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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 雪名殘@輕之國度
我看著那些死去的女孩子們。
死之地,這個詞驀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在明亮的小巷裏,她們停止了呼吸。我絲毫沒想過要去探究她們為什麽會死。死亡無法被掩飾,也無法被挽回。
死亡就是躺在那裏,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我之所以會流淚。是因為我想到了我悲慘的身世。是因為我可憐我從來沒得到過關愛的虛弱身軀。
在這座城市裏,當每一個家庭迎來一位新的家人時,都會給予他一個家庭所獨有的鈴鐺。那便是你被人所愛的標誌,是親人的證明。但我從一生下來,就從來沒用有過自己的鈴鐺。
然而就是這樣的我,卻活著。
而應該是被家人毫不吝惜地給予愛的她們,卻淒慘地死去了。或許是因為中毒,或許是因為疾病,或許我也馬上就要被死之風吹拂到了也說不定。
但是現在,我還活著。
看吧,快看我這個醜八怪啊。心中一個聲音惡狠狠地叫囂著。
喂,你們快看啊。被你們恥笑的我就像這樣活著。而恥笑我的你們,已經受到了死的懲罰。
看啊!我還活著!
但就算我如此喊叫,也無法讓她們中任何一個睜開眼睛,也無法阻止我眼中流出的淚水。
一個,又一個。
我拾起掉在地上的鈴鐺,心中暗自決定絕不為她們的死感到傷心。
我像狗一樣活到現在。這樣的我,一定有資格來玩弄你們的生死。
隻有那不屬於我的鈴鐺所發出的清脆鈴音,如同喪鍾一般空洞地回響在空中。
1.帶著紅色鈴鐺的安莉
咳、咳咳、咳。
從一座小小房子的小小房間裏,傳出了仿佛在彈扣白木一般的咳嗽聲。房間中有一張小小的床,一個小小的男孩躺在上麵。
“孩子,好啦。再不睡可不行了唷。”
說著,一個高個子的女人走進了房間。他撫摸著男孩的脊背,好像是來熄滅房間裏的油燈的。
“我不要。”
男孩搖了搖頭。
“我不要睡。安莉可能馬上就回來了。”
“孩子……”
母親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她已有了一些預感,男孩正在等待的“安莉”,已經再也回不來了。“安莉一定會回來的,一直都是這樣的啊!她手上有我送給她的紅色鈴鐺,她是我的妹妹。”
是啊,的確。安莉好像是這男孩的妹妹吧。我從窗外眺望著這兩個人,想著男孩的事,想著比起體弱多病的男孩還要幼小的安莉的事情。想著男孩是帶著多麽深厚的愛,將紅色鈴鐺交到她手中。就算是從沒體會過這一經曆的我,眼前也能清晰地浮現出當時的光景。
“隻要安莉一回來,我就叫醒你,所以……”
“安莉鈴鐺的聲音,我是最清楚的啊!”
安莉的鈴鐺,是紅色、最小的那一個。安莉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隻有紅色鈴鐺,被從她的屍體上偷走,在我的手中。
我探頭仰望著夜空和一輪蒼月。對死者的褻瀆。我思考著這句話。從現在開始,我要做的事情,就等於在死去的她們身後,用沙子覆蓋她們的足跡。這就是事實,我不僅棄他們屍體於不顧。而且還罪上加罪。
另一方麵,這也是複仇。正當的複仇。對恥笑我是醜八怪的女孩子們的複仇。
我輕聲呼喚著男孩,遙響手中的鈴鐺。搖響男孩最清楚的,身為他妹妹的證明。
窗戶開了。
安莉!男孩呼喚著我。
是啊、是的、是我。
我是安莉啊!
