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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版 轉自 5556556@泉川生徒會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剛成立不久,名為艾茲森的小國家。

    在這個國家中,有一位年輕開朗的國王,名字叫做路希德;還有一位美若天仙的王妃,名字叫做梅莉露蘿絲。

    兩人雖是因為政治聯姻而結合,感情卻十分和睦。王妃一直以來都在輔佐醉心於戰事的國王陛下,艾茲森公國因此快速地繁榮強盛起來。

    然後這樣的兩個人,卻有著不能告訴任何人的秘密。

    這一對感情和睦的國王與王妃,實際上……

    竟然是不折不扣的「假麵夫婦」──!

    身為北方國家艾茲森公國的國王──路希德?穆裏?艾茲森,常常夢見以前的回憶。

    那時候他的身高還隻到現在的肩頭而已。

    他所做的夢,是關於過去那段曾經表麵受到良好照顧、實際身為帕爾梅尼亞王國人質的時期。當時帕爾梅尼亞為大陸第一的強國,並將艾茲森納入庇護國之列。

    「欸,路希德,這裏的事是秘密,你可不能對任何人說喔!」

    她將食指抵在自己噘起如櫻桃般的小嘴上,擺出「噓~~」的姿勢。

    「這裏是隻有我和你才知道的秘密基地──藍色庭園,一個隻盛開藍色花朵的地方。這裏頭有全帕爾梅尼亞僅有的花種,也有來自東方散發出芳香氣息的香木喔。我啊,在帕爾梅尼亞王宮中最喜歡的就是這裏了,不……應該說我隻喜歡這裏而已。」

    當她微笑著如此訴說的時候,一頭如同絲絹的銀色秀發,在她臉頰兩側微微晃動,閃爍著亮麗的光澤。

    年幼的梅莉露蘿絲。

    可愛的梅莉露蘿絲。

    她的年齡隻長路希德一歲,不過因為這樣,便總是裝出一副大姊姊的模樣。

    ──她,就是禁錮了路希德心靈的帕爾梅尼亞第一公主。

    梅莉露蘿絲經常為了躲開家庭教師,帶著路希德跑進據說是以前帕爾梅尼亞某任國王極為喜愛的內宮庭園。

    帕爾梅尼亞的金之鷲王宮,形狀就像一隻張開羽翼的巨大鷲鳥,對於年幼的他們而言,會在如此寬闊的王宮裏迷路也是理所當然的。那一天,四周環繞著比自己高出數倍的石牆,狹小的庭園內雜草叢生,梅莉露蘿絲引領路希德走在其中。

    那次的脫逃行動,具有某種特別的意義。

    自路希德從艾茲森來到帕爾梅尼亞後,時間已過了八年。不過明天他就要返回家鄉了。

    沒錯,離別的時刻已逐漸逼近。

    「好寂寞喔──如果路希德離開這裏的話,就不能再一起玩捉迷藏和扮家家酒了。」

    梅莉露蘿絲撥開藍色接骨木的花朵,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踩到快要結出花苞的鴨拓草,然後往裏麵前進。

    毫無人煙的廢棄庭園,所有人都覺得詭異而不敢靠近。

    這裏有個傳說,據說被世人稱作殘酷之王和惡魔之王的米德裏二世,曾在此偷偷地舉行魔法儀式。

    她看來極為惋惜地說道:

    「路希德所演的母親角色非常生動,而且做起飯來架勢十足說。」

    「謝謝妳的誇獎。」

    盡管路希德口頭上如此回答,內心的感覺卻相當微妙。因為他真正想成為的角色,絕不是梅莉露蘿絲的母親或是弟弟。

    「欸,路希德是幾歲來到帕爾梅尼亞王宮的呢?」

    「我記得大概是六歲的時候吧。」

    他記憶模糊地回想八年前的情景,如此回答她。

    神聖帕爾梅尼亞王國,是大陸第一的強盛國家。

    坐落於其北方,才剛發展成一個國家不久的艾茲森,因此而成為帕爾梅尼亞的庇護國。爾後,為表達對帕爾梅尼亞的忠誠,都會交出一位皇室子女作為人質。

    路希德別無選擇,因為他生下來就是艾茲森公國的王子。

    盡管他還有一位雙胞胎弟弟黎戴斯,但有一天會繼承王位當上國王的應該是他……

    然而,身為他親生父母的國王和母後,卻將身為繼承人的他交給了帕爾梅尼亞,當作一旦與帕爾梅尼亞的關係惡化時,即使被殺也無所謂的人質……

    (為什麽不是王弟黎戴斯呢?)

    為何母後會如此冷漠地對待自己呢?

    由於路希德在十分年幼的時候就與母後分離,他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為何。不過現在這個時候,他的雙胞胎弟弟黎戴斯一定完全擺出一副繼承人的嘴臉,認定艾茲森王宮是自己的囊中物,可以昂首闊步地走在其中。至少這一點他很清楚。

    「好可憐喔,年紀還那麽小,父王和母後都不在身邊,你一定很寂寞吧。」

    「不會,因為我有梅莉露蘿絲殿下。」

    比自己年長一歲、可恨的敵國的公主。

    但是如果沒有她……如果沒有她從旁插手,總是袒護自己,自己的性命應該老早就沒了吧!路希德如此想著。

    在梅莉露蘿絲行進的前方,可以看見一座有著生鏽圓拱型鐵皮屋頂的老舊涼亭。密布的藤蔓纏繞在涼亭上,看來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鳥籠。

    她開口說道:

    「不過,我們就要分開了呢。我啊,就像一隻被關在牢籠裏的小鳥,從我出生以後,就沒走出過這座城堡,以後應該也不會嫁給別人吧。因為父王他一定不會應允的。」

    路希德在聽見她這麽說之後,暗自下定了決心,打算要實踐他昨晚徹夜未眠,一直在反複思考的那件事。

    路希德麵向她纖細的背影,說道:

    「……將來有一天,我有幸能來迎接妳嗎?梅莉露蘿絲殿下。」

    這是他不知從何時起,一直隱藏在內心的感情。

    「咦……」

    「當、當我回到艾茲森,成為一個足以匹配妳的男人的時候。」

    在這句話語中,也隱含了他要推翻王弟、由自己繼承艾茲森國王位置的野心。然而對路希德而言,這句話蘊含著比那更加激烈且熾熱的情感。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求婚。

    而且,大概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路希德……」

    梅莉露蘿絲一臉錯愣地望著他。

    一道清澈的水流流經腳下。原來是在不知不覺間由故障的噴泉所流出的水,在庭院裏匯集成一條小河。他輕而易舉地跨過那道河流。和剛來到這裏時不同,路希德的身高早已追過梅莉露蘿絲,以前的小河流看起來隻不過是一灘積水。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他這麽想著。

    不會再和她玩姊弟一家親的扮家家酒遊戲。

    梅莉露蘿絲也不用再袒護總是哭喪著臉的他。

    兩個人都與年幼的日子漸行漸遠。

    他十四歲,她則是十五歲。

    這已是男性可以宣告自己為騎士,而女性可以出嫁的年齡。

    所以他一定要說出來。

    自從初次見麵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注視著她。

    ──他就一直深愛著她。

    「路希德,是真的嗎?」

    梅莉露蘿絲朝路希德走近一步。

    「你真的會來迎接我嗎?你願意將我自這個牢籠中解放出來嗎?你會自父王手中,將我奪

    走嗎?」

    「我就是為此才要返回艾茲森那個早已隻有敵人的貧窮國家。為了從國王陛下手中將妳搶奪過來,我需要力量。如果不推翻王弟,將艾茲森的財富和權力納入手中的話,恐怕戰勝不了帕爾梅尼亞。」

    「……你願意發誓嗎?」

    「我發誓,一定。」

    接著梅莉露蘿絲看起來相當鎮靜的臉龐上倏地一變。

    淚水從她那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我一直在等待有個人會對我這麽說……」

    她微弱地開始啜泣,就像是個孩子一樣。

    「我會等你,路希德。在這座藍色妖精的庭園中,就算要我偽裝成瘋女人,我也會一直等著你,直到你前來迎接我的那一天。」

    「梅莉露蘿絲。」

    麵對早已變得比自己嬌小許多的梅莉露蘿絲,路希德鼓起萬般勇氣緊抱住她。

    她並沒有抵抗。路希德明白,自這時候起,自己在她心中的存在,已經由一個愛哭鬼弟弟轉變為守護自己的騎士。

    「我一定會來迎接妳。或許會耗費相當長的時間,但是我絕不會忘記我們的約定。」

    「我也不會忘。即便你沒有前來迎接我、即便我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醜陋老太婆,我也會待在這裏,隻摘取那盛開在亡者國度的藍色花朵等著你。」

    他看向梅莉露蘿絲的湛藍雙瞳。

    那個藍色,路希德從未在其它地方見過。據說在商人們來往匯集的東方沙漠中,頭上的天空就是這種顏色。

    也許,冥界的花朵也是。

    ──路希德忘不了自己那時映照在她湛藍瞳孔裏的臉龐。

    「我發誓。」

    路希德輕輕吻上了她的唇辦。

    不知是否因為置身於庭園中,第一次的初吻……

    ──有著花的芬芳氣息。

    在他與梅莉露蘿絲道別後回到艾茲森之後的這四個年頭,對路希德來說是一連串悲痛難當的日子。

    首先,他殺了欲立王弟黎戴斯為繼承人的母後,並與親生父王開始抗戰。有好幾年的時

    間,他都潛伏在地方領土中,與和中央漸行疏遠的部族之間加深交流,藉由取得他們的支持力量,成功地擁有比自己父親更為強大的武力。

    在他推翻自己父親並登上夢寐以求的艾茲森國王寶座之後,最先盼望的便是迎娶帕爾梅尼亞的第一公主梅莉露蘿絲入宮,成為自己的王妃。

    這四年來,他掌控了整個艾茲森公國,慢慢加強對鄰國的影響力。在此同時,帕爾梅尼亞王國的財政卻開始陷入困境。

    現任國王索爾塔克一世的改革悉數失敗,貴族們對索爾塔克一世的忠誠已日漸叛離,帕爾梅尼亞不再是以往那個強盛的國家。

    「我一定會來迎接妳。」

    在晚春的那一天,向自己的守護聖女和榮耀發誓後已過了第四年,路希德遵守承諾,迎娶了梅莉露蘿絲為妻。

    兩人的結婚典禮空前盛大。

    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全艾茲森都是舉國歡騰,熱熱鬧鬧地不斷舉行慶典,像艾茲森王國這樣的小國,竟能將帕爾梅尼亞的第一公主迎娶進來成為王妃,這讓人民完全沉浸在喜悅與無法置信的驚歎之中。

    這四年來,路希德依然深愛著梅莉露蘿絲,他相信梅莉露蘿絲再次見到自己的時候,也一定會對他說『我一直好想見到你』。

    ──然後……

    已在神明麵前發誓過的夫妻──丈夫路希德?穆裏?艾茲森和妻子梅莉露蘿絲,在兩人同床共枕的雙人床中間,卻不知為何有著他人看不見的界線。

    「在這種情況下睡得還真甜呢。」

    這天早上,路希德難得地比妻子早起,開始目不轉睛地凝視在自己身旁、將手放在胸口上交迭而熟睡的她。

    ……自那之後過了四年。

    十九歲的梅莉露蘿絲,依然美麗如昔。

    摻雜了金銀兩色的絲絹長發,就像是流經天上國度的水流似的;緊閉的眼皮底下,還有著一雙蘊含星辰光芒的湛藍眼眸。

    一身幾近蒼白的肌膚。

    以及呈現淡粉色的尖翹唇辦。

    如果有平民曾經看過帕爾梅尼亞公主的容貌(由於父王的命令而受到監禁,公主本人從未自王宮深處踏出過一步),或許會認為眼前睡得香甜的王妃,確實就是梅莉露蘿絲本人。

    但很可惜的,並非如此。

    現在在路希德身旁沉睡的人,雖然是路希德的王妃,但並不是當初承諾要迎娶的梅莉露蘿絲。

    因為……

    「啊。」

    或許是路希德下意識的歎息吹到了她臉頰上的關係,她張開了眼睛。

    接著她便如同人偶般生硬地轉動頭部,望向一大早不換衣服,卻直直盯著自己看的丈夫,開口說道:

    「您在做什麽呢?」

    甚至就連銅鈴般的清脆嗓音,也與梅莉露蘿絲如出一轍。

    「什、什麽做什麽,那個……」

    「陛下,既然您難得早起,就請您不要盯著我的臉看,快點呼叫侍女進來吧。今天可是庶民們朝賀的日子。」

    聽見她那毫無情感的冷漠應答,路希德無力地垂下了頭。

    盡管才剛結婚一年,兩入之間卻完全沒有新婚夫婦那種甜蜜的氛圍。

    因為她實際上並不是自己年幼時所戀慕的那個銀色妖精、那個帕爾梅尼亞的第一公主──梅莉露蘿絲。

    ──她的名字叫作潔菈蘿娣?格朗恩。

    出生於帕爾梅尼亞首都──洛蘭特裏麵,最大的花街──安迪魯。其母親是名高級娼婦。

    沒錯。其實她是從帕爾梅尼亞國出嫁的新娘,聲稱自己是梅莉露蘿絲,實際上卻與公主本人十分相似的替身少女!

    她迅速地坐起身,啪啪地拍著手。

    「來,請您下床吧,陛下。有人在嗎?國王陛下竟然難得地已經醒來了喔!」

    聽見潔兒那毫不修飾的說話聲,正焦急地等待著女主人呼喚她們的侍女軍團,如蜂擁般瞬間全衝入了國王夫婦的寢室。

    「現在為您準備更衣。」

    「現在為您準備更衣。」

    眨眼之間,在兩人坐起上半身的床鋪周圍,圍繞著眾多侍女。

    定睛一瞧,每個人的手上各自拿著洗臉用的水壺、臉盆、服裝用的梳子、一整籃的梳頭用具,和猶如一迭小山般的衣物。她們是早上負責更衣的侍女們,當國王夫婦一醒來後,便訓練有素地就定位、準備為他們梳洗更衣。

    人數約二十名。

    「向您問安,國王陛下!」

    「向您問安,王妃殿下!」

    「啊啊、早……」

    路希德一臉呆滯地回應。

    冒牌的公主,

    以及冒牌的妻子……

    ──於是,路希德一如以往多災多難的一天又開始了。

    ──有一個名為艾茲森的國家。

    國土在大陸稍微偏東的北方。原本是由粗魯狂野的驃騎民族所統治的一塊土地,數百年來都是處在缺少法治、二十四個部族互相爭奪各自領土的局勢下。

    由於火山眾多,這片草原以「艾茲森」這個古老並帶有『火之國』意味的字詞為名。後

    來,出現了名叫吉哈德?諾裏昂的男子,將整個艾茲森統一起來。

    這便是現在的艾茲森公國的起源。

    為了讓這個小國變得更加強大穩固,大帝諾裏昂便派遣朝貢使者前往大國帕爾梅尼亞。

    藉此,艾茲森正式被承認為獨立國家,並成為帕爾梅尼亞的庇護國之一,開始撰寫自己的曆史。

    自那以來已過了五十年。

    對於艾茲森的人民而言,自帕爾梅尼亞之下完全獨立出來是他們的夙願。

    當然,此願望之於現在的艾茲森國王──路希德也是一樣的。

    還有,另一名如影子般貼身跟隨在旁的女性也是……

    ﹡

    「唉呀,這真是可喜可賀啊。陛下在被我從床上挖起來之前就自己醒過來,這不知已經暌違多少年沒發生過了呢!」

    一大清早就多嘴說出這句話的人,正是路希德的首席秘書官──馬修斯?索亞森準男爵。

    他的體型修長,但有些偏瘦,套著一件符合秘書官身分的深綠色長袍。肩上並末披著帶有纓穗的披肩這點,正是他所擁有的爵位並非世襲而來的證明。

    「早啊,馬修斯。」

    路希德板著麵孔說道。

    「早安。總是賴床的國王陛下。今天的天氣看來很好,但搞不好大白天的就會下起紅雨來了!」

    「囉嗦。」

    「順帶一提,您今早比昨天還要早起二十三分鍾,刷新了記錄,真是太了不起了。希望您今後也能繼續維持下去。」

    這名急性子男子馬修斯的手中,拿著一個以精密著名的凡希坦斯製小型時鍾。

    拜它所賜,路希德無論做什麽事都分秒必爭。就連唯一可以一人獨處的如廁時間,馬修斯也會準確地計算時間做記錄。

    因此眾人替他取了個綽號:「時鍾男爵」。

    由於他擁有連各國王族都無法取得的優秀機械時鍾,路希德幾乎每天都過著分秒必爭的日子。當然,深受其害的人不僅他一人。在這座艾茲森的聖?安琪莉王城中,即使隻是路過馬修斯的身旁,也會遭到他不停催促的人可說是多不勝數。

    (啊──好想睡。)

    路希德拚命地壓下嗬欠。

    國家主要的行政職務中,有一項是早晨的庶民朝賀。

    這項儀式是由統一了原先為遊牧民族的艾茲森、偉大的初代國王吉哈德?諾裏昂起頭的,可謂宮廷的習俗,身為國王的路希德當然不能輕忽怠慢。

    當路希德怔仲發呆的那段時間,隨侍在王妃身旁的大半侍女軍團,已經火速地步出房間。女性的更衣梳洗非常耗時,不像身為男性的路希德,在寢室裏三兩下就換好衣服解決了。

    然而在路希德拖拖拉拉的時候,她那頭飄逸的銀色長發早已整齊美麗地高高盤起,耳上插上了一朵偌大的鮮花,發出如銅鈴般清脆聲響的發簪也妝點而上。

    路希德心想,雖然人們總認為女人比男人瘦弱,但對於點綴在自己身上的飾品重量,女人這種生物的忍耐力似乎就能超越人體極限……

    「陛下,接著為您梳理頭發。」

    「這是今日的服裝。」

    侍女以馬油梳理路希德的頭發,並套上修長的長褲。路希德的上半身披上一件胸口盤踞有巨大龍形刺繡的軟絹長袍。這件長袍的袖口與領口,都以貂皮毛草滾邊裝飾,看來十分奢華,主要隻在典禮上或者像今天的庶民朝賀日才會穿;王冠也是隻有在重要場合才會戴上。

    「陛下,請戴上戒指。」

    「這是您的王杖。」

    「請戴上手環。」

    負責金飾的侍女,畢恭畢敬地將那些擦拭得閃閃發亮的金屬飾品,端放在銀色盤子上捧至路希德的麵前。

    好重!對於喜歡全身輕盈的路希德而言,他甚至覺得鋼鐵製的盔甲或許還比這些要輕上許多。

    「陛下,距離庶民朝賀還有三分鍾,請您加快動作。」

    在馬修斯……不,應該說是在他手中時鍾的催促之下,路希德快步邁出房間,走至位於王城的最南側、設有麵向廣場的巨大露台的房間門前。潔兒已經由上至下全身裝扮成完美的王妃,優雅地站在那裏等著他到來。

    「──動作還真慢。」

    「真、真抱歉喔。」

    「既然都已經特地早起了,你剛剛到底都在做些什麽啊?」

    看見她那副冷靜地吐出嘲諷話語的表情,路希德偶爾也想試著讓她啞口無言,於是說道:

    「因為我看著美麗的侍女看到出神了。她們可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喔,比妳還要漂亮。」

    「您在說什麽啊?宮廷裏的侍女們長得美麗是理所當然的事。當初就是以此為標準而進行挑選的啊!」

    「……」

    原本想挖苦她,卻被她如此認真地反駁,反而讓路希德緘默下來。

    (可惡……)

    真是個不可愛的女人,路希德心想。為什麽這樣的女人偏偏會是自己的妻子呢?

    馬修斯的聲音傳來。

    「國王陛下與皇後殿下,庶民朝賀的時辰到了!」

    當、當、當……

    座落於艾茲森首都珀魯耶姆街道中最高處的珀魯耶姆大聖堂,開始敲響鍾聲。幾乎與此同時,路希德眼前那扇通往露台的門屝隨即打開。陽光十分刺眼,但他不得不踏出步伐。

    「喂,妳的手。」

    他粗魯地抓起潔兒的手,握著她的手舉向前方,飛快跨步邁向露台。

    廣場聚集了珀魯耶姆的人民,他們以響亮的歡呼聲迎接走向露台的兩人。

    路希德兩人盡可能地堆起微笑向人民揮手。說實在話,他根本看不到人民的長相,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因為這是身為艾茲森公國的國王應該履行的義務。

    (喂。)

    看見自早上起床後表情毫無變化的鐵假麵──潔兒,路希德以手肘戳了戳她的側腹。

    (妳好歹也笑一下吧。)

    (我有在笑啊。)

    (妳才沒有咧,根本就是擺著張臭臉,妳這副德行庶民要怎麽朝賀啊?)

    (陛下才是,您已經想好要對人民宣告的致詞了嗎?)

    潔兒也戳了他一下,但不是朝他的側腹而是往痛覺更加敏銳的地方。路希德『嗚』的一聲之後,不再發出聲音。

    沒錯,艾茲森國王的職責,不單是站在露台上對人民微笑揮手而已。

    這是一個能夠直接聽見國王聲音的難得機會,因此國王每次必須對聚集於此的艾茲森人民宣告一番富含教義的言詞才行。

    老實說,路希德最感到棘手的就是這件事。

    先不論身為文人而名留青史的祖父諾裏昂,光要他每個禮拜在腦袋還沒開始清晰運轉的早上對大家說一句意義深遠的話,就已經很為難他了。

    「……所以說,我明明告訴過您在前一天先想好比較好。」

    自身旁傳來的低聲嘟噥,讓路希德的心情更加不悅。

    「吵、吵死了!我可是有在認真思考詞令的。我已經準備了一番自昨晚起就反複斟酌的話了。」

    他嘴上硬是逞強,將潔兒留在原地,自己走向了露台的盡頭。民眾們心想國王的「演說」總算是要開始了,因此全都不再發出聲音,靜待著他說出一句話。

    「早、早安,我的子民們!」

    路希德開口。

    「啊──早安,今天也是個美好的早晨,美好的早晨,所以……」

    不過下半句話怎麽也想不出來。

    (……嗚嗚嗚……)

    陽光刺痛著他的雙眼。

    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馬修斯在他身後咳了一聲,催促他說下去。

    到了這個地步,路希德莫可奈何地張開嘴巴,宛如咆哮似地大喊:

    「──大家要乖乖吃早餐啊!!」

    ……間隔數秒之俊,王城前的廣場迸出如雷的爆笑聲。

    ﹡

    「您是笨蛋嗎?」

    噗滋。

    潔兒冷冷的一句話,就好比他拿在手上的叉子一樣,狠狠刺進路希德的心裏。

    「那句話到底哪裏像是您自昨晚起就反複斟酌的『早晨詞令』呢?」

    場所已經變換至國王夫婦兩人每天早上用餐的餐廳。

    這是一間陽光照射最為充足的東南方轉角房間,隨著季節更迭鋪上不同花樣的絨毯,牆壁上貼著散發溫暖色澤的織錦,四周排列著每天以清潔油擦拭的家具用品。

    此時,餐桌上正擺著早膳。

    「今天的『演說』,以手指計算的話大約六秒半吧,可是新記錄呢。」秘書官馬修斯說道。

    國王夫婦用餐時隔著細長的餐桌遙遙相對,而馬修斯正好站在兩人中間的位置上,攤開厚重的行程表在查看。

    路希德哼了一聲。

    「有什麽不好?就算十分簡短,也很為人民著想啊。算得上是很好的致詞吧?」

    「嗯──」

    「哦──」

    在與熾熱陽光形成強烈對比的冰冷視線之下,路希德喝著已經冷卻下來的湯。不是因為他肚子餓,而是因為找不到話可以接下去。

    「嗯,總之,今天的行程也是非常滿。請兩位務必控製時間喔,特別是陛下。」

    「是、是。」路希德一口飲盡高腳杯裏剩餘的蘋果酒,再自己重新倒入一杯。

    早膳這段期間,主要是路希德、馬修斯及潔兒三人進行私人對話的時間,所以一開始用膳後,侍女們就不能再進出餐室。

    他們會戒備到這種地步,是有某個理由的。

    用不著說,理由正是因為自帕爾梅尼亞嫁過來的公國王妃梅莉露蘿絲,其實是個冒牌貨。

    實際上,知道她是頂替者的就隻有在場的這三個人。

    而這也是隻屬於他們三人的秘密盟約……

    「現階段似乎還沒有人對王妃殿下心生疑惑呢。」馬修斯開口說道:「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她們兩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差點連陛下也被騙倒了。」

    「對我來說可是個惡夢呢。」

    路希德假裝做出緊握住麵包的動作,偷偷覷向潔兒。

    然而她一如以往,甚至沒有顯現出受到傷害、或是對他的言語有任何反應的表情。

    (真是個缺乏表情變化的鐵麵女。)

    路希德嘖了一聲。真正的梅莉露蘿絲公主,可是個非常可人又文靜的美少女啊……

    (隻有外表相像,個性卻是天差地別。)

    但是,就算路希德再怎麽不喜歡她的麵無表情和毫無反應,他今後仍必須像現在這樣,與她繼續維持夫妻生活才行。

    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他與她締結了「某個盟約」。

    馬修斯說道:

    「接下來報告陛下的今日行程。上午十點要與各大臣召開會議。今日議題仍是有關『十字大道』的建設工程。」

    所謂的「十字大道」,是一項劃時代的實驗工程。王室希望在統一後建國不久的艾茲森領土上,以首都珀魯耶姆為中心,建設出一條貫穿整個艾茲森的十字大道。

    其實十字大道的建設工程與艾茲森公國的未來發展有相當密切的關聯。

    艾茲森的街道都很陝窄,交通十分不便,而且各地領主都在各處擅自設立關口,難以順利向他們征收稅金。最大的問題是在巡邏全國時,路程過遠,物品搬運也都太過浪費時間。

    還有,按照現在的情形,要派遣大規模軍隊攻擊帕爾梅尼亞是辦不到的。當他們在不熟悉的街道中摸索道路的時候,帕爾梅尼亞的首都洛蘭特早就已經想好防守對策了。這麽一來就無法進行奇襲了。

    然而大臣們卻否決了十字大道的建設工程。

    因為經費太龐大了。

    「關於這件事,我昨晚已經將小抄交給陛下了。」潔兒以冷淡的口吻說道。

    馬修斯倏地轉頭看向路希德。

    「哦──這麽說來,就表示昨夜兩位又不眠不休地在寢室中研討對策囉?」

    路希德不由得挺起胸膛。

    「沒錯,而且也討論出了萬無一失的策略方案。」

    「主要是王妃殿下的策略?」

    「……對。」停頓了半晌之後,路希德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

    昨夜,路希德和潔兒共享的床鋪變成了兩人單獨相處的開會場所。

    路希德所提議的方案,全數遭到妻子駁回。

    不過這也是稀鬆平常的事。

    雖說世界無奇不有,但是一直到了床上都還和各種數據搏鬥的夫婦,全天下恐怕隻有他們倆了,路希德心想。

    順道一提,他們共享的床鋪,一次也沒有基於原本的目的而使用過。

    一次也……

    「用不著擔心。關於床鋪的使用方法,雖然兩位有些偏離它原本的使用目的,但我並不打算強求您們執行它原本的正確用法。」

    「這、這是當然的吧。」

    路希德的回應莫名地有些支吾。

    「這項『十字大道』的建設工程如果再繼續延宕下去,將來勢必會妨礙到我們計劃的進

    行,一定要想辦法在今天的會議上讓這項工程通過決議。」

    「嗯,我知道。」

    聽見馬修斯說的話,路希德和潔兒接連點頭。

    無論如何都要在今天的禦前會議上,讓那幫令人恨得咬牙切齒的大臣乖乖閉嘴。

    路希德推翻他的父王,坐上新一任艾茲森國王寶座之後,心裏其實也很清楚,如果隻是一味透過軍隊以武力治國的話,國家是無法長治久安的。

    所謂的王者,如果沒有他人的協助,就無法順利推動政務。

    然而政務中最讓人頭疼的,就是人心。

    為了正確解讀他人的心思,現在的路希德需要潔兒。

    路希德需要她那如惡魔般的精明腦袋和智慧……

    「接下來,還有兩個待辦事項。」

    路希德問:「是什麽?」

    「從下午開始的謁見行程,安排了首都珀魯耶姆醫師衛生局的公會代表晉見。他們的問題已經擱置了四年,要探討是否必須盡快擬定對策。」

    「醫師衛生局……?一群醫師的聚會有什麽事情需要找我?」路希德感到困惑。

    「嗯,也就是關於醫師就業許可的核發權。」

    馬修斯簡短地開始說明。

    醫師衛生局,是之前「死神病」蔓延整個大陸時,同時在各都市中竄起而組成的公會。

    他們為了維持都市的保健衛生,並推行高度的醫療發展,開始請求王室給予讓他們開業當醫師的權利(也就是舉辦醫師考試的權利)。

    但是安卡裏恩星教會從中作梗,要求暫停舉行考試。

    在這片大陸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許多國家,宗教信仰活動幾乎都以安卡裏恩星教會為主。

    因此隻要它繼續存在,治理國家的國王以及子民就會一同受到星教會裏被稱為法王的首要人物與『信仰』本身的支配。

    換句話說,等於一個國家裏同時有兩個「王」存在。

    這一次,權勢超越國王的教會一直出手幹涉醫師公會的事務。

    「星教會至今一直將神與精靈所引發的『奇跡』視為他們的功績。故對他們而言,運用『奇跡』進行醫療,是能輕易擄獲民心的手段。教會的活動資金,全都來自人民基於信仰而捐出的巨額捐款。他們想繼續擁有這些權利,亦即治愈疾病是聖職者才能擁有的特權。」馬修斯說道。

    「原來如此。」

    聽完馬修斯的說明,路希德已能理解。

    「所以那些神父才全力反對嗎?如果讓醫師公會擁有核發就業許可的權力,他們自己的醫療詐欺行為就會立刻穿幫了。」

    「正是如此。」

    然而對於這件事,路希德無法單純以一句「真是愚蠶」就輕易帶過。

    現在安卡裏恩星教會保有一半的司法權,並且有權征收人民所得的十分之一作為「信仰

    稅」。

    簡單來說,教會是一個擁有過多權力和資金的集團。

    如果惹怒那些神父,他們甚至還會祭出第二個絕招「逐出教會」。對於國王來說,他們並非可以隨便招惹的對象。

    「真是的,靠著奇跡大甩賣就比我還要有錢。如果他們願意幫助我們建設大陸街道,那我們該有多輕鬆啊。」

    路希德不禁咕噥抱怨。

    的確,這是個棘手的問題。

    路希德希望盡可能地幫助醫師公會。如果是類似「死神病」的瘟疫再度大規模蔓延,連想進攻帕爾梅尼亞這件事也不用考慮了。

    不過,神父們也很可怕。

    (那麽,該怎麽辦呢?)

    老實說,就算解決了一個問題,新的問題依然會陸續冒出來,這就是政府的現況。

    「關於那件事呢?」

    至今幾乎沒有發言的潔兒突然開口說話了。

    「王妃殿下?」

    「潔兒?」

    她將碗中的牛奶和扁豆湯喝得幹幹淨淨之後,把湯匙放在一旁──

    「後天在大司法院開庭的吉奇?巴隆的審判案件如果能夠交給我的話,我就能使出妙計。」

    「吉奇?巴隆?」

    路希德訝異地問道。馬修斯則在一旁插嘴。

    「您是指那個大型盜賊集團『派搏特』的首領嗎?聽說他在半年前遭到拘捕,已經由星教會裁定要執行絞刑……」

    「是的。」

    正如前麵所提到的,在大陸上的絕大多數國家,教會都擁有一半的司法權,而且通常比較注重教會的判決。進行二次審判不過隻是形式上的儀式,教會所下的判決鮮少被隸屬於國家的法院推翻。

    這是因為所有人都害怕教會裏的神父。

    雖然如此,潔兒仍在盤算著如何改變那位死囚幾乎已成定局的命運。

    「妳究竟想做什麽?妳想利用那個名叫巴隆的男子的案件向教會挑釁嗎?」

    「怎麽可能。」

    潔兒的嘴角揚起平常的那種冷酷笑容。

    「我才不會做出那種不知好歹的舉動。如果您能將那樁審判案件交給我處理,我就能讓星教會承認醫師的就業權,並且由他們提供建設大陸街道的資金……」

    「妳說什麽?」

    聽見她故弄玄虛的發言,路希德狠狠瞪向坐在餐桌對麵、一臉悠哉地喝著蘋果酒的潔兒。

    「喂,不過是個死刑囚的審判,妳能搞出什麽名堂來?這可是一件四年來都爭執不下的案件,況且妳還說能夠從那些小氣的神父身上,獲得建設街道的資金?吹牛也該有個限度吧。」

    「我不是在吹牛。」

    「那妳到底想幹什麽?」

    「等到您肯接受我的條件之後,我再告訴您。」

    就在床上。她附加說了一句。

    路希德氣憤地咬牙切齒。

    路希德很清楚,既然潔兒說她能做到,那她就有十足的把握。

    然而這實在令人有些不敢置信。

    星教會可是一個在大陸各地擁有分會、極為強大的組織,它的規模甚至比一個國家還龐大。

    麵對如此龐大的組織,單單透過一個女人的智慧,就能夠削減他們的特權嗎?

