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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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傾閉著眼睛,仍是躺著不動。
楊素走到床邊,盯著她看了半晌,伸出手搭了下她的額頭,發現體溫已恢複正常,便放心地籲了口氣,在床沿坐下。
“怎麽?不想理我嗎?”
裴傾睜開眼睛,望著楊素,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好奇怪——這張曾經那麽重要那麽熟悉的臉龐,為什麽此時看起來,卻覺得疏離得厲害?怎麽會這樣?這一病,竟會令得整個身心都如同洗刷了一遍似的,變的和以前都不一樣了……
楊素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看來真的好多了,你知道嗎?你昏迷的這三天裏,我來看你時,你的手都是濕的,全是冷汗。”
原來,他真的來看過自己,那麽,那一切都不是假的了,那麽,在他之前來的那兩人又是誰?其中有一個,還要殺自己……
千種思緒在腦海中漂浮,卻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房間裏很暖,馨香的空氣竟流於昏沉,少了寒冷時空氣中獨有的清醒。
楊素打量著她,心中泛起異樣的感覺,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道:“夫人,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還有什麽地方不舒服的?”
裴傾的眼睛一直低垂著,此時便抬了起來,定定地望向楊素,注視著他溫文關切的臉龐,眼中升起了一層霧色,輕輕地,卻又非常執著地道:“楊素,你真的愛我嗎?”
楊素愕了一下,目光中露出了驚詫之色,似乎對她此刻會問這個問題而感到非常奇怪。
裴傾輕扯唇角,露出一個幾近諷刺的笑容,淡淡道:“我曾經以為,愛情是一種很神聖的東西,會讓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變得異常微妙。當你愛一個人時,就會因為他的一舉一動而操心,看到他不高興了,就會想方設法地去哄他、幫他,讓他開心;當他開心時,就會比自己得到什麽嘉獎更高興。而同樣的,當你愛一個人時,你就會把自己的心事與他一起分享,讓他分擔你的快樂和秘密,有什麽困難或者危險,也許會藏起來,不讓對方知道,那也僅僅隻不過是因為怕他為你擔心,但是,心是真誠的,不容有一點隱瞞和欺騙。”
裴傾的睫毛輕輕顫動,一滴眼淚滑過她的臉龐,落到了錦被之上:“可是,我從你的眼睛中,讀不到真誠。相反的,那似乎因融合了太多的忌諱和秘密,而變得非常非常深沉,深沉得使我根本看不出你到底在想什麽……”她的視線在楊素的目光中探索,眉宇間充滿了哀傷與絕望。
楊素突然將她抱入懷中,低歎道:“你想得太多了!胡思亂想的結果就是徒然困擾住了自己,何必呢?”
“那麽你告訴我,你愛我嗎?真真切切地告訴我,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裴傾推開他,視線與他相對,神色堅定異常。
在那樣的目光下,楊素退縮了一下,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
裴傾咬著唇,冷冷一笑,道:“你不敢說,因為你自己也不能肯定,或者,一直以來,你都是在偽裝著騙我的,是麽?”
“我——”楊素欲言又止,他俊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融痛苦和矛盾於一體的神情,有點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是遲疑。
看著那樣的他,裴傾隻覺自己的心在一點點地沉淪——好啊,終於,終於走到這麽一步了……
其實一直以來,發生在兩人之間的情感,就迷蒙得更像是場夢,美麗卻又遙不可及。而隱藏在表相下的,除了偷情的快樂,更有種種矛盾與忌諱,有背叛的罪惡感,有無法肯定的空虛感,有信任與不信任的猶豫,有難以取舍的抉擇,更有關於愛的迷茫……種種情感交集在一起,使得這個過程既甜蜜,又痛苦。其實很多事並不是沒有感覺到,而是潛意識地將它壓抑了下去,讓自己不去想,不敢碰觸那殘酷的真相,隻怕碰了,會更傷心!可是,一直這樣的自我欺騙著,其結局也終會是滅亡!於是選擇攤牌,把一切明明白白地擺到桌麵上說清楚,讓遲疑著的心能夠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無論是對,或是錯……現在,終於有了結果,卻是自己最最不願見到的……楊素啊楊素,你何其殘忍!!
