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暑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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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我到了伯伯家裏。
    姑爺對我的態度很不客氣,伯伯對我吩咐道:“聽話些!聽沒?”
    “哦。”
    伯伯的聲音溫和多了,所以在伯伯家裏我如同看見爺爺一樣愛看見她。表哥對我一般,他成績優秀,牆上貼著他得來的獎狀。我感覺他有種瞧不起我。不管怎麽說,恰就是在一個親戚的家裏,才有自己家裏得不到的東西,這東西叫安靜。這原本是一個家庭中的孩子起碼的擁有。
    在伯伯家裏,我晚上睡覺不用擔心被吵醒。表哥時常要看黃山頭的電影,有時候很晚才睡。但是,不管表哥和姑爺對我的態度如何,我沒有一回被表哥吵醒的。我和表哥睡在一起,一個正常充足的睡眠,居然要在親戚家裏才能得到。
    姑爺對我說話總是一叫一嚷的,所以我怕他。姑爺每天都在辛苦的幹農活,在他的臉上就沒有父親那種很可怕的神情。他雖然總是鼓著眼睛。而伯伯繼承了爺爺那種任勞任怨的性格,她在姑爺家裏如同一個忠實的妻子。表哥也很勤快,他少年的體格盡可能為家裏減輕負擔。但表哥拉牛有時候會帶著釣竿,所以我就會跟著他要一起去。
    群英水庫是一條很大水庫,很蜿蜒,很壯美!伯伯她不稱為水庫,而是習慣稱為河裏。表哥拉著牛,有時候去的很早,他把小牛就往河邊一栓,這是他常見的放牛方式。他家的牛沒我家的牛大。然後他就坐在水庫岸邊,舉著竹釣竿,竹竿上還有個卷輪。我就覺得水庫邊釣魚的人比我家周圍那些大孩子小孩子釣魚都要專業。但他極少用蚯蚓,因為蚯蚓不容易挖。他用的是淘過的蛆,窩子是用蛆和著雞土。
    我看見他撒了好幾把,然後把一條條蛆從袋子裏取出來掛在魚鉤上,甩了下去。他在太陽底下戴著草帽坐等魚兒上鉤。
    起初,一下去就上來一個,好像開頭很好。一條中指長的鯽魚被他釣上來了。但就這一個之後,看了好久,也沒魚上鉤了。
    過後,我又去看魚簍裏,還是那麽一個,而且早死了沒了生氣。
    過了一會兒,我又瞧瞧?還是沒有。其實我就在表哥的後背草地上玩耍,看著藍天,玩的又沒意思了。他那頭小牛剛開始在草地上把嘴貼住地麵抹了幾口,想必它也覺得沒意思,索性幹脆下河裏泡著。天熱,牛下河裏很舒坦!奇怪,我家的牛從不喜歡泡在水裏。下去也不會很久。
    這時候的太陽還是辣辣的。我坐在地上,兩腿朝前伸著,張開,把兩手撐住草地,我看著前方水庫裏滾滾的波浪,這樣的風景真適合想象!
    表哥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隻是衣服和草帽在風的吹拂下還在動。
    我說道:“怎麽還不上來魚?”
    表哥回過頭來小聲叮囑:“別講話,一有聲音魚就越不上鉤了!”
    我於是不做聲,可過了一段時間,還是沒消息。我又說道:“嘖,還是沒魚。”
    表哥回過頭來,鼓起濃眉底下的圓眼睛瞪我,我就不敢做聲了。過了一會兒,表哥又把雞土用力的拋向了浮漂下麵,拋了幾把,他拋的很準。
    他站起身來,給牛捅了個笆(轉地方套住),他那英氣的眉毛緊鎖著目光,顯得很嚴肅,也很認真。
    他繼續坐在台子上專心的看著魚筒,專心釣魚。我看著他,那種氣氛,那專心之至的表情,可魚就是不咬鉤。我忍不住了,“噗!”還是笑出了聲音。
    表哥扭過頭來,一臉警告的神情看著我。我實在忍不住了,“嘿嘿”的笑了起來!
    “你還笑是唄?”他用警告的語氣問道。
    我隻好不笑了。
    天漸漸黑下來了,表哥到底是一無所獲,那牛轉來轉去,也不知道抹飽了沒有。反正牛不大,饑一頓沒關係,收工回家。
    伯伯做好了晚飯,他們沒有像我們家那樣夏天在外麵吃,而是規規矩矩的在灶房屋裏麵吃。我和表哥有時候會坐在灶房屋門口吃。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塌子裏納涼。說來說去說到幺叔身上去了,姑爺說道:“當兒您幺叔隻棒槌大,就抽煙,您爺爺教他抽的,那麽一嘀嘀娃兒,還在穿開襠褲。”
    我不信,以為是姑爺在說我們家的壞話。可我又問道:“爺爺教他抽的煙?”