男孩伸出雙手,把我緊緊抱住。一邊說著,
怎麽弄成這麽破破爛爛的樣子了啊。是啊,與男孩所知道的那個美少女相比,身體和聲音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然而,隻有紅色的鈴鐺沒有變。
我的複仇成功了。
我就是安莉。
帶著紅色鈴鐺的安莉。
被小小的男孩抱在懷裏,家裏最小的女兒。
2.帶著藍色鈴鐺的芙勞
最近的老爹真讓人受不了啊。
兩個年輕人穿著沾滿汙漬的白色工作服。在工廠裏聊著天,不時從嘴裏吐出紫色的煙霧。
我悄悄地靠近二人的近旁,站在柱子後麵豎起了耳朵。
“交貨期限又要推遲了啊……”
“我昨天又被老爹揍了哎。說是煙灰缸太滿了……”
“那種事你跟我說有什麽用,老爹再不把他的事情做完的話……”
“我們也隻剩下抽煙這種事能做了吧。”
“受不了啊。”
“啊啊,實在是受不了啊。”
工廠裏響起了木楗敲擊的聲音。
這家工廠,據說是由技術高超但性格乖僻的老爹—手建立起來的。到現在也一直和這兩個年輕人一起日複一日地製作著家具。
然而現在,兩個年輕人卻隻能無所事事地吞雲吐霧,愁眉苦臉地歎著氣。
“果然,是因為那個吧?”
“除了那個不可能是別的了吧?”
“要不要再去問問?”
“笨蛋,下次就不是一個耳光能了結的啦。就算是把你的臉活活按在鋼銼上也不稀奇!”
“啊啊——,受不了。”
“真是受不了啊。”
說著,兩個人又歎了一口氣。
“芙勞離家出走已經一個月了啊。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了呢。那個漂亮的女孩,是不是已經徹底厭倦了粗魯的老爹呢……”
“明明隻要一看見芙勞,老爹的火爆脾氣便立刻飛到天邊去了啊……”
我偷聽到這裏,然後輕輕地轉過身,沿著工廠的牆壁向前走去。
我的脖子上現在正掛著藍色的鈴鐺,這個工廠的標誌。
今天,我正是為了成為老爹的芙勞而來的。
走到工廠的窗邊,忽然從裏麵傳出來一連串怒吼。
“老子早就跟你說了!做不了就是做不了!我管你那麽多!給我去死!”
緊接著,聽筒被摔在電話上的聲音,碎木片紛飛的聲音響作一團。
我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身體不由自主地打起顫來。就算是把你的臉活活按在鋼銼上也不稀奇!那句話一遍遍地在我腦海裏回響。
那、那樣做,一定很疼吧。
我低頭看著胸前的藍色鈴鐺,想。
比死還疼嗎?反正不管是哪個我都沒有體驗過,大概還是死會更疼一些吧。
想到這,身體的顫抖也停了下來。
芙勞一定,一定是更疼的。
“都給我去死!”
這次換作被毀壞的家具打破窗戶飛了出來。果然很恐怖。
我嚇得身體一顫,帶動脖子上的藍色鈴鐺發出了輕響。
老爹那布滿了歲月痕跡的古銅色臉龐轉了過來,用他那渾濁的眼睛盯著我,仿佛要看穿我的內心一般。
我沒有芙勞那麽美麗的身姿,如果他知道我不是他深愛的芙勞,或許真的會被按在鋼銼上吧。
老爹伸出手。那是宛如樹皮一般皺褶且堅硬的手掌。
要被打了,我閉上眼睛。
那隻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
用絕不會傷到我一絲一毫的力道,撫摸著我的頭。
“怎麽瘦成這樣了呢?”
那略帶哽咽的聲音震撼著我的心。
沒有被懷疑嗎?
沒有被看穿嗎?
這樣的我真的可以被溫柔地撫摸嗎?
我沉默著,老爹輕輕地把我抱起來。
“你們兩個!”
老爹向工廠裏麵大喊。
“還想偷懶到什麽時候!不想讓我用油漆給你們洗澡,就趕緊去給我加工新的木材!開工啦!”
雖然被罵了,但兩個年輕人眼中卻閃耀出喜悅的光芒。“老爹的芙勞回來啦!”
