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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佐間一成忍著輕微的發燒。
狂亂平息下來,所有人回複了沉穩。
堂內眾人位置與方才沒有太大的改變。
伊佐間有一點擔心中禪寺是否已經筋疲力盡,但是,他的驅魔工作似乎還沒有結束。
——終於……
終於輪到自己了,伊佐間這麽想。
於是,中禪寺從開頭開始描述事件的始末:“鴨田酒造失去了武禦名方的骷髏,應該陣腳大亂。然後,發現民江小姐失蹤,知道可能是她所為,但我想並沒有馬上與佐田申義聯想在一起。唉,本人也在場,問他就好了……”
周三回答:“我很慌張,心想她該不會交給警方了吧。然後,想了幾個可能性。首先,我想到,這該不會是民江因為拒絕灌頂而有此一舉。然後,還有一個可能性,是不是朱美奪回了傳家之寶的骷髏。因為民江和朱美很要好,說不定民江受到朱美的請求,而幫了她的忙。”
“這是錯的。”
“對,這是錯的,因為朱美並不像已經發現縱火犯是邦貴,民江也在佐田的兒子結婚後變得很順從。因此我逐漸懷疑起佐田的兒子,那小夥子怎麽看都有問題。明明就跟民江勾三搭四,當我提到撮合他和朱美,還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立刻就答應了。”
“我太小看他了,還以為隻是在男女關係上比較隨便,這是我最大的錯誤。”周三很不高興地說“應該要更早察覺的。”
“將申義先生和骷髏被盜事件聯想到一起,是在他規避兵役一事被揭發之後吧。應該有憲兵來調查,這問一柳先生就可以得知。於是你們慌張地展開搜索。在那期間,有消息指出,申義先生曾經回家。為了藏骷髏而回家——你們是這麽想的吧?”
“是這麽想啊。”
“但是,當時佐田家已遭村民排擠,無法輕易靠近。不久,申義先生的父親死了,再加上發現了申義先生的屍體。於是,你們一麵尋找民江小姐,另一麵決定搜索佐田家。朱美小姐正不知如何是好,剛好讓你們以收拾善後為借口而侵入。唉,那時候,佐田家的搜索工作早就經由最後一位神主之手完成了,但是你們並不知情。大概沒想到還有一組人馬想要骷髏吧。於是,你給了朱美小姐錢,當天就趕她離開村子,大肆搜索佐田家,是吧?”
“搜了。”
“不可能找到的。因為,當時,民江小姐正拿著骷髏前往鐮倉……”
大家都看著民江。
民江無言地輕輕點頭。
伊佐間重新把民江,和坐在她身邊像是守護者的朱美比較一下。不像,怎麽說都比較接近完全不同的感覺。朱美沒有民江的纖細,民江身上也感覺不到半點朱美的堅毅。明明如此,幾個小時前,大家還認為她們是同一個人。
然後,伊佐間再度想像從來沒去過的利根川邊。
同樣的黃昏景色。
川原一片搖曳的芒草。
漆黑而微微閃動的川麵。
不安的,並且到處都有的風景。
然而出現在那裏的民江,有著臉孔。
手上提著的包裹裏也不是血淋淋的首級。
是年代久遠的骷髏。
“然後,離家的朱美小姐和前往逗子的民江小姐在利根川邊相逢。朱美小姐忿忿地道出自己的不幸,民江小姐則以防禦本能對峙,兩人在糾纏中摔落川底。骷髏不見了,兩人失去意識被水流衝走。然後,朱美小姐被一柳先生救起。”
“一柳先生?”
前任憲兵。
有著青色胡碴剃痕的男人。
朱美被逮捕時,從山道下來的男人似乎就是那位朱美的丈夫。
也就是說,那天伊佐間穿的浴衣,是這個男人的東西。
“一柳先生好像對憲兵隊的做法不以為然,對吧?”
一柳說:“嗯,不是我自命清高,在那個時代,說不定那樣做才是正確的。不過,與其說好或壞,不如說是適合不適合的問題。拷問、嚴刑逼供,我都做不來。雖然我的長官不是壞人,但因為其他憲兵也這麽做,於是大夥對朱美加以性淩虐。第一天,我做不到。但是後來,被罵膽小鬼又被狠狠教訓,我很害怕,雖然因此改變心意更是窩囊。然後,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不已,同時極為同情朱美的境遇,便想著該如何補償她,但是一直做不到。後來聽說佐田死了,朱美失蹤,我再也無法沉默,於是假借公務單獨追蹤,然後……”
一柳對兩位女子投以溫柔的眼神。
伊佐間不禁認同這位壯漢,認為他那樣做合情合理。
“原來如此。另一方麵,民江小姐被宇多川老師所救。宇多川老師以民江小姐身上束口袋上的地址姓名為線索——這個束口袋本來應該是朱美小姐的東西——拜訪鴨田酒造,從在這裏的鴨田酒造老板處獲得情報,幾乎確信自己救起的就是佐田朱美。你非常親切地告訴他有關朱美小姐的事,這是為什麽?”
“那種事……我忘了。”周三含混帶過。
伊佐間一邊看著周三那張年老鬆弛的側臉,一邊想,他有多大年紀?他的一生中思考什麽?那真的是他的意誌嗎?伊佐間當然沒見過後醍醐天皇,也不會有那種想法,那種,繼承隻存在印刷鉛字裏的男人的遺誌。
即使如此,伊佐間知道其中一件事。
——周三先生對朱美小姐有點著迷。
即使這是真的,周三也絕不會說出口吧,因為那是不符合身為後醍醐帝後裔的感情。
中禪寺看出一切:“哎,算了。無論如何,宇多川老師確信民江小姐就是朱美小姐的關鍵,是一位佐久間老先生的證詞。那位老先生還活著,我昨天去見了他,但他似乎把宗像和南方兩個姓氏搞混了,或者說是完全搞錯了。於是宇多川老師所救的女子便被認定為佐田朱美。”
“因為這種薄弱的理由就認定了?但是那種事馬上就會知道了呀。再怎麽說是喪失記憶,那個不是自己的事情,人家怎麽說也聽不懂吧?聽了別人的事情……”
木場的個性是用激烈的態度逼近對方後再加以承認。
“民江小姐喪失記憶的主要原因是外傷性因素——比如跌倒時撞到了頭——這種可能性很高。但如果是心因性的,那麽應該說是封印了殺死申義先生的打擊吧……”
中禪寺有點介意民江。
“民江小姐被大家欺辱做事不得要領、少根筋,崇拜與自己正好相反、機靈、對自己又親切的朱美小姐。然而反過來對她又忌妒又憎恨。在某個方麵依賴朱美小姐,又因為情人被奪走而恐懼。總之,對民江小姐而言,朱美小姐是很特別的存在。而且她握有很多朱美小姐的情報。”
民江的眼神相當悲傷。
“宇多川老師是文學家,他將從鴨田酒造取得的詳細情報,用幾何就像親眼目睹的建構能力再架構後,給了民江小姐充滿真實感的過去。民江小姐的記憶被他提供的過去情報所刺激,與民江小姐所擁有的朱美小姐的記憶深深結合。而不足的部分,宇多川老師仔細地為她填滿。‘所謂宗像民江’因為‘佐田朱美的記憶’而完全搞混了,於是形成了與佐田朱美共有過去的,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子,雖然活著卻被送往冥府,因而產生了擁有相同過往的兩位女性。”
詭異的事。
就像一個人的人生在途中分岔了嗎?
