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父親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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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水終於沒有發,我們躲過了一劫。但是好像我的念叨有用了,沒過幾天父親從沈陽回來了,他三十歲的樣子,一米八幾的高個兒,身材魁梧臉型方正聲色如宏,是典型的東北大漢,看見父親回來我們當然高興,但都卻生生的躲在旁邊看著他,好像當時東北大老爺們的做派,就是要讓孩子怕。但是誰作業寫的好誰有優點父親還是會誇一誇,記得我四歲多的時候村裏請戲班子,來唱了一出兒評劇“劉巧兒”,回來我就學著唱腔到處邊比劃邊唱,“巧兒我自幼許配趙家呀啊,我和柱兒不認識怎能嫁他呀啊,我爹在區上已經把親退呀,這一回我要自己找婆家呀啊”!大家都用手指頭刮著我的臉蛋兒說:“羞羞羞你知道什麽是婆家呀”,父親把我拉過來說“唱的不錯她們都白看戲了啥都沒學會,你說想要什麽下次回來給你買,”我說“要花裙子還有小紅皮鞋”。可是後來父親並沒有給我買小紅皮鞋,早就忘到腦後去了。
    父親是營建技術員,是不穿軍裝的在編軍工,編製上和軍人一樣待遇,由於他工作積極表現出色,年年都會立受獎功,我家牆上掛滿了他的獎狀。
    父親回來第二天帶我們去了火車站,從我家門口的街道向東,走三百米左右的樣子,有一個老道口橫在鐵道上,鐵道的路基比莊稼地高出很多,我們得沿著斜坡走上道口,那個時候車速慢,到路東邊去的人都從這個道口跨過鐵軌,我們上了道口向北走,那是車站的方向,車站離我們“平房店”大概有兩裏地。緊挨著鐵道枕木下石頭子兒的旁邊,是一條很窄的小路,路的旁邊是一個斜坡,上麵長滿了槐樹條子,我們沿著小路走不遠,鐵路經過西河時就變成了橋,我們叫它小洋橋,這時候鐵軌邊的小路就沒有了,我們看看前後沒有火車的影子,就快速從小洋橋上走過去,然後繼續沿著小路走了一裏多,看見了一個炮樓,那是日本鬼子當年侵略我們的時候修的,炮樓是鋼筋水泥的非常堅固,所以一直沒人去拆它,再往前走了半裏地就到了火車站。
    站台上有個牌子寫著《高山子》三個大字,這是一個隻有慢車才停的小站,水泥鋪的月台邊上有一排大瓦房是候車室,站內交錯盤橫的鐵軌邊,有一個火車變道時扳道岔的小房子,越過車站上橫七豎八的鐵軌我們來到車站的東側,走不遠有一條半工業化的商業街出現在眼前,這裏有公家經營的商店,磨麵粉的機器、豆腐房、肉鋪、榨油的油房,還有電影院和飯館,街道兩旁有擺攤兒的叫賣的很是熱鬧,離這條街不遠的地方有一片房子,院牆高高的大鐵門緊閉著,好像是什麽單位,這條街可能是為他們服務才興起的。父親給我們買了點花生瓜子和糖塊,然後就去買了一袋白麵,一桶油和一條子肉豆腐什麽的,這些東西當年隻有吃商品糧的人,拿著戶口本糧本才能賣給你。買完東西我們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晚上村裏的叔叔大爺們,還有生產隊長都來看我父親,他們坐在院子裏,邊喝茶邊聊天,夏日的黃昏一抹晚霞燒紅了半邊天,歸巢的鳥兒在大柳樹上搶占屬於自己的枝叉,嘰嘰喳喳的。清風習習,靜謐的小村莊突然有了生氣,父親是公家的人,回來一次就成了村裏的大事,我們小孩子拿一片席子,把院子打掃幹淨鋪到地上坐下,又涼快又能分享院子裏的熱鬧氣氛,母親拿來一條長長的,艾蒿草編成的一個大辮子,在院子裏點燃,一縷青煙伴著蒿子特有的香味,在院子裏飄渺,蚊蟲都望風而逃了,月亮升起來了,清亮亮的夜空下,我在小院子裏感受到從來沒有的安適。最後父親和母親還邀請了,這些叔叔大爺們明天都來我家聚餐。
    我們家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招待客人時孩子和女人都不能同桌吃飯,等客人走了剩下什麽就吃什麽,我記得當年經常會有姑奶姨奶(也就是我爸的姑和姨)來我家,因為奶奶一直跟著我們家,所以雖然奶奶去世多年,她們也一直認定這是她們的娘家。母親是禮數非常周到的人,有什麽好吃的都留著招待客人,寧可自己和孩子都不吃,也不能讓客人挑出禮來,因此親戚朋友都願意到我家來。
