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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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夜晚已經有股涼意。\0m\
    朱紅色大門被推開,一位七十餘歲的老人從裏麵走出來,雖然已是滿頭華發,但仍有著不自覺的貴氣。
    闔上大門之前,老人回頭,「你真的不回來?」
    半晌,沒得到回答,老人一揮手,跟在身邊的隨從打開停在圍牆外的禮車車門,不一會,車子便消失在小巷的視野之中。
    院子中,官仲儀站在黃槐樹下,看著他那老說著自己沒幾年好活,但卻活得比每一個孫子都還要硬朗的爺爺回到在數字中分毫必爭的世界。
    耳邊聽得到林輝煌的笑聲,「沒想到你清心寡欲到這個地步。」
    「什麽清心寡欲,不會用成語就不要亂學。」
    「我如果是你爺爺,就演個心髒病發或是臥床不起的戲碼,到時候還怕你不乖乖回去?」
    官仲儀泛起笑意,「我有醫師執照。」
    林輝煌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對喔,在醫師麵前裝心髒病發好像有點,不,是很蠢,死纏爛打說不定有用一點。」
    她話語才落下,門鈴就響起,兩人對看一眼,同時叫,「門沒鎖。」
    兩人都以為再度按鈴的是老爺爺,沒想到推開門的——正熙?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高腰小禮服,精致得像個洋娃娃,非常叫愛,但眼眶卻是微紅的。
    「我先進去了。」留下這句話,林輝煌將院子留給他們兩人。
    官仲儀似乎知道她為何而來,並沒有太大的意外,拉開了乘涼用的走廊拉門,示意她坐下。
    她完全沒有愛惜身上那件白色小禮服的意思,直接坐下,長長的裙擺就拖在泥地上。
    蟬鳴聲不斷。
    靜默半晌,正熙終於開口了,「最近……你有沒有跟阿福聊過天?」
    「每天。」
    「小惠已經五個月了。」後來她陪小惠去產檢,受孕日期就是他們停留在義大利的時候,「我們好像才玩回來沒多久,小惠肚子已經這麽大了,很快的,小孩就會生下來……他們的小孩應該很可愛吧……嗯……一定很可愛,但是,他們什麽都還沒準備好。」
    官仲儀伸手攬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知道她要說什麽……
    ***
    那天晚上,她半醉,童年往事一說就無法停下來,他所聽到的,幾乎全是為錢所困的記憶。
    她喜歡畫畫,也會畫畫,卻沒能好好學習。
    對外文有著極大的興趣,但要等到她出社會後才有辦法繳得起學費。
    她很盡力的在彌補過去的遺憾,即使知道時光不會倒流,還是希望能夠多完成一些童年的夢想。
    但越是這麽做,心中感覺越空,午夜夢回,腦海中出現的不是勾勒的將來,而是甩脫不了的過往。
    總是在搬家,總是在羨慕別人,即使想哭,也沒有自己的房間。
    換做是他,也不會有安全感。
    「總公司要潘才駒十二月的時候去接管輪敦門市……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英國。」
    「那你的答案呢?」
    「我、我,」她頓了頓,「不知道。」
    「是不知道,還是想要兩全其美?」
    她沒說話,一時之間,隻剩下蟬鳴以及風吹樹葉的聲音。
    半晌,正熙惱怒的說:「就是因為知道不能兩全其美,我才這麽痛苦,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每次約會完都累得要命,每次想到將來就夜不成眠,每次對著潘才駒的臉就會想到你?」
    他泛起笑意,「我很榮幸。」
    「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氣定神閑?」
    「那你要我怎麽樣?」
    官仲儀感覺到她半倚在自己懷中的身軀一僵,再度陷入沉默。
    這一次,她安靜了許久。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她終於再度開口,「你覺得愛情跟麵包哪個重要?」
    「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一個好的婚姻,缺一不可。」