有些不同。伊佐間雖然懂得道理,但無法有技巧地用語言表達。
木場又逼近對手:“但是,火災時的記憶、和服的圖紋等等,這些東西是怎麽回事?我聽說宇多川朱美甚至想起了別人不知道的事。”
“當然,朱美小姐的個人情報——比如火災之類的,民江小姐所擁有的是朱美小姐那裏‘聽來的記憶’,這與宇多川老師所說的幾何相吻合。因此而引出的記憶,視情況,有時甚至比宇多川老師所得知的情報更多。然後,朱美小姐工作的失敗經驗或成功經驗,是比任何人都注意著朱美小姐的民江小姐所‘見到的記憶’被稱讚時所穿的和服圖紋之類的,被稱讚的本人會記得嗎?那是民江小姐用交織著羨慕、憧憬與忌妒的視線,觀察朱美小姐才會知道的。”
的確,伊佐間想不起來自己昨天所穿衣服的顏色,但是卻清清楚楚記得那天朱美所穿絹織衣的細微花紋。
“然而,一般認為是不會產生這種混亂的。對吧,降旗先生。”
降旗用手撐著臉頰:“不會發生吧。健忘症——俗稱喪失記憶的狀況,哎,其構造並不明確,無法明白論述,但可以獲得這麽多與自己有關的情報,隻要有一點點與自己的記憶相吻合,大概會以那為契機而全部回想起來。不會隻想起風景或事件等細節,而想不起自己是誰……”
“這是我對現況的想法。”降旗以此作為結尾。
伊佐間覺得很同情她,無法斷言。
“對,大部分的記憶障礙,隻喪失體驗過的記憶。即使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幾乎不會忘記如何洗臉、如何吃飯等事。也就是說,所謂‘自己是誰’的記憶和所謂‘如何使用筷子’的記憶,一般認為是不同種類的記憶。另一方麵,前天所穿的和服圖紋,或是昨天跌倒了之類的記憶,與所謂‘自己是誰’的記憶是同類的記憶。民江小姐的狀況是明明想起了‘和服圖紋’,卻隻有‘自己是誰’這一點想不起來。這不合道理。不過,這種分類也很老套。這部分事實上是更為曖昧的。比如降旗先生隻封印了體驗記憶裏,所謂‘體驗’的部分,民江小姐則是應該將當做‘知識’所積累的記憶,置換成了‘體驗’——不,是努力去置換吧。不,民江的狀況還是應該視為特例,她……”
中禪寺將視線投向民江:“是看得見與我們的世界有些不同的世界的人。”
——不同的世界?
是指什麽?伊佐間也看著民江,又看看她身旁的朱美。
“關於這點,讓我依序說明吧。”中禪寺說,“無論如何,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子被送往冥府,誕生了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從此之後,她的人生在‘朱美小姐的過去’上,因‘朱美式的行動原理’而構築起來,但是,所謂‘朱美式的行動原理’也是民江小姐擅自創造出的幻想,但是,也正因為如此,‘朱美的過去’和取回記憶後現在的自己‘宇多川朱美’間,沒有任何矛盾之處。反過來,偶爾從冥府滲出來的民江記憶,則被當做與自己的想法南轅北轍的他人想法而吸收。”
“這就是——前世的記憶嗎?”
“真的是前世記憶。”
——原來如此。
把本來的自己放在川的對岸了。
“這麽一來,叫一鬆的地方是民江小姐的……”
關口看著說話的民江,最像關口作風的是,不看她的臉而看著肩膀附近。
伊佐間不記得曾與這位膽怯的小說家視線相對。
“在逗子脫離了鷺宮一黨的宗像新造先生,在上總的一鬆當漁夫。不知道為什麽,這也是警方一開始就查到的線索,但沒有人把它聯想在一起。順帶一提,‘宇多川朱美’所使用的單字,表示冬天冷風的‘大西’一詞,聽說是漁夫的用語。然後——剛才的木匠民謠是大漁木民謠,也就是俗稱的萬祝歌。捕獲大量的漁獲時,船家舉行神明感謝參拜之際所唱的歌。九十九裏是民謠的寶庫呢。”
因為這首歌,民江的靈魂從大腦的冥府被喚醒了。
“對民江小姐而言,‘宇多川朱美’的人生真的很方便。沒用的自己、討厭的自己、被欺負的自己——想重新來過的過去,全被幹幹淨淨地清理掉。朱美小姐沒有看到滿身是血的神主,也沒有看到抱著骷髏的僧侶。朱美小姐並不知道每天晚上與邦貴進行討厭的儀式,那麽也沒有想起來的必要。再加上出現了宇多川崇這位值得信賴的庇護者……”
——原來如此。
伊佐間懂了。中禪寺說,民江努力置換記憶。她的潛意識裏,看來念念不忘想要一個新的自己吧。
叫做民江的人雖然活著,但轉世了。
“如此擁有‘佐田朱美的過去’,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就這麽跌跌撞撞地將生活與歲月重疊。而另一方麵……”
中禪寺在此停頓,看著朱美:“被一柳先生所救的朱美小姐……”
朱美輕輕地轉了一下幾乎要斷了的細長脖子,說:“我沒辦法忘記民江,再怎麽怨恨也不應該害死她。好可憐,她在那麽冷的川裏流走了,每次這麽想,我就坐立難安。但是,有這個人在我身邊……”
一柳對上朱美的視線——憲兵開始訥訥地陳述:“我從川裏救了朱美後,怎麽也無法放手離開她。因此躲到福山老家,戰爭結束後就結婚了。不過,朱美也忘不了宗像民江小姐的事。雖說生死不明,但最重要的是隱瞞殺人罪行過日子,是很辛苦的。我很想解救朱美,便尋找民江小姐的下落。然後知道了叫做宇多川崇的作家,剛好在這時期收留了‘親戚的女兒’在農家休養。從特征上來分析,我認為她就是民江小姐,因此決定拜訪宇多川崇。”
隻憑單方麵的情報是無法得知事情真相的。
關口所聽到的怪憲兵印象,在一柳先生身上一點也感覺不到。
“現在想想……”一柳垂著眼看民江,“第一次拜訪宇多川邸時,出來應門的女子正是民江小姐,但是,不,那個時候也是,我想莫非就是她……不過,她卻一直雞同鴨講,也不像是說謊的樣子。沒想到,當時的民江小姐得到朱美的過去,以朱美的身份生活著,我想也沒想過。”
憲兵是個誠實的人,宇多川似乎也是。
是哪裏的齒輪咬合不正。
“總之,我想隻是向宇多川先生本人詢問。但是,我一找到他的住處,他就立刻搬走。因此無論如何都無法確認,然後終於找到了現在逗子這個家。他已經看過我的長相,如果不謹慎地靠近,又會被逃掉。因此我小心地讓朱美去。”
“於是朱美小姐確認了宇多川的妻子就是民江小姐,對嗎?”
朱美輕輕地點頭。
一柳用謹言慎行的口氣繼續說:“但同時,也知道了民江小姐似乎忘記了所有的事,因此就租下了偶然空出來的隔壁空屋,住了進去。是朱美強烈希望如此。”
看來宇多川對關口所說,一柳夫人因喬遷而來打招呼,是在搬過來之前所做的確認民江的工作。因此對搬遷日期的印象,變得很曖昧也說不定。
朱美繼續說:“我很猶豫。如果她是因為我的所作所為而喪失了記憶,真的很可憐。但是,如果我說出了真相,又會破壞她現在的生活吧。因此,對,我就想——至少應該通知她哥哥……”
哥哥。
那是指這位持槍男子。
賢造靜默,麵無血色。
“那好意——產生了大悲劇。”
中禪寺在此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當時以‘宇多川朱美’的身份,回放了整個過去的民江小姐,已經到達極限了。在宇多川老師這位庇護者之下,過著避免刺激的生活,辛苦地形成了‘宇多川朱美’。幸而,位於‘佐田朱美’和‘宗像民江’分歧點上的‘佐田申義’的記憶,本來對朱美小姐的記憶而言,就是一種禁忌。有關佐田申義的情報一直被隱瞞著。但是住在海邊後,情況有些改變。‘朱美的記憶’裏沒有海濤聲這一項。海的聲音——海濤聲——刺激了幽禁在記憶冥府裏的‘宗像民江’。民江小姐在海邊長大,海濤聲正是正常世界的召喚。”
“對自我而言的恐怖夢境,對潛意識思考而言是至上的願望夢境。”降旗這麽說。
伊佐間不懂是什麽意思,但又覺得感覺上是懂的。
也就是說‘宗像民江’所期望的,對‘宇多川朱美’而言,是應該避忌的東西——應該是這樣吧。雖然不懂道理,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能懂。
——應該沒有差太遠。
這麽想著,看看降旗,降旗顯得非常憔悴。
“一開始是出現在夢裏。我不喜歡解釋夢境,但是如果硬要說的話,對,有上升又墜落的夢吧。是叫飛翔之夢嗎?感覺上就好像是與那個顛倒的版本。深深下潛又急速上升。唉,我的解釋和降旗不同,是外行人的解釋,很隨便——不過‘宇多川朱美’如果將其認為死後的世界,就某種意義上來看,是很有意思的。”
——開在深海的花朵依然是菊花嗎?