    (不,她絕不是個簡單的女人,正因為是這家夥,所以才辦得到!)

    路希德不甘心地開口:

    「妳真的做得到嗎?我隻是將那個男人的審判權交給妳而已,我甚至連一枚金幣或一名優秀的士兵都不會派給妳。這樣妳也辦得到嗎?」

    「是的。不僅如此,我還可以再讓陛下手上多一張王牌。」

    「王牌?」

    「是的,既然要行動,我希望能一舉兩得或三得。所謂的王牌,原本就隻是一張紙而已,在上頭畫了虛張聲勢的圖案之後,就會變成一張王牌……」

    聽見她那故弄玄虛的說法,路希德頓時出現了與惡魔交易的錯覺。他壓下那股暈眩感,說道:

    「……好、好吧,那個叫巴隆的男人就任妳處置吧。」

    「非常謝謝您。」

    「相對的,要是失敗的話,妳很清楚會有什麽後果吧?」

    路希德語出威脅地對著她說道。

    「這裏是艾茲森的首都珀魯耶姆,那個教會也算是大司教區的管轄範圍。如果妳讓我們與神父之間的關係惡化,事態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妳到時可要負起全責。」

    他故意裝模作樣地拿起刀叉,切開放在盤子中以香草燉煮而成的肉片。

    然而潔兒依舊不為所動。

    她露出在她少有的表情變化中,最常看見的那種如冰塊般毫無溫度的笑容,回道:

    「如果真到那個時候,隻要由您對我執行個人審判就好了吧?畢竟我是個冒牌的妻子、安迪魯娼婦的女兒,要煮要烤都任憑您高興。不過,那也要真的等到了那個時候──」

    「唔……」

    路希德啞口無言。他不禁將不知該往何處擺的雙手交叉於胸前,表現出故作出鎮定的樣

    子。

    但是──

    「請您早點改掉交叉手臂的習慣吧。」

    「妳說什麽?」

    「不然馬上就能看穿您對於別人懷有戒心喔。」

    路希德不甘心被她看穿,硬是擠出笑容勉強地說:「怎麽可能……」

    他慌張地鬆開雙手,然後開始摩擦另一隻手臂。接著又靜不下心地摸了摸頭、撩起頭發。

    潔兒隨即又說:

    「還有您那個一直摩擦自己身體的習慣也是。別人如果看見了,能一眼看穿您的弱點。」

    「哦、哦──光憑這樣又能了解我什麽?」

    「例如您沒得到母後的寵愛,以及您其實很想向某人撒嬌……還有,您很怕冷。」

    「!」

    這次路希德不僅隻是說不出話來而已,更是瞠目結舌。他以無法置信的眼神瞪向潔兒。

    (這家夥會讀心術嗎!?)

    總是如此。每當路希德想惡整眼前這個女人,想讓她倍感苦惱或手忙腳亂的時候,總是無法順利達成原本的目的。非但如此,她還會對路希德的行為露出冷笑,像是在說「真能辦得到的話你就放馬過來啊!」

    她在利用……

    她那與梅莉露蘿絲相似的美貌、金色與銀色交織的頭發。

    目光中隱含冬國的寒冷與冰柱的冷冽,以及總是源源不絕的機智謀略。

    「……妳這魔女!」

    路希德靜靜地將刀子擲向她。刀刃輕掠過潔兒的脖子,筆直地刺進她身後的柱子,刀身在反作用力之下劇烈晃動。

    「妳還真是個不得了的女人啊。不過是一個花街柳巷出身的女人所生的小孩,竟然想躲在我的背後操縱一整個國家。有很多至今都無法得出結論的問題,按照妳所說的去做,便一下子就解決了。隻要照妳所說的話去做的話,今天的會議也會順利達成目標吧?畢竟妳可是會讀心術呢。」

    潔兒靜默不語。

    「不過每當我和妳說話時,都覺得自己是在跟一個惡魔進行交易。如果妳真如旁人所說是個真正的魔女,那我也不會感到懷疑吧!」

    不管他說了什麽,潔兒的表情始終沒有變過。

    她那種冷靜沉著的態度,讓路希德覺得她似乎非常瞧不起自己,一想到這,他就一陣光

    火。

    於是就想說出一些更加難聽的話語。

    早晨的餐廳中開始彌漫著一股危險的氣息。有為的秘書官馬修斯,迅速地改變當下的話

    題。

    「那麽,國王陛下與皇後殿下,接下來是關於第三件待辦事項:前陣子波爾馮公爵因為火災身亡,他的親族前來商討他的葬禮是否要以國葬辦理。」

    路希德壓下亟欲發作的怒火,望向馬修斯。

    「波爾馮……?啊啊,我記得他是我的遠房親戚吧?」

    「他擁有王位繼承權的第十順位。原本就年齡而言,陛下您是不可能登上國王寶座的。」

    那位王族的一員,老人路帕德?波爾馮公爵前陣子過世了。

    死因聽說是這幾年來漸漸不良於行的公爵,在白天突然發生的火災中來不及逃出火場而喪生火窟。

    「發現了什麽疑點嗎?」

    「沒有。至於起火的原因,被判定是暖爐的火星掉落在絨毯上。」

    「但那可是大白天啊。」

    路希德說道。

    如果是遭人縱火,犯人應該會在夜裏進行,而不是選擇在容易引人注目的白天進行。而且公爵雖是前軍權擁有者,但他老早在十年前就自騎士團中引退,實在難以聯想他會因遭人怨恨而引來殺機。

    「他是統一了艾茲森的祖父諾裏昂最後的盟友,就以隆重的國葬送他最後一程吧。」

    「遵命」

    路希德起身。之後其它的報告,由馬修斯在前往會議的途中直接向他稟報就好。

    他打算不理會潔兒就走出餐室,但馬修斯卻忽然開口對她說話:

    「對了,王妃殿下您今日的行程是……?」

    潔兒並未轉頭看向馬修斯,隻是咽下了嘴裏的食物,緩緩說道:「我會待在『平常的那個房間裏』。」

    接著便以一副傭懶的姿態,像是在啜飲美酒般,把高腳杯裏的金色蘋果酒一口飲盡。

    ﹡

    「那女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將褲子脫至腳踝邊,路希德坐在他的廁所專用椅上,以令人難為情的姿勢出聲說話。

    這裏正是國王專用的廁所。

    每早迅速吃飯、迅速如廁的路希德,在吃完早膳要前往煩人的會議之前,一定會先窩進他專用的廁所裏。這是他的習慣。

    「總是露出一副瞧不起人的眼神。豈止會讀心術而已,根本就是個如假包換的惡魔,跟那家夥扯上關係的話,靈魂會被偷走吧?呿!」

    路希德對潔兒發了一頓牢騷之後,不禁又歎了口氣。

    廁所真是一個好地方。

    這個狹小的空間,是他能不受任何人打擾,喘一口氣的短暫時光。年幼時,在敵國宮殿中度過與軟禁生活沒兩樣的路希德,能夠在單獨一人時感到安心的場所,就隻有廁所了。

    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

    但是──

    咚咚咚。門外傳來不知趣的敲門聲。

    「大約再五分鍾,會議就要開始了,陛下。」

    自方才開始,就在廁所門扉的另一邊等候著他的馬修斯開口。

    「現在不是悠哉地『上大號』的時候了,請您在適當的時機點結束它吧。」

    「我、我才不是在大號!隻是在休息放鬆而已!」

    路希德慌張地自開鑿了一個大洞的椅子上站起身。

    順帶一提,由於考慮到移動性的問題,遊牧民族艾茲森人所使用的廁所大多是以壺為主。

    (真是的,自從成為國王之後,竟然連如廁的時間也沒辦法好好休息……)

    在洗手台洗完手後,路希德推開屏風走出廁所。

    馬修斯隨即跟在他身旁。

    「看來您今天也累積了不少壓力呢!」

    「都是那個魔女害的。照那樣看來,傳聞她和惡魔訂下契約、還有能操縱所有毒物、可以看穿他人內心等等,或許都不是騙人的啊。」

    「魔女啊……」馬修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地瞇起眼睛。

    路希德像個小孩子似地鼓起著雙頰。

    「我沒說錯吧?因為隨侍在她身邊的侍女有人目擊到,那家夥對著空空如也的空間不知在低聲喃喃念著什麽,像剛才那樣光看一眼就能讀出對方想法的情況也經常發生。今天也是,她接下來都會在那個『打不開的房間』中專心逗弄她的毒草吧。」

    路希德忿忿地說道。

    公國王妃梅莉露蘿絲的行為古怪,這一點如今在艾茲森公國的宮廷裏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舉例來說,在她專用的那個名為「打不開的房間」中的一整麵牆壁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毒香菇,壁爐上還掛滿了魔法用的蜥蜴幹。

    不僅如此,並列於架子上的整排藍色瓶子中,竟飄浮著魚的眼睛(據說魚的眼睛能看見惡魔)。身為魔女使魔的貓頭鷹,一到夜晚就會自那個房間的窗戶飛進飛出。在桌子上頭,置放著一個能測量到精細度數的天秤,上麵放著所有的煉金術道具,且還會不知從何處傳來咻咻的詭異聲響。

    到了最後,還有好幾名宮廷人士甚至知曉她曾提出想要解剖死刑犯屍體的請求。

    這樣一來還能說她不是魔女嗎?不,說不是魔女是絕對不可能的,她的行為舉止真的是太過詭異了。

    「但是,您已經不隻兩三次在王妃殿下的幫助下獲救了吧?」

    「唔……」

    路希德緘默不語。

    「比方說前一陣子您外出狩獵山豬,結果遭人下毒:去郊外視察之際,遭到殺手的毒箭射傷;與熊對抗時中了蜂毒;太過貪吃結果食物中毒……等等,那些時候如果沒有王妃殿下正確的處理,您早就已經成為冥界的居民了。」

    「囉、囉嗦!」

    由於無法反駁,路希德不禁加快腳步。

    「我才沒有必要對那家夥感恩呢!都是因為我身體健康又強壯,才會度過那些難關的。我才不是她那種不管怎麽吃都不會變胖的虛弱身體呢!」

    「王妃殿下吃下的食物,大半都是在替您試毒。」

    「那、那種事又不是我拜托她做的!」

    因為路希德有太多被人毒殺的機會,因此潔兒便自願在公眾場合上擔任試毒的工作,自此之後,他的膳食之中就不再被人摻入毒藥。

    不,或許還是遭到他人下了毒,但潔兒卻從未因那些毒而倒下。

    一次也沒有。

    「哼,毒藥怎麽可能對魔女有效呢?她可是被貨真價實的惡魔附身了。」

    「那隻是侍女們的謠傳而已。」

    「不,那家夥絕對被惡龐附了身!絕對不會錯的。真是的,她真是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女人!」

    「即使如此,還是不能讓王妃殿下從您的人生裏消失吧?」

    馬修斯所言點出了鐵一般的事實。

    這番話猶如利刃般刺痛了路希德的心。

    「……唔。」

    「對您來說,她的存在就如同一帖猛藥。使用得宜的話,便能成為絕無僅有的良藥,但使用方法錯誤的話,便會淪為毒藥。」

    自帕爾梅尼亞嫁過來的公主梅莉露蘿絲,其實是個名為潔蒞蘿娣?格朗恩的替身少女。這是隻有馬修斯和路希德才知道的秘密。

    他們無法把這件事對外公開。

    其中一項理由,是因為他們無法猜出帕爾梅尼亞為何送冒牌貨前來的意圖。

    第二個理由,是如果將他們逮到冒牌貨的這件事昭告天下,這對於剛完成統一的新興國家艾茲森公國來說不但是一種恥辱,也會是一記重創。

    第三個理由則是……

    「沒錯。因為我們締下了秘密盟約。」

    路希德、潔兒以及馬修斯。

    三人都懷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

    自不待言,那當然是殲滅帕爾梅尼亞王國這個強大的國家,將其並吞為艾茲森公國的領土。

    路希德當然是為了祖國艾茲森的安定繁榮及梅莉露蘿絲;馬修斯則是為了過去的仇恨;潔兒是為了與某個男人再次相會──她本人是如此堅稱的。

    也就是說,這三人之間雖然毫無血緣關係,卻締下了奇妙的盟約,擁有著不可告人的秘

    密。

    路希德對潔兒想見的男人知道的並不多。

    盡管已經朝夕相處了一年,潔兒卻不太常提自己的事。

    「那個女人的腦袋確實很聰明,這一點我必須承認。」

    「是。」

    「既精通東邊大陸的醫術,也知曉不知從哪裏學來的帝王術,甚至比自小生長在帝王之家的我還要厲害。不僅如此,那家夥的眼睛,彷佛能看穿任何人心裏的秘密,這實在讓人感到非常詭異……」

    「您的確是個武藝超群的君王,但或許您與生俱來的性格正是您的災厄。您並不適合去煩惱政治上的瑣事,關於這一方麵,王妃殿下能夠妥善處理您不足的部分。」

    「你想說的是我太天真了嗎?馬修斯。」

    聽見路希德的諷刺,馬修斯像是被說中了股邪邪一笑。

    「我認為對理想的『國王』而言,您天真的那一部分是必要的。但光憑如此並不能治理國家,有時也需要以毒製毒。」

    「你說的毒是那個女人嗎?」

    路希德呈現半放棄心態地歎了口氣,馬修斯則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就像是對待一個好友一般。

    「娶一名樂在玩毒的女人為妻的心情,你是不會懂的,馬修斯。」

    「怎麽會呢?如果是那位有惡魔附身、又會用毒的魔女成為我們的夥伴,不管麵對何種魑魅魍魎,您都能與之相抗衡的,陛下。」

    說完後,馬修斯催促他步行至走廊盡頭。

    那裏是接下來禦前會議的場所,座落於最南方、日照充足的房間。

    有許多的掌權者稱呼它為「試煉之間」──原因無他,因為有著一些披著人皮、貪得無厭的豺狼虎豹們,正在裏頭等著路希德的到來。

    「那麽,走吧!」

    路希德深呼吸一口氣。

    對於身於國王的他來說,接下來才是真正試煉的開始。

    ﹡

    「那麽,那個『第三任』出現在這裏的時候,將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掌管艾茲森中樞機構的五位大臣和四位軍人,正將手肘抵在桌子上頭,等候著他們的主上。

    他們的臉上都散發著看似難以應付的冷硬。

    艾茲森大公國原本有二十四個部族,在開國之君諾裏昂的征討之下,成為一個統一的國

    家,如今才剛建國不久。

    在諾裏昂的政權之下,為一統艾茲森時獻出己力的有力部族族長們,理所當然地當上大臣,在中央機構任職。

    由碧、金、銀、銅、紫五色公爵獨占大臣職位(紅色為國王世家艾茲森的代表色),在地方擁有廣大的公爵領地和私人軍隊。

    碧公爵,路克西亞湖沼國。

    金公爵,烏劄特金麗國。

    銀公爵,巴依森銀合國。

    銅公爵,艾克綠銅國。

    紫公爵,羅普勒斯紫雲國。

    每一位都是國王世家的親戚,具有國王王位繼承權。

    其它坐在桌子旁的,還有人稱『皇龍團』的艾茲森傳統武鬥部族的團長們。不過他們現在手上並末握有龐大的權力,因為他們是在諾裏昂成為開國之君後,才正式宣誓效忠的部族。

    然而現在這四個部族之所以會出現在禦前會議中,正是因為「第三任」的國王路希德非常重用他們。

    路希德是個愛好武藝的君王,而且艾茲森原本就是武鬥派中的一族。與那些掌握權力、擅自不斷幹涉內政的老人們相比,他對於那些即將接替族長位置的年輕戰士們更加有好感,這也是無可厚非。

    「不過,就算第三任再怎麽喜歡戰爭,如此大規模的十字大道建設事業又是怎麽一回事?草率處理內政事務的話,戰爭經費可沒辦法輕易取得的啊。」

    「正是如此。」

    這些老練的狐狸們在等待國王的期間,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起來。

    「首先,沒有預算就是個問題。」

    「而且也沒有人手啊。」

    「大致粗估的話,這項建設少說也要花上十年,那段時間男丁會從田裏消失,導致農民無法繳納稅金。」

    所有人都接連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真是個亂來的提案。不管那個第三任說什麽,我們都要采取強硬的態度,否決掉這個提案。」

    「沒錯、沒錯!」

    當狡猾的老狐狸們各自發話的時候,各騎士團的團長們皆遵循晚輩的本分,全都沉默不

    語。

    對於五色公爵來說,在這種場合,那些區區騎士團的團長根本沒什麽分量可言,公爵們壓根兒也不指望他們發言。騎士團長們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那麽,結論就是『十字大道』的建設工程案根本不可能實現。以此為結論沒問題吧?」

    「──怎麽可能沒問題!」

    預料之外的年輕嗓音,讓急於下定論的公爵們臉上的表情一陣慌亂。

    公爵們抬起臉龐。

    不知何時,那道以胡桃木材製成的沉重門扉已向兩旁敞開,他們年輕的國王正瞪視著自己。

    「這是……國王陛下。」

    公爵們並未顯現出特別慌張的姿態,緩緩地從位子上站起身行禮。

    等待主上就座後,地位崇高的公爵們依序坐回椅子上。

    「你們在我不在時,擅自定出結論,這樣我很頭大喔,碧公爵。」路希德不悅地看向碧公爵。

    碧公爵以前是名為艾茲森溶岩國的前火山國長老,現在則是湖沼國的公爵。路希德朝他丟出挑戰性的話語。

    (嘖,他從哪時開始聽見我們對話的啊?)

    碧公爵在心裏嘀咕了一句,看了一眼馬修斯。

    一如以往,那名隨身帶著會發出喀嚓喀嚓擾人聲響的時鍾的秘書官,正隨侍在國王的身

    旁。這名男子的身分不明,是路希德從帕爾梅尼亞帶回來的。

    路希德開口道:「關於這個提案,我應該已經告訴過諸位還有商討的必要,你們不需要急著下定論。」

    「但是,艾茲森國的內戰才剛結束,受到的創傷還未複原。我認為這項會更加迫害到現今人民的建設,實在欠缺妥當。」

    說得再直截了當一點,意思就是『現今人民會如此貧困,便是因為你們王室的繼承權鬥爭所引起的。現在是悠哉的花大錢進行公共事業的時候嗎?』

    然而五色公爵們其實另有盤算。

    如果是建設出一條貫通艾茲森公國的大道,誰知道會不會哪一天國王的私人兵隊直接從首都攻進自己的領地,而且他們也不想自掏腰包分擔費用。

    王室終究不過是一個光輝璀璨的空殼,他們可無法容忍國王藉由整頓街道景觀的借口,趁機向他們征收﹡直接稅的行為。如果再宣布他要親政,豈不等同於剝奪他們這些大臣的權限?(譯注:即所得稅、固定資產稅等。)

    況且國王迎娶了帕爾梅尼亞的公主為王妃後,權力已日漸增加,必須要想辦法阻止王室獲得更多的權力……

    五色公爵們都在思索著這些事情。

    然而……

    「我會將人民必須貢獻的勞動力壓至最低,並且也為此想出了方案。」

    路希德充滿威嚴地環視桌子一圈。

    「馬修斯,說明一下吧。」

    「遵命。」

    馬修斯謹慎地往前方踏出一步,接著將麻樹所製成的薄紙攤開來放在桌子上。

    「這是計劃表,將自首都珀魯耶姆向外延伸的街道預定地,劃分為一百二十六個區域。」

    他開始以大學講師般的語氣說明。

    「一百二十六個區塊?分得那麽細小的用意是什麽?」碧公爵問。

    「一般來說,街道工程都是分成數個區域,當一個區域告一段落後,工人再移往下一個區域繼續工作,但這次所有的工人都將直接從當地募集,因此就能省下工人移動的移動費用,也能縮短工程天數。」

    其中一名騎士團長拿起那張計劃表。隻見上麵詳細地寫著所有的工作分配,並且清楚列出以下事項:由當地的農夫負責當地的工程,因此不需長時間離開耕作田地,收割期可以返回自家工作;還有,當自己負責的工作區域完成之後,便可立即回家。工人的募集和負責區域以村為單位來進行,而且隻要愈早完成工程,稅金免除額也會隨之提高。

    「哦,這真是了不起的計劃表啊。」

    春將傑西德輕聲低道,似乎已經大致瀏覽過計劃表。

    他是春之騎士團的團長、青狼族的後裔──傑西德?哈羅。額頭上有著身經百戰的傷疤,是艾茲森首屈一指的勇士。

    「原來如此。這麽一來就用不著從首都帶著所有工人到各地方去,而且也能省下移動日數和勞動期間的經費啊。」傑西德點頭讚許這份計劃表。

    「正是如此,傑西德殿下。」

    「可、可是……」

    臉色大變的當然是五色公爵。所有工人自當地募集,也就表示要使喚他們自己的領民,而且經費幾乎是由他們自行支付。

    不僅如此,國王還擅自設定了免稅的獎勵,意味著他們自領地征收到的稅金財源也會隨之縮減。

    「在農作物收獲時期免稅真是太荒謬了,我們國家本來就已經不算富裕了啊。」

    「哦──話雖這麽說,您的身材倒是愈來愈福態了呢。既然領主這麽福相,我想巴依森領民的生活應該也相當富足吧?銀公爵。」路希德笑笑地看向發出不平之聲的巴依森銀公爵。

    五色公爵中身材最為圓滾的巴依森銀公爵,驀地漲紅了臉。

    「國、國王陛下……」

    「這麽小氣可不行啊。依你的財務狀況來說,家裏的金銀財寶都可以排到西邊大陸去了吧?隻不過是將你那些財寶的一部分用到這條街道上而已。當然了,如果你對於這次的計劃有異議,十字大道就不會通過巴依森的領土,巴依森也會因此失去征收貨物過路稅的機會。」

    巴依森銀公爵原本漲紅的臉龐,這次倏地變得慘白。他不斷以右手手指扯著下嘴唇,那似乎是他的習慣。

    「就、就算您那麽說,隻要我們提出反對,工資的問題就……」

    「很抱歉,無論你們五位的感情如何要好.就算你們反對這項計劃,我也已經擬好資金的籌措辦法。」路希德以堅定的語氣說道。

    「什麽……」

    路希德以利刃般的銳利眼神望向銀公爵。

    「各位仔細聽好了,既然是我開口說要做,我就一定會造出這條大道。相對地,沒有出資的人,就無法獲得紅利。也就是說。即便大道建在你們的領地上,你們也無權向路過的商人征收稅金!」

    「那、那怎麽行!」

    「那是理所當然的吧。不出錢也不出人力的人,怎麽有資格征稅呢?」

    在路希德輕蔑眼神的注視之下,五人全都噤不作聲。

    看到他們啞口無言的模樣,路希德愉悅地笑道:

    「其實我無所謂喔,全由你們自行決定。但相對的,比起現在那些狹窄又難以行走的街

    道,自他國前來的商人們應該會利用嶄新寬廣、通行稅又相當低廉的大道吧?你們擅自放進自己口袋裏的錢也會變得愈來愈少。」

    「可是,那個、籌措資金的財源是……」

    「你還不明白嗎?有些人比你們更加有錢、比你們還更愛說教呢,而且全世界都是他們的勢力範圍。」路希德嗬嗬一笑。

    (神父們!是安卡裏恩星教會嗎?)

    此時,在場的所有人都頓悟到那個謎樣的出資者是「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也就是那個安卡裏恩星教會!

    那些神父們會出資援助國王,實在有些難以想象。該不會是在他們毫無所覺的時候,國王與教會兩者之間已建立超深厚的交情了吧?公爵們在心裏思索著神父出資援助國王的可能性有多大。

    「怎麽?有意見的話就說吧。」

    那雙猶如老鷹般的眼眸……在國王凝視過來的視線當中,公爵們確實感受到一股自信與霸氣,不禁全身顫抖起來。

    (怎、怎麽可能……)

    突然,他們的腦海中產生了從未預料到的遲疑──他們該怎麽辦?

    如果國王的說法隻是在虛張聲勢那倒也罷。但如果他真的建出一條大道,他們遭到排擠時又該怎麽辦?還有,如果他們當中有人率先出資援助國王.自己又該怎麽做呢……

    五色公爵們開始窺探起彼此的神情。

    「看來得出結論了呢!」路希德朝馬修斯看了一眼。

    「是啊。」馬修斯點了點頭。

    路希德得意洋洋地揚起笑容,環顧桌子周圍的人。

    「那麽,馬修斯,開始報告關於目前議題今後的預定行程吧。」

    現場的局勢已經掌握在路希德國王一人的手中,「大道建設」的動工已成定案。他的秘書宮馬修斯,開始依序念出接下來的預定行程。

    全是對國王方麵有利的「預定行程」……

    「……」

    其它人都不發一語。

    至少當前的氣氛都循著路希德的期望。

    「──那麽,這件提案到此已經算做出決議了,下周再與諸位相會吧。」

    路希德以斜眼望著那些臉上還顯現出遲疑的五色公爵,冷然地說完後打算離開。

    然而,還有一人無法容忍路希德獲勝退場。

    「請等一下,陛下!」

    路希德回過頭,瞪著那個出聲說話的男性。

    「怎麽了,碧公爵路克西亞,你還有什麽事要說嗎?」

    「微臣惶恐,有一件事希望陛下您務必謹記在心!」

    路克西亞公爵就像一隻被逼到牆角的老鼠,拚死也要反咬一口似的開口發言。

    「怎麽,你想說路克西亞不提供資金嗎?」

    「不、不,並不是大道的事。而是一件更重要、更可能成為艾茲森公國未來隱憂的事。」

    「成為隱憂的事……?」

    路克西亞公爵方才那種屈辱的神情已完全消失無蹤,不慌不忙地說道:

    「是的,正是如此。如果這件事不解決的話,臣等可能就無法著手進行建設大道的工程。」

    路希德露出不悅的神情。

    「別裝模作樣了,路克西亞,有什麽想說的話就直說吧。」

    成功激起主上不耐情緒的碧公爵,畢恭畢敬地將雙手置於胸前彎腰鞠躬。

    「那當然──」

    「當然?」路希德睨向路克西亞。

    「是關於陛下貴為艾茲森國王,至今卻還沒有繼承人這件事。」

    ──自從今天走進那個房間後,這還是路希德的表情初次變得僵硬起來。

    ﹡

    「真是踩到您的痛腳了呢。」

    場景來到路希德平時獨處專用的小房間,也就是──廁所。

    地上鋪著綢緞,比庶民使用的還要豪華幾百倍,上麵放著即使插了花也很相稱的如廁用

    壺。這裏正是路希德用來暫時喘口氣的場所。

    可是──

    「混帳──!」

    在那個會議上無法大獲全勝的國王陛下,為了掩飾自己遭受的打擊有多大,在離開會議室之俊毫不遲疑地來到了這裏。

    「居然敢問我繼承人的問題?那個該死的路克西亞,到最後還要多管閑事!」

    這裏本來就是一個讓人不太想深呼吸的場所,不過他還是不禁猛力吸了一大口氣。

    「這怎麽可能辦得到啊?我跟那女人根本就沒做該做的事啊!」

    「陛下,您的聲音太大了。」

    廁所門外的馬修斯刻意假咳了一聲之後說道。

    「但是路克西亞公爵說得也沒錯。陛下,您和梅莉露蘿絲王妃都已經結婚一年了,想必所有的人都不可能認為年輕又健康的兩位會『什麽也沒發生過』吧?」

    「呿,誰想和魔女睡在一起啊!」

    「就算她與梅莉露蘿絲擁有相同的容貌?」

    嗚……路希德頓時支支吾吾了起來。

    說實在的,當路希德凝視著潔兒那張與自己最愛的人如出一轍的臉龐,他也不是從來沒感到困惑。

    就連現在(雖然這種情況極少),在半夜裏醒來忽然望向在身旁熟睡的潔兒,他也不免覺得梅莉露蘿絲真的就在自己眼前。

    早晨,看見她裝扮完畢盤起頭發,並在插上艾茲森女性象征的花朵發飾之後,路希德甚至會產生錯覺,以為真正的梅莉露蘿絲已經成為自己的妻子,而且是穿著艾茲森的傳統服飾,成了自己的王妃。

    但是那種幸福的幻想,卻因為某個原因立即冷卻下來。

    (都是那張活像是冰冷鐵麵具的臉孔害的!)

    沒錯,潔兒很少露出笑容。彷佛在出生的時就將感情遺留在母親體內,潔兒的臉上幾乎沒什麽表情。

    所以路希德至今從未見過潔兒的笑容。

    當然也從沒看過她哭泣的臉龐……

    馬修斯安撫地說道:

    「嗯,話雖如此,多虧了王妃殿下,建設十字大道的提案才能夠強行通過,您就別在意了」

    「……啊啊,也是。」

    路希德懷著不滿的心情,拉起了褪至膝蓋的長褲。

    那幫老狐狸們有多麽陰險狡猾、怎麽看待路希德、還有準備好要怎麽對付他,這些事潔兒全部都準確地預測到了。

    然後,她對路希德下了這道指示:

    『如果有一個人在那五人之中最少開口說話、而且會議時又會撥弄自己的臉頰或嘴唇,那請您集中攻擊那個人。』

    最少開口說話不隻代表對方做事謹慎,也是對方自尊心甚高的證明。由於極度害怕自己失敗,才會很少發言。

    而撥弄自己嘴唇的人,則表示其內心貪得無厭。

    如果是那種類型的人,一定會擔心隻有自己被摒除在計劃之外,進而錯失難得的賺錢機

    會。潔兒如此說道。

    完全符合這項描述的人,正是那個銀公爵巴依森。

    (真是可怕的女人。明明沒見過麵,卻摸透了巴依森的心思。)

    藉由集中炮火攻擊銀公爵巴依森,讓他的表情產生動搖,其它公爵們也會開始認為再這樣下去事情就不妙了。

    接著,在轉眼之間,他們原本的團結便會遭到瓦解。

    原本之後的情況,應該都會按照路希德與潔兒的預料進行,如果沒有路克西亞公爵那一番出乎意料的發言的話。

    (可惡……)

    路希德打了個冷顫。

    用不著馬修斯跟他提醒,他自己也非常清楚那個女人對自己而言是一帖猛藥,亦是一張王牌。

    潔兒聰明過人,是路希德的一大助力,因此他必須隱瞞潔兒是冒牌王妃的事實。

    但究竟能瞞到什麽時候呢?

    先不論他人,帕爾梅尼亞的國王──也就是梅莉露蘿絲的父王索爾塔克王一定知道這件事。當然,他身旁的親信們應該也知道嫁過來的公主是假的。

    這是一個策略。

    要將冒牌的梅莉露蘿絲作為自己的王牌,還是視為弱點呢?這全部取決於路希德如何運用。

    「……帕爾梅尼亞到底打算怎麽處置那個女人呢?」

    站在門外的馬修斯似乎也聽見了他的喃喃自言自語。

    「嗯,這對我們而言是一個謎啊……對了,陛下。」

    「嗯?」

    「實際上前些天,帕爾梅尼亞的外交官以吊唁過世的路帕德?波爾馮為由,提出務必想來我國參訪一趟的請求。」

    路希德隨口道:

    「哦──他們還真是彬彬有禮呢。帕爾梅尼亞的大使是哪一位?」

    「是基摩?帕帕拉奇伯爵。」

    路希德聽見意料之外的男人的名字,臉頰不禁一陣抽搐。

    「你說帕帕拉奇?那個搞笑的家夥?他還想再來珀魯耶姆啊?」

    路希德自六歲起的八年期間,都被當成人質囚在帕爾梅尼亞王宮裏。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出入王宮的重要人物,還有在帕爾梅尼亞中擔任重要職務的貴族有哪些人。

    其中,基摩?帕帕拉奇是帕爾梅尼亞中最愛華麗打扮的一位青年貴族。他愛好女人和華麗的排場,也是個喜愛寶石的人。關於他,還有另一種傳聞,據說他也相當精通「古代語言」,也就是黑魔法。

    宮裏也有謠傳他和怕生又長年待在王宮中的梅莉露蘿絲公主曾有密切來往。眾人紛紛臆測在公主出嫁之前,他們是否曾經是一對戀人。

    也因此,愛慕梅莉露蘿絲的路希德非常討厭他。

    對於武藝精湛且愛好劍術的路希德來講,帕帕拉奇那種軟弱斯文的人是他的天敵,偏偏帕帕拉奇又和梅莉露蘿絲兩人感情很好。

    他會看不慣帕帕拉奇也是理所當然的。

    馬修斯悄聲說道..