裴傾失聲,痛哭了起來,泣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這樣對我……”
“夫人!夫人!”楊素的語氣變得急切,將她摟得更緊,道:“夫人你錯了,其實——”
剛說到此處,突然一把抱住她往後退開了十幾尺,裴傾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就聽“嗖嗖”兩聲,剛才躺著的床上已中了數十枚暗器!
裴傾一震,驚道:“怎麽回事?”剛來得及喊出這麽一句,卻見楊素又抱著自己退後,一個翻身,自窗口跳了出去!
身形像在風中飄,躺在楊素的懷中,依稀可聞他的心跳,如此劇烈地跳動著,真實而又疏遠。這個男人究竟在想什麽?為什麽他的思維如此不可捉摸?
“夫人,有人要殺我們!”楊素低沉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透露著不安與擔憂。
裴傾心中暗歎了一聲,道:“放我下來吧。”
“不!”楊素堅定地否決,然後朗聲道:“我知道是你,葉淮穆!出來吧,何必鬼鬼祟祟,暗中傷人?”
一個詭譎的聲音冷森森地響起,笑道:“賢侄,六年不見,你的武功又精進了很多嘛……”裴傾自楊素的懷中找出縫隙看出去,隻見一個人慢慢地自拐角處走了出來。
見到此人的第一眼,裴傾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氣——世上竟有如此醜陋的人!隻見他衣衫襤褸,頭發幹枯蓬亂得像個雞窩,一張臉又黑又瘦,還有一大半都被亂七八糟的胡須所掩蓋,露在衣服外的手和腳也幹瘦得隻剩皮包骨頭,倒像是鬼爪鬼腳。
葉淮穆望著裴傾,嘿嘿笑道:“怎麽,賢侄如此憐香惜玉,對著我竟也不舍得放下懷中的美人兒?”
楊素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我警告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裴傾聽得這句話,心中頓時暖了一暖,仰頭看楊素,他的麵色非常沉重,如臨大敵。眼前的這個齷齪男人到底是誰?為什麽連楊素都會感到害怕?
葉淮穆不為楊素的言語所動,依舊笑嘻嘻地道:“何必如此慎重?不過一個女人而已。女人,都是不可靠的動物,這個道理難道你還沒看透嗎?”
“住口!”楊素的臉變得更陰沉,怒道,“你既已從晶樓裏逃脫,就該離島逃命去,永不再回來!沒想到你居然如此膽大,竟還敢在此逗留,還來刺殺我!”
裴傾心中一震——莫非此人,就是那被關在晶樓裏的依羅島宿敵?
“哼,你不說也就罷了,一說我就火大!我葉淮穆一代梟雄,卻在六年前被你們這幫小兒暗算,用計把我困在那不見天日的樓裏麵,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此仇不報,我怎麽甘心?天可憐見,終於在六年後因一個小丫頭的誤闖,破了機關逃了出來,自然是要報仇雪恨!”葉淮穆說著說著,又鬼笑了起來,“我為什麽要離開?這依羅島在別人看來,機關重重,是禁地,但在我看來……嘿嘿,這島上的一切有哪一樣是我不知道的?有哪一樣是我不熟悉的……”
“住口!”楊素目光中忽地露出了殺氣,“你再往下說,每多說一個字,我就在你身上多刺一個洞,讓你求生不可,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葉淮穆的臉色也頓時一變,惡狠狠地道:“好小子,找死!”說罷一劍刺來,快疾如電!