伊佐間想像著,光線抵達不了的深海裏,開滿了誰也沒見過的菊花。
“於是,慢慢地外殼破了,民江小姐的記憶流出來了。這是有點難以表達的感覺吧。同樣的人格,想法與過去不同,我也無法說得很清楚。然後發現了報紙的報道,傷口擴大。‘佐田申義’這禁忌的四個字,刺激了‘宇多川朱美’的記憶墳場。於是,‘朱美的過去’以外的過去不斷地流出墓穴。亂了思緒的‘宇多川朱美’——就是那位民江小姐,完全變成精神病的狀態了。”
“會變成這樣也難免吧。雖然無法實際感受,但以為自己的這個人生,說不定不是自己的,會很不安吧。就像搭上船底破了洞的船出海一樣。”
不像木場作風的表達方式。從伊佐間的角度看來,因為木場是屬於眼見為憑的人,因此所謂自己無法置信的狀況,就連想像都令人覺得害怕也說不定。
“於是,你——宗像賢造來訪了。”
那個晚上,民江一個人。
貫穿樹枝的風吹過山道的夜。
海濤聲汨汨作響。
傳來劇烈的敲門聲。
打開門,站著一個男人。越過男人的肩頭,山道另一端的夜空星辰閃爍,風吹舞了兩根枯枝,據說這些民江都記得很清楚。
男人穿著戰後返鄉服,係著領巾。
“賢造先生返鄉後,過著沒有固定職業的日子,因此剛好沒有其他衣服,所以沒有別的意思。他一抵達逗子,就那身裝扮直接爬上山道。並且造成了不幸的相逢。”
“終於見到你了。”
“別裝傻,是你叫我來的。”
“你是佐田朱美吧?忘記了嗎?”
“你終於想起我了啊,真是用心。”
“什麽嘛,那張臉。”
“是你叫我來的吧?”
“來,我依你的願望,聽你說。說吧。”
“你還真能悠閑地過了八年啊。”
“殺了丈夫。”
“為了揭發你的惡性,隻靠著憎恨你的心情,我從地獄複活了。來吧,不要沉默,趕快告白吧。我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你殺了自己的丈夫,把罪推倒民江身上。不僅如此,還殺了民江。”
“對吧?”
“死靈是賢造先生嗎?咦?為什麽?”
“所謂地獄——是指收容所嗎?”
“哦——”伊佐間終於發出聲音。
所有幻覺逐漸變成現實,那有什麽意義呢?完全無法理解,總之想發出“哦——”,的聲音。
“賢造先生不知道朱美小姐的長相,更不幸的是,也不記得從小離散的妹妹的長相。對吧?”
賢造用雙手捂著臉。
“那個叫椿金丈的怪癖男人所蓋的無聊機關,將替妹妹複仇的哥哥,引到妹妹的身邊了。然後,賢造先生一個接著一個地,陳述了對妹妹而言是禁忌的事情。過去的‘民江’、過去的‘朱美’的記憶,和現在的‘宇多川朱美’的記憶錯綜交織,混亂達到頂點。不過,似乎覺得朱美小姐樣子很怪,這位賢造先生,再怎麽怨恨也不是那種會當場殺人的冒失鬼,因此暫時走了吧。如果隻是那樣就好了,但是剛好當時……”
“什麽當時?”
“賢造先生,你造訪宇多川宅到底是幾月幾日?”
賢造在發抖。
“十……十一月一日……”
伊佐間第一次見到朱美的日子。
伊佐間和朱美一邊吃蛤蜊鍋,邊聊著申義的話題時,就在隔壁,另一個朱美遇到了申義的死靈。然而,那其實是親兄妹相隔了二十年的重逢。
“原來如此,就是那時候吧。鷺宮邦貴先生展開行動了……”
“邦貴?對了,這麽說來邦貴怎麽了?那個儀式失敗後,悲觀得自殺——不是這樣吧?”
木場瞪著周三。
“邦貴先生不會因為咒術失敗就放棄的,對吧?”中禪寺故意別開視線這麽說。
周三一臉吃了苦瓜似的表情,“那是因為他是被如此教育過來的,就像他的父親——我的哥哥邦周一樣。因為一出生就是國王,即使是兄弟叔伯,也得行臣下之禮。”
“根據記錄,邦貴先生在昭和二十三年返鄉。隻是,他直接進入這間陣屋,直到宏願成就都關在這裏。是吧?”
“正是如此。終於過了七年,我跟老婆離婚,把店收了,來到這裏。那時候心情已經像取得王位了。宏願成就之日,我從來沒見過他那麽狂暴。過了一星期,不見任何顯靈,邦貴對著本尊罵髒話,把它丟到海裏去。”
那個——在那邊的那位牧師撿了。
在伊佐間視線範圍內,白丘似乎重新站好。
牧師周圍,骨片散布,帽盒也放在旁邊。
邦貴所咒罵丟棄的東西在那裏麵。
並且那也是朱美前夫的骨骸。
而把它砍下來的是,那位神主。
中禪寺伶牙俐齒地問:“邦貴先生在這聖寶院做什麽打扮?”
“法衣。”
“外出時呢?”
“修行中不外出。外出辦事是山田的工作,剩下的就是由我來運送物資。七年來其他人都沒有出門,連邦貴也不例外。自二十三年返鄉後,丟掉本尊那次是他第一次出門。”
那麽,那本鄉酒屋的女兒也是山田春真拐來的。山田是專門擄人的僧侶,真是怪異的和尚啊。
中禪寺毫不客氣地問:“那麽,丟棄本尊的時候——邦貴先生是穿著戰後返鄉服外出的嘍?”
“戰後返鄉服?”
“對,他也是那身裝扮。”
“邦貴先生在其他十人全數自盡後仍然沒有放棄。於是,越接近十一月十日,越無法沉默看著事態發展。對吧?”
“喂,那是為什麽?”
“十一月十日是立太子的儀式。”
“因此才……”
全日本都歡欣鼓舞。伊佐間也……哎,算是覺得可喜可賀吧。然而,整個日本隻有一個男人,燃燒著忌妒與怨念。
“邦貴先生在十月時,曾經看到民江小姐——宇多川朱美小姐吧。於是他私自猜測,那本尊不說話,不是因為修行不足,也不是因為法力不足,說不定是因為骷髏是假的。”
“腦筋轉得很快嘛。”
周三皺眉看著中禪寺。
“正是如此。邦貴丟了本尊後一直很狂亂,到城裏喝酒,回來後又很凶暴,完全無法控製。但是有一天——十月中旬左右吧——滿臉通紅地回來,說是見到民江。我以為民江死了,因此認為是哪裏弄錯了吧。因為民江被通緝,警察又沒有捉到。再加上我根本不覺得骷髏是贗品。民江因為被通緝而無法出麵,於是托人帶來——我這麽想,所以不相信邦貴所言。但是……”
“他找到宇多川邸,十一月四日登上了山道,穿著戰後返鄉服。”
敲門聲再度響起。朱美蓋著棉被害怕得直打哆嗦,但聲音就是不停。她忍著頭痛走向玄關,一開門,又是戰後返鄉服的男人——邦貴站在那裏。
“找到你嘍。”
朱美這次兩腿一軟當場跪坐下來,爬著逃走。
“沒必要逃吧。”
“難道你忘了我嗎?”
“嗬嗬嗬,那是什麽表情嘛。”
“想起來了嗎?”
“我讓你想起來吧。”
然後民江就在那裏遭到侵犯了。
“那之後已經過了八年了。”
“你的身體一點也沒變。”
“八年來一直扮演著忠貞的妻子嗎?”
“我相信你喔,所以至今一直沉默地看著。你也是想被我找到,才住在這種地方的嗎?海浪聲聽得很清楚,很棒的家嘛。汨汨,汨汨的聲響。”
“但是啊,你騙了我。”
“騙不過我的喔。”
“嘿,藏在哪裏了?”
“趕快把骷髏拿出來。”
“把你拿走的骷髏還給我。”
“怎麽會不知道,不在現場啊。”
“是你拿走了吧?”
