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員老劉手中燭火搖曳，照亮孤兒院門口的每一個人。這時，男孩小十六終於發現了另一位訪客的存在，好奇道：
    “夏哥，旁邊這個黑衣服的哥哥是誰呢？”
    遊星歌聽了這話不由一怔，沒想到這孩子連她的性別都沒認出來。這身黑色長衣雖然寬鬆，但好歹把腰身曲線勾勒出來了呀……
    夏空塵笑道：“你可以叫她星哥。”
    “別玩諧音梗好嗎！”
    遊星歌忍不住出聲，老劉和小十六同時一愣。她稍微彎了彎腰，對男孩柔聲道：“孩子，你就叫我星歌姐吧。”
    小十六懵懂地點著頭：“星歌姐。”
    夏空塵若有所思道：“其實從年齡上來說，他應該叫你……”
    “也別玩年齡梗好嗎！”
    遊星歌生氣地跺了跺腳。小十六看了她一會，又望向夏空塵，似乎陷入了困惑，遲疑著問道：
    “夏哥，你是不是換女朋友了？和從前那個莫姐姐完全不一樣……”
    “不不不，這話可不敢亂說！”
    夏空塵連忙道：“我跟這家夥隻是普通朋友，就吃頓飯的交情！”
    “是嗎？”
    小十六歪著腦袋，似乎還有些懷疑。照在他髒兮兮小臉上的燭光，忽然猛地晃動了幾下。
    遊星歌心裏想到了什麽，轉過頭，正與管理員老劉對上了視線。後者不僅僅手臂顫抖，整個幹瘦的身軀都在打著擺子。在驚愕的神情中顫聲問道：
    “請問您……您貴姓？”
    遊星歌歎了口氣，走到他身前，幫忙扶住了險些傾倒的蠟燭，輕聲道：
    “你就當不知道，別說我來過，好嗎？”
    老劉連聲道：“是，是，遊司長！”
    小十六看了過來，好奇道：“你們在說什麽呢？”
    “沒什麽。”
    遊星歌笑了笑，又轉身來到男孩麵前，不知從哪裏抓出一把包裝精致的糖果，放在他的掌心裏：
    “來，姐姐給你糖吃。”
    小十六雙手捧著糖果，歡喜道：“啊，謝謝！謝謝星歌姐！”
    夏空塵卻是稍有些疑惑——遊星歌的儲物戒裏，為什麽會放著糖果呢？
    也許是因為她工作敬業，經常視察各城區孤兒院吧。夏空塵這麽想著，對她的印象又改觀了幾分。
    然而，孤兒院管理員老劉，此刻心中卻是一片驚濤駭浪。
    他從未親眼見過的民政司副司長，竟與夏空塵一起深夜到訪！
    三年不見，難道夏空塵傍上了遊星歌？
    這兩人的關係究竟親密到什麽程度，才會令夏空塵毫無芥蒂地帶她來到這裏，袒露自己人生中最落魄的時刻？
    老劉不敢問，隻能默默做好自己掌燈人的本分。看著男孩小十六吞咽著口水，將一捧糖果小心翼翼地倒進自己上衣縫製的布兜裏。
    “我……明天分大家一起吃。”
    “很好。”夏空塵含笑點頭，“而且晚上吃糖會蛀牙的。”
    “對了，夏哥。”
    小十六又抬起頭來：
    “你知道嗎，那天一起去街上的阿虎、雲鴻他們，都已經從院裏離開了。我也快滿十歲，明年，我也一定會……”
    “去去去，小孩子別胡思亂想，在院裏老老實實待到十二歲不好嗎？非要出去挨餓受凍？”
    老劉像平時一樣出聲斥責，卻猛地想起夏空塵就在旁邊，連忙賠笑道：“夏爺您說是吧？”
    “也許。”夏空塵不置可否。
    站在老劉的角度，自然不希望孩子們太早離開。畢竟少一個人就少一份經費，稍大些的孩子更是能夠幫著幹許多活。
    例如院子角落裏堆著的麻繩、稻草、竹片，可以用來編製草鞋之類的手工製品。效率最高、成果最好的孩子，每隔一段時間可以得到幾片獎勵的肉食。
    無論如何，待在孤兒院中至少保證了不會餓死凍死。不滿十二歲的小孩孤身到了市井間，通常很難找到活計，也就缺乏生存下去的基礎。最終隻能去乞討、去偷竊，或者兼而有之。
    老劉又對小十六道：“你不要覺得夏爺能行，你就能行。早在夏爺七歲的時候，就將一套拳法練到小成，真正開始了鍛體境的修行。他離開孤兒院那年，連我都未必是對手！”
    小十六攥著雙拳，猛地點了點頭：
    “嗯，雖然我還沒有，但我會努力的！”
    老劉重重歎了口氣，無奈道：“我是想說，你和夏爺可不一樣，天賦根本不在一個檔次！”
    “是嗎……”
    男孩的臉上逐漸浮現出迷茫與悲傷，上一刻才剛剛下定的決心，就如同他的身形一樣單薄脆弱。
    但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仰著頭道：
    “夏哥，我有名字了。”
    “哦？叫什麽呢？”夏空塵微笑著。
    小十六自然不是男孩原本的名字。
    孤兒院中的孩子，一部分在出生後就遭到親人遺棄。從未見過父母，更無從知曉理由。
    那樣的孩子從出生起就沒有名字，在孤兒院中往往以數字稱呼。等到他們長大時，由自己、或者他人取名。