裴傾隻聽耳邊風聲呼呼,頭暈眼花,便將眼睛閉了起來。一閉上眼睛,其他的聲音就變得不是特別重要,隻有楊素的心跳,噗通噗通,非常清晰。
“小子,你還不放下她麽?真的不怕死?”葉淮穆又是刷刷刷幾劍刺來,都被楊素避了開去。
裴傾咬緊了唇,低聲道:“放我下來吧,此人武功極高,抱著我,會拖累你的。”這次,楊素卻什麽話也沒說,隻是不停地躲避著葉淮穆如影隨形的劍招。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著有人高呼道:“來人啊,在這!布陣,抓住他!”裴傾放眼看去,原來是依羅島的仆人們紛紛趕到,這下可好了……剛轉了這麽個念頭時,就聽“噗——”的一聲,葉淮穆的劍正刺中了楊素的肩膀,那寒寒的劍鋒,離自己的臉不及半尺!
楊素一咬牙,抱著裴傾飛一般向後退去,傷口脫開了葉淮穆的劍,肩膀上頓時血流如泉!
“小子!沒想到你倒是滿多情的!我那一招你可以避開的,卻不避,硬是用肩膀來接我一劍,若是再深幾分,你的琵琶骨碎,今生就再無法動武了!你不知道麽?”葉淮穆的聲音中有嘲諷,也有驚奇。
楊素似乎笑了一笑,道:“我知道,隻是,我不能避,隻能接。”
“你是怕傷了懷裏的那個女人麽?你知道,隻要你一避,我的劍必定會刺中那個女人的身體,你不願她受傷,所以寧可自己受傷,是麽?”葉淮穆忽然仰天大笑了起來,“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竟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樣,是個多情種子!哈哈哈!哈哈哈!”
裴傾仰頭,望著楊素肩上的劍傷,又望了望他沉默的臉,顫聲道:“你……你為了我……為什麽?為什麽?”
那邊,依羅島的仆人們已布好劍陣,銀光閃動間,已將葉淮穆團團圍住,一時間,刀光劍影。
楊素將裴傾輕輕放下,對著趕來的翠兒與碧兒道:“好好照顧夫人。”
裴傾急道:“你受傷了!”
楊素回頭,看著她,眼神中又一次露出了那種複雜得不可捉摸的目光,輕點一下頭,柔聲道:“我知道,不過是小傷,沒事的。”說罷右手一動,一把軟劍自腰中拔了出來,迎風一抖,變得筆直。
原來,這就是他的兵器,而剛才,因為抱著自己,沒法拔出來,所以隻能一味地閃避,最後,還因為不想讓自己中劍而受傷……裴傾心中百感交集,愧疚與不安一齊湧了上來。
裴傾啊裴傾,一個男人,肯這樣對你,這表示了什麽,難道還不明白嗎?而你卻一味胡鬧,要問他愛不愛你,難道那單薄的言語,就那麽重要,比真實的行動還重要麽?你是傻子!你是傻子!你是傻子——
望著加入圍攻陣中楊素黑色的身影,裴傾忍不住淚落如雨。碧兒和翠兒在一旁看著,勸慰道:“夫人,別哭了,您在這與事無補,您的衣服那麽單薄,大病初愈,身體很虛弱,經不起這般折騰的,還是先回房吧。”
“不!我不回房,我要在這看著。”裴傾固執地搖頭。楊素,在這危難時刻,我怎忍心離你而去呢?剛說完這句話,就聽到楊素在劍陣中厲聲道:“翠兒,碧兒,送夫人回房去!”
“是——”二人應了一聲,道:“夫人,請跟我們回房吧,這是楊素大人的命令。”
“不!我不走!我絕對絕對不走!”裴傾淚眼朦朧,輕泣道,“這個時候,我怎麽能回房?我怎麽放心得下呢?不要逼我,我不回去!”
翠兒與碧兒頗感為難,對望一眼,都沒了主意。
就在這時,那葉淮穆不知怎麽身形一轉,竟跳出了劍陣,直向裴傾撲來!翠兒碧兒大吃一驚,上前攔阻,卻被他“噗噗”兩掌拍倒在地,楊素驚叫道:“快保護夫人——”語音未落,裴傾隻覺肩上一緊,已被葉淮穆一把抓住,接著頸上一涼,葉淮穆手中冰涼的劍已橫上了自己的脖子!
“你們全住手!不然我就殺了她!”葉淮穆又開始笑,詭異而陰森。
楊素的手握緊成拳,沉聲道:“都把劍放下!”