“那個骷髏是我的。”
“等一下,京極堂!那麽你是說,最開始的死靈是賢造先生,第二個死靈是邦貴先生嗎?那很奇怪啊。再怎麽昏暗,長相也應該……”
關口在此停止了發言,他是個經常在講話時改變想法的人。
榎木津在須彌座上愉快地說:“雙胞胎啦,雙胞胎!”
“你閉嘴,你這沒大腦的!為什麽邦貴和賢造會是雙胞胎!啊,等待,宗像賢造也是在此長大的,對吧?年紀相同?喂,不會吧。”
“對!比如說,為了以防萬一,把雙胞胎之一交給宗像家撫養。喂,京極堂,你倒是說說,該不會是真的……”
“這是什……什麽蠢事啊!不可能有這種事!賢造和邦貴嗎?有這種事嗎?我不知道啊,再說……”
周三發出狂亂的聲音看著賢造的側臉:“一點也不像。”
那似乎僅止於一絲懷疑。賢造本人隻是一臉狼狽,眼睛沒有焦點。中禪寺仔細地觀察周三和賢造的樣子,明白清楚地否定了雙胞胎論點。
“很可惜,這是不對的,大爺。關口也是推理,但並不是事實。再說,死靈有四個人喔。照這條線走的話,風太郎矢澤駿六和另一個被害者,大家都是後醍醐天皇的後裔嗎?”
“四人?對啊,屍骸有三具。咦?喂,那到底是為什麽?仔細想想,從第一個人開始就很奇怪,不是嗎?”
“民江小姐啊,大概是側頭葉(注:人類的大腦可分為前頭葉、側頭葉、頭頂葉及後頭葉等四部分,各部分專司職責不同。側頭葉專司記憶、聽覺與語言。)的內側有先天性缺陷——機能障礙。”
“你說什麽?”
“什麽意思”
“所以,宗像民江小姐無法分辨人的長相。”
“你說無法分辨長相,喂,那什麽意思?看不見臉嗎?”
“看得見,看得很清楚。痣或皺紋的部分都看得清楚,但是沒有整體構架。是吧,民江小姐。”
本人在場,伊佐間將視線投向民江。
“對,該怎麽說呢?我一直都是這樣的——用聲音,或是衣服的花樣,身高等等的,用這些來分辨。所以……”
“啊——”降旗大叫。
是該大叫。
“長相呢?是你認得的臉嗎?”
“臉——無法判別。”
“雖然記得,但無法比較。”
民江從一開始就對降旗說明了好幾次。
“民江小姐即使是在普通狀況下,都會被逼到神經衰弱的狀態。出現了體型類似,外加相同服裝的男人,一看到這個,過去的秘密便暴露出來苛責她。本來就無法辨識長相的民江小姐,當然會認定他就是申義先生。因為當時她是‘宇多川朱美’,在宇多川朱美的記憶裏,沒有所謂‘與宗像賢造的回憶’,也沒有‘與鷺宮邦貴的愛情’的項目。能符合的,隻有‘佐田申義’而已。”
“會……會有這種事嗎?這麽說來,京極堂,你在夏天那起事件裏也說過類似的事……”
“雖然不是很普遍的狀況,但像是腦中風的後遺症,也有人會變成那樣。稍微想一想,好像也不是那麽嚴重的問題,但要過普通的生活其實很辛苦。民江小姐似乎是天生的,所以學習積累了應對的經驗,因此還能正常地行動,但如果是後天的就麻煩了。民江小姐被身邊的人欺負的原因也在於此。她並非學習能力不好,也並非沒有理解能力,也不是注意力不集中。不如說她記憶和理解力是優秀過人的,隻不過,她無法分辨人的長相。所以,民江小姐,你受到的惡意批評,全是不當的,也沒有必要被責罵。”
中禪寺的視線,乍看很冷靜。不過,伊佐間也有不作此想的時候。
“那是……”伊佐間說,“不同的世界吧。”
有眼睛鼻子和嘴巴,但是不知道長相,那正是不同的世界吧。
“對。我們所見的世界,與民江小姐所見的世界,我想是相距甚遠的。”
“是視覺失認症(注,失認症是指在沒有感官功能不全、智力衰退、意識不清或注意力不集中等情況下,不能通過器官認識身體部位和熟悉物體的臨床症狀。包括視覺、聽覺、觸覺和身體部位的認識能力缺失。)或是觸覺失認症那類的狀況嗎?”關口問。
中禪寺苦笑地回答:“正是那類的狀況。視覺失認症的人明明視力很好但看不見東西;觸覺失認的人的皮膚沒有異常卻喪失觸覺。這些作為接受全部情報的器官沒有任何異常,一般認為是接受的大腦上出了問題。民江小姐的狀況也一樣。”
“看不見……臉嗎?”
“不是看不見,看得見但組合不出一張臉。”
“我不懂。”木場說,“無法認知,像是記不起來嗎?”
“不是,不會忘記的。”
“不知道卻記得嗎?”
“因為無法認知而無法記憶,並不是這樣的。所謂人的意識,是將從眼睛或耳朵進來的情報與記憶情報組合所構成的東西,所構成的就是認知。情報就是零件,我們也擁有很多無法認知的情報。民江小姐的狀況,應該視為隻缺失了‘構成相貌’的機能,其他的都很正常。民江小姐好像用‘記得但無法比較’來形容,但這也就是說,知道眼睛或鼻子,但就是無法組合成長相。如果是膚色,還可以比較,發型也可以比較。但是,就是無法比較長相——這很麻煩。人要身為人而活著,所謂長相的比重非常大。為了補足那個機能的障礙,民江小姐一定是用我們不同的記憶方法在過日子。因此……”
“民江小姐可以變成‘宇多川朱美’嗎?”關口用一種鬱鬱寡歡的語調說。
“說不定是這樣的。”中禪寺說,“就如剛剛所說的,記憶有很多種類。為了補足欠缺的能力,可想而知民江小姐對於記憶——零件,使用方法與正常人不同。在她的心裏架構的世界,其組合方式應該與我們完全不同吧。”
——因為無法窺視腦內。
伊佐間想。即使不是民江,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吧。伊佐間和關口所看見的世界也全然不同。木場、降旗,就連中禪寺,大家都應該看見各自不同的世界。當然,朱美也是……
那麽看來,說是死後的世界還是很怪。如果沒有了可視的主體,不是應該也沒有世界了嗎?並且,所謂可視的主體,不可能是靈魂。正因為個別的肉體——個體,這世界才會如此不同。如果靈魂是主體,世界應該變成更普通的東西,不是嗎……
伊佐間覺得光是想想就很愚蠢。
沒有臉的世界……
雖然很難懂。
幾乎所有人都茫然了。
然而,最吃驚的似乎是周三。
“所以……那天晚上,民江才把邦貴和佐田的兒子弄錯了……”
一切從那裏開始,似乎給人這樣的感覺。
這是說邦貴、申義、賢造,三人的背影很像嘍。
那麽也就是說,伊佐間的臉有幾分神似申義,這對民江而言是毫無意義的。伊佐間隻在朱美的回憶中——才會變成申義。
“襲擊民江小姐的邦貴先生當然不知道此事,他應該想都沒想到自己會被當成申義的死靈吧。因為民江小姐曾經是自己從前的夥伴,不可能忘記——這麽想是很正常的。”
“你該不會是把我忘了吧?”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八年了嘛。”
隻能說是詭異的巧合。
“於是邦貴先生翻邊宇多川宅尋找骷髏,暫時撤退。然後過了一星期,沒想到兩個死靈碰頭了。首先是賢造先生,你……”
民江因為很害怕而不敢開門。
並且聽說隻是一味地道歉。
“我知道了。不過,告訴我民江的事。”
“你對民江做了什麽?”
“在哪裏,怎麽殺了她?”
“說!說!”
“然後,邦貴先生接著來了。”
民江以為是宇多川,便開了門。
邦貴推壓著朱美,沒脫鞋就進去了。開著門,幾片枯葉乘著寒風從玄關吹進來。像被風推著背一樣,邦貴穿過走廊進到屋裏。
“你很用心嘛。”
“骷髏在哪?井底嗎?是吧?”