他們歡呼雀躍著。
代替無言以對的我,藍色鈴鐺輕輕地響了起來。於是,我在這裏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
我是芙勞。
帶著藍色鈴鐺的芙勞。
被頑固的老爹所寵愛,家具工匠的愛女。
3.帶著紫色鈴鐺的希爾維婭
距離日出還早,在夜空剛剛閃現出一絲曙光的時候。
我拖著懶散的步伐,行走在夜的街道上。
喧囂聲令耳朵疼痛不已。大路上充斥著人們吵架時的汙言穢語,小巷裏則不時傳出令人浮想聯翩的嬌喘。
我刻意避開垃圾堆,向前走去。
那種肮髒不堪的場所,總是令我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
我來到一家半掩著門的店前。
從店裏隱約飄蕩出早已不再流行的音樂。
連入口處的招牌,也有一半隱在了黑暗中。
招牌上,寫著“Silvia”這樣的文字。
“喂,我說媽咪啊,差不多夠了吧。”
甜美的聲音從吧台的對麵傳來。
吧台的另一端,一個穿著露肩連衣裙的女人半靠著牆壁坐在那裏。
“媽咪的事情我當然管不著,可最近你也喝得太多了吧……”
甜美的聲音聽上去還年輕,如同公貓呼喚母貓那樣特意拉長了聲調。
“對身體不好的啊……”
“莉卡。”
玻璃杯被重重地擱在吧台上。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
“真是的……不管你啦。”
為了換一種飲料,吧台這邊的女性拿起杯子,但依然在喋喋不休。
“我也是為了媽咪的身體著想,才說這種話的。媽咪最近的皮膚完全都鬆弛下來了啊,再這樣下去,我怕跟上一代的媽咪那樣……”
“莉卡。”
又是重重的一擱,隨後還伴隨著煙草點燃的聲音。
“你可以回去了。”
“哎~~~~不要啦……”
“難道你想讓我說,以後都不要再來了嗎!”
突如其來的威嚇。
然而被稱為莉卡的女性隻是聳了聳肩,並沒有就此罷休。
“我不要。媽咪要是不要我了,人家會寂寞的……”
說著,她把酒杯放在吧台上。裏麵裝著的並不是刺鼻的酒精,而是白色的液體。
“上一代的媽咪就是因為飲酒過度而倒下的,我可不希望看到媽咪也落到那個地步。那我走了——”
高跟鞋的聲音逐漸接近,我急忙躲藏到招牌後麵。
“哎?”
莉卡站在在小巷的光亮處,回過頭來。
“希爾雛婭妹妹……?”
我非常清楚,她在呼喚誰的名字。
是錯覺嗎。莉卡疲憊地歎了口氣,慢慢地踱出了肮髒的小巷。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死去的希爾維婭有過怎祥的成長經曆,我並沒有直接去了解過。隻知道她是一個沉默寡言,從不諂媚別人的女孩。隻有對她,我沒抱有過反感的心情。但我還是決定要盜取她的名字。因為這從一開始就是複仇,沒錯,的確是複仇。對比我幸福地生活至今的女孩們,也是對我所經曆過的殘酷命運的複仇。
一步,又一步。我緩緩地通過半掩著的門,走進店內。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咪……”
在莉卡離開的同時便癱軟在吧台上的那個人,慢慢地支起身子,好像是在害怕自己聽錯了—般,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
我又輕輕地叫了一聲。
“媽咪……”
女人妝容脫落,露出褐斑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發出了仿佛要哭出來般的笑聲。
“什麽嘛,你這孩子……”
“你這孩子,怎麽又弄成剛來我們家時的那個樣子了。”
說話的語氣,仿佛與剛才那個叫莉卡的女人相似。
“什麽嘛,剛還在想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你這孩子,到底去哪兒了啊。”
“好啦,快把這個喝了。這是給你的。想要什麽我去給你拿。真是、真是……”
“太好了……”
我接過女人遞給我的玻璃杯。
或許希爾維婭第一次來到這裏時,也是像這樣喝著溫暖的牛奶吧。
對不起……我第一次在心中默默地向她道歉。
我是希爾維婭。
帶著紫色鈴鐺的希爾維婭。
在夜晚的城市裏被媽咪抱在懷裏,一心隻為媽咪的少女。
4.帶著黃色鈴鐺的洛蒂
—個高個子的男人正在給花壇澆水。身上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褲子一塵不染。
“老師。”
打著招呼的是兩個小孩。正在澆水的男人抬起頭來。
“嗯?怎麽了。”
被稱為老師的男人習慣性地蹲了下來,眼鏡後麵的視線望著其中—個男孩子。
“老師,洛蒂呢?”