    “你不信問您爺爺哦?你老家夥也曉得。你別說是我講嘀!”姑爺說道。
    “知道。放心,我不會講的。”
    晚了,我睡去了。姑爺有時候還要忙一會兒再睡,他有時候去看看田裏的水,這點爺爺也有,農戶晚上背著鐵鍬看看田裏的水怎麽樣了?這很重要。狗哥哥有時候也很晚才睡,反正每天我都在表哥之前睡下的。我洗完澡吃完飯就準備睡了。後來在寒假也是如此。表哥愛看電視,那半夜的電視好像很好看。如果晚上停電,表哥會專心坐等電視。
    在伯伯家裏度過的幸福,就在於晚上睡覺不用擔心被吵醒。伯伯沒有破口大罵的習慣,這個家裏也沒有吵架。安靜的感覺真讓人享受!可我一想,又苦惱,為什麽清醒的感覺要在一個親戚家裏才能得到?
    這裏畢竟不是我的家,有種疏遠感。表哥和姑爺的態度也會提醒我,我終究不屬於這個家的一份子。但我又不舍得回去,我深知回去家裏,一份安寧,一份休憩,就會結束。
    有天下午,表哥放牛,這次他沒帶釣竿兒。他牽著那頭小牛,就在河邊找草吃。河邊的風景真好,水庫裏的魚大概被釣的差不多了,靠村落這邊的岸上沒看見人垂釣,對岸山丘很少有人釣魚,最多的是公路水庫堤上,那裏是來自四麵八方的釣魚上癮者。水庫堤上釣魚的隊伍就沒停過。岸邊的水牛要草有草,要水有水,放牛的人也是很輕鬆。
    表哥和另外一個放牛娃放到了一起,他和表哥的身高差不多。兩條牛到了一起也不打架。我一想到我家的牛和別人家的牛到了一起就會發生事故,就害怕!
    他們聊天,我坐在一旁。
    這時候表哥的那頭小牛,走了過來,可能它走的比較快,但不知它突然發什麽癲,我往後退,可來不及避讓了。我被迫躺在了地上,我看著看著牛脖子越過了我的頭頂。牛的前腳居然踩到我的肚子上了,我驚恐萬分!
    想必畢竟是小牛,不甚沉重。我躺著看表哥,他竟哈哈大笑!旁邊的那位男生雖嘴角笑著,但沒表哥笑的開心,他笑的有些尷尬。終於,這牛蹄子隻是從我身上經過而已,我於是坐起身來,捂住被踩到的腹部。我看著表哥,我驚魂未定,不知所措,他的笑容讓我想吐!我想,是我的母親保佑了我。
    姑爺和伯伯每天都不得閑,伯伯出門叮囑我:“在家看屋。”
    外麵的太陽好大啊!地上都被曬的滾燙,腳踩在上麵都讓人禁不住後退。
    表哥愛釣魚,太陽嚇不到他,他照樣整理好了魚具,向著岸邊出發。我欲一塊兒去,他不願意帶我,我一看太陽,我又不愛戴帽子,所以就不去了。
    那天,大概是剛過中午,大人們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農忙。太陽辣的刺眼,塌子裏都感覺滾燙。我打著赤腳站在房門口,家裏就剩下我一人了。
    我獨自想著想著……想著想著……而苦惱不已!想著想著,想到了自己這輩子。家裏破口大罵的奶奶,她的聲音讓我的耳朵和大腦都得不到安寧。折磨我的父親,在他的床上,我腿都在抽筋!我注定會被吵醒,注定。幺叔欺負我,我沒有自己的私人物品,他在這個家裏,會爭奪爺爺對我的愛。這些,爺爺都救不了我。我現在,在伯伯家裏,我又不是他們的孩子,怎麽可能會得到同等的尊重?去了學校,我看見那些老師就害怕!
    我真的很想弄懂課本上的知識,和黑板上的內容。可我不行啊!我使勁兒看懂黑板上的意思,可吃勁也看不懂。學校裏不快樂,家裏如同蒸籠,伯伯家裏也隻能暫避一時。為什麽同樣是孩子,別人家就不一樣?這裏不是我的家,可我又能去哪兒呢?