“上次來的時候太暗了。”
“什麽,有想要我抱啊。”
“從朱美小姐娘家偷出來的骷髏藏在鴨田酒造的井底,所以,已經有先入為主觀念的邦貴先生這麽想吧。另一方麵,民江小姐跨過了恐怖的極限,不,這點還不是很清楚,總之,她把邦貴先生……”
中禪寺在此猶豫了一下。再怎麽說,因為當事人在場。
民江用幾乎要消失了的聲音說:“請繼續。我也……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真的好害怕,所以……”
“掐了他的脖子。”民江說。
“對,民江小姐掐死了邦貴先生,應該是個不小心吧,沒想到會真的殺死了。那個現場,賢造先生,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
賢造如此回應,眼神很不尋常。
明明室溫低得驚人,汗水卻從他額頭流了下來。
“對。我直覺地想,在山道的入口處錯身而過的男人說不定是邦貴。但是,已經將近三十年沒見,無法肯定,隻是反射性地追在後麵。邦貴好像在玄關四周找了一會兒什麽,但後來就進去了。我很介意,便窺視裏麵的狀況。結果聽到爭執的聲音,我悄悄地潛入,從拉門的後……後麵……”
民江發出小小的悲鳴,這一切都是自己的故事。
“於是邦貴先生被殺了……”
頭被砍下了。
伊佐間偷看民江。
“那顆頭,被丟到當時丟棄本尊的海裏。這顆頭,之後在金色骷髏事件轉變成逗子灣首級事件的過程中被人目擊了。”
怎麽會是這麽諷刺的結果。
“賢造先生,你看到了這一幕吧。”
賢造的眼睛充血,忘了眨眼。
“一直到民江小姐砍下邦貴先生的頭,你全都看見了。於是確信,果然殺掉佐田申義的不是妹妹,而是眼前這個女人。因為頭被砍掉了,那麽殺掉妹妹的也是這個女人……”
當事人——民江低著頭,朱美溫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頭上。降旗臉上全無血色,凝視著她們。
“然後,你又發現了一件事。能夠發現這件事,你實在聰明。聽了邦貴先生和民江的對話,想起自己與民江小姐的對話,於是你便明白了。民江小姐——當時對你而言她是朱美小姐——說不定無法分辨你和邦貴先生。那麽,其共通點是什麽?”
“戰後返鄉服啊。”木場自言自語。
“對。這位賢造先生似乎不是很清楚申義先生的事,當然也不可能知道醫學界才發現不久,有關相貌失認症這種病。因此,他一定是這麽想的:雖然不知道理由,但這女人異常地、病態地害怕戰後返鄉服……”
賢造低聲發出“唔”。
“不僅如此,恐怖之餘,無法分辨穿著戰後返鄉服的人……”
賢造把臉別過去。
“結果——這個女人擁有一看見穿戰後返鄉服的男人就反射性地殺掉的習性——你是這麽推測的。當然,如果這麽想的話,簡直就是完全錯誤的見解,但是考慮當時民江小姐悲慘的狀態,也可說雖不中亦不遠矣。”
中禪寺依然不看賢造,靜靜地,但似乎帶著恐嚇的語調說:“嗯,於是你做了實驗。”
“原來如此,這是實驗啊。”關口提高音量。伊佐間還是搞不懂。
“做實驗確認,這是你聰明的地方。而那……”
中禪寺緩緩地把臉轉向賢造:“那實在做得太過火了!”
中禪寺突然用尖銳的聲音刺穿賢造。
賢造被語言所刺,幾乎瀕死。
“什麽意思,京極堂?”
“就是啊,這個人做了實驗——看看民江小姐是否會殺人。”
木場短促叫出“啊”。
“懂了吧。”
中禪寺站起來移動到賢造麵前。
因為移動的東西很少,影子的動作令人覺得毛骨悚然。漆黑的影子延伸至高遠的天花板,在虹梁附近融入黑暗。影子的來源——中禪寺本身,漆黑一團。
“是你做的,你自己說明吧。”
“我,我……我……”
應該早就知道會說不出話吧,賢造崩潰了。
“賢造先生想了個不弄髒手便能複仇心願的卑劣奸計。不過,要執行之前,要先調查以這作為複仇工具是否能奏效,並且有必要實驗看看是否能順利進行。調查很簡單,她現在是否有丈夫,她丈夫是否經常不在家。這很快就能知道。”
她的丈夫——叫做宇多川崇的作家。
伊佐間沒見過。
“因此賢造先生立刻進行實驗的準備。首先是戰後返鄉服——在舊衣店找到與自己所穿的相同的衣服。關於這一點已經請長門刑警調查了,長門先生把鐮倉、逗子、葉山的舊衣店全找遍了。根據他的調查,戰後返鄉服總共賣掉了三件。買的人當然就是這一位。”
如今,很少有人會購買戰後返鄉服了吧。
“接著,他找尋與自己體格相似的男人,然後巧言哄騙有好工作。不知道說了什麽說服對方。不過,給錢要他去威嚇某個女人——或者甚至拜托他去強奸——條件當然是要穿著事先準備好的戰後返鄉服去,還是會有接受這類工作的無賴漢。你盯住這些家夥,在宇多川老師外出的日子,將他送入現場。民江小姐……”
“嗚,嗚嗚。”
賢造哭了出來。附身在賢造身上的魔成了嗚咽,從口中泄出。
“這種不該做的實驗,很不幸地竟成功了。但是,這個人很謹慎。第一次成功了,但也有可能是偶然。於是第二次的實驗,利用了矢澤駿六。民江小姐到飯島基督教會那天——十一月二十八日,然後這次也成功了。當然,這第二次的實驗正是石井警部所負責的‘逗子灣首級事件’,也就是還剩下兩顆頭在海上漂流。”
邦貴的頭,還有第一次實驗所使用的不知名男人的首級。
從申義的骷髏,到那叫矢澤的男人首級之間,還有這兩顆頭。
這正是,從金色慢慢長肉再生的“金色骷髏事件”的真相。
伊佐間偷瞄白丘的動靜。然而,舉動怪異的不是白丘,而是坐在他旁邊的降旗。降旗的肩膀在顫抖,不久後痛苦地發出低低的聲音:“啊,朱美小姐……不,民江小姐。”降旗叫她。
“對不起。我,我勸你殺人!如果當時我阻止你的話——說不定你就不會殺人了。我什麽也不懂,我隻是在我自己的迷宮裏團團轉而已。明明如此還假裝很懂,讓你……”
降旗雙手撐在地板上顫抖著。
“你誠實地告白了,如果我不作這不必要的思考,照單全收,立刻報警,或許你可以少犯幾樁案件。我的所作所為,讓你……你明明就是來尋求救援的。”
“降旗,如果你這麽說的話,我也同罪。她是來教會求救的。”白丘望著半空,用十分沉重的口氣說道。
民江以悲傷的眼神看著兩人。因為她無法區別長相,從白丘眉宇間刻畫出的悲愴的皺紋,以及降旗充血的眼睛,她可以感覺到什麽呢?伊佐間無法想像。
“喂。如此在精神上窮追不舍,讓她不斷地重複去殺人——這就是複仇嗎?你的想法實在……太陰險了吧。”
太過分了。木場低聲地說。
關口用手捂住嘴巴。
伊佐間有點驚慌失措。
仔細想想——真的很過分。
然而……
“不,到目前為止隻是簡單的實驗。”
中禪寺說出令人恐懼的發言,繞到賢造的對麵,俯視低著頭的賢造。伊佐間第一次看了中禪寺的臉。
浮現輪廓的黑影的恐怖表情。
“正式來——還在後頭。”黑衣男人說。
那天……
賢造穿著自己的戰後返鄉服,帶著第三件戰後返鄉服和剪刀、繩子和飯團,在山道入口處等待宇多川。因為從玄關通往外麵的路隻有一條,在那裏和在玄關等,並沒有什麽兩樣。因此宇多川出門的時候一定會知道,如果沒出門就隻能等明天再來。他似乎是這麽打算的。
到了下午,宇多川出門了。
前往參加久保竣公的葬禮。
賢造在山道途中等他回家。隻要在岔路口等,必定等得到。
宇多川遲遲沒有回來。因為賢造沒有手表,所以不知道時間。
過了深夜,將近醜三刻時,宇多川終於爬上山道。賢造躲在岔路的另一側,等宇多川通過時,便從後麵襲擊,用繩子絞緊他的脖子。
並不是想殺他。
疲憊不堪的宇多川被攻擊了要害,暈厥過去。賢造背著他走下山道,從入口處旁邊,將宇多川拖到山道旁山裏的雜木林裏。靠近房子那邊太險峻,無法爬上爬下,但從入口處附近就能爬上山。那裏沒有人跡。
脫掉宇多川身上的衣服,換上準備好的戰後返鄉服。
接著用剪刀把頭發剪掉。
這似乎是出於小心謹慎。
正如中禪寺所看破的,賢造認為戰後返鄉服才會有效,但也擔心是否能分辨發型。用來做實驗的兩個男人,加上邦貴和賢造都是平頭,但發型也不是完全相同。每個人頭發長的速度差很多,因此,的確不需要十分縝密,無須剪得很好。大概是小平頭就好了,參差不齊也沒關係。賢造看穿了那女人現在因為恐懼,判斷能力下降了。隻是覺得,如果發型不稍事整理,未免也差太多了。
忙亂一陣後,天漸漸亮了。
不知何故,賢造誤以為那必須要在晚上才能進行。因此,事先考慮到說不定會發生這種狀況,而用備用的繩子將宇多川綁起來,坐在他旁邊,穿著宇多川的披風抵禦寒風,等了整整一天。這期間,每當宇多川醒來,就攻擊他的要害,掐他的脖子。宇多川很虛弱吧,也無力抵抗。
又到了深夜。
賢造把宇多川移到山道中段左右的地方,隨即離去。
他將宇多川的衣物包成一團,用繩子綁好,在回程時丟到川裏。
“原來如此,所以她……”木場用很沉重地表情看著民江。
民江張開眼睛,在回想。
“讓你久等了,朱美……”
“咦?”