說話的是另一個女孩子。
此時,就算遠遠地看過去,也能發現被稱為“老師”的那個男人,臉色馬上陰沉了起來。
“老師,洛蒂再也不回來了嗎?”
男孩子也追問道。
“唔……”
老師皺著眉頭。這時,他的周圍已聚集起一圈年歲相當的孩子。每個小孩都穿著相同的白色襯衫,看起來像是已經玩累了的樣子。
洛蒂也曾經帶著黃色的鈴鐺,圍在這位老師的周圍吧。我想象著那種情景。
這些幼小的孩子似乎都是失去了親人的孤兒。和這位被他們稱為老師的青年一起生活在一棟寬敞而又質樸的大房子裏。
“到底是出什麽事了呢……雖然以前她也時常不見了人影,可……”
老師冷靜地說著,可孩子們已爭先恐後地開始述說起自己的擔心來。
“我還想和洛蒂一起玩呢……”
“洛蒂會不會生病了?”
“還是受傷了?”
“會不會很寂寞啊……”
“肯定很寂寞啊。”
老師看著憂心忡忡的孩子們,問道。
“如果洛蒂很寂寞,你們會不會很傷心?”
“會的!”
“我不要她寂寞!”
老師點點頭。
“那麽,如果洛蒂知道大家很寂寞,她也會很傷心的。對吧?”
溫柔地說。
我遠遠地遙望著那副光景,心中不禁感到一絲迷茫。
我知道,洛蒂的黃色鈴鐺是屬於這家孤兒院的。我也到這裏來了。然而,她算是這家孤兒院中的一員嗎?對這家孤兒院來說,她是不是可有可無的呢?
在老師的安撫下,孩子們陸續返回了各自的遊樂場。
老師的身邊隻剩下了一個卷發,臉上長著雀斑的少女。
“可是,就算……”
少女盯著自己的腳尖,囁嚅著。
“就算洛蒂不感到寂寞,我們也還是會傷心的……”
老師把手放在少女的頭上摩挲著。
“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無可奈何的啊。”
“我知道的!”
少女抬起頭,目光堅定地望著老師。
“如果真的是無可奈何,那老師就不會每天晚上在我們都唾了以後,還出去尋找洛蒂了!”
噓——老師把食指放在了少女的嘴唇上。
“大家都很擔心不是嗎?”
“可、可我也同樣擔心老師您啊!”
“嗯,我知道。對不起。”
麵對這種老成的說話方式,老師無奈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就那麽拿著水灑,仰望著天空靜靜地說道。
“其實,我並不是很擔心洛蒂的安危。洛蒂那個孩子。就算走出這個家,也一定能照顧好自己。隻不過,大家不是都在說洛蒂是自己的親人嗎。我隻是想更加認真地對待親人這個稱謂。對於我們這些沒有親人的人來說,不是應該比別人都更加珍惜親人這種稱呼嗎。我是這麽想的。”
是夜,孤兒院的燈光熄滅不久。我靜靜地出現在那個從孤兒院裏悄悄走出的身影前。
老師看到我的瞬間,停下了腳步。
即便是在月光之下,我和洛蒂相比也依然是麵目全非了吧。仿佛隻有鈴音才能依靠一般,我搖響了鈴鐺。
“……是洛蒂嗎?”