    “我的名字是自己起的。”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許多昌武郡之外的故事，終於知道這世上竟然有那麽多的修士。我聽說葉、林、蕭、楚是修煉界最有名的四大姓氏，所以，我決定姓葉。”
    “我在那些故事裏看到，所有主角都以修煉成仙為目標。我也在練拳，所以，我也想成仙。”
    “所以，我的名字就是——”
    “葉求仙！”
    男孩稚嫩的聲音在孤兒院的院子裏傳開。自以為鏗鏘有力的宣言，轉眼就飄散在初秋的夜風裏。
    院子裏的三個社會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老劉早就習慣了孩子們的異想天開。遊星歌卻是第一次聽見類似言論，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荒誕感。
    想成仙？
    遊星歌幽幽歎息——這世上有誰不想呢？
    然而……
    即便傾盡三千大洲之精華，萬億人族之天驕，千年時光之積澱，都未必能誕生一位仙人！
    早在十幾年前，遊星歌就接受了自己無望成仙的事實。縱然東宿星洲的星耀榜第一，想要飛升成仙，依舊希望渺茫！
    就算是夏空塵……
    遊星歌忽然偷偷看了他一眼。那家夥略顯隨意的站姿，嘴角若有若無的微笑，一身布衣長褲更是沒有半分準將的氣度。然而不知為何，她仿佛在那個男人身上看到了無可名狀的神秘感。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哦？
    遊星歌正思忖間，隻聽夏空塵輕聲道：
    “有夢想是好事。無論在未來的哪一天，都不需要為它感到羞愧。這是你最初的勇氣與希望，是你人生的火種。”
    自認識夏空塵以來，遊星歌從未聽見他如此溫柔的語氣。就像一縷清風，拂過故鄉的雲。
    男孩瞪大眼睛，抿著唇，用力地點著頭，似乎要將這句話牢牢刻在心底。
    遊星歌在一旁看著，忽然在寂靜中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和其他孩子該去睡覺啦。”
    夏空塵伸手摸了摸男孩油膩膩的蓬亂頭發，微笑說道。
    男孩帶著不舍小聲答應著，隨即與兩人告別，轉身回去叫上角落裏的幾個孩子，在破舊木屋的門前再次揮手道別：
    “夏哥，星歌姐，下次見！”
    夏空塵同樣揮了揮手：
    “睡前記得洗手哦，葉求仙。”
    男孩的眼中仿佛掠過一線閃亮的光彩。他忽然站得筆直，握緊了依然沾著些泥濘的手掌，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記住了。”
    如同葉求仙對這世界的第一個承諾。
    等到孩子們都回到屋內，叩的一聲合上了木門。夏空塵才從門扉的裂痕上移回視線，盯著管理員老劉道：
    “剛才給你那些錢，可要好好利用。”
    老劉猛點頭：“明白！我一個銅板也不敢貪墨的！”
    夏空塵瞪眼道：“那銀元就敢了？”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劉連忙搖頭，陶碟裏的銀元也一陣晃動，發出輕微的摩擦碰撞聲。夏空塵笑了笑道：
    “沒關係，你們的遊司長會盯著你的。”
    奇怪的是，遊星歌並沒有立刻接話，站在一旁仿佛神遊天外。由於帷帽黑紗的遮擋，夏空塵看不清她的表情，於是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她的帽簷：
    “你怎麽了？”
    “唔？沒什麽。”
    話雖如此，遊星歌的語氣中依舊帶著些憂鬱，後知後覺道：
    “餘饒城區孤兒院的事情，以後就包在我身上了。”
    略顯疏離的態度令夏空塵感覺有些費解，便與老劉告別，帶著遊星歌離開孤兒院。在荒涼無人的長街上走出很遠，終於再一次問道：
    “你怎麽了？”
    遊星歌忽然頓住了腳步。夏空塵也在兩步後停下，轉身回望，正看見她摘下了帷帽，清澈的雙眸在幽暗中閃爍微光。
    “你想成仙嗎？”她問。
    這一刻的天穹之上，正有輕雲掠過彎月，雲層間呈現出通透又朦朧的美感。
    遊星歌安靜等待夏空塵的答案。
    隻見他先是一愣，似乎經過了些許思考，隨即認真地搖了搖頭。
    少女眼中頓時浮現意料之外的錯愕，又迅速變成情理之中的釋然，以及無可奈何的落寞。
    “是嗎？即便是你，也沒有成仙的希望……”
    遊星歌幽幽歎息。
    “不，你可能誤會了。”
    夏空塵擺了擺手，輕笑道：
    “是仙想成我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