“他說了:‘讓你久等了,朱美。’非常沙啞的聲音。”
讓你久等了……
會這麽說嗎?莫名其妙地被暴徒攻擊、捆綁起來、挨揍、扼頸,被綁了整整一天。終於獲釋,性命垂危回到家的第一句話。如果是伊佐間的話,一定不會說這種話。或許不會哭叫,但會先說明自己的不幸遭遇吧。但是……
讓你久等了,朱美。
“但是我……沒有聽出那是丈夫的聲音。”
“因為喉嚨很幹吧,沒辦法。”木場很不親切地辯護。
民江搖頭:“那個人摸著脖子,說自己的不幸遭遇。我已經精神錯亂了,以為他說的不幸指的是我所做的事。因為我已經扼殺了三個穿戰後返鄉服的男人,把頭砍了。所以……”
中禪寺製止她。的確,要她交代這一段,太殘忍了。
“讓她親手殺掉最愛的丈夫——這正是賢造先生所計劃的,世上最恐怖的複仇。不過,這還有後續。如果隻是那樣罷手,不算真正地完成。因此,這個人等到早上——報警了。”
“報警的是這家夥啊!原來如此,報警說發生了分屍案。雖然說是扼殺還不是分屍,但這家夥認定她一定會像以前一樣把頭砍掉。”
木場說完,搖了兩三次頭:“讓她被逮捕,知道自己幹了什麽好事。是打算這樣吧。”
“不,本來應該是在之後才要做最後的加工。”中禪寺說。
“你說什麽?還能有什麽最後的加工?”
“讓因殺夫罪而被捕,下山來的民江小姐,看到穿著戰後返鄉服的自己。讓她知道,我還活著。”
“那……”
“伴侶被自己親手殺了,然後被警察逮捕,最後告訴她做錯了,給予最後一擊。這才是這個人所策劃的複仇。”
賢造痛哭失聲。
民江也靠在朱美身上哭泣。
“但是這個計劃,在最後一步失敗了。首先,警察並沒有立刻行動。賢造先生穿著戰後返鄉服伺機而動,前後總共報案三次。”
“嗯。”
伊佐間抵達桃囿館時,他正在等待時機。雖然沒能看清他的長相,隻記得確實是戰後返鄉服的裝扮。然後,當天早上……
從山道上下來的女人是別人。
他一定非常吃驚吧。不,是真的很吃驚。
然後,今天獲知真相後,更是加倍吃驚。
這下子,真的——無法挽回了。
說不定不要知道比較好。
但是如果不知道,這男人會為了替妹妹報仇而殺了妹妹。
“民江……民江!我……我做了什麽事!原……”
原諒我,是想這麽說嗎?
伊佐間很想對他說些什麽,但怎麽也想不到適當的話語。因此……
“中禪寺。”他叫了友人的名字。
“嗯。”中禪寺回答。
“民江小姐,這絕對不是值得稱許的事情,但即使如此,這個人總是為了洗刷你的冤屈而出此下策。結果讓你遭受不幸,犯了罪,並且害死了三個無辜的人,因此事到如今也無法辯解,不過,即便如此……”
“我知道,”民江說,“再說,不論被設了怎麽樣的機關陷阱,殺人的是我。不是哥哥的緣故,也不是教會的醫生和牧師的緣故。”
“因為是我親手做的。”民江說。
“對啊。可悲的是,正如賢造先生的計劃,民江小姐殺了宇多川老師,但是並沒有砍掉頭。朱美小姐發現隔壁鄰居出事了,對吧?”
朱美,真正的朱美。
“嗯,我慌了。我在那前一天,終於可以跟民江小姐好好地說話了。我很震驚。不隻是名字,民江所陳述的人生,全是我的人生。於是我察覺了,這女孩變成了我。死了一次,變成我,複活了。所以,叫做宗像民江的女人,還是我殺的。”
——我殺過人。
“並且,聽了民江說話,才曉得也有我不知道的事。我沒看過申義被砍頭後的頸部傷口,因為我見到時,他已經變色了。但是我不認為那是謊言,再加上還有複活的死靈,和變成骷髏的夢等等。因此,她是比我加倍辛苦才活下來的。”
“朱美……”民江呼喚著。
“這麽一想,我就覺得很受不了。我想民江因為苦怕了,所以想變成我。所以那天,我待到很晚。但是,總覺得心裏很不安,然後,剛好那天這個人回來了,我很慌張……”
中禪寺接著說。
“把民江小姐帶到一柳宅,用力掐宇多川老師的脖子留下指紋,把他的戰後返鄉服脫掉,把庭石丟到井底,柴刀和鋸子扔進海中,翻挖庭院的泥土。然後把血跡擦拭幹淨,從裏麵把門鎖上……”
“為什麽要這麽做?”伊佐間終於發出很大的聲音,“朱美……小姐。”
朱美笑了:“殺了宇多川老師的是宇多川朱美。因為是朱美,也就是說,並不是我,也不是宗像民江。”
“你打算——頂罪?”
“我說過了吧,那天,伊佐間先生,我殺了人。佐田朱美殺了宗像民江的罪,用殺了宇多川崇的宇多川朱美來償還。我這麽想,但是……”
“嗯……”
攬著民江肩膀的朱美,白細的手指,如同那天清晨,如冰一般冷吧。
中禪寺環顧大家。
然後把視線停留在民江身上:“我把你從那邊叫回來,說不定你並不想回來,但這是不得已的。你還好嗎?”
“我沒事。”
民江從朱美身邊離開,重新坐正。
“朱美,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牧師先生和那邊的醫生,我已經無所謂了。是我不好。從朱美家偷了神,燒死了朱美全家,雖然那是小老板做的事,但是我知道,卻沒有說。你對我那麽親切,我一定是不知不覺在心裏某處非常忌妒你。”
民江站起來。
“再加上恨你偷走了申義,我偷了回來又殺掉,即使如此,你仍然想解救我。我沒想過要自首,我逃到逗子這裏來了。因為我想小老板會來這裏,可以讓我躲起來。全部都是因為我膚淺的想法所引起的,是我自作自受。但是,在途中可以遇見朱美,真好。我真的這麽想。”
民江直接走到賢造麵前,坐下。
“之後我的人生,以這樣的我來說,很幸福了。宇多川很溫柔,我連那麽溫柔的宇多川也殺掉了,這些全是我做的。這個罪我自己償還,哥哥,那個……”
民江沒有依靠的視線,不對著誰,飄在空中。
中禪寺問:“什麽?”
“哥哥……會有什麽罪嗎?”
木場回答了這個問題:“有罪。不過,與其擔心別人,你先擔心自己吧。你連申義在內,殺了五個人。”
賢造聽了後,發出悲痛的聲音:“救……救救我妹……妹妹!”