是啊。我是洛蒂啊。
“終於回來了嗎。回到我們的‘家’裏來。”
如果能夠接受這樣的我的話。
孤兒院裏,雀斑少女正努力地安撫著因老師不在而哭鬧的孩子們。看來這些天老師不在的時候,是她一直在努力照顧著孩子們。老師緊緊地抱住那名少女,向所有的孩子們宣告著我的歸來。
我是洛蒂。
帶著黃色鈴鐺的洛蒂。
是有著很多很多親人,親密的孤兒院大家庭裏的一員。
5.帶著橙色鈴鐺的碧斯可
住在那棟房子裏的作家是個怪人。街上的人們都這麽說。
那棟房子有些曆史了,看上去就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雖然有些破爛,但還沒到影響居住的地步就是了。沒有上鎖的房門與其說主人忘記、不如說門上根本就沒有鎖。表麵上像是在對著小偷說歡迎光臨似的,可實際走進去一看,卻已經破敗到了實在讓人提不起偷東西欲望的地步。如果說家如其人的話,那麽這棟房子可以說正是那個怪人的寫照。
而那個被人稱為怪人的作家,今天則躺在走廊上。
就在我心裏暗自思忖著是不是已經死了時,他手指不時地如同痙攣一般的顫抖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這才發現他不僅沒有死,甚至連意識都是清醒的。
雖然手背如同老人—般瘦骨嶙岣,但從一頭黑發的光澤程度來看可以確定他遠還沒有那麽老。就連躺下也還是帶著眼鏡,或許常年帶眼鏡的習慣,使得眼鏡已經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了吧。
他躺在那裏。就連我撥開門口那不知是垃圾還是門簾的布條走進房子裏,他都沒有察覺。
“碧斯可——”
他不時發狂般地喊著我的名字。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叫喊聲嚇得一抖,連帶著鈴鐺也發出了輕響。
怪人好像聽到了那個聲音,嗖地坐起身來背對著我向屋裏走去。
“不要過來。”
留下了冷酷無情的一句話。
“不要過來。”
說著,他回到那張不知算是書桌,還是算是曾經的書桌前,把自己埋進廢紙堆裏。撓了撓頭,開始奮筆疾書起來。不時地發出怪聲,不時地像之前那樣躺回到地上,周而複始。
我就這樣呆呆地站在作家房間的角落裏,直到傍晚才離開。就算我輕輕地搖響鈴鐺,他也依然連頭也不抬一下。
那個人真的是碧斯可的家人嗎。
隨後幾天,我又去了好幾次。每一次,都隻看到那個不可理喻的怪人不眠不休地專心於紙張之中。仿佛被這神秘的氣氛所傳染了一般,我也變得小心不讓自己的鈴鐺發出聲響親。就這樣站在房間的角落裏,聽著他手中的筆尖接觸紙張時所發出的沙沙聲。
“呼……。”
一聲深深的歎息。
緊接著,怪人伸了個大大懶腰,然後順勢倒在了地板上。
“完成了……”
那有氣無力的聲音,與之前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語氣判若兩人。
於是我低下頭,又用鈴鐺輕輕地呼喚著他。
他躺在地上,發出了虛弱的聲音。
“碧斯可、碧斯可小姐——。
我還以為今天也會被拒絕,沒想到他卻用亡靈一般的緩慢動作伸出瘦弱的胳膊,向我招著手。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想仔細觀察一下他的樣子,忽然被他摟住脖子,我也倒在了他的身上。我嚇得全身都僵硬起來,能聽到的隻有他的心跳聲。這時,他緩緩地閉上眼睛,對我悄聲說道。
“……什麽嘛。碧斯可,才幾天不見……你瘦了啊。”
瘦削的手雖然稍稍有些粗魯,但動作依然溫柔。我無法回答他的提問,隻是保持著沉默,聽著他的心跳聲逐漸地平緩下來。直到一句囈語傳到我的耳中。
“……可惡啊……總算,可以睡覺了……”
話音未落,他好似已經進人了夢鄉。隻不過,抱著我的手依然沒有鬆開。
啊,原來是這樣。我解開了心中的疑問。原來,帶著橙色鈴鐺的碧斯可對於她的親人來說是這樣一種存在啊。於是,我自己的心跳也慢慢地與作家融為一體,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我是碧斯可。
帶著橙色鈴鐺的碧斯可。
是給予怪人作家安穩睡眠的養女。
6.帶著銀色鈴鐺的克麗絲
銀色的鈴鐺雖然沒有什麽特別精致的紋飾,但卻能夠發出最為動聽的鈴音。如此美麗的鈴鐺,究竟是屬於哪個家庭的呢。原來,那是屬於一位住在一棟巨大宅邸裏,孤身一人的老婆婆的。
“夫人,到用餐時間了。”
“好的,謝謝你。”
“夫人,庭院裏的百合開花了。我插到這邊的花瓶裏了。”
“真是沁人心脾的芳香啊。”
“夫人,外麵下雨了。請允許我把窗戶關上。”
“是啊。那窗簾也拜托你拉好吧。”
老婆婆家裏雇了許多的傭人。她把身邊的大事小情都交給傭人們打理,自己則總是坐在安樂椅上,靜靜地聽著音樂。雖然就連更換唱片這種事也要由傭人來幫忙,但宅邸裏的傭人們都敬慕著身為女主人的老婆婆,也不會有所怨言。
然而,老婆婆每天都會無數次地向傭人們提出這樣的請求。
“能不能幫我把克麗絲叫過來?”
