麽蠢……
    陸語站起身來,往外走去,中途又停下腳步,望向齊盛,“是我連累了姨父姨母。”
    齊盛立即反駁“局勢尚未明了,斷言原由為時過早。”
    陸語看著他,笑容恍惚,“我隻是在想,或許,不是誰都適合過煙火歲月。”
    齊盛心頭大急,知道她動了遁入空門的心思。也許此事過後,她便要回到陶真人身邊,潛心修道,再不問世事。
    他對她改了稱謂“東家,老東家在世時曾對您說過,與親人的生離死別,不要一味反思自己有沒有過錯,要多想想對方的過失。您還記不記得?”
    陸語牽了牽唇,輕聲說道“記得。
    “爹爹說,要走了,不會再回家。我哭著纏著他問,是不是我不聽話不懂事,他才不要我了。
    “他跟我講了這道理,又說是他和娘親對不起我。
    “沒兩日,他走了。師父帶我離開江南的家。
    “我想了兩年都沒想通,爹爹娘親到底什麽地方對不起我。直到師父告訴我,爹爹那些話的重點,應該是在告訴我,什麽是生離死別。”
    幾歲的孩子,如何走出喪父之痛的,隻有她自己知道。淚水湧到眼底,齊盛竭力忍著。
    陸語卻是神色恬淡,“我太貪心了。師父待我那麽好,還不知足,要親人、要親情。”
    停一停,她微笑,“以前以為,爹爹走之前、之後,沒有誰比我更難過,每天都哭著入睡,哭得現在都沒有眼淚了。
    “不能再照顧親人,親人因為自己孤單、無助、受磨折……那時候,爹爹該有多疼?”
    齊盛再也沒辦法克製情緒,背轉身,擦去猝不及防掉落的淚。
    轉回身時,她已離開。
    三月十八,申時。沈笑山負手走在長安城中。
    遠見畫橋煙柳,桃李爭春;近見市列珠璣,戶盈羅綺。
    這盛世祥和景象,卻不能讓沈笑山生出愉悅。
    沈家在陝西的字號是“和”,來到長安這兩日,他在和字號一些鋪子轉了轉,發現的以次充好、店大欺客之類劣跡和經營問題,夠記一本兒賬了。
    跟大掌櫃、二掌櫃提出質量問題,一個個比他還有理,梗著脖子說在長安同行之中,貨品成色是最好的,別處怎樣,他們管不著,誰看著別處的好,就去別處買。
    氣得他。
    當然,也是那些掌櫃不認識他的緣故,都當他是閑得橫蹦有意挑刺的書生。
    這些也罷了,讓本地大掌櫃、大管事照章程處置就行,另外一件事,讓他窩了一肚子火。
    自終南山到長安途中,他聽一名道士說了玉霞觀拆屋重建的事。
    得知方丈已將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桐木、梓木全部許給了一位陸大小姐,雖然失落,也遵循著萬事隨緣之道,唏噓之後,為對方慶幸。
    就是這件事,這兩日反轉兩次——
    昨日,玉霞觀的人通過和字號長安大管事傳話給他不知何故,陸小姐不要木料了,方丈聽聞他在長安,拱手相贈。
    他大喜過望,當即去觀中致謝。
    方丈說,尋常人不知那些木料是無價之寶,路途上怠慢甚至損壞了,便是暴殄天物,是以,必須由玉霞觀安排的人護送,他隻等著接手即可。
    他自是沒什麽好說,再次道謝。
    今日,陸小姐派管家把玉霞觀拆下來的桐木、梓木全部帶走了。
    當時方丈不在,主事的道士阻攔,她的管家說你們方丈正跟我家大小姐品茶下棋呢,他同意了。說完出示了方丈常拿在手中的陰陽環。
    道士不疑有他,便由著管家帶人運走了木料。
    過了一個時辰,方丈回去了,聽說後苦笑,說前兩日陸小姐過來的時候,他把陰陽環贈給了她,今日是去了城中,卻沒見過她。
    如此,他空歡喜了一場不說,還有種被人戲弄了一場的感覺。
    出爾反爾,用欺詐的手段明搶寶物、奪人所愛。那陸小姐是一向驕矜霸道,還是另有隱情?