“嘿嘿嘿,那就對了!誰要是動一動,我就殺了這個美人兒。聽說她是第七個新娘吧,倒是滿特別的,難為你如此關心她的安危,嘿嘿嘿!”
裴傾被葉淮穆要挾著,動彈不得,隻能望著楊素,眼神淒切。對不起,對不起!我連累你了……楊素臉上著急的神情慢慢淡去,換上的是漠然,道:“葉淮穆,你想怎麽樣?”
“不想怎麽樣!隻要你交出你娘生前得到的那本至尊寶箋,我就放了她,而且此生再不踏足依羅島半步。”
楊素冷冷地笑,道:“不可能。”
“不可能?”
裴傾立刻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劍緊了一緊。
楊素目光中擔憂之色一掠而過,又複平靜,緩緩道:“至尊寶箋乃家母所藏,我也不知道放在哪,沒法交給你。”
“這話拿去騙騙三歲小童還差不多!好,你不給,就休怪我無情!”葉淮穆將劍又貼近了幾分,冷笑道,“你真不要她的性命了嗎?”
楊素沉默片刻,一字一字地道:“我向你保證,如果你敢傷她一根毫毛的話,就休想走出這依羅島半步!”聲音威嚴之極,帶著說不出的堅定意味,似乎隻要他說出來,就一定能做得到。
葉淮穆不禁打了個寒噤,但立刻用冷笑掩飾過去,道:“嚇唬我?我不怕!被你關在那見鬼的樓裏那麽多年了,什麽苦我沒受過?告訴你,如果這次我得不到至尊寶箋,那麽,拉個漂亮的小女娃陪葬,也是蠻好的!”
裴傾的臉因葉淮穆施加在她身上的力度而痛苦地扭曲著,忽地張嘴狠狠地咬住了葉淮穆的手,葉淮穆吃痛,大叫一聲,分了神,就在那一瞬間,一道銀光飛過,裴傾隻聽見葉淮穆大叫了一聲,然後身上的壓力一下子消失於無形,一隻手將她拉到了一邊。手溫暖,衣袖漆黑,正是楊素。
“我——”裴傾剛要開口說話,楊素就製止住了她,回頭向某處看去,裴傾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就看見葉淮穆整個人蜷曲著在地上不住打滾,叫聲淒慘:“啊!啊——啊——”
“他怎麽了?”裴傾不禁問道。
楊素漠然地注視著葉淮穆,冰冷的語音不帶絲毫感情:“我說過,你這次是逃不掉的!這世上僅存的最後一滴‘銀雪’,我本來嫌它過於霸道而不願用的,是你逼我的。”
銀雪?!裴傾心頭一驚。江湖上排名第二的暗器,巨毒,其速如電,據說已經失傳許多年了,沒想到最後一滴竟在楊素手上。
葉淮穆聽了這句話後更是麵色如土,大叫道:“你竟這樣對我?你竟用‘銀雪’傷我!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叫聲越來越淒厲,也越來越微弱,過得半盞茶時分,隻見他手腳都抽搐了幾下,再不動彈了。
天空中,飄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在他的屍體上,並不化去。
裴傾雖恨他,但見到這樣淒慘的死法,也覺心驚,低聲道:“他死得很痛苦啊。”
“他活該。”楊素冷冷地說了一句,見裴傾神色有異,便放柔了聲調,道,“此人無惡不作,早就該死了,六年前少主因曾經許下的一個承諾而不得不放過他,將他囚禁起來,沒想到六年後他又跑出來作惡,還侵犯了夫人,活該痛苦地死去。”
裴傾心頭一暖,垂下了頭,抿唇笑了起來。
楊素握住了她的手,道:“夫人,你的手冰涼,快回房吧。”
碧兒與翠兒走了過來,扶起了裴傾往房內走,裴傾邊走邊回頭看,風雪中,楊素盯著地上葉淮穆的屍體,臉上卻沒有絲毫勝利後該有的喜悅,反而帶著種莫名的哀傷和後悔。
難道——他其實並不想殺了葉淮穆?