或者。
“克麗絲去哪了?”
或者。
“幫我去找找克麗絲吧。”
從來對老婆婆的請求說一不二的傭人們,聽到這些話時也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夫人,克麗絲小姐她……”
傭人小心地挑選著自己的措辭。
“啊啊,對了……”
老婆婆善解人意地打斷了傭人的話。
“那孩子已經不在了啊。對啊,是這樣啊……”
她囁嚅著,緩緩地點了點頭。然而過不了半日,她便又會呼喚起克麗絲的名字。將自己中意的音樂停下來,問。
“我可愛的克麗絲,究竟在哪裏?”
某個雨天的黃昏,宅邸呈發生了騷動。
“夫人?”
“夫人……!”’
傭人們慌張地在房間裏來回穿梭。最後,其中一人絕望地嚷道。
“怎麽回事,夫人的拐杖不見了!”
屋子外麵雖然並不是非常地寒冷,但霧一般的綿綿細雨,卻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難不成,她一個人去了外麵……?”
麵色鐵青的傭人們急忙各自行動起來。有的開始將外套穿在身上,有的則拿起電話尋求幫助。我也放棄了在一旁偷看,轉而跑到了雨中的街道上。
跑著跑著,我忽然聞到了某處飄來的百合的芳香。順著香味找過去,終於在遠離宅邸的一座公園的小路上,發現了老婆婆的身影。此時,幾位男士正圍在她身邊,關切地相互詢問著。
“喂,這樣下去她會著涼的啊。要不要把她送到派出所去啊?”
老婆婆還穿著室內的軟鞋,剪裁一流的華服也已被雨水淋濕。男士雖拉起她的手想帶她去派出所,但老婆婆卻隻是眼神空洞地低著頭,頑固地一動也不動。最後,無可奈何的男士們隻得自行離去。
我走進老婆婆的視線範圍內,一言不發地搖響了銀色鈴鐺。清澄的鈴音在雨中響起,老婆婆忽地抬起頭,看著我,用她那顫顫巍巍的聲音輕聲呼喚著我的名字。
“克麗絲……?”
我搖著鈴鐺,背轉過身去。
“等等,克麗絲、克麗絲……!”
身後響起追趕過來的腳步聲以及拐杖的聲音。
我沒有那個力氣,將老婆婆背到她的房子去。但我至少要帶她到她的傭人那裏去。
我無數次地回頭,停下腳步,生怕老婆婆跟不上我的步伐。讓動聽的鈴音成為指路的燈塔。
終於,一位宅邸的傭人發現了老婆婆。
“夫人……!”