    天上的星星始終不來接我,我又上不去……我從哪兒來?我來之前又在哪兒?我越想越多,就這樣想著想著,越想越收不住,越想越沉靜了。
    我下了塌子,赤著腳,盡管天沒變,可我不感覺太陽很熱了。
    我走上通向河邊的小路,兩邊是稻田,太陽曬的土路都很刺眼,可我不覺得熱了。傷心又很從容了。我身上變得很清涼,頭上不熱反而涼快。
    我慢慢的走著,也不慢,就好像去一個很讓我高興的地方。
    從此以後,爺爺會不會想我?想到此處,我鼻子就酸了。可我還是向河邊徑直走去。
    我走過了台溝,遠遠看見水庫岸邊的那個台上,表哥沒有在那裏,之前他就喜歡蹲在那裏釣魚。整個水庫岸邊都沒有人,看來不會有人看見我。我的心情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繼續走著,我沒有走通往台上的河岸邊,而是走在上麵的地梗上,一直向前走。
    我遠遠看見遼闊的河水,和對岸蜿蜒的山脈。在那之後我就會變成魚兒,我隻要記住有窩子和魚鉤,那就是人在釣我們,所以堅決不咬鉤。而這個水庫還沒聽說幹過,所以我就可以在這遼闊的水域裏盡情生活了!沒人罵,沒人打擾我的睡眠,沒有折磨,沒有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種種。這難道不是很高興的嗎?
    我看著河水,走近了,快到岸邊了。我已經走到地梗的盡頭,往下一看,好清澈的湖水,這好誘人的世界!
    我向下邁去。
    世上的事情,竟有戲劇性的變化——我從來沒想過表哥竟然在我的腳底下。我如果是跳河,隻要對準前麵,那麽因為我的跳躍能力有限,就能一腳剛好踹到他頭上。可我在路上想的,是慢慢的走向水中央,就像電視裏麵慢慢的淹沒自己,那種入大地懷抱的感覺。
    我不得不側身轉彎,他發現了我。我知道自己被發現了,於是我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坐了下來。我雙手抱著膝蓋,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兩眼對視。我不理他,他也沒說一句話,此時我的心境仿佛比他還年長。我十分老成的看著前方,看著河麵。
    在這之前,很小的時候,家搬上來了,父親在門口堰裏玩過水,他要我也體會。於是我下去泡在捶衣的石頭邊,他則蹲在岸上和別人聊天,我不慎一下栽了下去。後來還是爸爸把我提了上來。那種栽下去的感覺,是沒有痛苦的,我記得。
    沒想到他會在這個地方釣魚。之前沒見過他在這裏,他喜歡在那個台上垂釣,因為那邊坡又深又陡,要不就在麵朝堤上的那個淺水域那裏。我看見台上是沒人的,竟沒想到,已經到了水域的門口,竟被個人筆直的擋在了我的去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抉擇,戲劇般的取消了。那年,我7歲。
    之後我就提醒伯伯,我想回家,她說:“好,下場噠就回啼。”
    我數著日子。結果伯伯說自己忘了,其實是她和姑爺太忙,也是省錢,哪兒有每逢場都趕的?
    我有次中午,我賭氣回家,剛出塌子,狗哥哥發現了我,他把我攔了下來。記得他還擋在豬籠屋那扇矮門那裏,張開手不讓我走。那次就沒走成。
    我又提醒伯伯,我要回去,伯伯說道:“好,這下場就帶你回去!”
    終於上了自己家的塌子,看見了妹妹一個人在堂屋裏玩。我心想,她玩什麽呢?果然還是妹妹可愛,妹妹親熱!
    “丫頭!”我高興的喊她,一鼓作氣的跑到了妹妹的跟前。
    奶奶和伯伯在堂屋裏聊天,我真希望那挺機關槍能保持安靜下來,從此保持安靜下來,這樣的頭腦就清靜,就會聰明。
    我希望這個家能奇跡般的不再吵架,不再開罵,而父親也和爺爺一樣勤勞和慈祥,叔叔也別再翻我們的抽屜了。在伯伯家裏享受到的睡眠和安寧能在自己家裏也有。可這個家就用十幾年的時間證明了——我善意的想法,一個孩子起碼的需求,這簡直是癡心妄想!
    伯伯走後,奶奶就在當天下午,就用她那獨特的、撕心裂肺的、歇斯底裏的、充滿侮辱性和破壞性的破口大罵,咆哮起來了!
    她對這個家一直罵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