    「我說不定……會選擇麵包……」即使愛情就在身邊。
    「我知道。」
    「隻是想告訴你,我很認同你的想法,但就在同一個時間,我也否定你的想法。」她吸吸鼻子,「沒有愛情,家不成家,沒有麵包,結果還是一樣,閉上眼睛,就看到自己的過去,睜開眼,我又看到另外一幕在眼前上演,我甚至有一陣子覺得永遠等不到雨過天青。」
    「小惠是小惠,你是你,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怎麽會有一樣的命運呢?」官仲儀撥開她飄到他臉上的發絲,「你如果隻看不幸,永遠看不完,牢記不幸,那很有可能真的會不幸。」
    夜風中,隻聽見她的輕笑,「你好像在說繞口令。」
    「我隻是以過來人的身分給你一些建議。」
    他雖然不跟父姓,但仍是家族中的長子長孫,自小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沒穿過舊衣,要什麽有什麽,別人眼中揮金如土的生活對他來說是再平凡不過,沒有愛,他能有的隻有金錢,當然要花。
    他不斷的在花錢,然後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花再多錢也彌補不了心中對愛的悵然若失,折掉了各式金融卡,他不再接受家中的援助。
    人的成長過程總有缺憾,他缺乏愛,她缺乏安全。
    如果一直將缺憾放在心中,隻會讓人生更不圓滿--領悟的過程很長,他很幸運的走了出來。
    「我耳朵是很硬的。」
    他輕拍她的肩膀,笑說:「我知道。」
    正熙站了起來,沒注意到沾染了泥土的白色裙擺,大大的眼睛看著他的臉,唇畔有絲不易發覺的笑,「我要去英國,而且,盡量不讓自己後悔,一旦我答應了,接下來就會很忙,忙到沒有好好跟你說話的時間,在這一切開始之前,我想要先告訴你一件事情。」
    她頓了頓,「如果單說愛情,我一定會跟著你。」
    相對於她的毫不掩飾,官仲儀就深沉多了。
    他有情緒,隻是他藏得很好。
    「正熙,我很喜歡你,雖然以前約你是因為大學生的玩樂心態,不過,我承認越到後來,你對什麽事情都很認真的模樣越吸引我,但是,」他看著她,眷意深深,「既然是你的人生,就請你選擇你想過的方式。」
    她的蘋果臉泛起一陣澀然的笑,「想過的方式……大概吧。」
    「你既然來了,就代表已經作了決定不是嗎?」
    「嗯,對。」她應該是想點頭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卻覺得全身僵硬,「我應該要高興的,我、我……」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見。」
    「再見了,正熙。」官仲儀彎子,在她臉龐輕啄,「保重。」
    他一直看著她,直到她的身影隱沒在朱紅色的大門之後。
    ***
    那是他最後一次在台灣看到正熙,因為隔天,她便無預警的辭職,小小地方,話傳得很快,大家都知道她辭職是為了要結婚,娶她的人是卡農書館即將外派英國的店長潘才駒。
    正熙預計搭十一月六號的班機,特別選在六號是因為大家都想去送機,為了讓大家都可以見上一麵,潘才駒於是選擇了卡農公休日的晚間班機。
    五號那天,官仲儀如常一般在六點多步出卡農書館,才剛走下階梯,林輝煌與韓凱聖便一左一右冒出。
    「仲儀哥。」
    「官醫師,官博士,哎喔,doctor官。」林輝煌對於自己的雙關語頗為得意,笑意盈盈,「要不要出去玩?」
    「去哪?」
    「我們的凱聖妹妹說想去成人場所見識見識,兩個美女出現在夜店實在太危險,所以想請你擔任我們的保鏢啊。」
    「喔。」官仲儀轉向韓凱聖,「是嗎?」
    每晚八點前必回到住處的韓凱聖點了點頭,「對啊。」說話之間,還附帶一個看起來很努力裝作對夜店有興趣的微笑。
    「這麽剛好?」
    韓凱聖一陣心虛,「仲儀哥你在說什麽?」
    「你不要為難我們的凱聖妹妹。」林輝煌見他懷疑,連忙跳了出來,「清純小佳人跟傾城大美女陪你吃喝玩樂,別人求之不得,你還嫌啊?」
    因為林輝煌臉頰泛紅的樣子實在很詭異,官仲儀順口問了句,「告訴我,誰求之不得?」
    韓凱聖突然笑了出來,「她在飛機上遇到青梅竹馬,而且,輝煌不認他,他就叫出她小時候的綽號——」
    林輝煌大叫,「韓凱聖!」
    用意是喝阻,但已經來不及,因為就在同一個時間,另外二個字從韓凱聖的口中吐出,「西瓜妹。」
    西瓜妹?