    「雖然表麵上說是要來吊唁,但實際上是探查敵情吧!對帕爾梅尼亞來說,艾茲森現在就宛如一根眼中釘。我們這種未成氣候的勢力,他們應該覺得很礙事吧?他們大概是認為如果要對付我們,便要先了解我方內情並搧動宮廷內鬥吧?」

    換言之,那個外交官打算以吊唁王族為表麵借口,進入艾茲森的宮廷。

    他們一定是聽說了「十字大道建設」的事情!帕爾梅尼亞一定在心裏暗自焦急,擔心艾茲森是否開始準備要脫離帕爾梅尼亞,成為一個真正的獨立國家。

    「可以看出帕爾梅尼亞對於建設大道的動工,感到相當程度的威脅。」

    路希德不悅的說:「可惡,麻煩的事一個接一個來.」

    一如往常,路希德以附有香氣的清水洗淨雙手後,走出休憩的場所。

    「聽好了,馬修斯。想辦法盡早編出一個理由,把那個叫做帕帕拉奇的家夥趕回帕爾梅尼亞去。不能讓那種危險火苗長久留在這裏。」

    「但是……」

    「……怎麽了?還有什麽事嗎?馬修斯。」

    路希德抬起視線看向他。馬修斯有些難以啟齒地以手掩住嘴巴。

    「我想會一直受到催促吧?」

    「催促什麽啊?」

    「當然是有關兩位的子嗣這件事。畢竟對方將她假裝是掌上明珠的女兒嫁過來這裏。」

    「啊─一」

    (又是子嗣問題嗎?)

    這一天,路希德二度臉色迅速慘白。

    ﹡

    「……小孩?」

    仿佛聽見一串不熟悉的咒語般,潔菈蘿娣?格朗恩──也就是潔兒,露出困惑的神情轉頭看向隨侍的侍女。

    那名侍女穿著明亮的桃色宮廷製服,上半身是一件衣襬綴著穗飾的嫩草色上衣。發型與帕爾梅尼亞的宮廷侍女一樣,全部頭發盤在後腦勺上,再以方巾覆住。

    她名叫莉莉卡,為國王王妃專屬的隨身侍女。

    自從潔兒冒充帕爾梅尼亞公王的身份嫁來艾茲森之後,一直都是莉莉卡在負責照顧潔兒的生活瑣事。

    「哼嗯,小孩……」

    「那、那個……這個……」

    這名少女有著一緊張就會講話結巴的毛病。她在潔兒的注視之下,驚慌失措地揮著雙手。

    「單、單純是個謠傳而已。因為在這種時期,很少有大使會自帕爾梅尼亞來艾茲森參訪,所以大家才會猜想一定是為了探問兩位的子嗣問題才來的。」

    「那麽……」

    潔兒開口問:「那個小孩到底是指誰的小孩?」

    「那、那當然是指王妃殿下和國王陛下兩位的子嗣啊!也就是艾茲森的繼承人!」莉莉卡激動地說道。

    看見侍女那副模樣,潔兒在內心歎了口氣。

    與路希德的假麵婚姻也已過了一年,也差不多該是傳出這種謠言的時候了。

    (……真是的,淨傳些無聊的事。)

    潔兒的臉色紋風不動,再度於聖?安琪莉王城的走廊上邁開步伐。

    「啊啊、請您等等我啊,王妃殿下!」

    莉莉卡慌慌張張地自後頭跟上。由於她的動作過於迅速,手上的蠟燭火光也變得搖曳不

    定,十分微弱;這種情況對一個宮廷侍女來說,已經是一種失職了。

    一開始,潔兒也無法在絨毯上順利地行走,而且為此吃了很多苦頭。

    然而現在的潔兒彷佛是個天生的名媛,可以幾乎不抬起雙腳就流暢地往前走。這些全是在帕爾梅尼亞王宮裏為了與真正的梅莉露蘿絲交換身分進行特訓的成果。

    從宮廷用語、發音腔調、在他人麵前的用膳方式,以致於走路的方式……潔兒全都必須學習。

    如果沒有那時地獄般的特訓,原本是安迪魯娼婦女兒的潔兒便無法繼續假扮公主,而且至今尚未遭到任何人懷疑吧!

    (……不過那個路希德倒是老早就識破我的真麵目了。)

    走到位於王城北端的高塔入口處後,潔兒像平時一樣回頭看向莉莉卡。

    「聽好,之後我都會待在這裏頭。在我出來之前,妳絕對不能進來。」

    莉莉卡的神色莫名有些緊張,點了點頭。解開沉重的鐵鎖之後便退了一步,低下頭顱。

    嘰咿咿──鐵門被人拉開的聲響,在空無一人的北塔裏回響著。

    潔兒快步地進入塔內後,馬上隱身於為了讓人看不見裏頭而立在門口處的屏風後頭,確認身後的鐵門是否已關上。

    喀啦!上鎖的聲音響起。

    潔兒這時終於鬆了口氣。

    「唉呀呀……」

    這裏不用多說,正是王妃專用的實驗室。

    每天早上,當路希德奔走於會議、謁見等等公務之時,為了避開那些「需要梳發嗎?」、「需要更衣嗎?」的煩人侍女們,潔兒習慣躲進這個專屬於她的休憩場所。

    這個北塔是個好地方。

    濕氣適中、日照極不充足,而且也因為這裏以前是斬首的刑場,沒有任何人想靠近這裏,潔兒更能放心地在這裏好好休息。

    潔兒心滿意足地環顧了房內一圈。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遵照她的期望而自大陸各地收集至此的文獻書籍,排列在書架上。

    排放在桌子上的是「火魔法」的道具:蒸餾器、鍋釜、長柄杓子、廣口瓶等等;以及種植在一整麵牆壁上顏色各式各樣的香菇;還有血液被抽光成為肉幹的壁虎及嶸螈;和山林裏的各種野生動物們……

    不僅是這些物品,在籠子之中,將會成為貓頭鷹食物的老鼠們正發出沙沙的聲響。在濕氣甚重的地上,尤其能種植出毛地黃和莨菪等等有名的毒物,以及隻有這裏才能取得的藥草和毒草。

    潔兒在年幼時期與某個男人一同走遍了東邊大陸,過著等同於流浪的生活,對她來說,開在野外的花花草草以及自然界的生物們,更讓她感到親切。

    她喜歡自然界的產物。

    可惜的是,其它的人並不這麽認為……

    「反正他們一定在想,我是在這裏沉迷於一些妖異的煉金術或魔法吧!」

    回想起在關上鐵門之前,莉莉卡那種看著自己的可疑眼神,潔兒的內心便一陣失落。

    侍女們以什麽目光看待自己、外頭有著什麽樣的謠言,這些事她也很清楚。

    「鬼之鐵麵」、「冰之女王」、能夠與亡靈交談、和冥界打交道的「現代魔女」……她知道大家都在背地裏這麽稱呼自己。

    然而這個房間不僅僅是潔兒為了追求自己的興趣而存在。

    為了守住那個男人──路希德?穆裏?艾茲森的性命,這裏是個絕對不可或缺的場所。

    因為他是艾茲森的國王。

    正因如此,那個男人曝露在極高的危險之中,有各式各樣的人想取他的性命,甚至在食物中下毒。

    為了能立刻查出毒藥的成分,潔兒必須先取得各種毒藥的原料。

    潔兒想再一次回到帕爾梅尼亞、想再見那男人一麵。為此,潔兒協助路希德的侵略帕爾梅尼亞計劃,務必要竭盡她所能地讓這個艾茲森公國變得更加強大。

    (沒錯,無論要使用任何手段!)

    但就算潔兒再怎麽無動於衷,對於丈夫的冷酷話語和侍女們之間流傳的謠言,她並非完全不感到難過。

    聽見別人說出難聽的言語時,她的內心也會覺得疼痛。

    隻是完全沒有表現在臉上……

    「鐵麵嗎?我也不是故意要裝出一副冷漠的模樣啊……」

    潔兒想仔細端詳一下自己的麵容,於是看向裝設在牆壁上的鏡子。

    此時,怱然有說話聲響起了。

    「──那,稍微笑一下不就好了?」

    潔兒微微地睜大雙眼。鏡子中,映照出自己以外之人的臉龐。

    「隻要表現出更加強烈的喜怒哀樂情感就好了,沒錯吧?我的潔菈蘿娣。」

    說話的人,是位有著一頭如海水般的藍發、身材高佻的女性。她的瞳孔和指甲的顏色都與發色一模一樣,身體還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

    她是與眾不同的存在,雖然傳說以往占據了大陸一半領土的伊瑟洛人民也都擁有一頭藍色發絲,但並無法飄浮在半空之中。

    現出異樣的鏡子,仍未讓潔兒顯現出吃驚的模樣。

    「妳在說什麽呢?我之所以變得無法露出笑容,不正是因為妳的關係嗎?蜜瑟羅黛。」

    潔兒輕聲說道。

    『蜜瑟羅黛』

    有著奇妙發音的古老語言…….

    那正是現在映照在鏡子中,擁有一頭藍發的女性的名字。

    她不是人類。

    蜜瑟羅黛的真麵目,正是垂掛在潔兒本人胸前的項鏈上,那顆偌大的藍寶石。

    「唉呀,是這樣子嗎?」

    她臉上的表情比身為人類的潔兒更加富有變化。

    潔兒嗯的一聲,點了點頭。

    像蜜瑟羅黛這樣的存在,在這世界中還有其它幾個實例。

    其中一個是與帕爾梅尼亞王室代代締結契約的鑽石精靈「芭比桑黛」;另一個是沉眠於大陸首屈一指的騎士團──星格裏歐騎士團之中的紅寶石精靈「艾娃莉歐德」。

    她們能夠混入風中,並在什麽也沒有的地方起火燃燒;她們擁有著人類所沒有的力量,傳聞她們是在遠古以前已滅亡文明的幸存者。

    潔兒對她的了解也不多。

    初次見到的時候,蜜瑟羅黛對潔兒說她們這一族是自天上落入凡間、棲宿在星星裏的魔法生命。

    之後潔兒向她提出締結契約的請求,並付出相對的代價。

    一眨眼已過了數年。

    安迪魯娼婦的次女?潔菈蘿娣,與藍寶石精靈?蜜瑟羅黛兩人之間的奇妙契約關係仍然持續著。

    「我會變得無法順利展現笑容,就是因為和妳之間的交易啊,蜜瑟。以前的我也會笑,而且比現在更常笑呢!在那之後才變得不會笑的。因為我的笑容,是奉獻給妳的祭品。」

    麵對掛在牆壁上的大鏡子,潔兒露出牙齒,然而笑容比她所想的更難展現出來。

    她對於笑這件事實在是非常棘手。

    倒不如說,不管怎麽做也不會笑。

    那也無可奈何。

    因為和蜜瑟羅黛締結契約時,潔兒拿來作為代價的,就是失去了表情變化的能力。

    「今天也是,路希德還說我像是死人一樣不健康呢!我也不喜歡自己看起來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可是我從以前開始就是不管怎麽吃都不會長肉呀!我也是很努力地想盡量將感情表現在瞼上啊!然而……」

    潔兒和其它的姊妹們比起來,本來就比較不擅長將自己的情緒曝露在他人麵前。

    太過畏縮這一點,是她自以前開始就有的煩惱。

    她無法順利地將心情傳達給對方。

    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

    此外,現在的潔兒又變得更加麵無表情(甚至到被人稱為鐵麵具的地步),全都是因為與蜜瑟羅黛締下契約的緣故。

    但蜜瑟羅黛卻對潔兒哼笑了一聲。

    「哦──真是難得呢!聽見倔強頑固的丈夫說自己是魔女都已經那麽久了,妳還會感到難過嗎?」

    「也、也不是啦……而且我也習慣了。」

    潔兒莫名地結巴起來。

    「他會那麽說其實也是無可厚非吧!畢竟其它的人類看不見我。別人會誤認妳有能力呼喚亡靈、可以和不屬於這世個世界的魔物打交道,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啊。」

    「是啊。」潔兒看著這間不管怎麽瞧都像是煉金術師工作室的塔內房間,有點不情願地點頭同意。

    但潔兒並非像謠言中所說的會在這裏畫出魔法陣召喚出惡魔。

    隻是這屋內滿是毒香菇和壁虎幹,無論別人謠傳什麽她也都無法解釋清楚。因為這個房間確實太過詭異了。

    在火焰的烘烤之下,蒸餾器的廣口瓶咻──地噴出熱氣,裏頭的水已經煮沸了。

    潔兒熟練地拿起高腳杯,放入數種幹燥的花辦與綠葉,開始衝泡起有顏色的「花茶」。

    不可思議地,她現在拿起昂貴的銀製湯匙時還會不小心從手裏滑掉,但是拿著實驗用的長柄湯匙時,便馬上能得心應手地使用。

    這是長年接觸藥草的可悲習性。

    蜜瑟羅黛逗笑地說:

    「喏,妳就是那樣子在研究煉金術,別人才會說妳是魔女啊。」

    「我說過了,這不是煉金術,隻是普通的醫療用具。反正我用不慣那些昂貴的陶製茶器,況且這些東西使用起來很方便啊!」

    「可是,對這個世上的大多數人而言,醫術就是魔法吧?」

    蜜瑟羅黛所說的話在潔兒聽來十分刺耳。

    「當妳運用妳所有的智慧救了那個路希德時,沒有任何人認為妳是在行使醫術。大家都在謠傳能夠消除那個劇烈的蜂毒、能夠治愈那種傷口,隻有施展魔法才辦得到吧?」

    「才沒有什麽魔法呢。」

    潔兒冷冷說道。

    「人們至今會認為現代醫學隻是一種奇跡,都是因為那個安卡裏恩星教會的愚蠢神父們,一直執著於自己的『奇跡』才會導致如此。為了調查死因,不得不剖開屍體觀察狀況、利用老鼠和小動物們進行實驗也都是無可奈何的事,然而眾人卻指責這是惡魔的行徑。因此無論在什麽時代,醫師都被人視作魔法師,醫學才不會進步,人們也無法蒙受醫學的恩惠。」

    況且,毒也能成為藥。

    毒術為算術的極致,醫術不是魔法;疾病並非惡魔作孽所致,醫術也決不是奇跡或魔法。

    潔兒希望有一天她能親自證明這件事。

    在帕爾梅尼亞的首都洛蘭特,與原為高級娼婦的母親一同居住時,潔兒就下定決心將來要成為醫師。

    「我真的想要成為一名醫師啊,蜜瑟。」

    「我知道。我們相遇的時候,妳就曾經這麽說過了。妳說妳不似姊姊那股美豔動人,也不如妹妹一般強而有力,但是妳想試試看憑著自己些微的聰慧和機智,看看自己的能力究竟到哪裏。」

    潔兒頷首。

    當她們三姊妹都還待在洛蘭特的安迪魯,幻想自己那些總有一天「一定」會實現的未來夢想時,潔兒就常常將這些話掛在嘴邊。

    ──成為醫師的「夢想」……

    潔兒出生成長的街道──娼婦街安迪魯,那裏有著難以計數的貧困人民,和因為生產或女性疾病而失去性命的女人。

    潔兒在心中下定決心,將來長大後要學會醫術,幫助那些人們。

    ……然而那個夢想已經遠離她許久了。

    被卷入了意想不到的命運漩渦中,現在的她正站在艾茲森王城中,冒充帕爾梅尼亞公主。

    「對了,今天早上在早餐室中,提到了那件事。就是珀魯耶姆的神父們,反對增加醫師人士。他們是不希望自己的那種粗糙醫療技術和製造奇跡的特權被人奪手吧!可惡,真令人火大。我絕對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潔兒以熟練的動作重新泡一壺花茶,並湊上去啜飲一口。

    「妳的注意力別都放在那件事上好嗎?潔兒?」蜜瑟羅黛開口說道。

    潔兒不明白地看向她,「什麽意思?」

    「剛才侍女不是提醒過妳嗎?什麽繼承人的。」

    一想到這件事,潔兒就「唉」的一聲,歎了口氣。

    「嗯,對啊,是有這麽一回事。」

    潔兒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十分陰鬱。

    「就算她那麽說,我們又沒做過那種事,不可能會有小孩的。」

    「沒做嗎?」蜜瑟羅黛好奇地望向她。

    「什……」

    潔兒一時之間慌了手腳.

    不過很可悲地,由於她那張世上最強鐵麵具的關係,幾乎看不出她臉上有任何的表情變化。

    「怎、怎麽可能做那種事呢?而且路希德他討厭我,我也對小孩……怎樣都無所謂啦!」

    「哦──一」

    「真的。躺在床上時,我都隻是遞給他會議用的小抄。否則那個人在會議上會任憑情緒左右自己的決定。」

    或許其它人難以想象那副畫麵,但是在兩人的寢室中,都隻是進行隔天會議的預先演習而已。

    剩下的時間就是單純的睡覺。

    「不過.就算妳那麽認為,其它人也不會不過問吧?路希德他還沒有子嗣,說到近親的

    話,又隻有表姊雅薇賽娜而已。」

    「可是還有一個人吧?他的雙胞胎弟弟。」

    「黎戴斯嗎?但是那家夥背著與同胞王兄刀刃相對的謀反者罪名,已經一輩子都不可能從地底監牢出來了吧?」

    宮廷裏的所有人對這件事都閉口不提。

    路希德的弟弟黎戴斯?穆裏?艾茲森,由於他犯下謀反的罪名,已經被判終生監禁,禁錮在不見天日的牢籠之中。

    蜜瑟羅黛卻輕易地就把這件事給說出口。

    「路希德總有一天會殺了黎戴斯吧!那麽黎戴斯和死了其實也沒什麽差別,你們沒有理由不生繼承人啊。帕爾梅尼亞的外交宮也是為了探聽這件事,才會來到這裏的吧?」

    「生小孩嗎……?」

    潔兒神情古怪地陷入長考。

    沒錯,知道自己是冒牌梅莉露蘿絲的人,就隻有帕爾梅尼亞國王身邊的少數幾個親信,以及路希德和馬修斯兩人。如果他們再一直不行房的話,總有一天會有侍女發現到這件事的。

    到那個時候,如果有人提出路希德沒有子嗣的問題,並以此要求恢複黎戴斯的地位,其實也不足為奇。

    這下不妙了!

    真的非常不妙!

    (真是糟透了!從帕爾梅尼亞前來的外交使臣,來到這裏之後會采取什麽行動?這一點我

    還無法預測。也就是說,這件事不能再繼續拖下去了。)

    潔兒必須設法排除現在會威脅到路希德的一切因素。

    為此,潔兒非做不可的事情隻有一件。

    ──就是讓路希德擁有子嗣。

    「這麽一來,就隻能讓路希德盡早成為『父王』了。」

    潔兒「砰」的一拳拍上掌心。

    這時,她的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一個妙計。

    蜜瑟羅黛驚訝地看著潔兒。

    「哦,那麽妳已經做好覺悟要生小孩了嗎?潔兒,妳要當艾茲森公國繼承者的母親嗎?」

    「妳在說什麽蠢話啊!蜜瑟。」

    潔兒露出苦笑,仿佛在說怎麽可能呢。

    「誰說過我要自己生啦?那種事就算天地顛倒過來也不可能發生。我怎麽可能和路希德生孩子呢?」

    「那妳究竟打算怎麽做?連對象也沒有的話是生不出孩子的喔。」

    「這種事很簡單啊,由路希德和其它的女人去解決就好了。」

    「其它的……?」

    「沒錯。」

    潔兒像是想到了對付那群老練政治家的辦法,她揚起手指,在一片空白的羊皮紙上彈了一下。

    「也就是說,由我自己來為他引薦妃子就好了嘛。唔,要選那種看起來很能生育、又是他欣賞類型的超級美女。」

    潔兒露出無畏的笑容──以她現在唯一允許擁有的笑法,揚起嘴角。

    「而且還是很多個!」

    ﹡

    對路希德而言,這一天與平時的早晨並無其它不同之處。

    一進入早餐室,已經就座的潔兒正開始為自己的那份膳食試毒,端上來的湯已經有些冷卻,而且還是路希德害怕喝的鱉肉湯。

    「早安。」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向潔兒出聲問候,對方隻是瞥了他一眼,點個頭後便又默不吭聲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試毒。

    (這女人真是會吃)

    路希德內心感到佩服。

    每天早上和晚上,她都因為試毒的緣故,多吃掉了路希德的膳食份量,那麽為什麽這女人卻能如此驚人地維持著皮包骨的纖瘦身材呢?

    潔兒的隨身侍女恭敬地將試毒完畢的盤子排放在路希德的前方。

    他記得這侍女的名字好像是叫莉莉卡。

    (怎麽……?)

    當莉莉卡以一種帶著莫名試探的視線看向他時,路希德心中感到一陣不快。

    對了,最近那些與他擦身而過的侍女們、還有出入於王城的貴族之中,有很多人都用和莉莉卡相同的目光看著自己……好像吧。

    所有人都以眼神窺探著路希德,同時還會交頭接耳並竊竊私語。

    (可惡!到底是怎麽回事?)

    路希德強忍住將刀叉刺進盤子裏的衝動。

    他非常清楚住在宮廷裏的人們十分喜歡流言蜚語,但是看見自己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閑聊話題時,那種感覺實在不太愉快。

    在看見陳列在眼前的菜色時,路希德更是一把怒火都快燒起來了。

    因為桌上擺放的菜肴淨是一些燉鹿肝,或是以鱉熬煮的高湯等等那些不適合在一大早進食的料理。

    (到底怎麽搞的啊?一大早就讓我吃這些油膩的食物。)

    「對了,陛下。」

    當潔兒擦拭完嘴角抬起頭時,正好是路希德因為一陣不明所以的煩躁、表情變得嚴峻之時。

    「幹嘛!」他不禁怒吼回去。

    潔兒雖然露出訝異的神情,但由於她那張猶如鐵假麵的臉,因此路希德無法看出她的表情有何變化。

    潔兒蹙起眉頭,提出自己的問題。「是關於那件事。」

    「那件事?」

    「是的。前些天我曾經和您商討過,是否能夠增加王宮內女性人員數量的那件事。」

    路希德粗暴地切開盤子上的肉片。

    他不在乎肉汁四處噴濺,豪爽地一口咬下肉塊。

    「近日就會舉辦選拔會,我已貼出告示了。」

    「隨妳高興怎麽做吧,不過是征選侍女的問題。」

    路希德幾乎不抬頭看向潔兒的臉龐,開始不斷將食物塞入口中。

    說實在話,關於王宮內女人的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女人是種煩人的生物。動不動就哭、嫉妒心又重,再加上愛濃妝豔抹,香水味相當刺鼻。

    對他來說,這個世界上可稱之為女人的就隻有那個美麗的梅莉露蘿絲,和唯一的表姊雅薇賽娜公主。

    「非常謝謝您。」

    潔兒垂下肩膀鬆了口氣。

    「那麽,由於是臨時決定的,目前還無法讓您看到她們,但總有一天會讓她們來晉見您的。我之前也說過了,這一切全部都是為了陛下,也是為了艾茲森公國。」

    「不用介紹侍女給我看了,而且我很忙。」

    「……是嗎?那麽就由我全程負責這項計劃吧。莉莉卡。」

    潔兒出聲叫喚跟隨在她身邊的侍女。莉莉卡不知為何吃驚地瞪大眼睛,來回偷覷著路希德和潔兒。

    「是、是的,王妃殿下。」

    「由今天開始籌辦選拔會,妳馬上去著手準備吧。」

    「是、是的,遵命。」

    莉莉卡直到最後都擺出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走出早餐室。

    (哼……)

    路希德偷偷看向潔兒那張若無其事的臉龐。

    隻不過是增加王宮內的侍女人數,有必要誇張到說什麽「都是為了艾茲森公國」嗎?他心想。

    她自己決定人選不就好了嗎?竟然還特地召開選拔會?

    (反正王宮裏的侍女,絕不會是來曆不明的女性。)

    路希德又再次撇下嘴裏不知含著什麽的潔兒,迅速從位子上起身。

    一如往常,馬修斯開始講述今天一天的行程,兩人同時急忙趕往執務室。

    今天必須處理掉那些堆積如山的大量文件才行。

    「『十字大道建設』總算是通過決議了,真是可喜可賀。」

    聖?安琪莉王城裏日照最好的國王執務室中,馬修斯辛慰地看著那個已蓋上決議印章的文件。

    「馬修斯,你看來很開心嘛。」

    「那當然。這樣一來就不用再一直重複召開會議,浪費陛下的寶貴時間。希望接下來能解決醫師衛生局公會的案件,那案子已經四年都無法做出決議了。」

    就連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費時間的「時鍾男爵」閣下,不知正在詳細記載路希德行程表的冊子上寫著什麽。

    「從陛下開始進行『十字大道建設』的提案直到召開會議以來,已經浪費了一年兩個月

    十二天四小時又三十八分鍾,真是太過荒謬了。有這麽多時間的話,陛下都能在廁所裏關上二十年了。」

    「吵死了!」

    「順帶一提,陛下關在廁所裏的平均時間是十二分又三十七秒……」

    「不用算得那麽仔細!」

    忠誠的秘書官馬修斯?索亞森,就連每天早上路希德的如廁時間都會記錄在冊子中。

    「醫師衛生局的案件嗎?欸,那個女人也說過會想辦法處理,總會有辦法的……不過,真是令人在意啊。她插手盜賊集團首領的審判,究竟是打算做什麽呢?」

    路希德側頭思索著。

    在那之後,路希德遵照潔兒的要求,下令延緩吉奇?巴隆的審判。

    吉奇?巴隆現在仍是那群在大陸各地四處搶劫的山賊首領。特別是他們時常出沒在帕爾梅尼亞的邊境,大肆破壞軍事設施、偷襲野外營地,並縱火燒毀收耕時期將近的村落。

    不隻是教會,或許連帕爾梅尼亞政府也會強烈要求艾茲森公國盡快對吉奇處以極刑。

    (可是,潔兒為什麽要特地救這男人一命?即使這麽做,也隻是徒增帕爾梅尼亞對我國的怨恨吧?)

    路希德至今仍無法猜透潔兒的真正想法。不過她腦中的那些思緒,本來就大多都無法馬上理解。

    (哼,就憑那個鐵麵女啊。)

    路希德的視線突然瞥見那個通往地下樓層的階梯。

    話說回來,最近有好一陣子沒到地下去了。

    在這個聖?安琪莉王城的地底監牢中,拘禁著路希德的家人。

    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依然健在、和他擁有血緣關係的雙胞胎弟弟──黎戴斯?穆裏?艾茲森。

    (我記得上回去探視他,已經是一個月之前的事了。)

    路希德結束了孩提時代待在帕爾梅尼亞的人質生活之後,僅帶著馬修斯一人回到珀魯耶姆王城。

    然而他的父親費爾劄特王卻十分疏遠他,馬上命他至地方擔任司令官,與流放邊強沒有兩樣。之後,被父親冠上謀反嫌疑罪名的他,借助赴任當地的四個部族的力量舉兵叛變,與父王和王弟抗戰。當時艾茲森境內持續了兩年的內亂,然而那都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之後,落敗的費爾劄特王戰死沙場,母後娜吉菈拒絕投降,在他眼前自盡身亡。

    不知為何,在染血的聖?安琪莉王城裏,路希德並未動手殺了唯一存活下來的王弟黎戴斯。

    事件發生後過了四年。

    黎戴斯仍然隱密地活在這座城堡的地底之中,無法看見外麵世界的四季變化,也無法沐浴在陽光之下。

    路希德輕輕搖了搖頭。

    (不……現在時機不對,之後再去見黎戴斯吧,之後再去就好了。)

    「那麽,今日的午後我要做些什麽?」

    路希德有些強迫性地改變話題。

    「暫時不用和那些老狐狸們召開會議了吧?」

    「要謁見那一位大人。」

    聽見馬修斯的回答,路希德心中一陣不快。

    (對了,還有這件事。)

    那男人從老早以前就預告過他要造訪艾茲森公國,這次是以吊唁路希德的大叔父為由,日前已抵達了珀魯耶姆。

    那男人的名字正是基摩?帕帕拉奇。

    帕爾梅尼亞國王親自任命的艾茲森大使。

    (可惡!為什麽我非得謁見那個輕佻的小醜不可啊?離開帕爾梅尼亞之後,我壓根兒不想再見到他第二次!該死的基摩?帕帕拉奇!)

    路希德鬱悶地暗自罵了起來。

    「怎麽了嗎?陛下。」

    路希德嚇了一跳回過頭來,馬修斯的臉孔就近在眼前。

    「您的臉色看起來似乎不太好呢!」

    因為對方是我在這世上最不想看到的人……路希德總不能這麽直說吧,隻好打馬虎眼敷衍馬修斯。

    「沒什麽。早上開始我就吃了一堆傷胃的食物,有點惡心想吐。那個女人到底在搞什麽啊,竟然一大早地就讓我吃鱉魚料理!」

    「哈哈。」

    馬修斯撫著自己剃得相當幹淨的光滑下顎。

    「嗯,這您不久之後就會明白了。」

    「不久就會明白……?」

    馬修斯看了看時鍾,「謁見的時間到了喔。」

    在馬修斯的催促之下,路希德自執務室的椅子上起身。

    ﹡

    「馬修斯。」

    「是。」

    「你覺得那個該死的寄生蟲男人,到底要來這裏做什麽?」

    路希德自更衣室前往謁見廳,途中如此詢問馬修斯。

    現在路希德正穿著迎接大使時的正式禮袍。在艾茲森特有的長襬男性長衣上,繡著王室徽紋的飛龍刺繡。每一件都是使用大量綢緞與絲絹製成的華麗典禮服飾。

    最外側的是一件披風。這件披風內側鋪有一層昂貴的毛皮,並以寄生於橡樹上的珍貴昆蟲作成染料,將一整件披風染成鮮豔的紅色。而紅色正是隻允許王室使用的顏色。

    馬修斯緊盯著時鍾說道:「第一,恐怕是為了繼承人的問題。」

    「我想也是。」

    「第二,是打算順便在我國撒下某種災難的火種吧?」

    雙手忙碌的路希德轉頭,詫異地看向馬修斯。

    「災難的火種?」

    馬修斯向他解釋。「現在的帕爾梅尼亞早就弊病橫生、財政出現嚴重赤字,國王已經徹底失去民心,據說地方的有力貴族已經好幾年沒有赴首都朝貢。在這種情況之下,國王與他的重臣們最害怕的便是……」

    路希德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你要說的是地方叛變嗎?」

    「以及與鄰國的小規模衝突。」馬修斯補上一句。

    他的嗓音透露出些微的緊張感。

    「簡單地說,現在的帕爾梅尼亞完全不具備與鄰國正麵接戰的財力與兵力。在這種情形下,他們最怕的就是毗鄰的小國起兵叛變,也就是對我國艾茲森與辛瑞吉亞感到憂心。」

    「可是帕爾梅尼亞會認為我想破壞同盟關係,起兵謀反嗎?明明他們國家的公主……梅莉露蘿絲在這裏耶!」

    「坦白說,帕帕拉奇應該就是想來查探這一方麵的情況吧。您與公主之間的感情究竟如何呢?是否感情好到打算生孩子──」

    「什……!」

    路希德一陣錯愕,凝眸注視馬修斯。

    然而馬修斯露出一抹壞心眼的笑容說道:

    「如果您對公主神魂顛倒,為了她,對帕爾梅尼亞絲毫沒有造反意圖的話,那就沒事;反之,但非如此,帕帕拉奇的任務就是在我國撒下導致內亂發生的火種。陛下,恕我宣言,您現在仍然沒有子嗣,如果再這樣下去,萬一哪一天您不幸駕崩,繼承國王寶座的人就會是現在被你拘禁在地牢裏的王弟。而帕爾梅尼亞的刺客,當然會對黎戴斯殿下……」

    「馬修斯!」

    聽到馬修斯竟然光明正大地講出在聖?安琪莉城已經成為禁忌的名字,路希德此時也不禁大喝出聲。

    「請陛下寬恕。然而,還是要懇請陛下暫時別和黎戴斯殿下會麵。」

    路希德「唉」的一聲歎了口氣。

    真不愧是馬修斯,原來他已經看穿自己正在考慮是否差不多該去探望王弟了。

    「……也罷,既然帕帕拉奇都來這裏了,我能猜想到他盤算著如何把艾茲森搞得滿城風雨。增加黎戴斯牢房的警備人員,絕對不能讓任何人靠近那裏。」

    「遵命!」

    ──門扉往兩側敞開。

    這座大廳是聖?安琪莉王城中,路希德的祖父諾裏昂國王特別用心(換句話說,就是不想讓外國瞧不起)斥資了大筆金錢而蓋成的豪華產物。

    內部即是謁見間。

    這間寬廣的大廳,有著依照握玉銜劍的飛龍形狀製成的王座,與擁有與帕爾梅尼亞王國的「盤蛇之廳」和「黑真珠之廳」並駕其驅的美名。

    傳說中,開國之君諾裏昂是為了向來訪賓客展現艾茲森公國的威望,才會特別耗費心思蓋這間大廳。

    刻有鮮明花紋雕工的胡桃木門扉向兩旁敞開之後,可以看見一名男子正恭恭敬敬地在王座前跪著。

    (基摩?帕帕拉奇!)