    羅鬆快步趕上來,把查到的陸語的底細娓娓道來。
    沈笑山不說話。
    羅鬆又道“玉霞觀方丈給您下了拜帖,五日後,登門致歉。”
    致什麽歉?錯又不在方丈。沈笑山仍是不說話。
    羅鬆跟著他往前走,憤憤不平地嘀咕道“木料一事,是屬下大意了,應該派人留在玉霞觀附近盯著。可誰又能料到,她居然會來這麽一手。她陸大小姐在陶真人跟前好幾年,到底學了些什麽?陶真人也是,教出的什麽俗家弟子?不對,不關陶真人的事兒,一定是原府的人把她教壞了。”
    沈笑山停下腳步,看著他,“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麽?”
    羅鬆愣住。
    “不守規矩的人,照章程行事便是。讓她到我住處一趟。”
    “現在?”
    “現在。”
    按禮數行事的話,要下帖子、等回帖、相見。這期間少說也要用去一半日時間。
    但是,對不守規矩的人,他用不著禮數周全,甚至用不著好脾氣好涵養。
    陸語乘坐馬車來到沈宅。
    她沒讓無暇、無憂隨行。兩個丫頭亦是她深信不疑的人,知曉如今局麵,正因此,才沒讓她們同來。
    她們在一旁看著,會為她難過不甘。她所能有的,是難堪。
    其他的人,她不信任,帶來是自尋煩惱。
    馬車進到沈宅,下車時,有跟車的婆子關心地問道“小姐大抵什麽時候回去?要是逗留的久,奴婢也好回去一趟,請無暇姑娘送藥過來。”陸語這兩日不舒坦,在服藥,上下都是知道的。
    陸語微笑,“說不準,也許一時半刻就回家,也許一半日回不去。我帶了藥,不用擔心。”
    她跟齊盛、無暇、無憂也是這麽說的。
    也許一時半刻就被沈笑山攆出去,也許他會讓她在廊間罰站一兩日。
    泥菩薩尚有三分火氣。搶了他最在意的心頭好,他給予冷遇、懲戒也是情理之中。
    婆子想著小姐既然這樣說,沈宅就一定有女眷款待她。不然還了得?
    陸語叮囑車夫和跟車的人“你們隻管聽從沈宅的安排。”
    羅鬆走上前來,笑嗬嗬地躬身相請“陸小姐,您隨我來。”
    是啊,之前的確是滿腹抱怨,把她想象成了刁蠻驕矜特欠抽的小女孩兒,可在傳話時見到她,敘談幾句之後,滿心想的就成了誤會,一定是誤會!
    平心而論,陸語不是柔和婉轉的做派,待人態度淡淡的,但是處事幹脆利落,多餘的言語,連一個字都沒有。刁蠻驕矜的人可不會這樣,胡攪蠻纏的話跟誰都能說上一車。
    羅鬆莫名覺得,她和東家有些相似之處,因此,如何都反感不起來了。這會兒倒是有些擔心東家動了真氣,讓她下不來台。說到底,木料的事,真戳到了東家的痛處。
    陸語隨羅鬆來到外書房院,與長安很多宅子一樣,書房是一棟二層樓。
    此刻,沈笑山站在二樓廊前寬敞的平台上。
    老管家將幾色幹果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退下時咕噥道“今日的客人,居然是位天仙一般的閨秀,還是素不相識的。唉,難得啊,總算沒白服侍您這些年。”
    這是什麽不倫不類的話?沈笑山忍不住笑了,下意識地望向漸行漸近的陸語。
    看發髻可知,她已及笄,衣衫素淡,氣韻清雅絕俗,不施粉黛的一張臉,略顯憔悴,卻仍舊嬌豔如出水芙蓉。
    同一時刻,羅鬆正好心地微聲叮囑陸語“那就是我家先生。不管說什麽,別撒謊就行。”
    “多謝。”陸語抬眼望向樓上。
    陸語看到沈笑山的第一眼,隻覺道骨仙風,全不似俗世中人。再細看,見他容顏清雋俊雅,黑眸如夜,笑若春風。
    想象中,他就該是這般的風采照人。
    見到他了。解家很快就會知曉。她已經有所行動,他們就沒必要難為姨父姨母。
    隻要穩紮穩打,這一劫,就能渡過去。
    希望雖然微薄,仍是讓她唇角浮現笑意。
    沈笑山並沒收回視線,凝眸審視著她。
    她就在他注視之下,一步一步走上石階。衣袂隨清風翩飛,步履從容,儀態優雅。
    走到他近前,陸語深施一禮“江南陸語,問沈先生安。”
    她是以商賈的身份來見他。說的一口官話,沒有口音,語聲清越。沈笑山拱手還禮,隨後自顧自落座,並沒讓她坐下說話的意思,問道“是陶真人的俗家弟子?”