“夫人,快穿上衣服暖暖吧,您都凍得快像冰人了。”翠兒取來了棉襖,為她細細穿上,邊穿邊道:“夫人的新衣服做好了,碧兒已經去拿了,夫人等會兒試穿過要是沒問題的話,後天就可以正式穿著去祭拜海神了。”
裴傾一驚,笑容僵在了嘴邊:“那麽快?今天是什麽日子?”
“今天是廿九,明天是大年三十,後天就正月初一啦!少主明天就回來了,後天和夫人拜祭過海神後,夫人就算得上是依羅島正式的女主人了,羅家的家譜上就會寫上夫人的名字。”
裴傾忽然覺得很冷,寒意由手和腳往上蔓延,襲遍了全身,即使穿著衣服,卻也無濟於事。翠兒打量著她的神情,驚道:“夫人,您怎麽了?是不是又有哪裏不舒服了?”
裴傾搖了搖頭,在窗邊慢慢坐下,目光望將出去,看著後院中的那株梅樹,一陣寒風吹過,“啪”地吹折了一枝梅花,在風中翻舞著,墜落到了地上。不一會兒,便被風雪所淹沒……
難道我真的逃不開,如這枝梅花一般的命運麽?
暗室中,碧兒直直地站立著,恭聲道:“夫人隻是坐在窗邊看梅花,像是癡了一樣,沒有其他的反應。”
黑暗中,一個聲音低低地“嗯”了一聲,道:“行了,沒你的事了,退下吧。”
“是——”碧兒轉身離去。
黑暗中的那個人低聲道:“終於快到那一天了……裴傾啊裴傾,你會是依羅島的奇跡麽?”
水晶製成的沙漏,靜靜地擱放在床邊的小幾上,裏麵雪白的沙子緩慢卻又不停地往下墜落。裴傾身穿一件與白沙一樣顏色的小襖,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一語不發。紅燭遠遠在桌上燃燒著,光線照到她身上時,已極為黯淡,流動著說不出的陰鬱和煩悶。
房門輕輕地開了,黑袍在風中,水一般的波動,穿著黑袍的那個男子,輕輕地帶上了門。
裴傾沒有動,目光仍是停留在沙漏上,仿佛那已是她惟一在乎的東西。
一聲歎息輕輕地響起,一枝梅花遞到了她的麵前:“經過院子,發現被雪花所掩蓋著的這截斷枝,不過其花卻未落,仍是鮮豔異常。”
裴傾淡淡地道:“花此刻雖然還沒有謝,但脫離了枝幹,缺乏養分,終歸是會幹枯的,隻不過是刹那間的芳華罷了。”
楊素默默地凝視著她,忽然伸手,用修長的手指把那枝梅花插在她長長的秀發間,道:“即使隻是刹那間,卻也已足夠了,不是麽?”
裴傾慢慢抬起眼睛,視線由他的手而上,看到了他的臉,最後停在他的眼睛上。
就那樣默默不語,但目光中的千變萬化,早已說明了此刻的心情。楊素將她輕攬入懷,慢慢抱緊,似是想將二人融為一體。裴傾承受著他的力度,咬著唇,眼淚顆顆落下,滴濕了他的後襟:“素,明天……羅傲就要回來了……我們怎麽辦?”
楊素不語,隻是將她抱得更緊,於是裴傾的眼淚就流得更多:“為了裴家堡,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難道真的要我把你忘了?”
“忘了?”楊素開口,聲音也有如夢境,“忘了也好……這樣,你就可以安心地當依羅島的女主人……想想,依羅島的女主人,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尊榮……而我,隻不過是羅傲的一個手下,除了這張臉,我有什麽可以比得上他?”
裴傾驚愕,一把推開了他,吃驚地望著他。楊素麵色平和,看不出喜悲。為什麽?為什麽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捫心自問:“裴傾啊裴傾,你希望他說些什麽呢?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除了這樣,還能有其他方法麽?難道真的要這樣偷偷摸摸地過下去,過一輩子麽?!”