    路希德拚命壓下想吞咽口水的衝動,不發一語地從對方身旁走了過去。

    他刻意緩緩地坐到王座上,仔細觀察對方的舉止。

    (你這個惹人厭的帕爾梅尼亞小醜,不管你打算在艾茲森動什麽手腳,我都不會讓你如願。你就兩手空空地滾回你的國家吧!)

    沉默半晌之後,路希德終於開口說話:

    「好久不見了啊,基摩?帕帕拉奇伯爵。」

    基摩.帕帕拉奇跪在離路希德約十步遠的地麵上,這時才緩緩抬起頭來。

    ……兩人視線交錯。

    (可惡……)

    路希德不由得撇了撇嘴。

    他心想,你仍舊是個討人厭的男人!

    盡管帕帕拉奇的地位比路希德低了好幾階,但他光是一抬起頭,就散發出一種宛如掌權者的氣勢。

    而且隨侍在兩旁的侍女們同時一齊屏住氣息這一點,也是路希德不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基摩?帕帕拉奇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擁有如同女人一般的嬌豔美貌。

    美貌對男人來說是無用之物。

    賣弄風情、利用美貌是女人的特權。男人應該表現出強而有力、堅毅不屈的氣慨。但是為什麽這個男人一點也不以自己的容貌為恥,反而藉由展現美貌來獲得名聲與地位呢?

    路希德從以前就無法理解,為何這男人能以像女人般的美貌作為自己的武器,而且還能活得如此自在?

    當然現在也是如此。

    「對路帕德?波爾馮公爵過世一事,在下謹代表吾王索爾塔克,在此表達哀悼之意。」

    基摩?帕帕拉奇以低沉的嗓音說道。他的語氣散發出一股男子氣概。

    侍女們一同籲了口氣。

    路希德不禁心想:原來如此,女人們所欣賞的『優雅』和『魅力』如果是穿上衣服開口說話,一定就是變成眼前這個男人的模樣!

    「這樣的敬意真是太不敢當了。不過,一位公務繁忙的大使,我想應該不會特地隻為了這件事,而大老遠來到珀魯耶姆吧?」

    「那是由於吾王聽說艾茲森民族特別重視自己的同胞。」

    帕帕拉奇僅是外表上恭敬地點頭致意。

    「不過,對於我國帕爾梅尼亞人民而言,還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待在貴國,希望陛下比起對待自己同胞能更加重視她。那麽,請問王妃殿下人在……?」

    「王妃目前正臥病在床。」

    這當然是謊言。

    她今天一定也待在北塔裏活蹦亂跳地調配毒藥吧……不,現在或許正在征選新進侍女吧。

    然而這種事當然不能說出口。

    因為基摩?帕帕拉奇是帕爾梅尼亞國王的親信。也就是說,他當然知道成為自己妻子的那個梅莉露蘿絲是個冒牌貨。

    他們到底打算要做什麽?目的是什麽?說實在話,路希德現在仍然推測不出帕爾梅尼亞那方的意圖。

    為何送來頂替的少女?

    為何欺騙他?

    如果是打算將來要與艾茲森挑起戰事時,擔心梅莉露蘿絲屆時的安危,進而送來冒牌少女以代替公主的話,或許能夠說得通;然而誠如馬修斯所言,現在的帕爾梅尼亞並沒有那種餘力,反而應該會想在此時與艾茲森加強兩國的友好關係才對。

    路希德想破了頭,就是想不出帕爾梅尼亞國這麽做的目的在哪裏。

    基摩?帕帕拉奇露出詫異的神情。

    「您說臥病在床……?」

    「沒錯。我已聽說你與王妃的感情很好,如果能讓你們見上一麵,自然是最好。但不巧的是她現在受了風寒、身體微恙。」

    「哦──這真是……」

    基摩?帕帕拉奇的眼睛像是夜貓一般發出光芒。

    「那麽,關於那個選拔會,日期也會延後幾天吧?」

    「選拔會?」路希德反問。

    「是的。」

    路希德一時之間忘了對方是個大意不得的男人,不由得皺起了臉。

    「那是什麽?跟我的王妃有什麽關係?」

    「那可大有關係啊!」

    基摩?帕帕拉奇誇張地揚起雙手說道:

    「這麽說來,國王陛下不知情囉?就是王妃殿下最近對貴國發布的公告啊?」

    「你說什麽?」

    路希德朝隨侍在一旁的馬修斯瞥了過去,然而重臣馬修斯卻莫名地看來有些尷尬,還刻意佯裝不知,緊盯著手上的時鍾看。

    路希德一掌擊向王座的扶手。

    「別裝模作樣了。那家夥到底做了什麽?之後會發生什麽事?你還不快說,帕帕拉奇!」

    「真讓人困擾呢!那對我而言也是個出乎意料的情況。沒想到身為當事者的國王陛下竟然毫不知情。」

    路希德看著遲遲不肯明講的帕帕拉奇,心裏益發焦躁起來。

    「到底是什麽事!快說出你知道的事!馬修斯──!!」

    路希德終於從王座上站起身來。

    被國王直呼其名的秘書官,一臉無可奈何地朝前踏出一步,接著視線飄移不定地說道:

    「微臣惶恐。」

    「惶恐什麽啊!」

    「正如伯爵所言,王妃殿下日前向艾茲森全國發布告示。而那告示,就是……舉辦選拔會……」

    「我要問的是怎樣的選拔會!」

    「嬪妃的。」

    咦?路希德全身一僵。

    馬修斯怱然正色行禮並說道:

    「王妃殿下是為了自全國各地中挑選出適合您的嬪妃,打算召開盛大的選拔會,才會貼出那樣的告示啊!國王陛下。」

    (啊……)

    路希德聽到馬修斯的話,這才體驗到「腦袋瞬間一片空白」這種事是真的會發生。

    「你……你說什麽……」

    路希德不禁將手撐在王座的扶手上。太過驚人的消息,讓他一陣踉嗆,險些站不穩身子,差點當場跌坐下去。

    「那家夥替我找嬪妃?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突然……」

    話剛問到一半,路希德忽然想起今天早上潔兒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這一切全部都是為了陛下,也是為了艾茲森公國』

    (難不成……)

    路希德臉色頓時鐵青。

    當時的他以為隻是要征選侍女入宮,甚至覺得潔兒未免也說得太過誇張了。

    原來她的意思是指替自己征選嬪妃!

    如果那是完全不打算與自己商量的潔兒,為了繼承人的問題而一手策劃的計謀呢?

    「這怎麽可能?那家夥居然召開全國性的嬪妃選拔會,還為此貼出告示?這真是前所末聞,實在太亂來了!這世界上有哪個妻子會自己主動替丈夫舉辦寵妾選拔會啊!」

    但是真的有。

    這麽一想,一切就都說得通了。那些侍女們的竊竊私語,以及意義深長的視線……

    「搞什麽鬼……」路希德的情緒完全失控了。

    「陛下,請您冷靜一點。」

    雖然馬修斯好言勸誡,但腦中一片混亂的路希德已經聽不進耳裏。

    他完全忘了天敵還在自己麵前,不由得當場高聲怒吼。

    「有沒有搞錯,為什麽我非得讓王妃替我挑選妃子不可啊──!」

    ﹡

    一眼看去,就能知道這房間的主人非富即貴,牆上鑲嵌著大片的彩繪玻璃,貴氣逼人。

    而且那並非一般教會式的彩繪玻璃。窗戶由黃銅框架二分為四,窗外景色一覽無遺。

    這一天,冒牌公主梅莉露蘿絲──潔兒造訪一間位於聖?安琪莉王城附近的宅邸,就是擁有如此奢華窗飾的地方。

    「真是的,竟然讓正室去選拔寵妾,這實在太過分了!」

    如此情緒憤慨的不是他人.正是這間宅邸的主人──雅薇賽娜?海勒亞?瑪娜。

    她一掌敲向桌子,玻璃杯裏的花茶被震得灑了出來,連帶一旁的點心也跟著遭殃。

    「雅薇殿下……」

    「唉呀,真糟糕,一不小心就激動起來了。」

    她哦嗬嗬地以手掩住嘴角笑道。

    「不過,妳也知道現在外麵的情形吧?」

    「是的。」

    潔兒頭首。

    雅薇賽娜?海勒亞是當初潔兒來到艾茲森之後,唯一積極與她接觸的宮廷成員。

    她是艾茲森王族碩果僅存的一人(當然是由於路希德父子爭奪王座的緣故),母親為前任國王的妹妹。也就是說,她和路希德是表姊弟的親戚關係。

    潔兒偶爾會接受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表姊的熱情款待,造訪她的宅邸。

    「其實妳無論何時來我都很歡迎的啊,畢竟我正悠閑地隱居當中呢。」

    她滿不在乎地說著。

    今年將滿二十四歲的她,尚未有人向她提出合適的婚事.其中的原因錯綜複雜,關於她身世的種種,算是王室裏的一個禁忌話題。

    其實,雅薇賽娜是母親奧蘿黛米西雅公主並未正式成親時就生下的孩子。

    而且對象還是一位理應禁婚的高位聖職者……

    雅薇賽娜一麵以刀子切下那塊似乎是今日新品的「黑櫻桃無花果蛋糕」,一麵說道:

    「這件事情可是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啊,男女老少都知道。畢竟由王妃自己挑選寵妾這種

    事,真是前所未聞!雖然目前為止也納過貴族的女兒或高級娼婦為王族嬪妃,但像這樣子光明正大、而且還是自全國各地不論身分地召集征選,根本就是不可能嘛……」

    「是啊……」

    潔兒隨聲附和。

    的確,潔兒在來到這裏之前經過珀魯耶姆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對那張告示議論紛紛。誠如雅薇賽娜所說的,像這樣子盛大而公開地募集國王寵妾的情況,是至今從未有過的例子。

    而且還是由正妻自己帶頭……

    潔兒麵無表情地說道:

    「不過,因此讓街上洋溢著熱鬧的氣氛也是件好事。因為現在珀魯耶姆的居民們,還未從四年前父子互相殘殺引發內戰的陰影裏走出來吧。」

    「確實是如此啦……」

    即便親兄弟之間因為爭奪王座而相互殘殺已經像是王室的一種傳統,但內戰仍使國家及民心感到困頓。

    但是因為這張選妾的告示,人們似乎已將那個沉重的話題拋諸腦後,不斷喧嘩吵鬧,興高釆烈地討論著。隻見街道上嶄新的裝飾品接連掛起、理發店的生意興隆、父母們忙著對自己的女兒盛裝打扮,裁縫鋪湧入如雪片般的大量訂單,甚至忙到要加班到深夜。

    無論妳是何種階層的女孩,都有進入王城享受榮華富貴的可能。滿心的期待令他們忘卻了內心的寒冬。

    「妳總是這樣子,一心為了路希德和這個國家著想呢,梅莉露蘿絲。」

    雅薇賽娜欽佩地說道。

    不過又突然像是變了個人似地,憤慨地用力哼了一聲。

    「──那麽,實際情況到底是什麽?」

    「實際情況……」

    「我知道妳基本上是為了路希德、為了人民,才會策劃出這個選拔會,但是妳內心裏並不是這樣想的吧!這樣子真的好嗎?就算路希德真的擁有後宮也沒關係嗎?」

    潔兒將珍貴的玻璃製茶杯抵在唇邊,抬眼望向雅薇賽娜認真的眼神。

    這個房間中的許多玻璃工藝品,都是雅薇賽娜在自己的工作室裏親手製作的。

    盡管身為王族擁有這樣的興趣令人匪夷所思,但她的作品精致華美,就連玻璃鎮上的師傅們也自歎不如,潔兒也自她手中獲贈了幾個藍色琉璃發簪和項鏈。

    她以手指撥弄著似乎嵌有小花的玻璃珠項鏈,並開口說道:

    「欸,對我妳可是要毫無保留喔,親愛的梅莉露蘿絲。是那個笨蛋……路希德對妳說了什麽話吧,像是如果妳再一直沒有懷孕的話,他就要迎娶其它妃子之類的。」

    「不,並不是那樣……」

    雖然大致上相去不遠,但潔兒總覺得似乎又不是那麽直截了當的說法,於是含糊其詞。

    然而雅薇賽娜好像將之誤會成那對她而言是件難以啟齒的事。

    「果然……」

    她氣憤地咬牙。

    「男人就是這種生物呢!簡直不可原諒!」

    「不是的,雅薇殿下,並不是那樣的……」

    「妳別再說了,我都知道。妳難受的心情,我都非──常地明白!」

    雅薇賽娜突然伸手抓住潔兒那隻還拿著茶杯的手,難過地不停搖晃腦袋。

    「畢竟我也是一個到死為止對艾茲森王室來說就像包袱一般的存在而已。也是因為剛好出生在富裕的王室家庭,才能這麽悠閑地把玩那些玻璃……嗯,也因此別人才會說我是怪人啦……」

    (這話似乎沒錯。)

    潔兒在內心點頭。的確,以一位王室的公主來說,她的講話方式十分直接且平民化。

    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的興趣很奇特。潔兒第一次拜訪這問宅邸時,雅薇賽娜正好待在工作室裏,一邊拚命吹著溶解的玻璃,一邊將玻璃裹在塗了離型劑的金屬棒上。那個景況看在潔兒眼裏,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麽才好。

    我想製作寶石啦……那時她這麽說道。

    『雖然是個假寶石,但是看著它閃閃發光的模樣:心情也會變得愉快起來吧……?』

    「怎麽會是包袱呢。」

    潔兒慌慌張張反駁。

    「雅薇殿下不是研究艾茲森公國曆史的國學家嗎?」

    「不,出生於王室的女人若無法成為政治謀略的道具,那就跟一個包袱沒什麽兩樣喔。」

    雅薇賽娜苦笑著,語氣像是已經習慣了、死心的孩子。

    「誰也不想撫養聖職者與公主私通生下的女孩吧。況且在安卡裏恩星教會的聖文律法之中,與樞機主教有所來往的女人都會被視為誘惑男人的魔女。而他們生下的孩子,更是被當成惡魔看待……沒錯,我是惡魔喔!隻不過是一個對自己很沒有自信的惡魔。」

    她聳了聳肩。

    「雅薇賽娜殿下……」

    「討厭,妳別露出那種表情啦,梅莉露蘿絲。妳可是個天生麗質的人喔。」

    雅薇賽娜硬是讓自己打起精神來,對潔兒露出笑容。

    「沒事的。光是想著自己很不幸這種事本身,就是一種損失呢。比起自怨自艾.倒不如好好利用,大玩一場比較好啊!我就是這種個性呢。而且我有時也會覺得自己很幸運喔,如果我生來是個男人的話,我想路希德就不會讓我活著了吧。」

    「咦?」

    潔兒驚愕地看向雅薇賽娜。

    她看來像是一切都了然於胸……淘氣地眨了眨單邊的眼睛。

    「由於我是女人,才能這麽悠閑地把玩玻璃,並且還可以當學者啊。路希德也會撥給我充裕的公款,讓我不愁吃住……」

    潔兒點了點頭。

    雅薇賽娜經常參與為窮人舉辦的公益活動這件事,潔兒也時有耳聞。

    詢問她理由後,她總是開朗地笑著回答:

    ──那是用來打發時間的啊。而且,既然人一定會死,我希望死後能上天堂。

    「所以,我覺得這樣子也不壞。況且,要是嫁給一個他國的陌生男子,丈夫還以無法懷孕為理由要求自己公開召募嬪妃的話……」

    她將手倚在桌上托著腮幫子,大大地歎了口氣。

    「如果是我,可能會氣得抓狂拿起玻璃棒打死他吧。」

    「不,那個公開召募的人正是我自己。」

    「所以我才說妳很堅強啊,梅莉露蘿絲。要是我的話,可能就辦不太到……」

    看來,想象力旺盛的雅薇賽娜已經認定潔兒被路希德責備她生不出小孩,才會決定不甘願地公開召募嬪妃。

    「不過,他怎麽會認為全是妳的錯呢?搞不好路希德在那方麵有什麽問題也說不定啊,對吧?」

    「呃、那個……」

    「怎麽,還是那個孩子對自己那麽有信心?就我所知,他這個人看來不會對身旁的侍女出手,也不像會尋花問柳或偷養女人的人啊。」

    (哦……)

    觀察力真是敏銳啊,潔兒暗自佩服。

    或許因為潔兒在安迪魯大陸首屆一指的娼館長大吧,她一眼就能看穿一個男人是否為花花公子。

    已經有女人的男人,身上會散發特殊的氣味。

    不管是一般相好的娼妓、還是發誓一生相隨的妻子,身上同樣都會沾附那種氣味。而且當那個男人在愈多女人之間周旋,身上的氣味就會愈加複雜且濃烈。就像是沾上了花香的蝴蝶一般──

    但是路希德身上並沒有那種女人的氣味(也可以說是花粉味吧)。

    聽說在戰場生活過的男人多數擁有那種經驗,但由於他趨近於無,她還曾經以為他是否有「那方麵」的興趣,但他也沒有那種妖異的氣息。

    如同一張白紙。

    就算這麽放任他不管,也無法想象他會有空間在某處生下私生子來。

    所以潔兒才會想強行突破……

    雅薇賽娜自暖爐中挾出一顆容易在火山中取得的蓄熱石,放進陶瓷的保溫器中。將茶壺放在上頭之後,能夠保溫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在一般百姓的家中可以將鐵壺直接放在火上加熱,但玻璃壺並不能這麽做。

    她細心衝泡的那壺花茶飄散著讓人聯想到消逝季節的香氣。

    「不過,妳可不能認輸喔,梅莉露蘿絲。妳的名字,與古代一種在冰塊中也能開花的著名花朵相同,妳一定擁有能夠熬過這次逆境的強韌。」

    她安慰著潔兒,同時也展現出學者的淵博知識。

    「您知道得真清楚呢,關於古代語言。」

    ──據說降落了千百萬顆星辰的遠古時代。

    那時,人們信仰月亮,操縱擁有力量的語言,與精靈一同生活,並以祂們為媒介,發展出了強大的火焰、鋼鐵及惡魔的文明……

    所謂古語,正是指象黴那個時代的「擁有力量的語言」。

    所以直至今日,人們仍尊重那種語言,並以古代的語言為自己的孩子命名以祈求好運。

    雅薇賽娜咧嘴一笑。

    「我好歹也是一個國學家啊。據說,我國艾茲森傳承了古代飛龍族的血統呢!我真的相信,傳說中與精靈共存的時代是真的,還有我們的遠古祖先會操縱『魔法』。」

    潔兒不禁心想,如果是蜜瑟羅黛在這裏,她會說些什麽呢?

    雅薇賽娜當然看不見精靈,但是要低聲認同那個時代是真的存在過嗎?

    還是隻要露出平常那副冷笑,什麽也不說呢……

    但是蜜瑟羅黛本來就是個反複無常的精靈,甚至心情好時才會出現在契約者的潔兒麵前。今天也是,當潔兒注意到的時候,她已經隨風悠遊而去,不知道在何處遊玩了。

    (她到底閑晃到哪裏去了呢?)

    ──潔兒不太清楚精靈平日都在做些什麽。

    『妳看,潔兒。精靈還沒有離開門的另一邊。依然有許多仍停留在這個世界裏,觀察著我們。』

    「那個男人」總是在自身周圍感受到精靈的氣息,但他所擁有的能力,她並末擁有……

    「唉呀?」

    叮鈐叮鈴。門外響起玻璃鈐鐺的聲音。雅薇賽娜呼喚侍女進來。

    「怎麽了?」

    「主人。國王陛下自王城派遣了使者過來,希望王妃殿下立刻回到宮中。」

    潔兒不由得與雅薇賽娜兩人麵麵相覷……這麽說來,『召募嬪妃』的風聲終於傳入路希德本人耳裏了吧。

    (話說回來,他事到如今才發現這件事,才教人不可思議。)

    「非常謝謝您的款待,雅薇殿下。」

    潔兒有禮地說完後,自位子上起身。

    雅薇賽娜一如往常地走到宅邸外頭的大門,目送潔兒離去。

    「今天真的很開心呢,梅莉露蘿絲。下次再來玩吧。」

    下次邀妳來訪之前,我會事先做好一個適合妳的胸針喔──雅薇賽娜如此說道。

    ﹡

    「妳到底在想什麽啊……」

    緊急趕回聖?安琪莉王城的潔兒,迎接她的是耳根漲紅、勃然大怒的丈夫──路希德的怒吼。

    麵對路希德的一陣咆哮,潔兒回複得極為簡潔。

    「沒在想什麽。」

    「妳、妳說什麽!?」

    潔兒以些許冰冷的眼光回望。她還在想路希德到什麽時候才會發現,看來他現在終於發現妻子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情形下舉辦了嬪妃選拔會。

    (發現得還真慢。)

    潔兒覺得很厭煩.不想與對方認真起衝突,於是她不理會丈夫的鬼吼鬼叫,轉向在房內迎接她的莉莉卡,開口問道:

    「莉莉卡,她們已經到了嗎?」

    「……咦、啊,是、是的。」

    在潔兒麵前依然改不掉講話結巴這個老毛病的侍女,戰戰兢兢地來回望著路希德和潔兒。

    「以二城市伯爵的千金克蕾夢娜小姐、五城市伯爵的幹金雅奈莉小姐、歐露帕莉娜小姐為首,諸位高階貴族們的千金已經到來。」

    「這樣子啊。」

    艾茲森公國中,在地方擁有廣大領地的貴族稱之為邊疆公爵;在鄰近土地擁有小規模領地的貴族稱之為候爵;治理兩個城市的都市貴族稱之為都市伯爵。這些與受封領地的貴族,統稱為「高階貴族」,與其它隻擁有爵位的貴族有所區別。

    這可說是在艾茲森統一前還是小部族聚落殘留下來的製度。日後應用於帕爾梅尼亞的貴族製度時,便迅速地變成了國家的製度。而完成這件事的,正是開國之君諾裏昂大帝。

    不過,原本「大帝」這個稱號,自從在形式上附屬於帕爾梅尼亞王國之後,就遭人批評這對帕爾梅尼亞王國十分不敬,因此正式場合中幾乎不使用這個稱號。

    「來,我們快點走吧。」

    潔兒快步進入更衣室中,讓她在正式場合所穿的長袍已經準備好並掛在屏風上了。

    她不能以剛才拜訪雅薇賽娜時的輕便服裝去會見那些為了成為國王嬪妃而來到此處的少女們,原來佩戴的寶石飾品都必須替換。另外,雖然簡便了些,但仍有必要戴上皇冠吧。

    莉莉卡以外還有數名侍女,熟練地開始以發油梳理潔兒的頭發。

    「……喂!」

    看見潔兒無視於自己的存在,路希德急得跳腳,心情開始變得煩躁。

    「妳有在聽嗎?從剛才開始無視我的存在,妳到底在幹嘛啊!」

    「正如您所聽到的,那些想成為您嬪妃的高階貴族的千金們現在已經來到王宮,我要開始進行麵試了。」

    潔兒儼然一副掌控者的口吻。

    「什……」

    路希德站在潔兒的身旁,像個任性的小孩般大聲嚷嚷:

    「誰、誰拜托妳做那種事了……」

    「不過,這件事我確實已經向您報告過才對。誤會我的意思.說隨你高興怎麽做的人正是國王陛下您啊。」

    「唔……」

    看來他還記得自己今早說過的話.懊惱地咬牙切齒。

    過了不久,他似乎想到了該怎麽反駁,於是大聲地說:

    「妳、妳聽好喔,妳知道這害我在外賓謁見的時候,蒙受了多大的恥辱嗎?偏偏還是由那個帕帕拉奇告訴我自己的妻子正在征選丈夫的寵妾,甚至還是全國性的公開召募,有哪個國家的國王會光明正大、而且還熱熱鬧鬧地公開募集自己的嬪妃啊!」

    「這裏不就有一個了?」

    「又不是我要辦的!是妳擅自辦的耶!」

    「……真是的。」

    「您的頭發已經梳整好了。」順著梳發侍女的話尾,潔兒便轉過頭抬眼看向路希德。

    「您到了這個年紀,還不能為自己的言行負起責任嗎?這一切都是您自己開口要求的!還說什麽『要不要納個妃子呢』……」

    「我、我什麽時候說過那種話了……」

    「上星期庶民朝賀的時候。」

    「啊……」

    路希德僵著臉,再度陷入沉默。

    「可是,那句話隻不過是……」

    「唉呀,您想說那隻不過是開玩笑的嗎……?對於身為正室的我都脫口而出這種話了,還要狡辯隻是語出譏諷嗎?哦……」

    麵對潔兒話鋒如刀的犀利追問,路希德完全啞口無言。

    「那就告退了。」

    把握這個良好時機,潔兒迅速地自鏡台前起身。

    她身上穿戴著比剛進來時多出數倍的衣飾與裝飾,一切準備就緒後,她令侍女長嘉亞泰葛絲在前頭帶路,火速離開更衣室。

    「喂、等一下。我話還沒說完啊!」

    潔兒對路希德的話充耳不聞,徑自前行,在走廊上邁開步伐。

    「等……我叫妳等一下!」

    路希德邊走邊插身於她與身後的莉莉卡之間。

    「我有事情想問妳。」

    「我沒有。」

    「我有啊!更何況現在帕帕拉奇來到艾茲森了,還說想要見妳。」

    「您把他趕回去不就好了。」

    「我怎麽可能那麽做啊,對方可是受到正式任命的帕爾梅尼亞大使耶!」

    路希德小碎步跟在潔兒身後。

    「那家夥前來晉見的時候,一定都是講些沒營養的話來找碴。反正淨會說些叫我們看在同盟國的友好交情上,撥出經費在國境上駐兵、或者要我免除關稅之類的話,而且一定也會追問我關於吉奇?巴隆的事,但是妳……」

    「所以我說過了,那件事我已經想出解決的辦法了。」

    她說話的眼神像是看著一個任性小孩似的,讓路希德頓時漲紅了臉。

    潔兒總是如此。

    她掌握了一切。

    而且全想好了解決的辦法。

    然而直到最後,她都未曾對路希德清楚說明前因後果。路希德總是在事情已經順利解決之後才得知她的計劃。

    就是這一點最讓他感到不悅。

    「──是嗎?妳所說的辦法,就是這個嬪妃征選會嗎?別做這種無意義的舉動了!妳想讓我蒙羞嗎!」

    「您自己應該也非常清楚,艾茲森的繼承人問題有多麽嚴重。而且,自古以來正妃尚未擁有子嗣時,國王因此納妾的例子比比皆是。」

    對了──潔兒朝丈夫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還有,既然是個難得的機會,您要不要一起同座呢?」

    「誰、誰要啊……況且,那些貴族女子不但私底下心機深沉,而且又很煩人,誰想跟她們睡在一起啊!」

    「如果您討厭高階貴族的女孩,宮中的侍女們也是任君挑選喔。誠如您所說的,這裏的侍女們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呢!您幹脆像帕爾梅尼亞的『金之鷲王宮』一樣,建立起金碧輝煌的後宮也未嚐不可啊。」

    「什……妳胡說八道也要有個限度……」

    「我並非是胡說八道,我是很認真的,而且非常認真。」

    兩人進入某個房間之後,設置於每間房間中的鈴鐺便開始響起。那是在聖?安琪莉王城中,每當國王及王妃進入室中就會搖響的銀製鈴鐺聲。

    房間由一個高聳的屏風隔為兩個區塊。那是一種鋪滿蕾絲的常見屏風,可以透過它看見另一邊,同時又不會讓上位女性的臉孔曝露在他人麵前。

    「國、國王陛下!」

    「騙人!」

    「國王怎麽會在這兒!」

    在王妃的後方發現國王本人的身影後,房間裏的其它侍女們都大吃一驚地縮起身子。竟然連國王本人都會前來參加選拔,實在出乎她們的意料之外。

    她們立即為他安置一個新的座位。

    路希德對潔兒說道:

    「喂、我對這種把戲……」

    「請您安靜坐著看吧。」

    聽見她不由分說的強勢嗓音,路希德不情願地用力坐在椅子上。

    潔兒拿起扇子指向門扉。

    「叫她們進來吧。」

    ──於是,艾茲森史上前所末聞的「由王妃所舉辦的國王嬪妃選拔會」,正式揭開序幕。

    ﹡

    潔兒所采取的作法,是輪流叫每個人進入房間,重複問一些簡單的問題。

    「那麽,妳的興趣是……?」

    「……那個,我喜歡刺繡和香水。」

    「妳對語學有多少了解呢?」

    「呃,略懂大陸共用語,以及作詩用的古文。」

    完全不知曉國王本人就在屏風另一邊的少女們,在潔兒的詢問之下,有些人輕聲細語地回答,有些人則是帶著莫名的自信回話。

    潔兒瞥向坐在一旁的路希德,觀察他的反應。不知是感到無聊,還是非自願留在這的關係(恐怕兩者皆是吧),路希德自一開始就擺出無趣的神情,臭著一張臉。

    「……沒有您欣賞的女孩嗎?」

    她以扇子掩住嘴角悄聲問道。

    「什……我才沒……」

    他便慌慌張張地重新正襟危坐,接著戰戰兢兢地凝視蕾絲屏風的另一頭。

    「這位是五城市伯爵的次女,歐露帕莉娜小姐。對方是個楚楚動人的美女,應該是您欣賞的類型吧。」

    「……真是個美人呢。」

    「是啊,五城市伯爵的正室有五個孩子,寵妾另外替他生了三個孩子。伯爵夫人每一胎都是順利生產,從歐露帕莉娜小姐外表看來,她的骨盆夠大,屬於安產型女子;骨骼健壯,發質也很有光澤。很不錯吧。」

    聽見她那種像是欣賞馬匹的馴獸師的說法,路希德不禁愕然。

    「妳、妳連那種事都調查好了嗎?」

    「她們可是將來為了艾茲森的後繼者所迎娶進來的嬪妃,這點調查是理所當然的吧。」

    潔兒幹脆地說道。

    「那種為了讓眼睛變大使自己看來更富魅力,而擦了﹡顛茄的貴婦人,並不適合成為您的妃子;況且,擁有藍色眼睛的女性隻不過是一般的貧血症而已;觀察骨骼的曲線,大致就能看出內部器官的健康情形。最近不知是否為了讓自己看來更性感,有很多侍女都會故意扭腰擺臀地走路,但那隻不過會對肝髒造成傷害而已。」(譯注:顛茄(Atropabelladonna)是一種茄科植物,古時曾提取果實成分製成女性散瞳用的眼藥水。)

    以莉莉卡為首,隨侍在一旁的侍女們臉上都一陣僵硬。

    從各種角度觀察著少女們,潔兒的目光同時變得更加銳利。

    「既然要扶持身為一國之君的您,最重要的就是要有體力。將一位能顧及您身心健全的女性迎娶進王宮中,是我現在的職責。」

    「唔……」

    或許是稍微被潔兒認真的說法給震懾住,路希德故意地咳了一聲。

    「我、我說啊,就算妳那麽幹勁十足……」

    「幹勁十足又有哪裏不對了?」

    「……」

    接下來,潔兒又從方才問過的嬪妃候選人之中精心挑選出幾名,召喚她們進入房間。每一個都是經過她縝密的調查後,認定血統和健康狀態都無可挑剔的少女。

    看著橫向坐成一排的少女們。路希德露出一瞼像是遭人逼債般的表情說道:

    「妳真的要選嗎?」

    「這些還不是全部的候選人,我還會從其它地方豪紳的千金及一般庶民中選出幾名。」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將無法大聲說話的煩躁,加諸於瞪視潔兒的視線中。

    「她、她們很可憐吧!像這樣強迫她們成為權力者的寵妾……」

    「她們可是自我推薦來到這裏的.」

    「可是……!」

    如果繼續放任路希德,他可能會一直咕噥抱怨,因此潔兒便不理會他繼續發問:

    「路希德陛下有時候半夜會磨牙;受到打擊的時候,偶爾也會躲進廁所裏頭。嗯,不去理他的話其實也沒什麽大礙;還有,他喜歡泡澡,所以常常跑去泡溫泉。妳覺得溫泉如何呢?」

    「什……」

    路希德聽見潔兒大方地把他的私事公諸於世,詫異得渾身無法動彈。

    「妳在說什麽──!」

    「請您安靜。

    ──怎麽樣,妳喜歡溫泉嗎?」

    歐露帕莉娜一臉倉惶失措地支吾回答:

    「是、是的。聽說那對保養很有幫助,所以溫泉是我偶爾也會去的美容勝地。」

    「艾茲森在古代語言中擁有『火之國』的涵義,因此是個火山眾多的國家。陛下似乎是在四處交戰的時候變得非常喜歡泡溫泉,偶爾把頭埋進溫泉的水麵下時,就請妳多多照顧他了。」

    在潔兒身旁的路希德,臉龐像是剛泡過溫泉一樣漲紅,狠狠地瞪視著她。

    (哼,我說實話有什麽不對。)

    潔兒暗自吐了吐舌。

    兩個人都已經是同床共眠的交情了,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吧……

    「我明白了。那麽,最後……」

    潔兒啪的一聲闔起扇子,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們也不禁跟著挺直背脊。

    最俊,為了使她們正式成為路希德的妃子,她必須事先問清楚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她們對於即將成為她們丈夫的路希德有什麽看法?因為在安卡裏恩星教會的律法之下,不會(正式)承認側室的地位。

    「妳對於路希德陛下有什麽想法呢?不必顧慮我的想法,盡管開口說吧。」

    「咦……」

    麵對眼前那位與國王在神麵前發誓廝守的正室,少女們或許斟酌著該如何開口,每一個都支支吾吾了起來。

    然而在潔兒的一陣劈哩啪啦「快說啊!」的接連催促之下,第一位候選人歐露帕莉娜好不容易才開口說話。

    「僅僅一次,小女子曾經在領地瞻仰過路希德陛下的容貌。那是在陛下推翻他的父王之後,順路經過五城市之際。在小女子的眼中看來,陛下是一位果敢出色的男性──小女子自那時候起。就一直十分敬仰陛下。」

    聽見意料之外的回答,潔兒瞪大了雙眼,隨後目不轉睛地盯著身旁路希德本人的臉。

    「咦……」

    路希德似乎也十分吃驚,微微地張著嘴巴,一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的表情。

    潔兒開口稅道:

    「謝謝妳。我明白了。」

    這句話宛如一個信號,侍女們便開始迅速動作,將折起的屏風拉開至入口處,並小心不讓少女們看見潔兒的身影。

    潔兒諧同路希德盡量不發出聲響地走出房間。負責搖鈴的侍女,搖響宣告高貴人士離開的鈴鐺。

    叮鈴叮鈴的清脆聲響逐漸遠離,潔兒朝向依然一臉呆滯的路希德開口:

    「出乎意料,是個相當不錯的女孩嘛!」

    由於路希德的表情太過癡呆,潔兒不禁更加壞心眼地說道:

    「臉蛋也長得十分惹人憐愛,又是安產的門第血統,看來也不像是會因為生太多子女而生重病的人。此外,歐露帕莉娜小姐似乎很喜歡您呢。」

    「…………」

    潔兒見到路希德沉默不語,她打算趁勢說服他。

    「真是奇怪,您在遲疑什麽呢?她自己也說過當個妃子沒關係,您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

    而且她的父親禮思齊五城市伯爵是近年來少見的敦厚老者。比起其它都市,五城市的納稅狀況可說是一枝獨秀。即便他成為您的第二個嶽父,也不會阻礙您親政的目標吧!沒有人比歐露帕莉娜小姐更適合成為您的側妃了。」

    或許是對難得滔滔不絕的潔兒起了疑心,路希德朝她射去尖銳的目光。

    「……妳看來很開心嘛。」

    「什麽?」

    「妳為什麽看來那麽開心……?」

    咦……潔兒維持著微笑(雖然那根本無法歸類進笑容之列)回望路希德。不知為何,他不悅地皺著一張臉,以危險的眼神直直瞪著潔兒。

    「咦、可是,那個……」

    「我擁有妃子這件事,讓妳那麽開心嗎?」

    在他的氣勢壓迫之下,潔兒不由得向後退,路希德倏地抓起她的手。幾乎隻剩皮包骨的纖細手腕被用力緊握,她不禁「啊」地發出一聲驚呼。

    「好痛……」

    「為什麽妳一點感覺也沒有……難道妳把我當成傻子嗎!」

    遭他向上擰起的手腕被直接緊按在牆壁上。麵對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局麵,潔兒不由得看向隨侍在一旁的莉莉卡。然而她卻──

    「那、那個……那個……」

    她整個人陷入比潔兒更深的恐慌之中,眼裏像有漩渦在瘋狂轉動。

    「那個,國王陛下,王妃殿下她好像很痛的樣……」、

    「吵死了!侍女們給我退下!」

    路希德大暍一聲,侍女們便慌慌張張地低頭行禮,隨後便如同蜘蛛般向四處逃竄,瞬間不見人影。潔兒整個人茫然呆立,不知道接下來他會對自己做出什麽的恐懼、以及不曉得他為何會如此生氣的困惑,像是隱形的繩索束縛住自己。

    然而潔兒的臉部表情比她所想象的還要不靈活。即便在這種情形下,她的表情仍舊異常平靜,甚至沒冒一滴汗。

    「哦……」

    看見潔兒對他的動作無動於衷,路希德更加火大,下眼皮不停抽搐著。

    「到了這個節骨眼妳還這麽冷靜嗎?妳還真的是沒有感情的人呢──與惡魔進行交易的家夥,全都是這個樣子嗎!」

    路希德緊扣住潔兒的手腕,猛地將她朝自己拉近。

    「啊!」

    體型嬌小的她,根本無法抵抗男人的力量。路希德將她強行拉進鄰近的房間中。

    「等……您要做什麽?」

    磅!地一聲,他粗暴地關上門,連防風掛毯路希德也懶得拉起,強行將潔兒拉到房中後便將她壓在暖爐旁的一張長椅上。

    (唔──)

    頭部被壓在靠墊上時,她能感覺精心梳理的頭發瞬間披散開來,發髻上的華美發飾和花朵掉落一地。

    但對處在這種情況下的潔兒來說那一點也不重要。

    因為路希德那張陰沉而帶著憤怒的臉,就在自己的眼前。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潔兒內心僵直著(不過實際上仍是一張撲克臉),並開口問道:

    「什、什麽事?」

    「如果妳說那個狗屁嬪妃選拔會是個妙計的話,那我也有個不錯的提議。」

    路希德愉悅地咧嘴微笑,怎麽看都不懷好意。

    潔兒驚恐的瞪大了雙眼。因為她從未看過路希德露出這種表情,也因為她完全不明白到底自己做了什麽令路希德對她的態度丕變。

    「什麽提議?」

    「艾茲森需要一個繼承人對吧?」

    「沒錯……」

    「所以我需要一個能為我生下子嗣的女人。如果不早點決定出繼承人,搞不好會有人要求我釋放地牢裏的黎戴斯啊。」

    「正是如此。」潔兒以沙啞的聲音附和。

    不過並不是因為害怕他。

    單純是因為路希德壓在自己上麵,使她喘不過氣來。

    看來路希德似乎將這樣的景況解釋成自己正處於優勢的局麵。他強硬地抓住(看起來)神色害怕的潔兒的下顎,逼她麵向自己。

    「可是,我知道一個更好的方法。」

    「那是什麽……」

    「也就是,由妳來生就好了吧。」

    潔兒一陣驚愕。

    (啊……?)

    她非常緩慢地眨三次眼睛。在這段時間,她努力地想將剛才所聽見的話語,在腦海中組成一段有意義的句子,然而卻失敗了。

    (這家夥在說些什麽呀?)

    潔兒此時非常認真地擔心起路希德。糟了,難不成今早的早膳中,摻了什麽會讓他神經失調的東西嗎……

    「您身體不舒服嗎?」

    這句話便脫口問出。

    路希德頓時語塞。

    「什……」

    「還是您擅自吃了我沒有進行試毒的食物?」

    於是,自始至終都噙著一抹冷笑的路希德臉色驟變,仿佛是傍晚突然下起雷陣雨的天空,轉眼間就變得一片灰蒙蒙。

    「妳根本沒認真聽吧!」

    「我正在聽,而且,我是真的很擔心您。沒想到,您居然會拿這種重要的事來開玩笑。」

    「我並不是在開玩笑!」

    「這才不可能呢。」

    原本緊扣住潔兒雙手的路希德,突然鬆開了力道。

    「什麽……」

    「因為您並不愛我。」

    「唔……」

    他就像遭到父母斥責的小孩一般,瞬間緊皺起臉。

    「跟、跟那無關。妳不也是一個女人嗎!而且妳還是娼婦的女兒啊!既然在那個安迪魯出生長大,怎麽可能什麽也不懂!」

    「正如您所看到的,我的身體十分不健康,一定無法順利生下小孩吧。」

    「不試試看不會知道吧!」

    「這我也辦不到。」

    「為什麽?」

    潔兒筆直地望進他那雙與火焰有著同樣顏色的眼睛。

    「──因為我也不愛您。」

    那一瞬間,長椅周圍的空氣像是冬日來臨般凍結。

    「哈……」

    路希德笑了。

    正確來說,是想笑但表情卻不受控製。他頰上的肉不斷抽搐,這是他隱忍某件事時,經常出現的表情──接著他眼皮下方緊緊擰起。

    「『格列凡?米爾德瑞可』。」

    他倏地開口。

    潔兒感覺到自己的背脊掠過一陣電流而瞬間拱起。

    「!」

    「哦──聽到這個名字,妳終究還是有反應啊?被我壓倒在身下時,臉色卻一點也沒變啊。」

    路希德的眼中夾雜著無法壓抑的焦躁。

    潔兒努力地讓自己冷靜思考,為何他口中會冒出「那個男人」的名字。自己並未告訴過他啊。他既沒有聽過,她也沒有說過「那個男人」的事情,這件事情應該隻有她們姊妹三人和母親卡露蓮席思知道才對。

    但是,為什麽……?

    「話說回來,我和妳之間訂下的契約,就是竭盡所能地協助對方,直到親眼看見帕爾梅尼亞滅亡。那麽,這件事要求妳協助我,應該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他忽然抓住她的禮服,粗魯地用力往下一扯。衣服上的刺繡絲線猛地遭到拉扯,布料便往兩旁裂開。

    「等……路希德!」

    薄絹被他強行撕裂後,潔兒那線條分明的鎖骨便曝露在外。路希德的雙手甚至想再剝下她胸前的衣服。潔兒拚命地掙紮,然而她的力氣不可能贏得過男人。就算想踢他的要害,他的身體卻重重地壓在自己大腿上,下半身根本動彈不得。

    「蜜瑟……!」

    她不禁開口呼喚與她訂下契約的藍寶石精靈的名字。這個舉動令路希德露出詫異的表情。

    「誰是『米瑟』啊,其它男人的名字嗎?是妳在安迪魯時的情人?還是妳用靈魂交換而締結契約的惡魔?」

    「不、不是……」

    「哼,怎樣都無所謂,我和妳可是夫妻,就算做這種事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

    路希德像是一隻咬斷小鹿咽喉的獅子,他將臉埋進潔兒的頸間,潔兒則拚命壓下驚叫聲。

    這樣的情況如果呼救恐怕是件蠢事,因為他們可是在契約之神希利瑟麵前,互相宣誓過的正式夫妻。就算在大白天時,國王和王妃兩人撒手不管政務努力「做人」,其它人或許也會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政務」吧。

    (難道要就這樣毫不抵抗嗎……?)

    的確如同路希德說過的,潔兒與「那個男人」分開並由母親領養之後,就在安迪魯長大成人,那時母親還坐擁「花冠」的地位,稱霸花街。所以男人們是為了什麽目的進入安迪魯,以及男男女女在房間中做些什麽,這種事她很久以前就十分清楚。

    但是──一旦是自己要做出與那些人相同的事情時,這一切就另當別論。

    最重要的是太丟人了。

    不是行為本身。

    而是自己這副瘦弱的身軀,偏偏呈現在路希德的眼前……

    「呃──非常抱歉,在兩位正忙的時候……」

    阻止了潔兒腦中冷靜思考的,是一陣假咳聲和完全意想不到的男人嗓音。

    「咦!」

    潔兒不由得轉頭往椅子的右邊看去。

    路希德的秘書宮馬修斯?索亞森準男爵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邊,一臉尷尬地站在那裏,右手拿著從不離手的鍍金小時鍾。

    「嗚哇啊啊!馬修斯!」

    壓在潔兒身上的路希德反應比任何人都還要吃驚。他發出高分貝的驚叫聲──就算是行竊中被人撞見的小偷也不至於這麽吃驚,然後慌慌張張地自潔兒身上退開。

    「你、你、你、你從什麽時候起站在那裏的!」

    「嗯──大概是陛下很有迫力地撕開王妃殿下胸前衣物的時候吧。」

    馬修斯毫不膽怯地迅速回答。

    「為、為什麽……」

    「很抱歉中途打攪您們,不過由於有一樁緊急情況,所以後續請兩位務必今晚在適當的場所繼續進行。」

    「別、別說那種蠢話!」

    路希德的眼神似乎不曉得該往哪兒看才好,隻能煩躁地不停怒吼。

    (嗯,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他的心情啦……)

    潔兒以薄絹遮住曝露在外的胸口,朝馬修斯詢問:

    「你說的緊急情況是什麽?馬修斯。」

    馬修斯在瞬間來回觀察著路希德和潔兒的神情,似乎在思索著什麽,但最後神色一凜說道:

    「啊,是的。這是一項緊急通知,還無法確定詳細情形為何,但請兩位立即準備進行服喪。」

    「服喪……?」

    聽見不祥的字眼後,一旁的路希德也頓時臉色刷白。

    「也就是要我們穿上喪服嗎?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其實是方才有人來宮中稟報……」

    馬修斯為兩人帶來的緊急通知,完全在他們意料之外。

    他麵向兩人嚴肅地開口說道:

    「──陛下的大叔公?碧公爵路克西亞殿下突然暴斃身亡。」

    ﹡

    統一了艾茲森二十四個部族的諾裏昂大帝,急忙在首都珀魯耶姆建造了王城──聖?安琪莉城。

    自遠方望去,並排著三座宮殿,每座宮殿都頂著像是一塊厚重奶油般的偌大帽子,由於整體形狀像是一個王冠,當地的珀魯耶姆居民也稱呼聖?安琪莉城為「王冠城」。

    位於王冠城左側的宮殿,是國王家族的寢宮──翡翠宮。中央宮殿是珍珠宮,右側則為瑪瑙宮。

    每座宮殿的命名都與艾茲森的特產寶石,和成為城鎮名字一部分的耶姆湖中所采收到的珍珠有關。

    順帶一提,艾茲森政府及教會司法院全都位於右側的瑪瑙宮裏,各式各樣的貴族及官員每天都出入於此,生氣蓬勃。

    而當中的一個房間──位於瑪瑙宮三樓的一間小型休息室中,有四個男人正麵露古怪的神情坐在位子上。

    春狼族的後裔──青龍騎士團團長?傑西德。

    夏蛇族的後裔──黃龍騎士團團長?麥古尼卡斯。

    秋虎族的後裔──黑龍騎士團團長?渥爾特。

    冬鳳族的後裔──白龍騎士團團長?艾斯邁亞德。

    他們四人本是出身於艾茲森北部擁有相當勢力的部族,現在的身分也是管理占了艾茲森公國王軍總數一半的皇龍騎士團團長。

    也就是說,和「統一戰爭」前的舊大臣們不同,他們是在戰後過了一段時間才向諾裏昂大帝宣誓忠誠的部族,因此在首都珀魯耶姆的地位相當低。說得直接一點,就是在建立政治地位的起步上相當晚。

    統領青龍騎士團的傑西德也對自己的部族在首都中遭到他人輕視這件事感到痛心。

    (一定要想辦法在駐留於首都的這段期間,獲得大臣的地位。)

    他的目的便是在珀魯耶姆獲得要臣的地位,並將春狼族擢升進艾茲森有力貴族的行列。

    幸好他在近年國王王室的內部鬥爭中抓緊機會一展長才,如今才得以成為國王路希德的左右手之一,奉命擔任騎士團長一職。

    然而距離他的目標地位還相當遠。

    (北方部族出身的人,在王都裏都被他人當成鄉巴佬。當初部族采取觀望主義而未參加「統一戰爭」,因此現在仍被人視為膽小鬼。隻有這點我怎樣也無法忍受!)

    傑西德是一位野心家。不,生來就注定為一族之長的草原男兒,不可能沒有野心。

    他是春狼族的後裔,但也由於草原部族的習俗,他的異母兄弟多如繁星。如果他沒被認定為一名政治力和武力都很出色的勇者,族裏的長老們也不會同意他正式繼承父親的位置。

    為此,他必需在珀魯耶姆成功建立政治地位。

    (唔,必須寫信才行。)

    傑西德拿出已經習慣隨身攜帶的墨水和羽毛筆,開始寫起今天集會的會議報告。

    傑西德是非常忙碌的人,為了讓自己擔任團長一職的青龍騎上團獲得王都第一部隊的美名,他必須一馬當先,當仁不讓地奔赴戰場,還要頻繁地進出王城,觀察宮廷人士之間的局勢,並且有向故鄉報告的義務。

    於是……

    「──又要寫情書寄回故鄉了嗎?聽說春狼的下一任族長很寵愛他的未婚妻,看來是真的啊。」

    對傑西德來說,一陣令人聽了不算愉快的嗓音飄進耳中。

    這個坐在他眼前的青年有著利落精短的平頭,隻有後腦勺束起一小撮頭發,正戲謔地看著自己。

    「春狼的男人為什麽那麽看重女人呢?女人不管要多少就有多少吧。」

    「很遺憾,這隻是普通的報告書罷了,夏蛇族的下一任族長。」

    傑西德麵露不悅地說道。

    「而且,春狼族的男人並不是一味地疼愛女人,而是非常重視她們。因為女人具有孕育下一代的能力,對我們一族來說是珍貴的寶物。」

    「哼──話說回來,我前陣子似乎在珀魯耶姆的娼館裏看見閣下呢!原來如此,那也算是珍貴的女人囉。」

    「………」

    真是個惹人厭的小鬼。傑西德瞇起眼。

    夏蛇族的麥古尼卡斯,今年二十二歲,比傑西德還小兩歲,是他們之中最年輕的一個。

    「夏蛇族」──被人稱為夏之部族,是北方部族中最為凶殘的一族。據說他們連自己的尾巴也會啃食殆盡,聲名狼藉,北方部族中眾所周知。仿佛是為了引出強烈的性情,他們以酒代替母乳,哺育族裏的小孩。

    傑西德原本就對夏蛇族的野蠻感到反感。不懂文字,隻知每天浸淫於酒中喧鬧的男人,就算在戰場上橫衝直撞也不算是真正的勇者。

    但是──

    (得快點寫交代信給契裏長老。)

    他去過娼館這件事確實不假,因此傑西德決定在行程表中追加一項行程,就是在這個集會結束後去買個禮物送給未婚妻。

    順便對眼前那名男人出言諷刺。

    「珀魯耶姆為文化之都。在這個洋溢智慧氣息的城鎮中,大白天地全身就散發出酒臭味,您不覺得很不得體嗎?」

    「哼,不喝酒算什麽夏蛇族的男人!」

    「我的意思是指你那樣很野蠻,麥古尼卡斯。」

    「你說什麽!」

    奉『有人向自己挑釁,就找出對方的致命傷反擊』為人生信條的麥古尼卡斯,幹脆地接下了傑西德的挑撥。

    然而……

    「──兩位都就此打住吧。」

    與現場氣氛不相稱的悠哉嗓音越過桌子上方,傳進傑西德耳中。

    他看向出聲的人。

    「真是的,聽說春狼族和夏蛇族自古以來就是以鬥嘴代替寒喧,還真是從沒變過呢。」

    一個坐滿椅子後還有大半臀部懸在空中的大塊頭男人,將陶壺放在膝蓋上以抹布擦拭。

    「渥爾特大人。」

    「如果讓你們繼續鬥下去,局麵可能有些難以收拾,所以能請你們就此打住嗎?」

    自方才開始,他手上便一直擦拭著一個嬌小的素燒陶壺。上頭燒有藍色染料,看來十分雅致,設計偏向東洋風格,稍嫌窄小的壺口如同鶴的脖子一般細長。

    黑龍騎士團團長的渥爾特,年齡二十八歲,是四人之中最年長的,為治理艾茲森西北部的秋虎族後裔。

    正如秋虎族以「虎」之名廣為人知,他們與以「龍」為王室象微的國王一族有著宗親關係。但正因為有宗親關係,從以前開始兩方就感情交惡,在艾茲森統一戰爭的時候,也毫不出手援助諾裏昂。

    然而比起那些宗族背景,他們一族都是陶壺收藏家的奇特風俗更為人所知。

    他們總是到處尋找著與自己相稱的陶壺。無論是男是女,聽說送禮時一定放在壺中送人,所有的嬰孩都是放在壺中養育而非床鋪,就連過世的時候都是放在壺中安葬。

    看來秋虎族的人民似乎沒有幽閉恐懼症。

    因此在大陸裏,比起秋虎族這個勇猛果敢的稱謂,「壺族」這個名號反而更普遍。

    「你又買了奇怪的陶壺啦,渥爾特。」

    據說是渥爾特的表兄弟的表弟的麥古尼卡斯,驚愕地開口說道。

    雖說各族之間感情不好,但北方部族中幾乎所有人都會和另一族的人有親戚關係。

    「為什麽壺族的人們那麽喜歡陶壺啊?是會對陶壺發情嗎?」

    「你在胡說什麽。人與壺的相遇可是一生僅有一次,必須好好珍惜才行。就如同與人相遇一樣,沒錯吧。」

    雖然聽來似乎很有哲理,但他實際上是若無其事地將人與陶壺並列於同等地位上。這正是壺族的可怕之處。

    「而且,經過擦拭之後才散發出光彩這種事也是常有。就如同女人一樣啊!最重要的,是不能怠慢了保養。去除髒汙之後就能看清更多事物,不管是眼睛或心靈,陶壺也一樣。」

    「所以說為啥這時會冒出陶壺啊?」

    「以往我們秋虎族的村落遭到某些無恥之徒襲擊時,得以逃過一劫的就隻有放入壺中的那些小孩子們。自此以後,我們便非常重視陶壺,它就如同是我們的家人。」

    「嗯,這個故事我知道啦。」

    麥古尼卡斯似乎已經聽過這個故事不下數百次,開始以單手摳著鼻子。

    渥爾特開心地綻放出笑臉說道:

    「昨天我在小巷子裏某間可疑的骨董店發現這隻陶壺。人與陶壺的相遇是一生僅有一次,所以我想好好珍惜這次的邂逅。」

    話一說完,渥爾特像是要和陶壺接吻般用臉頰磨蹭著它。

    「……」

    雖然傑西德並不打算對他人的興趣說長道短,但他比渥爾特還要清楚王都裏的某種習慣。

    也就是說,在骨董店裏販賣的那些較為精致的陶壺中,據說有很多曾經是富貴人家的便壺……

    (算了。撇開這點不談,渥爾特也是一個優秀的軍人。秋虎族的後裔果然不能小看,他所率領的黑龍騎士團個個勇猛過人,人盡皆知。我也要好好努力,以免輸給了黑龍那幫家夥……!)

    傑西德決定自明日開始,要在青龍騎士團的訓練營地裏展開士兵的魔鬼特訓。此時自他的身旁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話聲:

    「各位還真是悠閑自在呢!看來各位似乎都忘了,我們是為何而齊眾在此。」

    傑西德朝左邊瞥去一眼。

    於是最先映入眼簾的──不是聲音主人的麵容。

    而是一頂巨大的羽毛帽。

    且帽子本身的布料,悉數埋沒在串珠和玻璃製的華麗亮片之下。

    「緊接在波爾馮公爵之後,連碧公爵路克西亞也與世長辭,而且還是在短短的半個月之內相繼去世……我們不是為了討論這件事,才會在禦前會議之後聚集於此嗎?」

    男子做作地調整好帽子的位置。

    「艾斯邁亞德?庫裏。」

    白龍騎士團的團長同樣與傑西德一群人為北方部族,是冬鳳族的後裔。他的目標也是想在王都中占有一席之地,希望能使部族名號發揚光大,因此也是傑西德的競爭對手。

    北方部族的人民幾乎都是黑發紅眼,相對地卻隻有冬鳳族為銀發碧眼。然而比起外貌特征,他們一族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冬鳳族的男性對帽子執著到一種異常的地步。

    基於他們族中一項在人前脫下帽子代表「絕對服從」的法規,傑西德從未看過這個艾斯邁亞德的後腦勺。因為對方連睡覺的時候都還戴著帽子。

    不知他們是否知曉,外頭流傳著一個謠言:『該不會其實是冬鳳族的所有男性發質都很糟吧?』

    ……嗯,姑且先不論這件事。

    「看來你的那顆大頭,依然不隻是個裝飾品而已啊,帽子族的艾斯邁亞德!」

    麥古尼卡斯開口說道。

    「真是的,每當你一出現,我的視線範圍內就全是帽子,這還真令人困擾。」

    「謝謝你的稱讚。」

    艾斯邁亞德看來非常非常的開心。

    原意似乎是想出言挖苦他的麥古尼卡斯一陣驚愕,完全沒想到對方會向自己道謝。

    「總之,路克西亞碧公爵身亡了,這件事千真萬確。另外,光是在這個月內,已經有第二個國王的親人死亡了。應該該將這些視為意外事故還是謀殺案件呢?」

    「這不是可喜可賀的事嗎?那些親信的大臣老頭們死了的話,大臣的職位便會空出來。」

    麥古尼卡斯說出在場所有人心中的念頭。

    「況且,我們四個北方部族本來就是較晚宣誓效忠的族群。多虧我們在內亂之際,伸手援助路希德陛下,如今才得以統率騎士團。但實際上,騎士團團長的稱謂說來是很好聽,我們在宮廷裏的地位卻非常低,甚至沒被受封爵位。就連我那個在故鄉率領部族的老爸,也隻有子爵的爵位。」

    「當我們待在王都的時候,所有人都隻把我們當成鄉巴佬。」

    渥爾特呼的一聲朝陶壺吹了口氣,意有所指地露出冷笑,對著那個可能曾經被放在廁所裏的陶壺……

    「說實在的,此時路克西亞老頭的逝世,對我們來說算是十分幸運。這麽一來,路希德陛下又朝親政的目標邁進了一步。陛下是個重視軍事的人,自此之後一定會提升我們軍事部的權力吧。」

    「您的意思是說,這是殺人案件嗎?」

    對於傑西德的問話,渥爾特聳了聳肩。

    「如果真是如此,問題就在於是誰下的手?在這個國家中,有誰會覺得路克西亞公爵的存在是個阻礙……」

    「像是我們這些覬覦大臣地位的有力貴族人士。」

    麥古尼卡斯答道。

    「還有呢?」

    「路克西亞公爵的親人。雖然未曾聽聞公爵家有繼承糾紛的問題啊。」

    艾斯邁亞德的嗓音隱含著暴風雪。

    「嗯,除此之外呢……」

    傑西德微微壓低音量:

    「──當然,還有國王本人吧。路克西亞家代代擁有國王王位的繼承權,與國王王室的血緣關係最為濃厚。」

    其餘三人也帶著嚴肅的神情點頭。

    「不久前,陛下與路克西亞公爵在禦前會議時的鋒利對話,我還記憶猶新呢。

    而且路克西亞公爵的神經質眾所皆知。平時不會離開試毒者身邊半步,甚至還會利用犬隻調查被褥和布料上是否沾有揮發性的毒藥,防備十分徹底。」

    「話說回來,路克西亞公爵的死因是什麽?我聽說是心髒病發作。」

    「似乎原因不明。」

    艾斯邁亞德輕搖了搖頭。光是這個動作,他的羽毛飾品就發出唰──唰──的聲響。

    「原因不明啊?死亡時間是在晚上吧?」

    「聽說他在就寢之前有提起過自己身體不舒服。但晚餐時,試毒者也全程都陪侍在一旁。好像是和路克西亞公爵吃相同食物長達十年以上的人,就連水也是呢。」

    「遭到毒蟲或毒蠍咬傷的可能性呢?」

    「驗屍時似乎沒有發現遭到咬傷的痕跡。」

    渥爾特像是在說「毫無線索」般,將陶壺放在桌上。

    「……這樣看來,不知道是犯人以極為巧妙的手段進行毒殺呢?還是真的單純是心髒病發作?死因就是這兩者其中之一吧。」

    「或許有可能波爾馮隻是太晚逃離火場、路克西亞那老頭則是壽命已盡?」

    麥古尼卡斯的輕率意見也算是在考慮範圍內,因此傑西德點了點頭。

    「如此一來就毫無問題了。問題在於,如果這是一連串的蓄意殺人事件……」

    「為什麽?」

    「……將會出現第三名死者。」

    麥古尼卡斯露出驚訝又帶著些許恐慌的表情,狠瞪向傑西德。

    「那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這就要看犯人是誰了。如果犯人是覬覦國王王位的其它大臣們,路希德陛下便有生命危險。你們應該也知道,從昨天起讓珀魯耶姆鬧得滿城風雨的那個謠言吧?」

    「那個謠言……?」

    麥古尼卡斯一臉詫異,相對地,其它兩位年長者,則是簡單地點了點頭。

    「是指王妃殿下為了國王陛下,盛大地召開嬪妃選拔會的謠言嗎?」

    「那並非謠言。侍女們說王妃自己已經麵試過了好幾個人,聽說第一候補人選是五城市伯爵的千金。」

    在王城的侍女之間相當受到歡迎(除了他會拿陶壺當作禮物送給喜歡的女性這一點以外)的渥爾特說道。

    麥古尼卡斯一副至今還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

    「哼──真是搞不懂啊,我一直以為女人是嫉妒心很重的生物呢,居然會替自己的丈夫挑選寵妾……」

    「有時候正是因為嫉妒心重的關係。」

    艾斯邁亞德開口。

    「你那是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與其將來有一天被國王指責她無法生育小孩,進而奔向其它女子的懷抱,倒不如推薦一名親自挑選的女子比較有麵子。」

    「呿,什麽跟什麽啊,真是的。自尊心重的女人的想法還真是奇怪。」

    麥古尼卡斯開口指責梅莉露蘿絲,但傑西德卻覺得有些地方似乎說不太通。

    關於那個帕爾梅尼亞的第一公主?梅莉露蘿絲王妃的奇特行徑,傑西德略有耳聞。

    聽說她早上與國王一同用過早膳之後,幾乎都關在北塔之中,埋首於詭異的黑魔法……還聽說北塔中種植了許多毒香菇和毒草、她還和惡魔訂下了契約等等……

    據說,她似乎會朝著空無一人的地方竊竊私語,還自願擔任國王的試毒工作。這些傳言在她身邊服侍的侍女們之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說她是與惡魔締結契約的真正魔女。

    但是,如果那個謠言是真的,國王王妃本人應該非常精通用毒。

    倘若碧公爵路克西亞是遭人毒殺的話……

    「應該不可能、吧……」

    傑西德喃喃低語。

    「王妃殿下為了讓路希德陛下親政,於是毒殺了礙事的碧公爵路克西亞,這個可能性會是我想太多嗎?」

    「不,你的想法不見得是錯誤的,傑西德大人。」

    艾斯邁亞德似乎與他有著同樣的想法,以手指抵著下顎說道:

    「和那個王妃相關的淨是些奇怪的謠言呢。聽說她能夠看穿素未謀麵的人的內心……而且謠傳那正是因為她和惡魔締下契約的關係。如果是她擁有使魔的話,在碧公爵路克西亞試毒完畢中的菜肴裏下毒,也是辦得到的吧。」

    「怎麽可能會是惡魔搞的鬼啊!」

    麥古尼卡斯大吃一驚地出言否定。

    「那你意思是說,也是王妃派遣使魔去放火燒了那個波爾馮老頭的宅邸嗎?太可笑了!殺了那種老頭有什麽好處?」

    「的確。先不論路克西亞碧公爵,波爾馮公爵隻是個早已自軍隊引退而不問世事的老頭。事到如今難以想象他會是國王的競爭對手。」

    「……如此一來,有可能波爾馮公爵隻是單純太晚逃脫,路克西亞碧公爵則是遭人殺害的嗎─一」

    盡管做出此種結論,傑西德仍覺得這件事的背後,還有某些隱藏的真相。

    那個王妃一定還懷藏著什麽秘密。

    否則不會在她開始征選嬪妃的這個時機點上,發生了這一連串的事件。

    據說前陣子應該會進行審判而立即遭到處刑的大盜派搏特巴隆,也就是派搏特盜賊集團的首領吉奇?巴隆,因王妃的命令而延遲處刑。

    表麵上的解釋是說,由於派搏特盜賊集團越過國境侵犯到帕爾梅尼亞的領土,帕爾梅尼亞政府要求將犯人交給他們。

    再加上那個帕爾梅尼亞大使──基摩?帕帕拉奇,事到如今才來向世人都快遺忘的王族吊唁。

    傳聞他與梅莉露蘿絲公主兩人私底下感情極好,但現在尚未獲得謁見公王的許可。

    為何他們兩人避不見麵呢?