    父親在家呆不了幾天,見過長輩請親戚朋友吃過飯之後,就要幫母親幹點地裏的活兒,這天父親在菜園子裏鋤草我在裏邊玩兒,東院小丫她家的菜園和我們家的菜園隻隔著一個黍杆夾的帳子,剛好小丫她媽也在他家菜園子裏,隻聽小丫他媽大聲說“他老叔啊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你家建華就被打扁了,”然後就湊在帳子跟前低聲跟父親嘀咕起來,我七哥大名叫柳建華。
    小丫她媽人長的很好看,穿衣服也總是村裏最時髦的,她有個外號叫“老快”村裏所有的最新消息,都從她的嘴裏添油加醋的,以最快的速度廣播出來。小丫她大爺沒成家和她們一起過,小丫她媽有兩個男人養著,不用到生產隊去勞動,風吹不著日曬不著,有時候幫人說說媒得點錢財,日子過的像她的皮膚一樣滋潤。
    晚上父親從菜園扛著鋤頭回來了,母親正在堂屋爐灶邊做飯,我在屋裏玩著聽見父親好像在跟母親說著什麽,後來大聲罵起來很難聽,說娘毒辣,沒有好心眼子,但沒聽見母親出聲,父親把鋤頭摔在地上轉身向院外走去,我很害怕,不知道父親為什麽吵,他那像雄獅般的聲音嚇的我縮做一團兒。在我的印象中父親總是這樣居高臨下,不止一次的這樣對母親發火,可是母親卻從來不辯解不吭氣。
    父親很快就回沈陽上班去了,母親的麵容總是篤定而豁達,從來不把內心的任何情緒帶給我們,她一如既往地對待我們所有的孩子,在母親跟前我感覺什麽都不是事兒,但是在父親剛走後的那一段時間內,我發現在沒人的時候,她會一邊幹活一邊自己哼一個小調,“小白菜呀遍地黃啊,小小年紀沒有娘啊,小白菜呀遍地黃啊,衣破鞋破誰來縫啊。小白菜呀遍地黃啊,流落街頭沒人疼啊”。她的眼神兒裏透著深深的憂傷。
    莊稼地裏到處都是高高的青稞子,房前屋後被遮擋的密不透風,我感覺被淹沒了,天黑以後高粱葉子在風中悉悉索索的響動著,仿佛地裏藏著鬼怪,每到這個時候我自然就會想起村裏那些可怕的傳說,
    據說日本鬼子侵占東三省的時候,有一年我們周圍好多村子裏都出現了惡鬼,他竄到哪家哪家就會死人,昨天還好好的人,今天突然上吐下瀉,挺到第二天人就死了,左鄰右舍院子裏都停著死人,連棺材都來不及做,挖個坑兒就埋了,我爺爺是個熱心人十裏八村都有威望,誰家有事他就去搭把手。
    “話說村西頭有一家,一個壯漢也得了這種病,奄奄一息的時候他們家燒了很多黃裱紙,口中念著大仙兒保佑,然後讓他把紙灰喝下去,又熬了幾天沒想到這人竟然活過來了,他悄悄地跟人說他見到了閻王,閻王翻了一下生死簿說:“你的壽期還沒到回去吧,去把柳老鎖叫來,他到期了,”柳老鎖是我爺爺的字號兒。與此同時我大伯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群小鬼兒從後門進來說“閻王有令,“柳老鎖跟我們走”,大伯醒了驚出一身冷汗,正在這時奶奶來敲門,說老大老大快起來,大伯趕緊開門出來,奶奶帶著哭腔說,“你爹上吐下瀉止不住了這可怎麽辦”。大伯想到剛才的夢,嚇的褪都顫抖了,沒過幾天爺爺就去世了。緊接著我爸也得了這種病,他那時二十歲上下還沒成家,那時候根本沒有什麽藥可吃,隻能挺著,上吐下瀉的折騰了幾天,家裏人看他不行了,晚上就把他放在當街一個石碾子上,夜裏突然下起了大雨,第二天早上父親搖搖晃晃地走回來了,看著他瘦骨嶙峋瞪著兩隻失神的大眼睛,家裏人都嚇壞了,伯父大著膽子說“你是人還是***親說我餓了想喝點粥,大媽趕緊熬了一碗麵湯,父親喝下去之後有了一點精神,說“這個病就是燒心,五髒六腑都燒,你們把我放在冰涼的石碾子上,又讓大雨這麽一淋,我就覺得不那麽燒了就活過來了”。
    其實當年可能這撥傳染病已經到了尾聲,又加上父親年紀輕所以就扛過來,這段刻骨銘心的苦難,讓家鄉十裏八村的人提起來就談虎色變,迷信的村民相信這是鬼在作祟,從此在夜黑風高的時候,人們心中的鬼神,就攏也攏不住的從四野裏跑出來嚇人。長大以後我才知道,當年是可惡的日本鬼子搞的細菌戰,殘害了很多中國人。我心中對日本侵華戰爭的仇恨,從此就種下了根兒。
    秋天是沉甸甸的,苞米棒子鼓脹脹的從杆兒上歪下來,高粱穗子脹紅了臉耷拉著頭,棉花在地裏白花花的張開了嘴,還有大黃豆的角兒,快要鼓破了就等著收割了。最忙的季節來了,母親起早貪黑在生產隊裏搶收莊稼,那時候一切勞作都是人工的,那種辛苦是現代人無法想象的,但是母親好像不知道累,除了生產隊的勞動以外,她還要幹一種活兒,生產隊收割完大豆運走了,母親就在午休時,把掉落在地上的豆粒一個個撿起來,這樣一個秋天她就能撿幾升豆子,新鮮的黃豆在鍋裏炒熟撒點鹽吃起來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