    官仲儀打量著天際航空的招牌空姐,實在無法把走在流行尖端的她,跟「西瓜妹」這三個土味十足的外號聯想在一起。
    他微笑,「看來,你的秘密很不得了。」
    林輝煌見無法阻止,索性也算了,「因為……我以前是西瓜頭,住在附近的人一直以為我們家隻有兄弟,一直到我上幼稚園,他們才知道原來我是女生,如果能讓你開心點,我還可以告訴你,在『西瓜妹』之前,他們都叫我『西瓜頭』。
    官仲儀哈哈大笑,「你真的是把我當好朋友對不對?」
    「廢話。」她的聲音大了起來,「要不然我會把這麽可恥的往事跟你說嗎?」
    「真遺憾我沒有什麽可恥的故事可供回報。」
    「官仲儀!」
    「為了表達我的感動,」他笑了又笑,「我們走吧。」
    他們沒去夜店,也沒回家,而是將車子開上了陽明山。
    雖然才十一月,但上山的氣溫偏低,微涼的空氣中,三人下了車,帶著林輝煌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大堆零食,在寧靜中看著與星光相映的台北夜景。
    林輝煌點了煙,「你明天去不去送機?」
    官仲儀反問:「為什麽不去?」
    「為什麽要去?」
    「沒必要當仇人吧,何況,我們並沒有開始。」官仲儀露出徐緩的笑意,「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一部分的自己,那個『如果……就能……』的自己,如果不去走上一遍,人生是不會甘願的。」
    他當然知道正熙特別來告訴他「她要去英國」的時候,其實是希望他留她,如果他留她,他們之間就會有一個真正的開始。
    但是若當時他開口,就等於完全阻絕了她過安定生活的希望。
    因為他的工作需要東奔西跑,她若不跟他深入沙漠或雨林忍受遠離文明的煎熬,就得麵對長時間看不到戀人的寂寞,無論如何,對於安全感的需求多過旁人的她來說,都很不公平。
    「你沒想過,萬一你的正熙在異鄉會漸漸將心偏回去潘才駒身上。」林輝煌還特別強調「回」字,「這一次是你有半年多的時間,剛好又知道她在哪,所以才得以見麵,下次呢?可能沒有下次了。」
    「不一定。」一直沒開口的韓凱聖終於說話了,「其實我覺得仲儀哥不是放棄,他隻是在等。」
    「童正熙明天就上飛機了耶。」
    「她還是可以回來啊。」
    林輝煌強調,「他們可能一到英國就結婚了。」
    韓凱聖嗯的一聲,就在林輝煌以為她讚同自己想法的時候,沒想到她接下來說的是,「結婚可以離婚啊。」
    官仲儀眼中閃過一抹不易發現的笑意,「凱聖好聰明。」
    童正熙是個可愛的人,即使她即將跟另外一個男人去英國,他也沒打算跟她交惡。
    讓她去過久存於她心中那所謂理想的生活,如果她很好,他會給予祝福,但若她發現不似自己想的,而她後悔的時間還在他的愛情期限內的話,他還是會愛她、照顧她。
    無論如何,他都希望她能「早發現」。
    早發現原來要愛上潘才駒並不難。
    或者是——原來,她真的沒有辦法抹去他的影子。
    越早厘清自己,對她來說越好。
    「果然男女的確大不同。」林輝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我可以花時間去愛一個人,但不會花時間去等一個人。」
    「我沒你想得那麽癡情。」他十二月就要回加州了,整理好器材以及行李,大隊人馬便要深入沙漠,短時間內是與文明世界絕緣的,「我的人生沒有為她稍做停留或是修正,感情?有。癡情?說不上。」
    三人說說談談,直到夜深露重才下山。
    隔天,是正熙飛往英國的日子,官仲儀原本想再去見她一麵,但沒想到就在他出門前一個小時,在山上亂吃零食的林輝煌抱著肚子上吐下瀉起來--因為這樣一個耽擱,時間就走掉了,待林輝煌恢複意識,正熙的班機早已升上萬裏高空,往千山之外的日不落帝國飛去。
    ***
    輪敦。