    這其中有什麽隱情嗎?

    基摩?帕帕拉奇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要艾茲森交出吉奇?巴隆嗎?還是說那個外表看來形跡可疑的外交官,或許與碧公爵路克西亞的死有所關聯。

    若是如此,究竟是為了何種理由……?

    傑西德倏地停止呼吸。

    (難道──是那位被拘禁在地牢的『殿下』……)

    當傑西德的思路走到與那位絕對不能說出名宇的大人有所關聯的可能性時──

    「咭咭咭……」

    在傑西德的一旁有什麽毛絨絨的東西正晃動著。不消說,正是艾斯邁亞德頭上那頂豪華的羽毛帽在搖晃著。

    「艾斯邁亞德大人?」

    「唉呀,失禮了。隻是一想到我們這四個人麵麵相覷,卻沒有任何一人開口說:是你想要謀取大臣地位而下手毒殺的吧……」

    「!」

    麥古尼卡斯露出像是遭人說中的表情;傑西德也猛地緊握手上的羽毛筆。

    從容回答的人,隻有渥爾特。

    「不過,你的說法或許是對的吧。」

    渥爾特再次往陶壺的表麵上吹了一口氣。

    「實際上,當碧公爵路克西亞死後,能夠獲得利益的,就是覬覦他位子的人吧──也就是我們當中的一人。」

    「真、真是荒謬。夏蛇族中才不會有那種小人呢!和其它那些豺狼虎豹才不一樣!」

    「的確,比起普通的水,酒鬼一族更有可能一口飲盡下了毒的酒吧。醉到連毒的味道也分辨不出來……」

    「你說什麽!」

    「喂喂,別這樣。」

    他們四人之間再度彌漫起危險的氣息。此時正好鈴聲響起,宣告有他人造訪這個房間。

    「什麽事!」

    麥古尼卡斯出聲問道。

    「外頭有一位使者要晉見庫裏白龍騎士團團長。」

    不等搖鈴的侍女報備完,一名男人便直接走進室內。一眼就能看出他和艾斯邁亞德是同族的人,因為那名男人也戴著一頂比起艾斯邁亞德來也毫不遜色的華麗帽子。

    男人帽子上如同孔雀尾羽般的裝飾飄然晃動,走近他們後在艾斯邁亞德耳邊悄聲說話。

    艾斯邁亞德那張宛如玻璃假麵的臉龐,因為驚愕而蒙上些許陰影。

    「……各位。」

    仿佛敵人就站在桌前,艾斯邁亞德一臉嚴肅地開口。不知何時,他淡粉色的嘴唇彎起一抹具有挑戰意味的笑容。

    「看來對方的攻擊範圍比我們所想的還要廣。不知道各位會對這項消息有何感想?」

    「發生什麽事了,艾斯邁亞德。」

    裝模作樣一番之後,他伸手托住下巴。

    「──就在方才傳來了緊急通知。國王的表姊雅薇賽娜公主,似乎遭到了歹徒襲擊。」

    ……看來會議還會再進行下去。於是傑西德開始將記錄寫在手中的筆記本上。

    ﹡

    「事態嚴重啊。」

    沒錯。用不著馬修斯冷靜地說出這句話,路希德內心已萬分焦急。

    處理完一整天的公務之後,路希德回到聖?安琪莉城的翡翠宮,正好與潔兒一同提早享用晚膳。

    基於武人的習性,路希德一天隻吃兩餐。很多人民也都是隻吃兩餐,而且他堅信一餐進食太多非必要的食物,絕對是閑暇的帕爾梅尼亞貴族想出來的主意,也象征一種極端的墮落。

    (在鱉魚湯之後,接著竟然是鰻魚嗎!),

    在晚膳的餐桌上,擺放著據說是潔兒大力推薦的烤鰻魚料理。明明發生過那種事,潔兒卻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埋頭默默地為自己的食物試毒。

    (這家夥,就這麽想替我補充多餘的精力嗎!)

    正當他感到一陣掃興,仍未舉筷時,對方就開始「唉呀,您對菜色不滿意嗎?」地大聲嚷嚷,他隻能悶不吭聲地吃起鰻魚。

    路希德便是在這頓鬱悶的晚膳途中得知那項令人震驚的消息。

    「雅薇賽娜遭到歹徒襲擊?」

    「幸好並未有什麽生命危險,聽說是公主在工作室裏吹塑玻璃時,有人闖進去攻擊她。」

    事件如此頻繁地接連發生,路希德也不得不開始擬定對策。

    接獲碧公爵路克西亞逝世的訃文至今還不到三天。如果最初的兩名被害者是老人,那他還能夠擬出對策處理,但被害者是雅薇賽娜的話,事情就相當棘手了。畢竟她可是路希德的表姊。

    「難不成是某個覬覦王位的人所策劃的陰謀嗎?可惡,到底是誰!」

    「陛下,請您冷靜。」

    路希德激動的用力拍打桌子,馬修斯便冷靜而有條理地說道:

    「雅薇賽娜殿下並沒有王位繼承權。她隻是一名公主,最重要的是.她的雙親並未正式成親,因此安卡裏恩星教會並不承認她的身分。就算某人傷害公主殿下,也不可能因此取得王位。」

    「這、這樣子啊……」

    路希德半為了讓自己信服地點了點頭。

    馬修斯說的沒錯。路希德的表姊雅薇賽娜是路希德父王的妹妹所生下的私生女。據說她的親生父親是當時在珀魯耶姆大聖堂中任職的一名樞機主教,但是教會並不承認她的身分。

    因此,盡管雅薇賽娜確實存在於這世上,教會的戶籍上卻沒有登記她的名字,當然也無法結婚。王族的私生子並不少見,但當對象為聖職者時就另當別論。因為與樞機主教相戀的女人,會被視為是誆騙神之使者的惡魔。

    由於那種自古流傳至今的扭曲觀念,雅薇賽娜一輩子都無法結婚,也無法擁有戶籍,隻能如同幽靈般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因此就算她和某人相戀,那個對象也不可能擁有國王王位的繼承權。

    如此一來,這次的事件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麽目的襲擊她,還無法確切猜測出理由。

    從波爾馮和碧公爵路克西亞兩人的案件來看,就足以推論出犯人打算依序殺害擁有繼承權的人,但這次的事件發生後,整個案件更讓人一頭霧水。

    「對啊,就算殺了雅薇也不會有任何好處。也就是說,這次事件和王位無關嗎?但我不認為她是個會招人怨恨的女孩啊……」

    「──我想您應該考慮一下雅薇賽娜殿下自導自演的可能性。」

    沒錯,這令人意想不到的話,竟是出自神色平靜,泰然自若地喝著蠶豆濃湯的潔兒口中。

    路希德臉色丕變。

    「妳說什麽?」

    「即便她並未擁有繼承權,我想遭到他人唆使的可能性也相當高。」

    「妳的意思是雅薇是犯人嗎?」

    覺得自己重要的表姊受到侮辱,路希德勃然大怒。

    「雅薇不可能會做那種事。她並沒有繼承權,又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擁有慈悲的心懷,慶典的時候一定會去幫忙愛心義賣。妳根本什麽也不懂,別擺出一副妳很了解的樣子!」

    ──六歲的時候,路希德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送往強國帕爾梅尼亞當作人質。

    自那以後,母後從未寫過一封信給他。雖然偶爾會送來禮物,但那都是拜年使節前來帕爾梅尼亞參訪時,順便帶來送他而已。

    為何不是王弟,偏偏是自己呢……

    明明同一天出生、同樣身為男孩,為什麽隻有自己被雙親遺棄了,這個想法一直盤踞在他腦海中。即便他現在已經推翻了自己父王、並將王弟視同屍體般囚禁於地牢裏,也依然如此。

    在艾茲森的皇室親戚當中,真正了解路希德心情的人就隻有她──雅薇賽娜。

    隻有雅薇賽娜會寫信給他,將自己喜歡的琉璃珠寄來送路希德,或在季節交替之時,將艾茲森故鄉的花朵作成押花送給他。

    他視她如同親生姊姊般仰慕。

    當路希德凱旋回到珀魯耶姆時,第一件做的事就是盡可能確保她的自由生活。

    而這個女人竟然如此侮辱雅薇賽娜!

    「她的確是個不幸的人,但也因此而更為堅強。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明白。」

    「然而,女人為了男人是會改變的。」

    即便是士兵,遭到路希德冷冽的眼神狠瞪都會害怕發抖,但潔兒在他的注視之下依然冷靜如昔。

    「……男人?雅薇有了男人嗎?」

    「我並沒這麽說。我的意思是,男人的話較易看出想法,但是麵對一個心房外上了好幾道門鎖的女性,就連我也難以看清她的內心。雅薇賽娜殿下是位女性,而且是位美麗的女性。若是她心中戀慕某個想要獲得王位繼承權的男性,而那位男性又告訴她,他希望能當上國王呢?」

    聽見潔兒的話,路希德知道自己瞬間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為了那個男人,雅薇就想要殺了我嗎?為了不遭受懷疑還特地演了一出戲嗎?」

    哈!他笑了起來。

    「不可能的。」

    「為什麽?」

    「雅薇不可能會談戀愛。」

    路希德衝動地抓起潔兒的手。快速地在走廊上邁開腳步。

    「您要去哪裏?」

    「到雅薇她家去。既然妳懷疑她,直接問她不就好了。妳應該也知道雅薇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女性吧!她也不是一個會被男人迷得神魂顛倒的人──」

    路希德的表情像是在說,他相信這世上有些事物是恒久不變的,並且堅定地對她如此宣告。

    ﹡

    路希德在潔兒的陪同之下,前往鄰近聖?安琪莉王城的雅薇賽娜宅邸。抵達時,雅薇賽娜正好坐在橡木製的床鋪上吃藥。

    「唉呀,這可真是難得啊!沒想到您們夫妻倆會一起來。」

    雅薇賽娜看來比兩人所想的還要有精神,身上也隻有遭到勒頸的瘀痕和手腕扭傷。

    聽說她遭到歹徒襲擊之時,因為手上的玻璃花瓶掉到地板上發出偌大聲響,受到驚嚇的侍女才立即趕到現場。

    路希德這才鬆了一口氣。

    「該怎麽說呢……簡直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托您的福。喏,有這種奇怪的興趣也還不錯吧?」

    雅薇賽娜悠然自得地笑著,朝潔兒眨了眨眼。然而潔兒或許還未對她放下戒心吧,始終笑也不笑地查看周圍的情形。

    (這家夥還在懷疑雅薇嗎!)

    路希德不快地撇著嘴唇。

    「對了,我聽說還沒抓到犯人……」

    「似乎是。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小偷,但是會闖進工作室裏這一點真是太奇怪了……」

    「話說回來,都是妳太粗心大意了,雅薇。」

    他以責備的口吻說道。

    「妳是我的表姊耶!但是不管我怎麽勸妳,妳就是不肯住到王宮裏,卻待在這種擁擠的小房子裏,而且隻有七個下人可以使喚!」

    「因為我最怕那種規矩很多的地方啊。沒關係的,而且……」

    雅薇賽娜聳聳肩後說道。

    「而且……?」

    路希德催促她說下去。

    「而且,雖然還不是很肯定,但如果是小偷,我們卻完全不知道他是從哪裏進來的。工作室裏有溫度調節管理,在這個時期窗戶都是關上的。侍女也一直待在門外,園丁同時兼任警衛,人就在外頭。那扇窗戶也沒有被人打開的痕跡。當然也不可能從房門進來。

    這麽說是有些危言聳聽啦.但我的侍女認為犯人隻可能是幽靈。」

    「幽靈……」

    路希德吃了一驚,不禁朝潔兒看去。

    一提到幽靈或惡魔時,他不由自主地就會懷疑是否與潔兒有關。

    雅薇賽娜哈哈大笑。

    「唉,就算不是幽靈,我待在王城裏也幫不上什麽忙啊。與其在王宮裏覺得被綁手綁腳的,倒不如在這裏吹塑我喜歡的玻璃,偶爾做一下編纂史書的工作,又可以到外頭閑晃──妳說對吧,梅莉露蘿絲?」

    她不知為何突然向沉默蹇言的潔兒攀談。

    「妳也好好說說這個不懂事的家夥。」

    「不、不懂事的家夥……?」

    「對啊,雖然我很感激你擔心我、探望我,但如果這正好是犯人的目的那該怎麽辦?」

    雅薇賽娜的眼睛瞬間瞇得像細針一般。

    路希德恍然大悟地屏住氣息。

    「目的……?」

    「因為知道我和你的感情很好,才會故意唆使歹徒來襲擊我也說不定。」

    「怎麽會……」

    「不,至少梅莉露蘿絲確實在擔心這件事,我說的沒錯吧。」

    路希德看向潔兒。潔兒有些猶豫地開口說:

    「沒錯。我現在正在思考雅薇殿下隻有受輕傷的所有可能原因。」

    「妳沒想過或許是我自導自演嗎?這可能是一場騙局……」

    「當然有那種可能性存在。」

    看見潔兒直言不諱地回答,反而是路希德一臉錯愕。

    「喂、喂……!」

    「沒關係的,那是當然的呀!路克西亞叔父已經過世身亡,我卻隻是扭傷,這點太可疑了。而且,為什麽不對我下毒呢?我家裏並沒有試毒者啊……」

    接若她將手抵在唇邊,陷入沉思。路希德朝潔兒嚴厲地瞪了一眼,並連忙出聲解釋。

    「不、不是的,雅薇,妳不必將這家夥說的話當真啦!我才不覺得妳會設計什麽騙局。而且妳根本也沒有必要做這種事啊!但是這家夥卻說妳可能有了戀人……」

    「戀人……?」

    雅薇賽娜眨了眨她那雙美麗的緋色眼眸。

    「你們以為我有愛人了嗎?」

    「啊……」

    路希德當下明白自己實在太過多嘴。

    「不、不是的,雅薇。」

    「呃,那也就是說……」

    聽見他人說出她從未想過的事,雅薇賽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潔兒,然後呼──地籲了口氣。

    「啊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妳覺得我是為了讓某人當上國王吧!」

    她不知為何一臉敬佩地頻頻點頭。

    「不過我現在真的沒有那種對象,這件事該怎麽證明才好呢?」

    「是啊,我也認為這是個難題。而且對於您的自白能夠信任到何種地步,這一點我也還無法得出結論。」

    聽見潔兒無情的說法,路希德幾乎忘了他正站在雅薇賽娜麵前,差點就要對她大聲怒吼。

    (這個女人,竟然在本人的麵前如此毫無節製、口無遮攔的……!)

    「嗯──不過真的沒有呢。我想,大概以後也不可能會愛上某個人吧。」

    雅薇賽娜苦惱地抬頭看向天花板,隨後望向路希德。

    「能夠請問您那是為什麽嗎?」

    「嗯,可以啊。」

    她令在一旁待命的侍女去拿俄式茶壺,接著在肩膀上披上薄紗。

    「您們兩位應該也知道,我為何會被國王王室視為麻煩人物吧。」

    她以一種像是要對小孩子說故事般的開心語調起頭。

    「聽說是因為您的雙親並未正式成親。」

    「是啊。我的母親是路希德真正的姑姑,而父親則是當時珀魯耶姆的大主教司魯?羅凱納巴德……」

    「羅凱納巴德……是現在的紅衣樞機主教吧。」

    樞機主教在安卡裏恩星教會裏身分崇高,地位僅次於法王,也是下任法王的候補人選。

    「由於懷了我,他就無法當上法王,即便是將來也不可能會當上吧。對於一個聖職者來說,竟然讓一國的公主懷孕,沒有比這更不吉祥的事情了吧。」

    她吐了吐舌。

    「因為我的母親生下我之俊就過世了,我並不清楚父母是如何的相遇與分離,隻大概聽說母親是透過慈善活動認識了父親。所以,他們的戀愛故事或許就像街坊歌劇院裏演的那樣浪漫吧。」

    雅薇賽娜的父親司魯?羅凱納巴德與奧蘿黛米西雅公主的戀情,受到喜歡這種八卦故事的民眾們熱烈歡迎,眨眼間成了最熱門的話題,甚至還改編成歌劇上演。無論在何種時代,人民總是支持這種不被世人允許、身分懸殊愛情故事。

    「當然,如果是別人的話那倒無所謂,隻要說聲『這真是戲劇性、真是浪漫啊』就算了。不過,就因為我有那麽不得了的父母,身為他們孩子的我才會無法結婚。」

    她一臉厭惡的神情,聳了聳肩。

    「我的母親呢,不管怎麽看都是一位處在深閏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卻因為談戀愛衝昏了頭,不願後果和父親發生關係然後懷了我。如果以惡意的角度來看,母親是遭到父親的玩弄吧!因為他現今仍是安卡裏恩星教會的神父,男女都任他隨意挑選玩弄。」

    自雅薇賽娜的口氣中,可以窺見她對於自己的父母完全不抱任何一絲情感。

    「懷孕的母親則被教會刻下『惡魔之女』的烙印。他們抱持的論調,竟認為勾引未來有可能成為樞機主教的聖職者,根本不會是人類,一定是惡魔。托她的福,生下這個無法結婚的我後,自己就幹脆地一死了之……

    聽說母親在懷了我之前,是朵宛如牡丹般美麗的高嶺之花,全艾茲森的騎士都向她求過婚……由於她太過美麗,就連諾裏昂祖父也舍不得讓她嫁出去,所以她都一直待在王宮裏,讀了許許多多的書。我現在編纂史書的工作,原本是母親在做的。母親她很擅長繪畫。看見母親遺留下來的字跡時,我心想她一定是個中規中矩的人吧。

    ──不過,就隻有這樣。」

    雅薇賽娜隨著歎息,同時說出更加痛苦的話語。

    「就隻有這樣……?」

    「是的,就隻有這樣。對於父母,我沒有其它的想法了.即便父母兩人真心相愛,但他們不顧後果衝動行事甚至懷上小孩這一點,光用想象的就令我作嘔。多虧他們,我一直在煩惱,我應該如何安身在這個世界……」

    路希德的話像全堵在喉頭一般,一句也說不出口。

    沒錯。雙親衝動相戀的後果,生下了雅薇賽娜。

    她沒有戶籍,也無法接受洗禮。

    一直生活在絕望之中。

    她明明沒有犯下任何罪……

    「我如果會談戀愛並生下小孩,那才是一場惡夢呢。那個孩子會遭受到和我一樣的境遇,我不想看見那種事。兩位,我啊,現在終於找到屬於我的方式來享受人生,才剛開始覺得,即便是這樣的我,也能活在這個世上、也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呢!可以的話,我打從心裏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持續下去。」

    雅薇賽娜並不是在說謊。

    路希德有這種直覺。

    從她說話的語氣,路希德能感受到裏麵沒有她平時那種開玩笑的口吻,完全是出自於她內心最真摯的情感,毫無掩飾。

    最重要的,是雅薇賽娜「絕不談戀愛」的意誌將他懾服。

    愈是堅定就愈是──

    ──悲哀。

    「夠了,雅薇。」

    路希德輕柔地伸出手,放在雅薇賽娜的肩膀上。

    「讓妳說出這些痛苦的事,真抱歉。」

    「唉呀,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她有些焦急地以手掩住嘴唇。

    「沒錯。比起我的事情,我反倒更擔心你們呢。我聽到了一個不太好的傳聞喔,路希德。」

    路希德心中一凜。雅薇賽娜盯視著他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

    「不、不是……那是……那家夥擅自……」

    「也罷,你們夫婦之間的問題,我並不打算多管閑事;不過,梅莉露蘿絲隻有你這個丈夫,你要好好地珍惜她。對了,我聽說不是有個人為了這件事,從帕爾梅尼亞跑到這裏多管閑事嗎?」

    「嗯……」

    那個基摩?帕帕拉奇半個月前來到珀魯耶姆以後,就假藉各種理由賴在這裏不走。看來這件事也傳入了過著隱居生活的雅薇賽娜耳裏。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王室的王妃竟然替國王舉辦前所未聞的嬪妃選拔會,要是常人的父母一定會昏倒吧。聽好囉,你們今晚一定要好好溝通,隻要好好溝通,誤會一定能解開!」

    隻見雅薇賽娜輪流看著潔兒和自己,路希德毫無插嘴反駁的餘地。

    從以前開始,路希德就無法在雅薇賽娜的麵前采取強硬態度。不知是因為她是有血緣關係的家人而不敢完全放肆的反射作用,還是因為她的遭遇和自己有雷同之處,總之,他就是對雅薇賽娜沒輒。內心的想法多半都說不出口。

    家人……

    沒錯,雅薇賽娜就如同是路希德的家人一樣。所以路希德才會這麽擔心她,甚至不顧後果的火速趕到她的宅邸。

    「對了對了,難得你們跑來看我,我有東西送你們哦。」

    雅微賽娜說完後,像是想起什麽般慢吞吞地走下床鋪,拿起某個裝飾於櫃子上的東西。

    「雅薇,妳再不趕快休息的話……」

    「沒事的,先不說這個。來,這個拿去。」

    她遞給路希德的,是一個晶瑩剔透、純淨無瑕的精致五角形玻璃花瓶。

    「這是……不是茶壺吧?」

    「討厭啦,我又不是某位騎士團長。我難得地完成了一個大型作品,想說要送給你。」

    「送我花瓶……?」

    「路希德,你不偶爾欣賞花朵舒緩一下心情是不行的喔。我是抱著這種心情試著作出這個的,請梅莉露蘿絲為它插上鮮花吧。對了,現在庭院裏的非洲菊正美麗的盛開著哦,我之後再派人送過去。非洲菊耐不住濕氣,所以要確實放在日照充足的窗邊喔!天啊,沒想到我這裏還真是沒什麽東西能送給兩位呢。」

    接著她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帶有色彩的小巧的玻璃。那是一個雞蛋大小的胸針。

    「這個給妳,梅莉露蘿絲。」

    「給我?」

    「前陣子妳來的時候.我說過要作一個多刻麵的胸針給妳吧。」

    雅薇賽娜將胸針放在潔兒的手掌之上,並以手包覆住她的拳頭。

    「妳給我一種藍色的印象呢。話說回來,『梅莉露蘿絲』在古語裏是冰中之花的意思……是生命力非常強大的花朵,別名冥界之花。或許是這個緣故,所以也擁有『戰勝逆境』的意思喔。

    ……你們知道『路希德』代表什麽意思嗎?」

    好像在進行小考似的,路希德不悅地說:

    「是『貫穿流星之劍』吧。」

    「沒錯,這也是一個非常棒的名字。你要盡可能不辜負自己的名字才行。」

    「是是,我知道。」

    他嘲諷地笑笑。

    母後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替自己取了這個名字呢?還是說在他的嬰兒時期,她也曾經想過要像一般的母親疼愛自己的孩子呢……

    潔兒若無其事地插嘴進來。

    「您真是精通古代語言呢。」

    「我可是一位國學家呀──雖然還兼職業餘的玻璃藝術家。」

    最後雅薇賽娜完全回複到平時的開朗語調,說道:

    「就是這樣,我精神很好喔!真是勞煩兩位特地前來看我了。我不會覬覦國王的寶座,今後也都會在這裏做著自己喜歡的事,繼續生活下去。」

    「雅薇……」

    「因為我也喜歡玻璃手工藝和讀書啊!當然也喜歡在外頭到處亂跑。我可是很貪心的喔……不過,這麽貪心真是幸福呢,能變得貪心真好。」

    「已備好馬車了。」雅薇賽娜宅邸的侍女前來通知兩人。

    路希德說道「不用送我們了」後,便離開雅薇賽娜的房間。

    ──我可是很貪心的喔……不過,這麽貪心真是幸福呢……

    (貪心嗎……)

    盡管這是一句微不足道,天真無邪的話語,路希德卻仍然從中聽見了母親當時說的「我已經不想活了」的吶喊。

    ﹡

    「我就說吧,雅薇不可能是犯人。」

    自雅薇賽娜的宅邸返回王宮的途中,坐在喀嗒喀嗒搖晃的馬車裏,路希德擺出「妳看吧」的表情對潔兒說道。

    他的膝蓋上慎重地放著一個包裹。那是雅薇當作禮物送給他的精致玻璃花瓶。因為害怕摔破它,路希德並未交給侍從,而是自己拿著,這一點倒是挺像他的作風。

    「而且如她所說,如果是真的打算殺了她,應該會對她下毒吧。如果犯人是同一人,沒有理由每次殺人都會改變手法啊,怎麽可能一開始火災、接著毒殺、然後又勒頸殺人。果然大叔父波爾馮隻是太晚逃離火場、路克西亞是心髒病發,雅薇則是遭到小偷襲擊,沒錯吧?」

    是嗎……潔兒在心中否定了路希德的想法。

    或許犯人是故意一直改變作案方式啊。當然,那是為了不讓他人察覺到自己的真實身分。

    如果襲擊雅薇賽娜隻是個偽裝,犯人想讓他人認為這一連串殺人事件是怨恨王室的人所犯下的案件呢……

    (……一定另有目的。)

    國王王室的親族接連遭到殺害……無法忘卻四年前內亂的人民,一定會擔心艾茲森是否又要展開內鬥,並對王室感到不滿。然而如果這才是犯人的真正目的,又該怎麽解釋呢?

    (犯人是一位不能在艾茲森累積權力的人──換句話說,是艾茲森人以外的存在。那麽,現在能夠推想到的隻有一個對象。)

    神聖帕爾梅尼亞王國。

    這個鄰國以往借著強大的勢力將艾茲森公園納為庇護國,現在卻逐漸式微,最恐懼的應該是艾茲森逐漸累積的軍事武力吧。

    因此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沒有經濟能力的帕爾梅尼亞能做的事隻有一樣。就是將爪牙送進來,再度讓艾茲森陷入內戰狀態。

    (所以那個男人才會來到這裏嗎?基摩?帕帕拉奇那個小醜……!)

    在其它國家埋下禍根,甚至被人稱為帕爾梅尼亞幕後大臣的能幹外交官。

    如果是那個男人的話,可能性的確很高。

    逐一除掉王室的親族,煽動人心讓民心不穩,最終使得艾茲森公國陷入內戰狀態。

    並且利用路希德的雙胞胎王弟──自過去爭奪王位、關係破裂以來,就一直囚禁在地牢裏的黎戴斯?穆裏?艾茲森!

    (得快點……看穿他的一切意圖!)

    那個男人會特地在這個時期前來,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潔兒在心中如此堅信。

    (波爾馮公爵在基摩?帕帕拉奇來到艾茲森之前就已身亡。也就是說,應該有某個人在艾茲森裏替他作事,暗地展開行動。首先必須找出那個人才行。一定要在接下來某個人遭到攻擊以前擬好對策……但是,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不過,路希德究竟為什麽會讓黎戴斯存活下來呢?沒錯,潔兒著實為此深感疑惑。

    討伐親生父親、也將母親逼至絕境的他,為什麽隻讓雙胞胎王弟活著,並幽禁在地牢之中呢?

    他手上握著某種隻有他知道的秘密嗎?

    還是路希德對於自己的雙胞胎兄弟有著複雜的情感……

    「陛下。」

    潔兒下定決心開口。

    坐在馬車中對麵座位上的路希德,倏地望向她。

    「幹嘛?」

    「能請您讓我見黎戴斯殿下一麵嗎?」

    他驚訝地瞪向潔兒。

    「為、為什麽妳突然這麽說?」

    「這並非突然,我應該已經拜托過您好幾次了……」

    潔兒沒有漏看他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將上半身挨近他。

    「既然情況已經演變成這種事態,我們應該試采所有可疑的人物。況且黎戴斯殿下這四年來都遭受囚禁,就算對您懷恨在心也不足為奇。那麽應該要及早想出解決辦法。」

    「太、太荒謬了。黎戴斯他還能做出什麽事來。能夠見他的隻有我而已!」

    仿佛將一扇門在她眼前緊緊關上,路希德踞傲而強硬地說道。

    「就連食物也沒有辦法直接送去給他,送食時也會精密地檢查當中是否挾帶了其它物品,況且我去看他的時候還是由我去送,根本無法送其它東西給他。那種家夥怎麽可能在外麵殺人啊!」

    「可是……」

    「夠了,我說了不準就是不準!」

    路希德的嘴唇像是遭到戳打的貝殼般緊緊抿起。潔兒仍然不肯死心。

    「但是,那個帕帕拉奇和黎戴斯殿下兩人連手的可能性也……」

    「那是不可能的。反正一定是來調查,我是否有在懷疑妳是個冒牌貨吧!」

    「嗯,這也是目的之一吧。」

    潔兒不甘不願地附和。但應該不單隻為了這件事,可能還肩負著更加重大的使命吧……

    「而且妳和帕帕拉奇那家夥到底是什麽關係啊?妳為了成為梅莉露蘿絲的替身,應該在帕爾梅尼亞王宮中接受了充分的訓練吧!但是妳想複仇的對象,卻不是梅莉露蘿絲或帕帕拉奇……那麽到底是誰?妳直正想要報複的對象是……」

    他難以啟齒似地支吾一陣之後,嘖了一聲撇過頭。

    「還是算了。」

    「陛下?」

    「算了!反正我對妳的過去也沒什麽興趣……」

    他說完後,仿佛生悶氣似地把頭轉到另一邊。

    (……怎麽回事?他為何突然不高興?)

    潔兒詫異地盯著他的臉龐。

    「對了,我還有一件事想問陛下。」

    「想問我?」

    「是的,我想問陛下喜歡哪一種類型的女性。」

    「呃咳!」

    路希德不知為何吃驚到忽然嗆到。

    「由於我要挑選出您的妃子,至少有必要正確掌握到您在外表上的喜好。」

    「……又是這件事嗎?」

    路希德不敢置信似地瞪大雙眼,接著麵露不快。

    「我的喜好無關緊要吧!」

    「不,怎麽會無關緊要呢?希望您務必把條件說出來讓我參考,如果在侍女當中有您喜歡的類型也盡管說沒關係。還是完全沒有呢?」

    「……有啊。」

    路希德出乎意料地作出響應,潔兒因此難得地露出開心的表情。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那麽,在哪裏呢?是侍女嗎?還是之前貴族小姐當中的哪一位、或是大臣的千金呢?」

    「在聖?安琪莉王城裏就能看到。順便一提,她就住在王城裏。」

    「所以說是侍女囉!」

    哦哦!潔兒不由得雙手擊掌。

    「請您告訴我,那個侍女叫什麽名字?」

    「……不要。」

    「您不知知道嗎?」

    「名宇至少我還知道。」

    怎麽,他在心裏已經確實觀察完畢了嘛──潔兒心中半是欽佩半是驚訝。

    (既然有那種對象的話,應該早點出手、或者至少傳達心意給對方知道嘛!這人真愛在奇怪的方麵上死要麵子,還是該說他晚熟呢……)

    路希德似乎是看穿了潔兒的心思,慌慌張張說道

    「我先說好,隻是外表而已喔。內心……並不一樣。」

    「不過,那也未嚐不可啊。如果隻有外表也沒關係吧。」

    「那怎麽行!」

    然後他氣呼呼地叉起手臂。

    「夠了,不準再提這件事,別再跟我說話,」

    「怎麽這樣……」

    「別跟我說話!」

    接著路希德板起了臉,悶不吭聲。

    (這下子真的沒輒了……)

    潔兒深深地歎了口氣。因為她非常清楚,當『丈夫』擺出這種表情時,不管再對他說什麽,他也不會改變心意。

    而且,她大致知道他是個性情不定的人。但像這樣老是生氣不會對身體造成影響嗎?