她跑到老婆婆旁邊,而全身濕透的我,也終於被老婆婆抱在了懷裏。
明明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的克麗絲。以這傭人們都無法掩飾自己的驚異,但卻沒有一個人出言質疑我的身份。每個人都在為女主人的平安歸來而歡呼雀躍。
我是克麗絲。
帶著銀色鈴鐺的克麗絲。
是住在大宅子裏的老婆婆最愛最愛的小克麗絲。
7.帶著粉色鈴鐺的瑪利亞Ⅰ
現在,我得到了許多溫暖與許多的名字。
星期一,我是安莉。
星期二,我是芙勞。
星期三,我是希爾維婭。
星期四,我是洛蒂。
星期五,我是碧斯可。
星期六,我是克麗絲。
隻有剩下的一天,我才是我自己。
這原本是複仇。是對她們那些比我幸福,但比我先死去的女孩們的複仇。
然而憑悼和褻瀆都在此終結,剩下的隻有用謊言堆砌起來的我。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我也開始憧憬起了未來。
說不定,說不定什麽時候。
說不定什麽時候我也能夠墜入愛河。
如果真可以遇見命中注定的那個他,我會首先讓他賜予我一個名字。
一個不是任何人的替身,隻屬於我自己的愛的名字。
我心中暗自起誓。
但是,為什麽。
為什麽我要去找他呢。
他默默站在那座能夠俯瞰整座城市的山崖上。俊俏的麵龐,修長的身姿。但那種俊美,並不能阻擋我的腳步。
我不需要什麽理由。
那天,我沒有佩戴任何鈴鐺。
因此,我絕不是其他的什麽人。
他的腳下滾落一對粉色的鈴鐺。那並不是他的所有物,而隻是他愛情的殘骸。他的臉上充滿了絕望的深情,浮現在他眼中的,隻有直達死亡的空虛。不論我怎麽注視他,呼喚他,他都不會回頭看我哪怕是一眼的吧。
如果我撿起那淡粉色的鈴鐺,讓那清澄的音色傳入你的耳朵裏,或許能夠使你覺醒吧。然後你會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微弱地叫著你曾經深愛著的“她”的名字。
“……瑪利亞?”
然後我會露出喜極而泣的表情,對你說。
“是的,我就是你的瑪利亞。”
因為,“我”已經真真正正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
我輕輕地笑著,答道。
“我就是瑪利亞啊。”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向我走來。
“那不是你的名字。”
但,這難道不是你所深愛的那個名字嗎?
我愛著他。然而他所愛的卻不是我。而是這個粉色鈴鐺真正的主人。即使死了,也依然是我永遠的情敵。他真正愛著的隻有她。我恨她,所以才要奪取她的名宇與一切。無論這會令我付出多麽大的代價。
“不過,如果沒有遇到你的話,我或許就那樣死掉了。”
或許就是這句話,給予了我救贖吧。
隻要你能夠幸福,名字這種東西,我可以永遠地將它舍棄。
暴風雨來臨了。
從黎明開始便猛烈敲打著窗戶的狂風夾帶著滾滾的烏雲,狂暴地橫掃著森林裏的樹木。
我跳出老婆婆溫暖的毛毯,奔跑在夜晚的街道上,向山間的小屋狂奔而去。
那裏是我曾經的棲身之所。
每當我回去那裏取鈴鐺時,都會回憶起過去。
我現在已經擁有了許多的名字,那麽殘存在這山間小屋裏的亡靈,又究竟是誰呢?
一道令人目眩的閃電伴隨著雷鳴劃破天空。那是一種足以令汗毛倒豎的恐懼。不遠處傳來了樹木折斷的巨響,一股惡寒遊走在我的全身。我不由得愈發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以抵抗這股從後背竄上來的寒氣。抵達小屋前麵時,我發現自己陷入了最為惡劣的情勢之中。
滾滾的濃煙,刺鼻的氣味,以及那令皮膚隱隱刺痛的灼熱感。
山在燃燒。
在狂風的裹挾下,火勢以驚人的速度擴大。我不顧一切地闖進小屋。
如同身處地獄一般的熱浪撲麵而來。
但是,鈴鐺。我必須要保護好鈴鐺。那是她們生存的證明。也是我繼續活下去的意義所在。
收集好七個鈴鐺之後,逃往屋外的出口已經被火焰所吞噬。
我飛身躍向破碎的窗戶,燒灼的痛楚遍布全身,小屋裏到處都傳出了崩塌前的哀鳴。
窗外是懸崖,我順勢滾了下去。
那七個鈴鐺被我銜在嘴裏,用牙齒緊緊地咬住。
8.帶著粉色鈴鐺的瑪利亞Ⅱ
滴在臉頰上的雨滴喚醒了落在黑暗中的我。
雖然依然能聞到山火所散發出的強烈氣息,但狂風所帶來的大雨雨勢也逐漸加強。
但我並不認為自己得救了。我伏在山石上,四肢已完全失去了知覺。
這就是對我的懲罰嗎。
我抬頭問天。這就是對於這個將死去女孩們的幸福據為已有,無恥的我的懲罰嗎。
“……!”