“你這大笨蛋!”一直躺在須彌座上的榎木津大叫,“該救的是你。救你的是在那裏的牧師、治療你的是在那裏的怪醫生、逮捕你的是那個刑警。偵探和陰陽師的工作結束了。”
榎木津威風凜凜地說,從須彌座上跳下來,抱著獵槍跑向板門。硬漢刑警走進民江,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讓她站好。
“這個女人——民江,要被帶走了嗎?”筋疲力盡的周三在須彌座上站起來,無力地說。
“鷺宮先生,你也已經完蛋了。難逃煉製鴉片和誘拐監禁之罪。”
“但……但是我……我如果被捕了,鷺宮家會變成怎麽樣?你,你們能懂我的心情嗎?你們要持續了五百年的鷺宮家的宏願變成怎麽樣?不能在這時候棄……”
“聽好了,立川流的本義不是依恃權力,而是男女相愛相合,孕育子孫,不斷產生新生命,也因此你的家族可以持續五百年。時代進入明治才十八年,變成了以權力為導向,你的家族就在一瞬間斷滅了。所謂宏願,並非奪回皇位,而是保有真正的血統,不是嗎?”
“但……但是,這位文覺長者……”
“你還不懂嗎?你隻是因為對你的哥哥和外甥懷有自卑才這麽做的吧?跟鷺宮家、後醍醐毫無關係,還是趕快放下吧。你哥哥和邦貴都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閉……閉嘴!文覺大人答應我了!一定會在最近建立新本尊!所以我不能被捕。文覺大人!”
“鴨田先生,文覺長者已經死了。”
“啊!”
關口、木場、降旗,還有白丘全部一起看向須彌座上的妖僧。
伊佐間也站起來。
榎木津一個接著一個打開板門。
連格子窗也打開,堂內陽光燦然。
——已經天亮了。
日光所照出的僧侶……
不令人覺得害怕。
不如說,很清淨。
“鴨田先生,這正是文覺長者跟你約定的本尊。”
“本……本尊?”
“長者已經肉身成佛了,他大概已經斷食五穀十穀很久了。你還要對這清淨的佛,許下邪惡的願望嗎?”
“文……文覺大人……”
鷺宮——周三失望得垂下肩膀。
“唵阿謨伽尾盧左曩摩賀母捺羅摩尼缽納摩入縛羅缽羅嚩多野吽”(注:光明真言,大日如來之真言,一切諸佛菩薩之總咒。)
中禪寺念誦了什麽之後行一鞠躬。
——終於見到本尊了。
伊佐間合掌輕輕低頭,為新本尊祈禱。一張開眼睛,發現除了榎木津之外,所有人都在默禱。感覺有點可笑。
石井和警官從外麵進來,帶走鴨田和賢造。木場把民江交給石井。
事件總算全部解決了。算是石井警部的功勞吧,但報告書和調查記錄到底該怎麽寫呢?
石井一直待在外麵,鼻子紅通通的。
走到外麵。
好冷,但天氣晴朗。
又不是來釣魚的。
回頭看,發現警官在撿拾地板上的骨頭。
“那種東西,會變成什麽樣的物證呢?”
關口和伊佐間同樣站在門口,邊回頭邊說。白天看,還真的是很髒汙的骨頭。那種東西,也能使人心生狂亂。
“中禪寺,”伊佐間問在階梯下的中禪寺,“那真的是武禦名方的骨頭嗎?”
“變成了骨頭後,是豬是狗都沒有差別了。光是思考生前是誰就累啊。”
黑衣男子說完,拉長了一聲“嗯——”
對了,那帽盒怎麽樣了呢?
結果,並沒有打開。
降旗和白丘搭警車離開了。
走的時候,白丘對伊佐間等人點頭示意。
——啊,掉了。
伊佐間終於知道這是在指那件事。
降旗沒有點頭招呼,但一臉安穩的表情看了講堂一會兒之後,上了車。
一柳深深地鞠躬,搭上別部車。
“啊。”
發呆之際,沒看見朱美。
有點後悔。
“喂,猴子和河童!還有那邊的京極堂!在拖拖拉拉什麽啊?”是榎木津,“好天氣應該玩水!”
榎木津洪亮地說完,沒走樓梯,飛躍欄杆,輕快地跑了。
“可以嗎?去玩水。”
“好啊。”
伊佐間問,關口很刺眼似的眯起眼睛。
榎木津的身影早已不在視野之內。
伊佐間像某個日子一樣,沿著田越川走向海。
身邊是關口,後麵有中禪寺。
川風刺痛眼睛。伊佐間問:“中禪寺,你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朱美小姐是兩個人同飾一角的?”
“咦?因為摔落川裏時,朱美小姐用雙手掐了民江小姐的脖子,不是嗎?那麽握著束口袋卡在川裏,應該很怪吧。再說朱美小姐也說了,從頸子的傷口不斷流出鮮血,這是不在案發現場看不到的光景,應該會變成輕微的精神性創傷。因為朱美小姐有不在場證明,絕對看不到那裏吧。然後就是佛壇了。”
“那個唐木佛壇?為什麽?”
“佛壇這種東西不是麵對西方,就是麵對總本山寺院的方向擺,哎,大概放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伊佐間看到的佛壇反射了西曬的陽光,所以是麵西。椿心生是淨土宗吧,那倒是無所謂,不過那個腦髓屋舍的佛堂,隻有左腦才會西曬。所以伊佐間過夜的房子應該是左腦,但事實上宇多川宅是右腦。”
“啊,那麽宇多川宅照射不到西曬的陽光啊。是因為山道的緣故嗎?”關口用手指在半空畫,邊想邊說。
“左腦的一柳宅在山道左側,也就是西側是挖進去的,因此陽光從那裏西曬進去。但是右腦的宇多川宅,因為中間牆壁似的部分很高。如果西曬的話,應該隻有最靠海的書房。”
伊佐間去過,因此可以想像。
“那,那個木工民謠呢?”
是什麽啊?伊佐間不懂。
“什麽?那隻是隨口唱唱的。因為剛好與當地民情相符,覺得還不錯。我還在想不知道會變成怎麽樣呢,哎,還好沒發生什麽大事。幸好這裏是民謠豐富的土地。”
中禪寺微笑。
如果那是虛張聲勢,還真是了不得的膽子。
關口異常認真地反問:“但是,京極堂。那個,所謂骷髏的蒸燒炭化真的有效嗎?”
“你也是笨蛋啊,關口。這世界上不可能有治百病的藥吧。”中禪寺說完,笑得更開心了。
“不是笨蛋吧,你講了那麽多大道理。你啊,無論什麽時候……啊,我知道了,京極堂,你連白丘牧師都騙了,你從一開始就沒有帶什麽砒霜吧。”
“這是理所當然的啊,關口。”中禪寺挑起單邊眉毛,“我為什麽要帶著那種危險毒藥走來走去呀?”
“全都是你一派胡言,那個什麽返魂香也是騙人的嗎?”
“那是放在須彌座上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中禪寺一副似知非知的表情。
伊佐間看著緩緩流動的川流。
風景與前些日子並沒有什麽不同。
沉沒的船依舊沉沒。
在一瞬間,伊佐間看見了漂浮川麵的骷髏幻影。
——骷髏。
“流到海裏的骷髏會變成怎麽樣呢?因為留了一千年、兩千年了,還會留在哪裏嗎?”
幾百年,幾千年。
幾萬年,幾百萬年。
都還會留著嗎?
中禪寺似乎也很冷的樣子,看著川麵,說:“武禦名方是勇猛南方——這麽說,我不否認是太巧合了,但也有聽說南方是宗像轉變來的。因為宗像神(注:宗像神,宗像大社位於福岡縣宗像市,以海上守護神聞名。)是海之神,這也算是回到應該回去的地方了吧。”
關口也學中禪寺看著川麵,然後說:“但是,武禦名方的骷髏如果真的被做成了本尊,會怎麽樣呢?對武禦名方而言,菊紋正是仇敵不是嗎?總覺得有什麽事未了。”
中禪寺依照慣例用輕視的口氣,破壞了小說家的感慨:“你在說什麽啊,關口。菊花是外來植物,武禦名方的時代裏,這日本可是沒有開過一朵菊花呢。不相幹的。”
這樣啊。
那麽伊佐間所見到的這個世界,如果不是外國,也沒那麽古老。因為那裏,有一片望不盡的菊花。
——還是很怪。
伊佐間似乎懂了。
走到橋頭,伊佐間屈著身過了橋。
當然對岸沒有菊花。
關口在橋的中間停下來。異常感傷的小說家望著海的方向,然後用一種斷斷續續難以辨識的聲音疲累地說:“如果周三真的是後醍醐的後裔,那血統大概會從此斷絕,執著了五百年的執念到此落幕了啊。”
伊佐間也停下來看著海。
中禪寺叩叩地敲著欄杆:“也不一定如此。”
“什麽意思?”