    (得再一次和禦膳主廚商量,改變菜單才行。)

    潔兒沉思地將手抵在下顎。

    對了,為了降低血壓,現在這個季節白蘿卜葉類的蔬菜應該不錯。

    ﹡

    沒過多久,他們乘坐的馬車就從雅薇賽娜的宅邸回到聖?安琪莉王城。

    抵達國王夫婦居住的翡翠宮後,留在宮中整理資料的馬修斯?索亞森,出來迎接兩人。

    「歡迎回來,國王陛下與王妃殿下。兩位今日外出的時間是三小時又四十八分。」

    馬修斯一如往常,握著凡希坦斯製的精密機械懷表。

    「那麽,雅薇殿下的情況如何?」

    「嗯,很有精神呢。傷勢似乎也不嚴重。」

    馬修斯籲了口氣說道:「那真是太好了。」看見馬修斯安心的模樣,潔兒認為他是基摩?帕帕拉奇爪牙的可能性已經降低了大半。

    潔兒之前心裏一直存著疑慮,覺得說不定馬修斯就是帕帕拉奇的手下。

    因為生活在這座王城中的人,隻有他是帕爾梅尼亞人。

    (是我疑心病太重了嗎?)

    為什麽馬修斯願意傾力協助路希德、並且發誓跟隨路希德,直到一起親眼目賭帕爾梅尼亞滅亡為止,潔兒並不清楚理由何在……

    「啊,對了,王妃殿下。」

    不知是否察覺到潔兒佯裝無事的視線,馬修斯轉身望向了她。

    「關於之前的那件事,所有人都已經到齊了。請您盡速前往瑠璃之間。」

    原本想馬上回到自己房間的路希德,頓時臉色一變停住腳步。

    「之前那件事?」

    「是的,正是陛下的嬪妃選拔會。今日是麵試民女的日子。」

    聽見馬修斯的回答,路希德驚駭地瞪大眼睛。

    「妳還在進行那件事嗎!」

    他踏著重步走向潔兒,像是想掐死她般放聲怒吼。

    「妳還真是悠哉,現在不是為了那什麽鬼嬪妃而讓平民進入王城的時候吧!妳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嗎?」

    「正因為現在這種狀況,我才更要辦。」

    潔兒打斷他的鬼吼鬼叫。

    「妳說什麽?」

    「如果是人民知道了現在王室成員不斷遭到狙擊、甚至還出現了死者,他們會作何感想?對於國王的信心便會衰減、害怕是否又要發生內亂,民心會逐漸背離的。如果演變成那種情況,對您發誓忠誠的地方部族長老們又做何感想?為了壓下這一連串的王室一族殺害醜聞,現在如此盛大召開選拔會是有其用意的。這樣您能明白了嗎?」

    「唔……」

    路希德以銳利如刀般的視線反複盯著潔兒,她則毫不猶豫地別開目光。總是如此,路希德至今從未在口頭上辯贏過潔兒。

    「讓庶民入城,到時要是發生了什麽事我可不管。」

    「不會發生任何事的,那些未達我所訂定遴選基準的女孩,在書麵審查之際就已被刷下來了。今日前來王宮的女孩,個個都在適婚年齡、容貌姣好、身體又健康。五等親內的親戚,也沒有人因為內髒或遺傳性疾病而過世,而且骨盆夠大背脊又筆直。」

    聽見那一連串複雜的條件。路希德打從心底感到厭煩。

    「隨便妳啦!」

    他冷冷的說完這句後,迅速地邁步離開。不用問也可以肯定他的目的地──十有八九是廁所,而且是國王禦用的廁所。

    「那麽,我也就此告辭。」

    忠實的秘書官馬修斯向潔兒輕輕點頭示意後,立即跟上了路希德的腳步。

    「莉莉卡。」

    潔兒開口叫喚那個老是誠惶誠恐隨侍自己身邊的侍女。

    「是、是。」

    「快點走吧,馬上替我更換發飾。已經準備就緒了吧?」

    既然貴為皇室成員,出現在身分比自己低下的人民麵前時,必須換上妥當得體的服裝。

    (有錢人還真麻煩啊。)

    潔兒心想。這時換個角度來看,她有那麽一丁點懷念那時在安迪魯每天穿著同一件衣服的日子。

    ──約莫過了半刻之後……

    更換上連她自己也不知擁有多少的寶石飾品,重新抹上發油更衣完畢之後,潔兒前往聚齊了自庶民中挑選出的十數名少女的房間。

    當然,為了不讓少女們看見自己的臉,之前那個蕾絲屏風仍佇立在房內,自房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侍女們便拿著屏風亦步亦趨,邊遮掩潔兒邊移動。

    「各位,非常歡迎妳們齊聚於此。」

    潔兒以扇子掩住唇邊說道。

    透過屏風,潔兒仍能清楚看見少女們的容貌。每個人都難掩緊張的神情,但仍是盡力想讓自己看來完美動人,因此在發型和容姿上都費了不少功夫。甚至還有一些看上去根本像是來參加飾品評鑒會一般。

    (啊啊,真是懷念呢。我以前也和她們一樣,在一個月隻舉辦一次的市集中,興奮地不停尖叫並買下那些假石頭呢……)

    潔兒不自覺地瞇起眼睛。

    那是潔兒還在帕爾梅尼亞王國與姊妹們共同生活的時候。

    她回想起那時母親卡露蓮席思因為意外逝世,之後由收容她們的娼館老板娘撫育她們長大,姊妹三人偶爾會拿著零用錢,跑到孔雀門外頭。

    (那個時候十分貧苦,雖然我們窮得一無所有,但是偶爾一次的逛街卻讓人非常開心。琪琪最喜歡時髦的緞帶,荷莉赫絲鍾情於自戰場流落至市麵的中古劍,我則是一直在看書呢。所以老板娘每次都很無奈地說我真不像個女孩子……)

    而在三個人之中最不像女孩子的她,又是基於何種因緣,導致現在身上穿戴著比她原有財產還多的寶石,並坐在她們麵前呢──

    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以前,自己總說要為了那些因為生產而失去性命的花街女子成為一名醫師……那時還煩惱著幹脆女扮男裝混入大學好了;但是她作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和帕爾梅尼亞第一公主有著一模一樣的容貌。

    「那麽,我們開始吧。」

    潔兒以眼神向莉莉卡示意。

    麵試的順序幾乎和之前接見貴族少女們一樣。她們並肩站在這個地方之前,馬修斯已經調查過她們的身家背景,甚至連健康狀態和化妝前的肌膚狀況也詳細檢查過。

    潔兒在這次的麵試中想確認的是在調查報告裏無法看出來的個性與言行舉止。

    在無意識中,言行舉止會透露出許多外表無法看出的內心層麵。

    在意指甲是否髒汙的人,大多會因為愛美而搞壞身體;而微笑時揚起單邊臉頰的人,自尊心比外表給人的印象還要高。

    小時候與「那個男人」在大陸各地旅行之時,他教會了潔兒這種從細微麵觀察人類的方式。

    因為人類如果不去了解另一個人,就無法生存下去。去了解他人,等同於了解自己,這也是一種學習如何生存的方式。最重要的是,這將會成為保護自己的手段……

    (我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呢?)

    盡管和路希德約好她會竭盡所能幫助他,直到親眼目賭帕爾梅尼亞的滅亡,但是潔兒沒有自信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麽程度。

    她自認比他人多了一點小聰明。

    但是隻憑智謀能夠做到何種地步呢?

    繼續當著艾茲森國王路希德的影子、讓這個國家變得富裕.就能夠成為第一個侵略強國帕爾梅尼亞的國家,名聲響遍整個大陸嗎?

    然後就能再一次見到「那個男人」嗎?

    事到如今才又相逢,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麽呢?

    想要傳達些什麽呢……

    「……王妃殿下?」

    在他人的呼喚下,潔兒倏地回神。

    「您怎麽了嗎?」

    莉莉卡輕輕地越過扇子向她靠了過來。

    「不……」

    (不行,現在精神要集中在眼前的選拔會上!)

    潔兒抬起一旦陷入沉思就會低頭的臉龐,讓自己的精神集中在接連回答問題的少女們身上。

    不知不覺間,當潔兒的思緒飄向其它事的時候,已經結束了對數十人進行的問答。

    潔兒大致確認了少女們都有開口說話之後,命莉莉卡撤除眼前的屏風.

    「可、可是王妃殿下,那樣太過危險了。」

    「應該有很多人在庶民朝賀時,就看過我的臉了。而且這些女孩們又能對我做出什麽事呢?難不成她們會向我射毒箭嗎?」

    莉莉卡看向拿著武器站在門外待命的一排衛兵後,才勉強地點了點頭。

    況且所有人在進來王城之前,應該都已經確實盤查過了。

    「各位,這段冗長的時間辛苦妳們了,我是梅莉露蘿絲。」

    當屏風自眼前撇下的同時,潔兒端正擺好姿勢說道。

    「啊……」

    「唉呀。」

    不知是讚歎還是感歎的聲音,自少女們的口中逸出。

    「過幾日,我將會自妳們之中挑出數名,以侍女見習生的身分召入王城之中。先花費數個月的時間讓妳們學會宮廷裏的禮節儀態。等到專門為陛下所準備的寢宮完成後,就會請妳們移住到裏麵去。」

    為路希德專設的寢宮,換句話說就是後宮。開國之君諾裏昂大帝,最初並沒有設置後宮,而他的父親,也就是上任國王費爾劄特,雖然擁有數名妃子,卻也沒讓她們居住在王城裏。

    「如果有什麽疑問就盡管開口吧!關於發放給妳們的撫恤金,隻要是確定能入宮的人,秘書長會主動向妳連係。」

    過了一會兒,少女之中有隻遲疑不決的手掌向上舉起。

    「那個……」

    潔兒頷首。

    「民女有一件事想要請教王妃殿下。那個、假設、有幸進入宮中的話,之後可以回娘家去嗎?」

    這是非常基本的問題。關於這一點,由侍女長嘉亞泰葛絲說明。

    「基本上,回娘家是許可的。但是,記得務必事先征詢國王陛下與王妃殿下的同意。」

    緊接著還有其它幾名女孩提出關於生活起居的問題,以及自身家族的安置問題等等。聽見這些問題的潔兒,了解到還是有很多女孩是為了錢才下定決定在王城工作。

    一般在王城裏工作的侍女,大多都是前來宮中見習禮儀的地方豪族千金。僅有寥寥幾名的裁縫工是從庶民之中征召進宮,但生為平民的少女幾乎不可能在王城裏工作。與其是為了成為嬪妃,倒不如說所有人似乎都是因為進入宮中能夠拿到優渥薪水,才會出現在這裏。

    換言之,這個年紀的少女們,都非常憧憬能在王宮裏工作。

    幾乎不再有人提問之時,最後有一名坐在最後一排位子上的女孩高舉起手。

    「民女有一件事無論如何想請教王妃殿下。」

    嘉亞泰葛絲將扇子舉向少女。

    「說說看吧。」

    「是的,恕民女直言。這次您會自己公開募集嬪妃,是因為王妃殿下您無法生育嗎?」

    聽見少女的問題,大廳之中一陣嘩然。

    「真、真是太無禮了!注意妳的言行!」

    嘉亞泰葛絲漲紅了臉對少女咆哮。

    然而那名少女卻一點也不畏懼。她緩緩地從位子起身,像是要丟出挑戰書似地,以犀利的眼神緊盯著潔兒。

    「您的回答是什麽呢?城裏所有的人都在談論您的謠言。是您請醫師檢查過後的診斷結果嗎?還有,據說前陣子國王陛下的表姊,也就是公主殿下遭到歹徒襲擊,這件事不是很奇怪嗎?而且有人謠傳,在背後指使一切人就是王妃殿下。」

    「妳、妳在胡說什麽……!」

    嘉亞泰葛絲幾近昏厥地尖聲大喊。

    潔兒甚至忘了呼吸,望著眼前正在抨擊自己的少女,想看穿她的意圖為何。

    這名少女到底想要說些什麽呢……

    她是誰的手下,甚至還能混進這個地方來?她到底是誰!

    嘉亞泰葛絲呼叫門外的衛兵。

    「快、快來人啊,抓住這名女孩!」

    然而少女卻更加揚聲大喊:

    「您無法回答嗎?我想也是吧。因為您是嫉妒國王陛下和雅薇賽娜殿下兩人感情很好,才會派遣使魔去攻擊她的,我沒說錯吧!」

    「妳在胡說什麽!」

    「不是的話,妳就說些什麽來反駁啊!妳這個魔女!」

    話一喊完,那名少女就從手上拿著的小包裹裏取出圓形器皿,打開了它的蓋子,下一秒便毫不猶豫地朝潔兒擲了過去。

    「什──!」

    沒想到那竟是少女化妝時所用的白粉。裏頭的白粉一下子從陶製器裏飛灑出來,器皿在空中翻轉數圈之後摔到地麵,發出了響亮的破碎聲.

    「哇啊啊!」

    那些粉末在轉眼之間便讓四周化為一片雪白。

    「怎、怎麽回事、我看不到前麵……」

    「咳咳咳、快、來、來人啊……」

    可是,那隻不過是一種混淆視聽的手段罷了。就在她陷入猶豫的那一瞬間,女孩推開其它阻擋在麵前的少女們,走近潔兒。等潔兒察覺到這點時,已經來不及了。

    「咳!」

    在粉末之中潔兒看見了少女的臉,那是一張她不認識的麵孔,但是那張陌生的臉,卻蘊含著明顯的殺意,朝潔兒直射而來。

    (──她到底是誰!)

    正打算向後退開的潔兒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不知在何時陷入麻痹的狀態!完了,是毒藥,肯定是剛才飄散在空中的粉末被動了手腳,潔兒原本以為那隻是單純用來欺敵的粉末,卻沒料到其中還加了麻藥。明明是自己很熟悉的東西,卻又落入這樣的陷阱,潔兒覺得自己實在太過大意了!

    「去死吧!」

    少女殺手從發髻中拔出了簪子。原來如此,她打算把發簪當作凶器來使用啊!潔兒忍不住這麽想著,雖然現在完全不是個適合讚歎對手的時刻。

    少女雙眼緊盯著動彈不得的潔兒,隨即準確地對著她的頸側揮下簪子。

    (呃!)

    嚓!空氣中確實響起尖銳物品刺進肉體的聲音。

    潔兒下意識地閉上雙眼。

    這會成為致命傷吧,她冷靜地想著。依照常理推斷,暗殺者一定會對準致命點下手的。況且自己還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一點反抗的機會也沒有。

    這麽說來,現在的她確實是該命喪黃泉了,但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她卻連疼痛的感覺都沒有體會到。

    (咦──)

    潔兒戰戰兢兢地睜開眼,卻發現某人正擋在自己麵前!驚訝不已的潔兒忍不住瞪大雙眼。

    「難道是?」

    過度的驚訝讓潔兒忘記了麻痹,嘴唇無意識地開闔著。

    照理說不會出現在此的路希德,竟然阻擋在潔兒與殺手之間,那姿態就宛如潔兒的守護者。

    他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可……惡……!」

    潔兒隨著吼叫聲屏住了呼吸。原本該刺進潔兒脖子的簪子最後沒入了他的肩膀。少女揮下簪子的舉止太過迅速,路希德根本沒能避開!

    「國王陛下!」

    遠方傳來馬修斯強而有力的吶喊與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或許是因為察覺到粉末的成分,馬修斯以寬厚的手掌掩住口鼻,並且朝著打算再次向潔兒揮下另一支簪子的少女射出了短刀。

    「啊,」

    鑲有裝飾的簪子,從少女手中滑落地麵。接下來闖進房裏的似乎是馬修斯帶來的衛兵,他們正咚咚咚地用著如同雪崩般的聲勢衝進房內。

    「是敵人!」

    「抓到了!」

    衛兵們幾乎並排成一座人牆,再加上彌漫在空氣中的粉末並未散去,潔兒根本看不到少女的身影。

    「馬修斯,別殺她!」路希德大聲喊著,額際冒著汗。

    或許是因為吸進太多問題粉末,用盡力氣大喊的路希德隨即陷入劇烈的咳嗽中。

    「路希德!」

    潔兒硬是撐著自己沉重的身體,勉強扶著根本站不穩的路希德。她思考著,刺進去的簪子該怎麽處理才好呢?但一想到簪子上可能塗有毒藥,潔兒便毫不考慮地馬上將簪子拔出來。

    啪的一聲,鮮血四濺。

    「陛下,請保持清醒!」

    潔兒毫不猶豫地以嘴貼近路希德的傷口,好把毒給吸出來,而路希德的呼吸也漸漸顯得混亂。簪子上果然塗有毒藥,否則這種程度的輕傷是不可能讓臉色變成如此驚人的淺黑色!

    「快來人啊,快把陛下帶離這間房間!快!」

    潔兒連忙大聲呼喊其它人前來幫忙。啊啊,沒辦法了!她的身體如此沉重、幾乎又要陷入動彈不得的窘境,光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根本抱不動路希德。

    「所以,我不是告訴……過妳了……」

    路希德用著氣若遊絲的嗓音對著潔兒說道。

    「咦……」

    「這太……不小心了……真是的……明明是個女人而已,還愛多管閑事……才會──」

    路希德連一句話都沒能說完便陷入昏迷,倒進潔兒的懷裏。

    「啊啊!」

    慌張不已的潔兒連害羞矜持都忘了顧,當著眾人的麵不斷地呼喚他的名字。

    「路希德、路希德!你振作一點啊──路希德!」

    ﹡

    那是個與毒藥會帶來厄運無關的夢,是個相當舒服的夢。對於現在的路希德而言,隻有在夢中才能見到梅莉露蘿絲。更何況那是在與她分離將近六年的時間裏,也很少出現的夢境……

    聽說所愛的人之所以會來到自己夢中,是因為對方也還愛著自己。如果真的是這麽一回事,梅莉露蘿絲也會在夢中看見自己吧,路希德開心地想著。

    「啊啊,梅莉露蘿絲,我好想妳……」

    出現在夢中的梅莉露蘿絲,她的容貌一點都沒有改變,仍舊是最後見麵時,那副空靈夢幻的十五歲少女模樣。透明的銀色發絲、繼承了正統『精靈末裔』之血的藍色眼睛……

    路希德想更近點看看那被眾多詩人們歌詠為金屬工藝妖精的容貌,便下意識地往前踏了一步。

    ──妳過得好嗎?

    現在在做些什麽呢?

    在知道嫁過來的公主是冒牌貨時──當我知道妳本人並沒有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是多麽深切地感受到這股來自於妳的背叛啊。

    不過,我很快就了解那並不是妳的意思。並不是我自大,但隻要考慮到妳父親對妳的溺愛程度,以及帕爾梅尼亞對我國的偏見,就能明白他肯定不會輕易放開擁有王位繼承權的獨生女。

    可是我卻依舊毫無根據地一味相信,相信妳一定很想到我身邊來。

    即便到了現在,我還是如此深信著……

    「梅莉露蘿絲……!」

    無論路希德對她說了多少話,在他夢境裏的梅莉露蘿絲隻是微笑著,並且重複訴說著那一日的約定。

    ──我不會忘記的。

    即使我變成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就算要我偽裝成瘋女人,我也會一直等著你。

    路希德,我會等著你來迎接我……

    由於在夢裏說話的梅莉露蘿絲非常溫柔,溫柔得讓路希德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場夢,但他仍舊開口問道:

    「妳說的是真的嗎?即使到現在,妳還是在等我嗎?」

    ……路希德離開帕爾梅尼亞已經好幾年了。自從被驅逐出聖?安琪莉王城之後,在各個城鎮間躲躲藏藏、持續著半流浪生活的他,聽到了各式各樣的傳言。

    包括帕爾梅尼亞的公主梅莉露蘿絲被求親的事,以及那些婚事總是被國王推掉的傳言。

    看來國王似乎是直到現在都無法忘懷他已死的愛妾希蕾?伊露戴亨,才會遲遲不肯讓他那和希蕾長得極像的愛女嫁給其它男人,甚至一直把她關在後宮深院裏……

    「如果這傳言是真的也沒有關係。但我還聽說過別的傳聞,有人說那個基摩?帕帕拉奇融化了妳冰凍的心,他是被國王認可的、妳的戀人。」

    對路希德而言,基摩?帕帕拉奇的名字就像是不祥的代名詞。他既是帕爾梅尼亞的間諜,也是擁有權力的外交官。並且,還是連她父親都認同的、梅莉露蘿絲的戀人──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現在就越過喜耶羅所力馬的山麓,飛奔到妳所在的帕爾梅尼亞去。然後用我自己的眼睛來確認真相,確認妳的心意仍舊和當時一樣,一點都沒變……

    「梅莉露蘿絲!」

    路希德睜開雙眼,方才看見的幸福景象隨即如早晨的濃霧般散逸殆盡。

    「啊……」

    一時之間還無法適應現實的路希德,隻能呆望著熟悉的黑色床頂。象征黑夜的黑色天鵝絨布上,被貼上了亮晶晶的貝殼製亮片,躺在床上便彷佛倘徉於星空之下,是相當奢侈的床鋪。

    即便是在這樣的大白天裏,黑色天鵝絨布也能完全遮蔽光線。因此就算他醒了過來,也還沒有意識到現在已經是大白天了。

    唉,他歎了口氣。

    ……發現到方才的美好情境隻是場夢的瞬間,他突然覺得非常寂寞。

    正確說來,當路希德還在夢境裏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那不過是一場夢;但在清醒之後,仍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落。

    (這樣的我實在太軟弱了吧?)

    路希德再度歎了口氣,他緩緩地撐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地不碰觸到熱痛感尚未退去的肩膀。

    看來,那時被女暗殺者刺傷的傷勢似乎不太嚴重的樣子。即便疼痛感依舊強烈,但在戰場上要遇上這種程度的傷勢簡直是家常便飯。

    到底是誰想要潔兒的命呢?

    而且還大費周章地雇用專業殺手。

    (果然是你嗎?黎戴斯。)

    最先竄進路希德腦海中的人物,是已經被幽禁在地下室四年的雙胞眙弟弟。

    波爾馮公爵、碧公爵路克西亞、雅薇賽娜、及自己或潔兒死掉後,能因此而得到好處的人,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其它人了。

    (是不是該去見他呢?然後直接跟那家夥問清楚事情真相呢?話說回來,說不定這正是那家夥設下的陷阱──)

    陷入思考的路希德,發現自己的另一隻手正承受著不明所以的重量,他下意識地往重量來源看過去,卻發現意料之外的人物,驚愕得瞪大雙眼。

    「咦?」

    擁有銀色長發的頭顱倚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是潔兒。

    「喂、喂……」

    路希德試著出聲叫她,回應他卻的隻有規律的呼吸聲。

    她一直都待在這裏嗎?……路希德思索著。

    她對毒藥的認識可是比任何名醫都還要專精,想必她是一晚沒睡,緊守在路希德身邊照顧他──從她那平常就不太好的臉色便可以得知,更何況她的臉上還出現因疲勞而生的黑眼圈,額頭甚至還微微滲出汗珠。

    話說回來,他在半夢半醒之際,似乎聽見了潔兒焦急的說話聲。

    『不要放血。那隻會讓陛下的體力流失而已!』

    『不要拿﹡胃石之類的東西過來。那隻是普通的結石,不是什麽藥品!』(譯注:胃石,指剌蛄、紅蝥蟹等出沒於淺海海域的甲殼類胃中的白色結石.古代常被拿來作為眼疾、肺疾的治療藥物使用。)

    『多拿點熱水過來。我有聞到堇油的味道,恐怕吸進去的是雞冠石的碎末!』

    果然是個不容小覦的女人啊……路希德這麽想著。即便身處於當時那樣的的混亂之中,腦袋裏竟然還能冷靜分析毒藥的成分……

    (所以才會被人說成是什麽魔女嘛,妳懂不懂啊?)

    即便路希德這麽想著,卻還是盡可能地不打擾到她,緩慢地自床鋪坐起。

    在從雅薇賽娜的住所回來後,路希德從馬修斯那裏聽聞不少流傳在市井之中的傳言。

    據說這一連串的殺人事件正是王妃梅莉露蘿絲所策劃的,她正是帕爾梅尼亞派來的奸細,而帕爾梅尼亞正打算不費一兵一卒地消滅艾茲森……

    而這傳言的根據便是前幾天發生的雅薇賽娜事件。

    雅薇賽娜被不知從何闖入的暴徒襲擊,大家沸沸揚揚地說道這一切肯定是惡魔所為,甚至繪聲繪影地形容帕爾梅尼亞的公王整天關在塔裏,是因為熱衷於研究黑魔術──

    (可惡,把人當傻瓜耍!到底是誰放出這種風聲的!)

    路希德不可能沒有察覺,這種空穴來風的謠言很明顯是有心人刻意所為。

    潔兒每天進出北塔及她在毒物、藥學上頗有造詣這件事,除了她身邊的侍女之外沒有人知道。但是那位嚴格的嘉亞泰葛絲侍女長,不可能會允許侍女在外頭胡言亂語。

    難道,這一連串的事件,都是為了把罪名推到潔兒身上才會發生的嗎?路希德忍不住這麽想。

    自從潔兒嫁到艾茲森之後,莫名其妙的事情便開始接二連三發生,在艾茲森國民們的心

    中,肯定會認為都是王妃帶來這些不幸,王妃就等於是瘟神。

    正因如此,路希德才會趕緊跑去看選拔會的狀況……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還真的遭到攻擊了。)

    毫無來由地,路希德突然很想捏捏她那睡得香甜並且伴隨呼吸微微起伏的臉頰。盡管她有一顆相當聰明的腦袋,卻依舊是一個弱女子。麵對訓練有素的專業殺手,光憑她那纖細的手臂是無法抗衡的。

    (明明是這樣的人,卻總是聽不進別人的勸告……)

    「唔……」

    枕在路希德手臂上的潔兒,突然動了一下。他慌慌張張地想讓自己保持不動的姿勢,好讓她多睡一會,但她卻已經完全清醒了。

    「路希德!」

    潔兒一看到路希德,立刻驚訝得跳了起來,她瞪大了雙眼,仿佛看到幽靈一樣。

    「嗚哇!什、什、什麽啦!」

    「您的身體還好吧?既然您醒了的話,就該直接把我叫醒啊!」

    她話一說完,便馬上搖起手邊的呼喚鈴:

    「有誰在嗎?陛下醒了。快點準備好檸檬水和洗臉水來。」

    伴隨著潔兒的呼喚聲,老早就在外頭待命的侍女和隨從們一股腦兒地全數湧進房裏。

    「陛下!」

    「啊,陛下,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啊!」

    路希德在瞬間陷入眾人的簇擁,並在眾人包圍之下喝了一大堆湯藥,還透過馬修斯的協助,換下了睡覺時被汗水沾濕的睡衣。

    在侍女們像一陣風般離去後,房間裏隻剩下潔兒和馬修斯。

    「簪子上塗有毒藥,我猜恐怕是馬克柏的樹汁。」

    「馬克柏的樹汁……是﹡箭毒素嗎?」(譯注:curare,從前南美印第安人會從馬錢子屬的植物中擷取出,然後抹在箭頭上做為毒藥。)

    路希德壓低音量,不讓守在外頭的護衛聽見他們的談話內容。

    箭毒素並不是單純切開樹皮就可以輕易取得的汁液,是在提煉過後還得經過許多道複雜程序處理的毒藥。一般來說,它主要生長在南方的濕地,從來沒人在位於北方的艾茲森裏找到過野生的箭毒素。

    「我們所吸進去的,大概是磨成粉狀的雞冠石。而使用堇油混合在味道強烈的毒物裏,就隻是為了掩蓋住味道.負責物品檢查的人大概也沒想到,化妝用的白粉居然會被利用在這種地方吧。」

    路希德將潔兒準備好﹡芸香湯藥吹涼,一口一口慢慢啜飲著。(譯注:wijnruit,英文為rue,原產於地中海一帶的植物,藥用上有清熱解毒、止痛的作用。)

    「馬修斯,那個要暗殺我們的女人呢?」

    「……很可惜地,在那之後我們還來不及阻止,她就自殺了。非常抱歉!」

    「這樣啊。」

    也就是說,我方失去了關於犯人的唯一線索。

    「我累了。」

    路希德忍著想打哈欠的欲望一邊說道:

    「讓我稍微睡一下,詳情晚點再聽。我已經沒事了吧?」

    「是的,幸好沒有發燒。」

    「那我再睡一下。潔兒,妳也去睡吧,妳的臉色很差。」

    縱使潔兒還是無法放心離開,卻還是點了點頭,路希德簡直像是希望他們快點離開房間般,迅速地鑽進被子裏。實際上他非常地疲倦,想趁著還有睡意時再好好大睡一場。在得知自己的生命安全無虞之後,一直處在緊繃狀態的他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我也真現實啊。)

    路希德毫不客氣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能再次進入夢鄉的話,不知道能不能延續剛才的夢境?他這麽想著。

    ﹡

    將再次入睡的路希德一個人留在房間裏,潔兒在馬修斯的陪伴下,快步地在走廊上行走。

    (我得趕緊去確認那件事!)

    潔兒的臉上出現少見的著急神色。

    他們已經出動了一個中隊鎮守在路希德房間四周並做好十足的警戒,而隨侍路希德的仕女也做了最完善的防備,僅僅交代嘉亞泰葛絲待在那裏。另外,為了以防萬一,他們也沒在暖爐中點火。

    因為路希德剛剛才入睡,所以直到需要用餐之前大概還有一段空檔,而潔兒隻需要在用餐前趕得及回來替食物驗毒就行了。

    「您真的要去見那一位嗎?」

    馬修斯說道,聲音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緊張。

    「是的。」

    「但是,沒有得到陛下的許可……」

    「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馬修斯?索亞森。」

    潔兒停下腳步,望向比自己高出一顆頭的馬修斯。

    「王妃殿下……」

    「我之所以會讓那個女殺手暢所欲言、任她說個不停,一切都是為了知道那個女人的底細。因為我很清楚,要是她的攻擊失敗了,她就會立刻自殺;因此如果想弄清楚她的身分,就隻有當場弄明白才行。但我沒想到路希德居然會來……」

    「所以,您因此知道了些什麽嗎?」

    「那個女子的說話腔調完全沒有口音。」

    聽到潔兒這麽說,馬修斯忍不住歎了口氣。

    「那麽,就表示無法得知她出身哪裏了吧?」

    「不,這反而讓我更確定了一件事。」

    她以篤定的眼神直視馬修斯,馬修斯不明所以地皺起眉頭。

    「您確定了什麽?」

    「那個人並不是艾茲森的人民.至少,她最初學會的語言並不是此地的語言,也不是鄰近國家的語言。她為了不從說話的口音中露出馬腳,反而被訓練成幾乎和數科書一樣的說話方式。也就是說──」

    由於這是一段不適合大肆張揚的內容,潔兒刻意放低音量說著:

    「她是從某地滲透進來的間諜,而不是平凡的民女。」

    馬修斯默默地點頭表示同意。

    「那麽,她是在哪裏和真正的本人調換身分的呢?雖然憲兵們已經開始搜尋,但即使找上那個本人的家人們,應該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吧?」

    「嗯,大概會這樣吧。」

    潔兒啃起了大拇指的指甲。她這焦急又憂慮的狀態可是相當難得一見。

    「對方使用箭毒素和﹡硫化氫這點也是,除了故意這麽做之外沒有其它可能性。犯人大概是故意讓我們看出她是那方麵的『專家』;甚至可以說,就算被我們看出來也無所謂……對方做到這麽開門見山的程度,反而讓我們這邊陷入瓶頸。畢竟隻要有錢的話,殺手之類的誰都請得起。」(譯注:硫化氫(H2S),含劇毒的可燃性氣體。在低濃度下可聞到臭味,但在高濃度下會麻痹嗅覺神經並侵犯肺部組織,因此反而聞不到它的味道。)

    所以現在隻能采取非常手段了,潔兒堅定地說著。

    「請讓我去地下室,馬修斯。除此之外已經別無他法了。」

    「那麽,潔兒,妳認為『他』就是這一連串事件的犯人嗎?妳是說,他從地牢裏伸出了無形的手?」

    「起碼見到他之後,便能知道犯人究竟是不是他了吧。對於現在的我而言,隻要是可疑的牌,我都想掀開,無論是怎樣的牌我都非得掀開不可!」

    潔兒為了緩和緊張厭而做起深呼吸。她總覺得鼻子裏還殘留著之前吸進去的硫化氫味道,雖然按照常理來說,這種事不太可能發生。

    她再次朝著禁止人們接近的黑暗深處走去。

    也就是往地下室前進──

    「不管怎樣我都想見他,路希德的弟弟──黎戴斯?穆裏?艾茲森……」

    ﹡

    像是處在鍾乳石洞中一般,滴答、滴答的水滴聲持續出現。

    滲出的地下水正一滴一滴的落在地麵上。除了持續不斷的水滴聲之外,沒有其它多餘的聲響,寂靜得像是毫無人類居住在此一般。不要說燈火的燃燒聲了,就連蠟燭燭芯的燒焦聲也沒有。這裏安靜得像是被死亡包圍著。

    ──地牢。

    (這裏就是他被關起來的牢房……)

    馬修斯緊跟著潔兒,兩人來到了路希德的弟弟黎戴斯所在處,亦即所謂的皇宮地牢。

    (好冷。)

    潔兒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著。她所吐出的氣息化為白色煙霧,強烈的低溫冷得讓人的指尖都被凍僵了。雖然是連扇窗都沒有的地下三樓,沒想到溫度和地麵上竟然有這麽大的差距!