    “是。”
    “何謂玄同?”
    陸語緩聲答道“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略頓一頓,又道,“嵇康所撰《琴賦》有雲眾器之中,琴德最優。玉霞觀木料一事,我既辜負了師父的教誨,亦違背了琴德。”她望著沈笑山,語氣真摯,“今日不是先生傳我回話,是我求見先生。”
    侍立在一旁的羅鬆張了張嘴,旋即釋然而笑。他說什麽來著?陸小姐不是那樣的人,隻是想結識東家,繞了個彎兒而已。
    沈笑山睨了他一眼,心說你傻樂什麽?沒見這小孩兒幾句話就把主動權拿到手裏了麽?“不是誰要見誰,是我有事請教你。”他說。
    “不敢當。”陸語恭敬地欠一欠身,“請先生賜教。”
    “經商?”
    “是。”
    沈笑山道“我要在長安逗留幾日,置辦些東西,卻不了解行情。幫我解一題,如何?”
    她是以商人身份來見他,大抵要跟他談生意,順帶著說說木料的事。可以,但要有那個資質。
    會賺錢的人,一定會花錢,擅長最合理地支配本金、運算並控製收支。基於這些,他要給她出一道題,說難也難,說易也易,但比較有趣。
    陸語頷首,“我盡力。”
    “隨我來。”沈笑山起身轉入室內,在書桌前落座,從抽屜中取出一個錢袋,抬手示意她在對麵落座。
    陸語落座,靜待下文。
    羅鬆跟進來看熱鬧。
    沈笑山從錢袋中取出一把銅錢、一疊銀票,連同錢袋放到她麵前,“過過數。”
    陸語說好。銅錢六十文,銀票數目相加便令人咋舌了,六十萬六千二百兩。她把銅錢、銀票放到錢袋上,告訴他總數。
    沈笑山頷首,“給你出的題,就是將我帶的這些銀錢花出去,一文不剩,一刻鍾之內擬出章程,這章程要在一日之內落到實處。”
    陸語問“也就是說,銀子得花到實處、買回實物,要根據長安實際情形估算,而不是處處依照市價。”
    “對。從你、從我的位置考慮皆可。”
    “明白了。”陸語站起身,一麵磨墨,一麵斟酌。
    磨好墨,她又在心裏盤算一遍,取過一張宣紙,落筆書寫。
    沈笑山也取過紙筆,寫下幾句話。
    寫完清單,時間還很富裕,陸語又清點一遍桌上銀錢,纖長白皙的手指拈起錢袋,猶豫一下,又放回去。
    沈笑山抬眼凝了她一眼,眼底有了淺淺的笑意。
    陸語嫣然一笑,將清單遞給他,“請先生過目。”
    沈笑山則將手邊紙張折起,揚了揚,“這是一樁生意,想不想做?”
    陸語的神色既不急切也無猶豫,“榮幸之至。”
    兩人交換紙張。
    沈笑山看到她列出的清單,漆黑的劍眉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眼底的笑意延逸到眉宇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