“嗯,唔。”中禪寺難得拖拖拉拉地回應。
伊佐間回頭一看,中禪寺不安地追過關口,站在伊佐間和關口之間,問道:“為什麽隻有宗像新造先生一個人可以脫離鷺宮一黨?”
“新造先生當時有小孩了——這是你說的。”
“對。但是如果仿效山田富吉先生的例子,春雄先生繼承家業改名春真,賢造先生被送到長野的事也是可以的。但是交出去的不是賢造先生,而是民江小姐。為什麽不交出賢造先生呢?”
“什麽意思?”
“哎,賢造先生本身什麽事都不知道,那似乎是連周三先生也不知道的事,所以啊……”
“京極堂!難……難道,賢造先生和邦貴先生真的是——雙……”
關口在此說不出話。這個小說家因為胡子長得太快,因此比其他人看起來更憔悴。
中禪寺用斜眼看著他說:“民江小姐無法判別長相,但可以辨認聲音。殺了邦貴先生砍掉頭之後,似乎連那判斷能力也喪失了,但關於最開始的兩個人如何呢?賢造先生和邦貴先生幾乎毫無間隔地造訪了。我在想——至少那兩個人,聲音很像吧。說不定那類似的聲音才是錯覺的決定因素吧——我這麽認為。”
“那麽兩個人是——異卵雙……”
古書店老板用手擋住,阻止了小說家的發言。
“哎,應該體貼一下沒有告知賢造先生一切真相就切腹自殺的新造夫婦的心願吧。思量這個心願,或許也算是繼承文覺長者的遺誌吧。在此不知情的情況下,賢造先生今後若能勤勉生活,正是文覺式立川流的成功,更進一步延續到——醍醐帝的宏願實現。”
伊佐間摸摸嘴邊的胡子。雖然不太懂宗教,但那樣大概是對的。
看見沙灘了。
海好藍。
“好像一場夢。”關口說。
有同感。所有一切,都像夢。
一千五百年的夢。五百年的夢。前世的夢和現世的夢。
仿佛圍繞骨頭的許多夢連在一起,奏著狂想曲。
狂骨之夢。
關口追過伊佐間,沒有血色的表情,走下坡,雙手掩著臉。
很冷吧。關口就此回頭,把手拿開臉,說:“京極堂。那些都無所謂,但有一件事,我怎麽也不懂。”
然後交替看了伊佐間和中禪寺,用一臉更無血色的表情繼續說:“我知道神主砍頭的理由。但是為什麽民江小姐要把頭砍掉?好像懂,又好像不懂。如果造訪的不是死靈,她就是殺人犯,因此被殺的一定要是申義才行,隻要是申義,就必須要有頭,是這麽想的吧。是這樣嗎?關於這點,沒有任何的說明。”
中禪寺停下腳步小小地歎了口氣。
關口也停了下來,因此伊佐間也停下來。
中禪寺又挑起單邊眉毛,說:“關口,問這個問題的人很無趣。唉,你又會去問弗洛伊德吧。”
然後在關口又要說出什麽愚蠢問題時,中禪寺又說:“但是,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之後,中禪寺任黑衣飄蕩,快速走下海邊。
海很安靜。沒有海濤聲,隻有潮騷。
天空仿佛穿透了般地蔚藍,薄雲掛在遙遠的水平線上。
空氣有些濕潤,說不定好天氣隻有現在。
“啊!真是累人的工作啊!到底驅了多少魔啊。”
中禪寺又說:“結果我是做白工。關口,你到現在還沒有付上上次的祈禱費呢。當然上一次的那件,也沒人付我錢。我連續好幾次做白工了,那樣一來我要關門了。”
在關口吞吞吐吐之間,傳來響徹海洋的開朗聲音。
“怎麽隻想到自己啊!我也是免費的耶,免費的!如果有錢付給陰陽師啊,要先付給偵探吧,這才是宇宙常識啊!”
榎木津在海灘的中間。
榎木津輕快地跑過來,又想敲關口的頭,這次被躲掉了。
“小榎,你什麽時候……”
“名偵探當然是神出鬼沒嘍。喂,河童,我曾經聽京極堂說,河童不可缺少骨骸喔。嘿,感恩地收下吧。”
名偵探說完拿出了什麽。
“給你吧!”
是帽盒。
“這是……”
“小榎,你……幹嗎拿這種東西啊!聽好了,這不是應該是物證嗎?”
小說家皺著眉,心情很差地責備偵探,舊書店老板假裝沒看到。
“哼,沒有主人被隨從責備的道理!看,就快要來了。”
“什麽東西要來?”
“嗯。”伊佐間好像懂了,把榎木津的好聽進去。
——這裏麵是申義。
和自己很像嗎?
朱美曾經站在這個海邊。
供養這個盒子裏麵的東西。
並沒有流到海裏來。
朱美依舊對申義有依戀嗎?
這個,帽盒裏所封存的首級,還留著什麽遺恨嗎?
那麽那遺恨,過了八年的歲月,是否也會與朱美心裏相通?
“來嘍。”是榎木津的聲音。
抬頭一看,上麵的道理停著警車。
門開了。
木場帶著朱美從車裏出來。
“喂!要馬上回來啊。雖然無罪也是事後共犯,要做筆錄啊!”
朱美就像某個日子一樣,輕快地走下坡,站在沙灘,快步往伊佐間的方向靠近。
然後她向關口點頭示意,也向中禪寺行禮。
“這次承蒙你的照顧了。真的很抱歉引起軒然大波,大家都很累了吧。”
“沒有你累。你給民江小姐力量,我認識很好的律師,介紹給你吧。這位關口,什麽事都做。”中禪寺說完笑了笑。
“啊,嗯嗯,哎。”關口一副很不可靠地說。
朱美又行了一次禮。
然後轉向伊佐間:“伊佐間先生。真的是,哎,奇妙的緣分呢。那天真的很高興,啊,不過我沒跟我老公說。”
“咦?”
這樣啊。
為什麽呢?也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事。
朱美似乎看穿了伊佐間的心,說:“雖然也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事啊。”
伊佐間突然覺得很可笑,抱著帽盒笑了。
朱美也微笑,說:“還會……有緣分嗎?”
“嗯,再來,吃火鍋。”
“嗯,沒有感冒的時候。”
“朱美小姐。”
“什麽事?”
“這個……”伊佐間遞出帽盒。
“你的東西,申義先生。”
“哎,真是執念太深。”朱美說完歪著頭,浮現很可愛的表情。
海風吹動齊肩的頭發很動人。
然後,唰,伸出白皙的手指,接過帽盒。
輕輕觸到的指尖,依舊……
冰冷得令人吃驚。
朱美抱著盒子看了一會兒,將細長的頸子幾乎要折斷般地伸長,看著海的那一方。
“我不知道什麽後醍醐還是武禦名方,那種偉人的人生和我的人生,重量也不同吧。但悲淒的情緒留了五百年或是一千五百年,不覺得很丟臉嗎?”
傳來潮騷。
與潮騷非常融合的聲音。
“雖然不是說死了就算了,但我並不想留下,吹了就飛了的無聊人生。不過啊……”
朱美拿起蓋子丟到海裏。
然後拋開盒子。
朱美的手上剩下一個很粗糙的骷髏。
第一次見到天日的金色骷髏有點蠢。
金箔剝落了一大半。
補上肉塊的地方也隨處剝落,眼窩處空著個洞。
朱美絹織衣的下擺被風吹起。
朱美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骷髏,突然用力將它往沙灘一丟。
“我討厭你!”
伊佐間的預測落空了。
朱美看著伊佐間,笑了。
骷髏被浪卷走,看不見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