“你——”裴傾緊咬著唇,氣苦道,“好!如果這是你希望的,那麽,我會笑著去當依羅島的女主人的!”話音剛落,雙手就捂住了臉龐,泣不成聲,隻是一味地哽咽與啜泣。
楊素在她身邊坐下,勾手攬著她的肩,目光中有著說不出的奇怪的陰鬱之色,還有絲類似於成功後的得意,輕聲說:“傻丫頭,我說著玩的,是騙你的,不哭,不哭啊。”
“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會走到怎樣的一個結局!”她終於死死地將他勒住,放縱著聲音在他懷中痛哭,中間喃喃地夾雜著一些字句——
“我知道這不對,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可是,我避不了,我真的避不了!不是的!不是的!我豈是隻因為你生得比羅傲好看,所以才愛上你的?哪怕你和他長得一個模樣也沒關係,哪怕你長得像鬼一樣也沒有關係,因為這世上,就隻有你是真心地關心我,體貼我,照顧我,讓我不再感到孤獨無依……素!我不想離開你,真的真的不想!”
楊素看著她,像要用畢生的時間把她看懂,一直不見底的眼睛裏,忽然有什麽晶瑩的亮光泛起——
“傾兒……”楊素突然將她從榻上抱起來,像折斷一枝盛開的梅花。他將她按在床上,緊緊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戰栗。不知為什麽,裴傾突然反抗起來,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楊素沒有進一步動作,也沒有放了她,而是將身體所有的重量都壓在她的身上。
裴傾感到一種窒息的熱,惟有左頰冷冷地貼在床角,隱隱作痛。
就這樣僵持著,昏黃的屋子中,看著床頂上的流蘇輕輕地搖曳,她卻有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就這樣糾纏著,忽然,她聽到他在耳邊輕輕喘息,說:“傾兒,我們殺了少主吧!……這樣,就能在一起了,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素?……”她驀地驚慌起來,看著他在上方的眼睛,那樣深邃迷離,仿佛一個讓人陷進去就不願醒來的夢,“怎麽可以?……弑夫?”
“殺了他,以我在依羅島的權勢,下人們不敢有任何意見,然後我就可以成為依羅島的少主,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永遠在一起了!”他一邊開始替她拉下衣衫,一邊在她耳邊沉沉地說著,聲音忽然有些顫抖起來——“或者,你還是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去嫁給那個……那個怪物。”
淚水似乎是倒著灌進喉嚨的,裴傾覺得嘴裏有些鹹,不知不覺啜泣起來:“我不要……我們逃吧,素……我們,我們離開依羅島吧……”
“怎麽可能……多少人想過要逃,可被抓回來後比死都不如……而且,你忘了嗎?你是為了裴家堡而嫁到這來的,如果羅傲發現你逃走了,第一個會對付的,是誰?”
她冰冷的肌膚貼在了他結實的胸膛上,楊素伸出手來,抽掉了她發上的那枝梅花,漆黑的頭發順著他的手滑了下來,鋪了裴傾一身。他的手淹進了她的發際,柔柔地浸沒,她烏黑的發絲仿佛在水中搖蕩。
“所以,傾兒,我們殺了他吧……殺了那個怪物……”
“殺了他吧……”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印到了他的唇上,臉上,她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相濡以沫。“素……我愛你,我真的真的愛你……”裴傾輕輕呻吟了一聲,抱住他,久久地,緊緊地,伴著悠長而緩慢的顫動和戰栗;漆黑的頭發被汗水打濕了,貼住他的手臂、胸膛和脊背。
這才是我真正燦爛著綻放著的生命,這才是我願意用一生來賭的感情!從有記憶起,就在渴望著有人能這樣全心全意地對待自己,現在,終於找到了,又怎麽能夠讓它錯過?不能!不能!
“唉……”裴傾仿佛承受不住似的歎了口氣,楊素立刻迎上來,用滾燙的唇噙住。
行了,我放棄,放棄所有的顧慮和驕傲,和道德,我投降了……
裴傾低聲道:“好吧……”
楊素抱著她,眼睛裏忽然有了悲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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