在逐漸消逝的意識裏,我聽到了呼喚我的聲音。
不,那並不是我的名字。
但是,但是。
“……亞!瑪利亞!”
這聲音,的確是我所深愛著的,他的聲音。
“瑪利亞!振作點,你不能死!瑪利亞……!”
啊啊。
是你。我最愛的你。不要絕望。我用盡最後的力氣,說。
不要絕望。求求你。
下去。
如果失去了我,他就會第二次失去深愛著的瑪利亞。
不,不隻是他。
安莉。芙勞。希爾維婭。
浴蒂。碧斯可。克麗絲。
請不要再殺害美麗的她們。
我輕聲說著。
請不要再殺害被深愛著的她們。
我顫抖著,將七個鈴鐺交給了他。
如果可以的話,請你代替我。
一定,不要讓那些充滿了愛的家人們,絕望。
他欲言又止地看著我,然後收下了鈴鐺,轉身飛奔而去。
看著那逐漸消失的背影,淚水和雨水在我的眼中交織在一起。我想呼喊他的名字,可已經發不出聲音。如果能夠出聲的話,說不定那句話就會脫口而出。
要離開我。
冰冷的雨和灼熱的山。馬上就會奪去我的生命了吧。
然而到了生命的最後,我還在擔憂著家人和深愛著的他。
雖然被愛的並不是我,但我確實愛著那一雙雙溫暖又溫柔的手。
為此,不惜撇下謊言,褻瀆死者,而這一切,本來隻是為了複仇。
但為何我現在卻留下眼淚了呢。在臨死之際,我來到了和她們最近的場所,終於,要為她們而落淚了嗎。
是吧。是吧。一定是這樣的吧。大家……都是想活下去的,對吧?
雨水將山坡衝刷成灰色,我的視線裏逐漸失去了色彩。黑暗,在雨中降臨。
忽然.不知從何處飄來了鈴鐺那清澄的聲音。我將自己僅剩的最後一點意識集中到聽覺上,來尋找聲音的來源。緊接著鈴音,又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與呼喊。
“……安莉!”
這個聲音,是幻覺吧。
是被封印在鈴鐺中那淡淡的回憶吧。
因為,這根本不可能,是在呼喚我。
“芙勞!”
“希爾維婭!”
騙人,我的眼皮在顫抖。
……為什麽……?
在灰色世界的遠方,閃過許多的身影。他們在雨中,將我圍了起來。
是男孩,老爹,還有媽咪……。
“洛蒂!”
“碧斯可……!”
“克麗絲!”
騙人的。孤兒院的孩子們。還有作家。老婆婆……!
不行……我發出了已不成樣子的微弱聲音。
不要看著我。
不要揭穿我的謊言。
不要責備我。
我不是你們深愛著的少女……!
“早就知道了……”
為了我,而用七個鈴鐺將家人叫到一起的他說道。
他用溫暖的毛毯將我裹起來,抱著我為我取暖,然後把七色的鈴鐺放到我的身上。
“其實大家早就知道了。”
鈴鐺發出了溫柔的鈴音,親吻著我的臉頰。
“我們所愛的,並不是過去的幻想。”
大家寬恕了我。
“你是為了我們,才撒了這個美麗的謊言。治愈了我們受傷心靈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擁有著七色鈴鐺的你啊。”
我流著淚,閉上了眼睛。我一直以為我的人生隻是充滿了謊言。然而現在,我才終於發現我是多麽的幸福。
七色的鈴鐺。這便是深愛著我的家人和戀人,賜予我的名字
我是小鈴鐺。
帶著七色的鈴鐺,在這座城市得到了最多的愛。我是小鈴鐺。
……擁有七色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