    雖然還不到真正的冬季,但十一月的平均溫度對亞熱帶出生的人來說已是難以忍受的寒冷。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正熙還是有點無法習慣。
    天色太灰。
    天氣太冷。
    雲多雨多,加上初來乍到,所有在台灣可以輕易完成的事情一旦越過海洋,便都會顯得困難重重。購物、買書、看電影等等,每次上街都是與地圖的冒險--但即使如此,正熙依然維持著隔日出門的習慣。
    氣勢磅礴的國會大廈,氣派宏大的溫莎古堡,以及不畏寒冷仍舊在海德公園遊玩的孩子們,但更多的時候,她隻是單純的走走。
    多走走,眼界會比較開,心胸也會比較開。
    她在這裏沒有朋友,整天關在房子中一定會變得很不健康,潘才駒很鼓勵她多多認識輪敦。
    「就當散步,也可以到附近的大學旁聽或者是問問看有什麽可以選讀的課,書先念著,將來總會用得到。」
    因為是潘才駒先開口的,因此正熙順勢道:「我已經找到想念的科係了,可是他們說沒有開放旁聽。」
    潘才駒皺眉,「怎麽會沒有?你把學校名字給我。」
    一周後,她收到簡函,學校歡迎她在新學期開始時到校旁聽。
    歡迎她的原因,正熙心知肚明,因為她有一個懂得大英律法的「好丈夫」--名義上的。
    他們雖然已經注冊,但一直分房。
    潘才駒是個聰明人,看得出她心意不定,因此那時他要她跟他去英國的時候,加上了但書,「我們可以先當室友,如果感情真的培養出來,那最好,但若是朝外發展,也無所謂,反正我們有離婚協議書。」
    所以其實有點好笑,他們是結婚了,但兩人及證人們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也一直放在他們位於布魯斯貝利的公寓。
    要結束婚姻?簡單得很,到戶政機關把手續辦好即可恢複單身。
    感謝那張協議書意味的自由保證,正熙與潘才駒的感情一直維持著不錯。
    比朋友多,但卻又比戀人少。
    聖誕節那天,潘才駒在科芬園的高級餐廳定了位子,兩人用餐喝酒,氣氛愉悅中,正熙發現有一位中國侍者對潘才駒頻送秋波,一直過來問東問西不說,後來居然要起了名片,看到潘才駒很困擾的樣子,正熙佯裝大怒,留著八字胡的領班連忙跳出來道歉,而且堅持他們下次一定要再來,「由本餐廳請客。」
    兩人一直忍到出了餐廳門口的轉角才大笑出來。
    「你居然比我有男人緣?」正熙怪叫,「這是什麽世界?」
    「拜托,我什麽都沒做。」潘才駒一臉無辜,「我從前菜端上桌就一直埋頭猛吞,你自己也看到了,是他過來,不是我過去。」
    「哎喔,好羨慕你喔,我來到輪敦一個多月了,不要說跟我要名字電話,就連跟我示好的人都沒半個。」
    「童正熙--」威脅性十足的聲音。
    「好啦好啦,我不講了。」正熙笑到全身沒力,「喔,差點忘了,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潘才駒沒好氣的回著,「說。」
    「被大帥哥搭訕的感覺怎麽樣?」
    「童、正、熙。」潘才駒的聲音回蕩在積雪的紅磚街道上,「我殺了你--」
    ***
    新的一年,正熙有了自己的時間表,什麽時候去矯正發音,什麽時候去購物,什麽時候是跟潘才駒的吃飯時間。
    他們仍然維持著比戀人少,比朋友多的關心。
    公寓的鄰居都羨慕他們這對「模範夫妻」,天知道他們相敬如賓是因為沒有爭吵的理由啊。
    她把自己處理得很好,除了那份小小失落。
    失落某一部分對愛情的純真。
    明明已經順己所願,應該是很安心、很安定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她一點安心與安定的感覺都沒有。
    一點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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