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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太太開始還有些躊躇，待聽完祥林嫂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想了一想，便叫冬梅帶下去安頓了。
    祥林嫂畢竟是來過一次的了，熟門熟路的，不待冬梅指引，就自個尋到地方開始安放鋪蓋了。
    她又開始在魯府定了下來，可惜這次的她卻不那麽招人待見了。
    也許是思念阿毛，也或許是想發泄心裏的悲傷，她見到熟識的人，就和對方絮叨：“我真傻，真的……”
    開始的時候，大家都還替她難過，替她悲傷，有的還安慰著她，有的甚至趕幾裏路來聽她說。
    可再好的茶葉，泡上十泡也就淡如清水了，再悲傷的故事，聽了十遍也會索然無味了。
    可她卻仍不自知，仍到處販賣著自己的悲傷，希望能獲取別人一絲絲的心靈慰藉，可事與願違的是，大家現在一看到他，沒等到她開口，就主動說：“你真傻，真的……”
    她隻能愣愣的呆著，等人走遠了才回過神來，漸漸的，她又變得和以前一樣，沉默寡言了，別人拿她的苦難吃笑她也無動於衷了。
    四太太也對她沒以前能幹充滿抱怨了，雖然她仍然幹的不少，隻是有時候會顯得木訥健忘。
    大戶人家，祭祀是件大事。魯四老爺家，祭祀更是一年裏最重要的事了。
    四老爺特意交代四太太說：“祥林嫂雖然似乎可憐，但她這種人是傷風敗俗的，是不幹淨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隻好自已做，否則，不幹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於是，原本是最忙的她，忽然顯得好似多餘的似的，去幫忙擺酒杯筷子，四太太看見連忙叫住：“祥林嫂，你放著吧，我來擺。”去取燭台，四太太又慌慌張張的叫住她：“祥林嫂，你放著吧，我來拿。”
    她在這一天能做的事竟然就是添柴燒火。
    過完祭祀，就快過年了。臘月二十後，整個魯府就繁忙了起來，今年是雇了男短工的，竟然還是忙不過來，就又請了柳媽幫工，可惜柳媽是吃長齋的，不肯殺生，隻願洗器皿。
    祥林嫂又是除了燒火之外，沒有其他事了，就坐著看柳媽洗器皿，看著天上降下的雪花，歎息著，自言自語道：“哎，我真傻，真的……”
    “祥林嫂，你又來了，念叨個不停，我問你怎麽竟依了呢？怎麽不直接尋死了呢？”柳媽抱怨的道。
    “呀呀，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大力氣，我當時折騰了一天，實在沒氣力了的。”
    “我不信，定是你自己依了的，你力氣這麽大，真要拗起來會拗不過他麽，還不是你自個肯了。”
    “啊啊，你說的倒容易，你倒是自己試試去。”
    柳媽看著祥林嫂窘迫的表情，不知是出於什麽心態，詭異的笑了笑，說道：“祥林嫂，你說，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隻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祥林嫂的臉上陡然顯現出恐怖的表情來，這是她以前未曾聽聞的，眼睛散發著驚恐的目光，看著柳媽。
    柳媽被她看的心慌，就又說道“我看，你不如到土地廟去，捐一條門檻，當做你的替身，讓千人踩萬人跨，好贖了這一世的罪，免得死了再去受苦。”
    她的眼神，閃出一絲的光芒，可仍然有些迷茫，向柳媽追問道：
    “太太不讓我碰祭祀的東西，是不是也是因為我有罪，怕得罪祖先神靈呢？”
    柳媽支吾的說道：“或許應該是吧，這樣你就更該捐了，捐了就贖罪了。”
    第二日早上起來，祥林嫂兩眼都凹陷下去了，被黑眼圈圍著，一吃了早飯，就告假出去了。
    她跑去鎮西的土地廟，去求捐門檻，可惜廟祝不予，直急的她跪下哭著求著，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十二個鷹洋。
    不知為何，那晚和柳媽的談話，竟然成為鎮子上新的談資，眾人見到祥林嫂，都打趣道：“祥林嫂，你的門檻捐了沒嘛！”
    看著他們的笑容和語調，她知道他們是在嘲笑她，所以她總是直瞪著眼，不說話的看著，可是後來打趣的人多了，她就不再搭理了，隻閉著嘴，不再多言，默默的在街上跑著，淘米、洗菜、掃地。
    就這樣，等她存夠了一年工錢，才和四太太支取了工錢，換算了十二個鷹洋，請假跑去西頭土地廟，但很快就興衝衝的回來了，見人就說：“捐了，捐了，門檻捐了……”
    大夥也仿佛替她高興，都樂嗬嗬的笑著，指點著。
    回到魯府，她專門跑到四太太屋裏頭，神清氣爽的和四太太說道：“太太，我捐了，捐了，門檻捐了……”
    四太太也隻是笑著，隨意應付著她。
    等到了冬至祭祀時，她做的更賣力了，看桌子已經放好，祭品也已裝盤，就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可就在她手還沒碰到的時候，四太太慌忙的對她大聲喊：“你放著吧，祥林嫂。”
    她一下子仿佛被炮烙了似的，縮回了手，臉色同時變成了黑灰色，身上的精氣神仿佛一下子卸了，也不再去做事，隻是失神的站在，呆著，直到四老爺上香時，喊他走開時，才走了出去。
    一個人，如果心中的信念被打碎，比直接殺了他還讓他難以接受。
    這一次對祥林嫂的打擊太大了，以至於她精神更加不濟了，而且更膽怯了，她開始害怕黑了，不是怕黑暗，是怕黑影，即使是自己的主人，也踹踹著，像一隻白日迷路的小鼠。要不就是一整日的呆坐著，像個木偶。
    不到半年時間，她整個頭發都花白了，記性也越差了，以至於甚至常常忘記淘米。
    四太太不高興了，“祥林嫂怎麽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她當著祥林嫂的麵說著，警告著。
    可是祥林嫂卻仍是如此，沒有任何變好的可能，四老爺終於不能忍受了，力排眾議將她送還給衛婆子了。
    可是衛婆子又能怎麽辦呢？看著她已經沒有一絲的伶俐勁，她也隻得把她趕出家門了。
    “你行行好吧，我一個老婆子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
    於是，祥林嫂開始在魯鎮乞討了——她所有的工錢全部捐了那條門檻了。
    就這樣還算是活著的過著，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了魯四老爺家的侄兒——她曾是見過他的，在外麵讀書，是有學問的人。
    她湊上去神神秘秘的問：“一個人如果死了，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他詫異的看著她，斟酌了一會，結結巴巴的回答道：“也許有吧，我想”
    “那麽，也有地獄了？”
    “啊，地獄？這個，論理也該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事呢……”
    “那麽，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見麵嗎？”
    “唉唉，見不見麵呢？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誰也沒研究過的。”
    說完他好像是收到了驚嚇一般，急匆匆的走了。
    祥林嫂留在原地，念叨著，想著，想著她的阿毛，想著她的老六，也想著她的祥林……
    終於，在“祝福”的前一晚，她的願望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