    明明還是大白天,這裏卻連一絲陽光都照進不來。處在這個空間裏,完全無法體會到外麵已經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時節,這裏是個隻存在著黑暗與無限冰冷的世界。

    「地板有點潮濕,請您小心點。」

    馬修斯低聲提醒著。

    「謝謝你,馬修斯。從這裏開始我要一個人過去。」

    潔兒從他手中接過一盞燭台,拋下要他在這裏等待的暗示後,便朝黎戴斯所在的牢房鐵柵走去。

    牢房十分的狹窄。

    聽說用來拘禁權貴者的牢房,大致上都是名為牢房的奢華物,但這裏卻不是這麽一回事。

    要說燈光的話,就隻有幾盞掛在凹牆上、短短的﹡獸脂蠟燭而已。牢房裏放置著很小的衣物箱與相當狹窄的床鋪。整間牢房裏除了凳子之外再也沒有多餘的家具,而地麵則是毫無遮蓋的石麵,連根稻草都沒有鋪。(譯注:指用動物脂肪做成的蠟燭。)

    (在這種地方生活,總有一天會因內髒壞死而身亡吧。)

    潔兒這麽想著。

    雖然黎戴斯不至於會光著腳,但這股從地底滲出的寒氣與石板地,在在都會削弱他的體力。

    潔兒發自內心地感到驚訝。路希德竟然強迫自己的親生弟弟過著這種生活嗎?

    這也表示,路希德對他弟弟的憎恨已經到了如此深厚的地步……

    (但為什麽都做到這種程度了,他卻還是讓黎戴斯活著呢?)

    潔兒突然覺得,自己發現了那個對任何人都開朗親切的路希德不為人知的另一麵。

    照理說黎戴斯應該早就聽見她的腳步聲了,但他依舊毫無反應地背對鐵柵欄、認真地沉浸在閱讀之中。

    潔兒看不見他的臉。

    唯一能看見的,是他一頭雪白的發色。

    他和路希德明明就是一對雙胞胎啊……

    「歡迎光臨,梅莉露蘿絲王妃殿下。」

    黎戴斯就這麽背對著她說道。

    「……不對,還是說,我應該稱呼妳為王嫂比較好呢?」

    他放下手上那本已經讀過相當多遍、裝訂著皮革書背的書,慢慢地轉過身來麵向潔兒。

    他的身形相當瘦弱,瘦弱到到讓人難以相信他竟然會是路希德的雙胞胎兄弟。過去的他應該有著相當挺拔帥氣的五官,但如今他的身體不再擁有健壯的肌肉,頭發也長得可以蓋住肩頭、甚至連發色都褪成白色。但是那雙嵌在凹陷眼窩中的雙眼、那像是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瞳孔色澤,倒是與路希德十分相像。

    潔兒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他,就是黎戴斯。

    就是那個無論發生什麽事,路希德都沒下手除掉的人──與路希德截然不同,受到雙親疼愛的、路希德的弟弟……

    「竟然來到這種地方,妳還真是有勇氣啊。難道妳不會感到害怕嗎?」

    黎戴斯說話的語氣像是在開玩笑一般。不知道是因為客人的造訪而感到高興,還是純粹對潔兒有興趣,黎戴斯的雙眼靈活地轉動著。

    這麽說來,他的聲音和路希德也滿像的……潔兒在心裏這麽想著。

    「害怕?你是說對這間地牢感到害怕?還是對你感到害怕呢?」

    「當然是對我感到害怕囉。畢竟妳是有其它目的才會來到這裏,對吧──為了確認真相。」

    潔兒察覺到自己的表情因為他所說的話而僵硬不少。她連忙穩定自己的情緒,抓緊內心那條主導繩。

    (不行,不能被他說的話影響。說不定他隻是虛張聲勢而已!)

    潔兒冷靜地說著:

    「什麽真相?」

    「真相就是真相囉,就是指妳很想知道的事情。那麽,作為初次見麵的友好表示,要我告訴妳所有的真相也沒問題喔。」

    潔兒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不打算放過黎戴斯臉上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

    她手上拿著的蠟燭,火光微微搖晃著。

    「嗬嗬……」

    先放鬆表情的是黎戴斯。

    「妳直一是個頑固的人啊!性格與我的王兄完全相反。我說王嫂啊,妳和王兄發展得還順利嗎?他就像個任性又愛撒嬌的孩子對吧?他從以前就是這樣。換句話說,他就是會不斷地透過任性的態度來確認對方有多喜歡自己……」

    「──我會來這裏,並不是有事想向你詢問才來的。」

    潔兒盡可能維持冷靜的態度,一邊說著。

    黎戴斯緩緩地從凳子上探出身體。

    「哦,不是因為有想問我的事情才來的嗎?」

    「並不是。因為就算我問了,也不知道你會不會說真話。」

    「那妳為什麽而來?該不會是為了來嘲笑被關在這裏的我吧?或者是妳真的認為我想奪取國王的位置,而用了其它手段,找人謀害王兄?譬如,接受帕爾梅尼亞的提議……」

    (這人話真多啊。)

    潔兒開始暗中分析起他。

    為了采究黎戴斯?穆裏?艾茲森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以及他是不是殺害國王家族的主謀。

    她露出了刻意要讓對方看見的冷笑。

    「被關在這種地方,似乎讓你的想象力變得更豐富了。」

    「托你們的福,我豐富的隻有空閑時間。」

    「不過,來這一趟還是很值得。看來你似乎早就知道上麵發生了些什麽事──而且,這一連串事件的犯人並不是你。」

    黎戴斯似乎覺得她的推論相當可笑,他抬頭望著說得振振有詞的潔兒。

    「哦~為什麽妳會這樣認為?我會恨王兄也是當然的。要是妳問一百個人說,誰最恨國王路希德,大概一百個人都會說出我的名字吧。即使如此,妳還堅信我不是犯人?」

    「是的,你並不是犯人。」

    「沒錯,我並不想殺了王兄。」

    潔兒的綠色瞳孔中映出他的紅色眼眸。綠色與紅色的交會像是在說著,究竟勝利的一方是火還是水?最後是哪一方能夠消滅對方?

    「隻是,我很好奇妳為何知道我不是犯人。此外,犯人到底又是誰呢?」

    「你這是在騙人,黎戴斯。你應該早就知道誰是犯人了。」

    「哦?」

    「這一連串的殺人事件,下手的犯人都是同一個。不管是波爾馮公爵家的火災、碧公爵路克西亞被毒殺、或者是襲擊雅薇賽娜的暴徒也好,所有的惡意都不是衝著艾茲森國王家,而是衝著我個人而來的。

    犯人的目的並不是路希德,而是我才對。國王的家族成員陸續遭受襲擊,甚至死亡,人們肯定會相信我是帕爾梅尼亞來的奸細,是一個瘟神。

    當我察覺到這一點之後,最先起疑的對象就是你了。照理說,你應該確實把握住犯人的行動才對。明明如此,你卻讓犯人照著他自己的意思行動,這表示你也期盼著我的死亡。我不明白為什麽你會如此憎恨我──直到剛剛為止,我確實都還無法明白。」

    潔兒用著冷淡的雙眼俯視黎戴斯。

    「不過,我一見到你我就明白了。黎戴斯,你嫉妒我。」

    「嫉妒?」

    「是的,嫉妒。你嫉護著我,所以才讓下手的犯人照他自己的意思去行動。我這麽說沒錯吧?」

    黎戴斯的表情因為潔兒的話而出現瞬間的苦澀。

    「哈……妳說我嫉妒妳?對於才剛見到麵的妳?」

    「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你看起來非常幸福的關係,黎戴斯殿下。」

    「什麽?」

    直到目前為止,除了露出輕視笑容之外沒有其它表情的黎戴斯,因為這句話而瞪大雙眼。

    「……幸福?妳是說被親生哥哥冠上謀反罪名,已經被關在這種地方四年、日漸消瘦的我很幸福?」

    「是的。」

    黎戴斯的眼中開始出現意料之外的敵意,他將身子打直坐在凳子上,不再輕浮散漫地斜視潔兒,反而是正眼看著她。

    「那是為什麽?」

    「因為你有自信。」

    「哦,對什麽事情有自信?」

    「你相信路希德不會殺掉你。」

    黎戴斯從喉嚨發出了「嗬」一聲輕笑,但是潔兒並未在他眼中發現任何笑意。

    黎戴斯隻是假裝在笑而已。

    他的假笑隻是為了隱藏住自己真正的心思。

    「你的身體之所以如此虛弱,也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很聰明。如果真的打算逃離這間牢房、向路希德複仇的話,應該早就使出別的手段才對,所以我才會發現你並不想傷害路希德。而你大概是為了別的目的,才會一直待在這個地方。恐怕你是在等待著路希德的到來,等待著他對你說出那句專屬於自己的話。」

    像是要讓自己的話動搖他的心誌般,潔兒在聲音中灌注了力量。

    「看著路希德一方麵把你關在地牢裏,不準他自己之外的人來會麵,即使如此卻還是對你有所執著的模樣,我早就察覺到了。你們這對雙胞胎的關係非常扭曲。你們彼此就像是洗牌中的撲克牌般,互相依存著;然而明明是相互依存的關係,卻無法在一起。這種關係簡直就像是命運共同體,而你們彼此都感受到了這一點、甚至很了解這一點……

    我之所以說你幸福,是因為路希德是按照你的希望采取行動。你想讓他看見自己,看見你很虛弱、連頭發都花白的模樣。然後,你想從即使你已變成這樣,他還是不會殺了你這件事獲得喜悅。」

    「……真令人驚訝啊。」

    黎戴斯撫著下巴,對潔兒的推論讚歎不已。

    「我可是第一次從初次見麵的陌生人、而且還是交談得很少的陌生人那裏獲得這樣的評論。」

    「隻要透過些許言語交流,便可以感覺出交談內容之外的事,黎戴斯殿下。

    你對於路希德給我的些許關懷感到不悅,所以才會對犯人針對我的惡意視而不見。說不定,你還教了他一些計謀。

    讓犯人能夠因此把我逼至絕境,讓路希德因為這一連串的事件懷疑我、變得無法完全信任我。」

    黎戴斯高高舉起雙手表示投降,說著:

    「聽妳這樣形容,簡直就像是我在操縱著那個犯人一樣,事實卻是我連一步也沒踏出過這間牢房喔?關於這點妳又要怎麽說明呢?」

    「要明白這點也相當簡單。被允許送進來給你的東西隻有:偶爾的花、書籍、每天的飲食,以及些許衣物而已。隻要你說希望能送這本書來,就算不用寫信也能傳達出你的意思,而對方那邊來的聯絡隻要利用飲食就可以了。隻要在你被關進來前便決定好哪個食材代表怎樣的意思,根本就沒必要特地寫在紙上吧。有心想要找出投機的方法,就怎樣都找得到。」

    潔兒手上拿著的蠟燭發出了嘶嘶的聲音,這代表蠟燭差不多快要燒完了。見到黎戴斯、確認他真正想法的這個原本的目的已經達成,或許現在也差不多是回到馬修斯待命之處的好時機了。

    「感謝妳的高見,王嫂。這段時間真的很有意義。」

    黎戴斯以慵懶的語氣說著。

    「彼此交談這件事代表著妳又給了我新的情報。妳我的交談,也讓我更清楚妳是個怎樣的人了,比起妳從我身上知道的還要多呢。」

    然後,他緩緩地伸出瘦如枯木的手,指向潔兒。

    「你要做什麽……」

    「讓我告訴妳我在這段短暫時間內得知的事吧。妳有兄弟姊妹,在排行上,妳上麵大概還有一個輩分比妳大的人,或者是上下各一個。」

    「!」

    潔兒相當後悔自己的表情因為他所說的話而出現瞬間動搖。

    黎戴斯卻用彷佛醫師看診般的口氣,淡淡地說著:

    「大概不論輩分在妳之上,或者在妳之下,都是女的。所以妳們是三姊妹吧?妳總是被拿去和身邊的人比較,但妳似乎已經習慣忍耐這種情況。如果性別不同的話,應該不需要忍耐到那種程度。

    再來,妳的呼吸總是很用力,像是在壓抑些什麽、似乎相當害怕自己的情緒會爆發開來。把這點配合上妳不變的表情來思考的話,代表妳其實很容易被他人的意見左右。而妳非常厭惡這樣的自己。每當身旁有年長者在時,妳總是會窺探著那人的臉色。我說的沒錯吧?」

    (這男人……!)

    潔兒露出猶如刀刃般的銳利眼神。她頭一次感到被蜜瑟羅黛剝奪了表情,居然是如此值得感謝的一件事,要不是這樣的話,眼前的這個男人大概會竊取她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所有東西吧。

    嗬嗬!他愉快地笑了,長發隨之飄逸。

    「然後呢,光憑這些,就讓我了解到另一件更驚人的事實。」

    「哦,是什麽呢?」

    「──妳到底是誰?」

    潔兒覺得這地下第三層的寒冷空氣,隨著黎戴斯的這一句話瞬間凝結成冰。

    黎戴斯依舊慢條斯理地說著:

    「照理說,帕爾梅尼亞公主梅莉露蘿絲沒有姊妹,而且母親也很早就過世了。至於,被拿來和某人比較的這一點,父親對這唯一的愛女溺愛至極,絕不肯將她放出牢籠。所以,在她的周遭應該沒有這樣的人存在。像妳這樣的人,怎麽看都不像是在那種環境裏孕育出來的。

    ……如此一來,答案隻有一個。」

    他所拋出的每一句話,都在把潔兒逼到無形的懸崖邊緣。

    「現在在我麵前的女子,並不是梅莉露蘿絲公主。公主並沒有嫁到艾茲森來,而妳,則是冒充梅莉露蘿絲的人。」

    潔兒無法說出任何話來加以辯駁。

    如果是普通對手的話,還能用謊言搪塞過去,以度過這次的危機。可是那方法對這男人是行不通的。

    眼前這個男人,可以光從潔兒捏造的謊言中找出一些決定性的證據。

    要是潔兒現在開了口,她肯定會變得支支吾吾,如此一來,不管說了什麽話都會被他找出破綻。

    ──會被他知道不為人知的真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隨著喉結的劇烈震動,黎戴斯仿佛咳嗽般地狂笑起來。

    「這真太有趣了。這是多麽有趣的遊戲啊!如此有趣的事情,王兄竟然直到現在都沒告訴過我!」

    黎戴斯陷入不可抑止的狂笑中,甚至笑到流出了眼淚。

    他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淚水後,轉身麵向一動也不動、就像是尊冰雕般的潔兒,他雙眼緊盯著潔兒,眼神中的風采和剛見麵時截然不同,紅色的瞳孔充滿異樣的活力。

    「多虧妳的福,我短期之內可以拋開無聊了。因為有了許多能夠思考的事情。譬如說妳到底是誰?或是為什麽帕爾梅尼亞要準備冒牌貨之類的……嗯,還有王兄當然也知道這件事。」

    潔兒沉默不語,沒有做出任何回應,隻有大腦忙碌地轉個不停。

    她心想,眼前這個叫做黎戴斯的男人,冷靜沉著的個性與路希德截然不同,而且城府極深,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隻要看著他的眼睛,便會不禁以為自己正踏進了無底洞,甚至很有可能會淹沒在這個無底洞裏。

    不能被對方的步調牽著走……要是不堅持的話,會在不知不覺之間給了他多餘的情報。對路希德而言、對現在的艾茲森王國而言,或許這男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而且,潔兒想從黎戴斯身上得到情報的意圖,已經被他徹底閃躲過去了。

    黎戴斯似乎是看穿了潔兒正在打量自己的視線:

    「妳這麽悠閑地觀察我好嗎?冒牌貨小姐。」

    他將手肘撐在交迭的腿上、用手托著臉,緩緩地望著她。

    「什麽意思?」

    「放著王兄不管沒問題嗎?才剛發生過那些事而已。」

    說不定他隻是在套話而已……潔兒硬是壓下焦慮的心情,做出無動於衷的表情。

    「我不打算繼續和你玩文字遊戲。」

    「我覺得妳早點回去比較好喔。這一連串事件的犯人,動作可是比我還快呢。犯人早就看準了妳會直接來找我談判,在這段期間裏,犯人說不定會有什麽動作喔。」

    「犯人的目標是我,並不是陛下。」

    「是這樣嗎?」

    在黎戴斯的深紅色瞳孔,閃爍著燭火般的光芒。

    「的確,我的目的是為了要見到妳沒錯,但是另一個人又是如何呢?他的目標真的隻有妳嗎?要傷害妳的話,並不是隻有取妳性命這條路而已吧?」

    「這是什麽意……」

    正打算繼續追問下去的潔兒,被從身後響起的呼喚聲打斷她的話。

    「王妃殿下!」

    那是應該在地牢入口處等待她的馬修斯說話的聲音。

    「非常抱歉打擾您談話。請您趕緊回到樓上!陛下他……!」

    「怎麽了?陛下發生什麽事了嗎?」

    潔兒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明知黎戴斯就在現場,馬修斯竟然還會暴露出這種失態的樣子,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不過這也表示樓上發生了讓他不顧一切的緊急事件。

    馬修斯稍微掃了黎戴斯一眼,仍舊表現出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用力地將潔兒的手拉過來。

    「總之,請回到樓上來。」

    「馬修斯!」

    他連下樓時自己說過的「地板潮濕,走路請小心」這件事都忘記了,反而是粗魯地爬著樓梯。甚至還因為動作太快的關係,連同他手上拿著的燭火也「咻」一聲的熄掉了。

    潔兒幾乎是被他拉著往前跑,她問道:

    「馬修斯,發生了什麽……」

    馬修斯回頭看了潔兒一眼,用著想壓抑情感卻失敗的表情說:

    「──陛下的寢室遭人縱火了!」

    ﹡

    潔兒與馬修斯從地下室回到樓上,空氣中也漸漸出現奇異的燒焦味。

    潔兒拚命地爬著樓梯。確實有什麽東西在燃燒著,她朝著燒焦味的來源前進,並謹慎地緊跟著馬修斯。

    (路希德的寢室被人縱火,為什麽?)

    正如馬修斯所言,這陣煙是從路希德睡著的寢室中飄出來的。潔兒的鼻子吸進大量濃煙,嗆得她根本無法好好呼吸;除此之外,她還要喘著氣在這煙霧之中前進,更是令人異常痛苦。

    但是,潔兒不知為何卻嚐到超乎呼吸困難之上的痛苦。

    陶口,好難過。

    胸口,好痛。

    (啊啊,為什麽會演變成這樣!)

    潔兒太大意了。她以為隻要路希德熬過那隻簪子的毒,便可以放心不少。卻沒想到,敵人竟然這麽快就采取了下一步行動……

    (不對,不是這樣的。正如黎戴斯所說,敵人事先就預測到這件事了。但他到底是如何縱火的?路希德的房間裏又沒有可疑的東西,更不用說帶有火源的物品了,明明沒有易燃物拿進去啊!)

    「讓開,快讓開!!」

    潔兒推開恐懼奔逃的侍女們,飛奔到自己和丈夫居住的區域。

    「路希德!」

    煙霧的量比預期中要來得少。看來火勢並沒有想象中大,至少不至於燒毀整間寢室。

    「陛下,陛下,請您回答我!」

    「路希德,你在哪裏?路希德!」

    潔兒拚命地呼喊著路希德的名字。比潔兒他們還要早趕到的衛兵們正努力地進行滅火,房內到處都是石灰和水。多虧了他們,火勢大致上被控製住了。

    潔兒鬆了一口氣。沒事的,如果是這種程度的小火災的話,隻要路希德醒過來了,就應該有充分的時間可以逃走才對!

    「路希德!」

    在混入煙霧的空氣中潔兒看見了躺在對麵的路希德,她立刻衝了過去。

    路希德正睡在與寢室相距兩間房的別室中的沙發上。從他沒有意識的這點來看,應該是睡著的時候被衛兵們給抬過來的。

    潔兒因為看見路希德而稍微放下心來,卻也馬上察覺到了他的臉色並不尋常。

    (為什麽、他完全沒有意識……?明明周圍發生這樣的大騷動……)

    「路西……德……」

    身旁的侍女長嘉亞泰葛絲開始發出了啜泣聲。

    「非常抱歉,王妃殿下……在我察覺到情況不對,立刻衝進房裏的時候,已經……」

    馬修斯似乎早一步了解了狀況,他揚起一隻手,要求所有人從房裏撤退出去。隨侍在旁的士兵、侍女及嘉亞泰葛絲雖然十分擔心,卻還是聽從命令,退到房門外。

    潔兒帶著踉嗆的腳步走到路希德身邊,像是崩潰般跪倒在地。

    「路希德……?」

    她把手放到路希德的鼻子下方。

    什麽都沒感覺到。

    (啊……)

    潔兒的心底深處湧起一股專屬於嚴冬的寒意。

    ──他……已經沒呼吸了。

    「路希德!」

    潔兒立即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了又聽,然後為確保呼吸道暢通讓他張開嘴巴,並將自己的唇辦貼了上去,開始吹氣進去。

    潔兒在就讀帕爾梅尼亞的醫學院時,曾經學過左肋骨的下方一帶是心髒的位置,隻要碰上溺水的人或是吸到有問題的空氣而陷入昏迷的人時,隻要按壓心髒位置一邊吹氣進去的話,有過極少數的例子會恢複呼吸……

    但是,不管她這麽做了多少次、不論她多麽用力地按壓心髒,路希德仍舊完全沒有恢複意識的跡象。

    「騙人……這是騙人的!」

    潔兒完全忽略身旁還有馬修斯在,隻是下意識地用力拍打路希德的臉頰。所有潔兒能想到的方法,她全部嚐試過了。無論是診斷脈搏、甚至是用拳頭用力的敲擊他的背部。但是不管潔兒做了多少嚐試,路希德依然沒有恢複呼吸。他的皮膚開始逐漸變成蠟黃色,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潔兒。」

    潔兒發現在場除了自己與馬修斯之外,還有某個生物的存在,於是她抬起了頭。

    「潔兒,妳哭了嗎?」

    「啊……」

    說話的是掛在她胸前的藍寶石的化身。那是實現一個願望時,便會被她奪去人性化情感的、幸存下來的遠古生物……

    星石的精靈?蜜瑟羅黛。

    她靜靜地佇立在一旁,仿佛是前來迎接路希德的死神。

    「蜜瑟、羅黛……」

    潔兒怔怔地低聲呢喃。

    「蜜瑟羅黛……王妃殿下,那是……?」

    馬修斯的問句已經無法傳進神智混亂的潔兒耳中了。

    「蜜瑟……蜜瑟,我拜托妳。」

    潔兒在一團混亂的狀況下,說出了未經考慮的話。

    「我拜托妳,讓路希德複活吧。在他的魂魄通過冥界大門之前,在他還滯留在冥界時,請妳把他帶回這裏。為此我什麽都願意做!」

    「哦?」

    潔兒比起過去頭一次和她交易時還要認真且拚命地,向蜜瑟羅黛提出了再一次的交易。

    「若是現在的話還來得及。請妳恢複他的呼吸,我還需要路希德。我們,任何事都還沒做成,什麽都還沒開始啊!」

    蜜瑟羅黛興味盎然的貼近潔兒的臉,以手指沾起她臉頰上不知何時流下來的淚滴。

    「妳為什麽要哭?」

    潔兒睜大了眼睛。

    「──我、我才沒有哭……」

    「不對,妳正在哭。難道妳自己沒發現嗎?」

    潔兒連忙用手掌擦了擦臉頰,她的臉頰確實布滿淚水的痕跡。她真的哭了嗎?而且還是激烈到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程度……

    蜜瑟羅黛舔了一口她用手指沾起的、潔兒的眼淚。

    「我不能理解。為什麽妳會悲傷?是什麽讓妳流淚流成這樣?妳明明一點都不愛這個男人啊。」

    「蜜瑟……不是的。這是因為……」

    「不是什麽?你自己親口說過的吧,妳對這個男人根本毫無感覺,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期望而利用他而已。

    既然如此,妳為什麽要哭呢?潔兒。你是因為什麽而感到悲傷呢?已經被我剝奪了表情的妳,竟然還會擁有這股強烈得足以破解契約的情感,甚至露出如此悲傷的表情。那是由於這個男人的死亡嗎?還是……」

    她深深地注視著潔兒的眼睛。然後,像是感歎般地吐出一口氣:

    「還是因為──妳是人類的關係?」

    蜜瑟羅黛輕吐出類似氣息的東西,撫過潔兒被淚水濡濕的臉頰。

    潔兒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隻是失神地看著蜜瑟羅黛緊盯著自己。

    過了一會兒,蜜瑟羅黛輕輕地笑了,是個像是被融化的冰雪一般,溫暖的笑容。

    「好吧。妳的眼淚很美,我想要妳的眼淚。為了讓自己能更接近人類……」

    「蜜瑟……」

    「為了喚回路希德的魂魄,就以妳的眼淚作為交換吧。那肯定比任何情感都還能夠讓我看起來更具人性。畢竟那是妳真情流露才會出現哭泣的表情。」

    接下來她便直盯著路希德的胸口,從裏麵取出了一團黑繭般的物體。

    「那是……?」

    「是毒。路希德吸進了有毒氣體;而且,那並不是火災產生的煙。」

    蜜瑟羅黛「喀」的一聲捏碎了那團黑色的繭。

    接著,幾乎與那動作同時,路希德直到剛才為止都還緊閉著的雙唇有了反應,他的身體也蜷縮成一團。

    然後路希德開始激烈地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

    「路希德!」

    「陛下!」

    潔兒忍不住靠到路希德的身上,將手放到了他的鼻下。帶著些許濕氣的氣息噴灑在她的指尖上。

    他蒼白的臉龐逐漸恢複了血色。多虧了蜜瑟羅戴從他胸口中取出那團毒物,他這才得以恢複呼吸的力量!

    「啊啊……」

    潔兒像是全身的力量都在瞬間消失一般,隻剩下大口喘氣的氣力,她的肩膀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陛下的脈搏恢複了。這真是難以置信……」

    馬修斯抓著路希德的右手,睜大眼睛看著潔兒。

    「王妃殿下,您到底做了什麽?您是用怎樣的技術把陛下的命給……更況且……」

    馬修斯陷入完全無法理解的困惑之中。他擁有不輸給精密機械的冷靜沉著,但現在的他卻像是完全遺忘冷靜二字該怎麽書寫一般,一味地以粗啞的聲音逼問潔兒。

    「況且,妳剛才是在和誰說話?這裏除了我們之外並沒有其它人在,起碼我什麽都沒看到──難道,妳真的與惡魔之間有交易?」

    潔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畢竟,強烈的疲倦感和意料之外的安心感同時出現,再加上她還有非做不可的事,讓她根本無暇回答馬修斯的問題。

    「王妃殿下!」

    她迅速地趕到那應該是起火點的房間,也就是路希德的床鋪所在的房間。

    進到房間後她隨即看向暖爐,不過哪裏並沒有燃燒過後的痕跡。大火吞噬的痕跡遍布窗戶以及下方的壁爐裝飾,還有路希德睡的床──

    (奇怪,既然隻有這些地方著火,為什麽會火勢燒得這麽嚴重呢……)

    由於窗戶外麵早有安排衛兵駐守著,因此玻璃之所以會破掉,明顯不是因為被丟入著火的草堆之類的原因。大概是因為熱膨脹的關係,才會導致窗戶被震破。況且床鋪已經被燒得隻剩下一根床柱,如果火是從草堆或蠟燭延燒過來,卻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燒灼的痕跡,是不可能的事情。

    (蜜瑟羅黛說過,路希德並不是因為火災而瀕臨死亡、而是吸進毒氣才停止呼吸的。如此一來,那個黑色毒氣的真正成分是什麽?路希德到底是被什麽樣的毒氣給殺害的?)

    潔兒小心翼翼地用手撚起為滅火而灑下的石灰,以及燒剩的黑天鵝絨布殘屑等等。起火點肯定是在這裏沒錯。問題是到底是誰,又用了什麽方式,在這個沒有火源的房間裏引起火災,並且讓路希德吸進了毒氣呢?

    在燒毀的床鋪附近找尋線索的潔兒,在地板上發現某個閃閃發亮的物體。那是一塊玻璃碎片。

    它的材質似乎和窗戶的玻璃完全不同。盡管這塊玻璃因為染上煤灰而充滿髒汙,但仍可看出這塊玻璃的透明度比較高。

    「原來如此……」

    潔兒就這麽拿著那塊碎片,抬頭凝眸注視床頂。

    (原來是用這種方法,把路希德給──)

    過了一會兒之後,走廊方向傳來數個人的急促腳步聲。由於路希德奇跡似地恢複了呼吸,馬修斯似乎直接叫嘉亞泰葛絲她們過來的樣子。她們正趕緊為路希德準備著新的寢室。

    「馬修斯。」

    潔兒緊握著玻璃碎片,然後呼喚著他。

    「王妃殿下……」

    「路希德就拜托你了,請你務必隨時緊跟在他身邊。」

    「王妃殿下。您要去哪裏?」

    潔兒快速地走出了房間,無視於馬修斯臉上滿滿的訝異與不安。

    真正的犯人恐怕還不知道暗殺路希德的行動已經失敗了。

    此時此刻,犯人肯定是想著「快了、就快成功了」,迫不及待的想在第一時間聽到他身亡的消息。

    (我非得做個了斷不可!)

    她用力的咬著牙,邁出步伐。

    接著,從前方走過來的侍女們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據說陛下恢複呼吸了!」

    「真的嗎?」

    「真是奇跡!」

    侍女們為了路希德平安無事感到高興、快步奔向房間而去,暗自下定決心的潔兒,與她們呈反方向往前大步邁開腳步。

    ﹡

    透過窗戶灑落的夕陽餘暉,在腳下的地毯上鋪設出一條橘色的道路。

    潔兒不禁想著,像這樣沒帶上任何隨從在王城內走動,對她來說大概是第一次吧。

    即使潔兒是獨自步行著,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件事。

    衛兵們似乎全都趕往國王的寢宮了,到處都沒有衛兵鎮守。大概是自從路希德受到襲擊之後,馬修斯便將所有衛兵調派到寢宮駐守。

    不知道是不是被馬修斯下了封口令,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並沒有其它針對皇宮而來的謠言流傳開來。

    即便如此,光看到突然出現的火災煙霧,大家心裏也都有個譜,大概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事。

    「哎,你聽說了嗎?路希德大人又碰上……」

    「你說國王陛下嗎……」

    就像這樣,關於降臨在路希德身上的災難的傳言,也漸漸開始在聖?安琪莉王城裏散播開來。

    (一定要快點才行。)

    潔兒用幾乎和奔跑沒有兩樣的快速步伐,急速地朝著目標房間前進。

    從夫妻倆居住的翡翠宮直通珍珠宮的這一條走廊,潔兒頭一次感覺到平常走習慣的這條走廊,竟是如此漫長。

    沒花多少時間,潔兒便抵達了珍珠宮的中央一帶。擁有許多迎賓用的房間及廳堂的這座珍珠宮裏,駐守的衛兵數量果然大幅減少許多,回蕩在宮裏的隻剩寂靜。

    (這裏,正是王座之廳。)

    過去,在這座珍珠宮裏最寬敞的廳堂中,自己曾和路希德一起受冠……麵向中庭蓋成的這間廳堂,其南麵全都貼上了玻璃,現在可以感覺到即將西沉的太陽光芒正極盡所能地照射進來。

    (果然是待在這裏嗎?)

    因為今天並沒有預定要使用這裏,入口處自然沒有派兵駐守。但是,潔兒卻直覺地感受到有人待在這裏。

    潔兒毫不猶豫地踏了進去。

    「──果然到這裏來了。」

    潔兒說著。

    黃色光束映照的前方,是艾茲森公國的王座。精心設計的王座,有著代表部族守護神的龍以兩足捧著球,每一枚鱗片上以專業的精致工藝貼上貝殼,靠背上方還有嵌入了寶石的龍的臉孔,座位上鋪的則是高價的天鵝絨布。

    照理說,那裏應該是隻有路希德可以坐的位置。

    不過,現在坐在王位上的並不是路希德,而是別人。

    ──那是誰。

    潔兒一步步接近王座。

    端坐在王位上的人交叉著雙腿,手上正把玩著嵌有大顆珍珠的艾茲森王冠。

    潔兒知道在王座後麵,收藏著國璽之類的寶物庫大門正開著。到底是怎麽被打開的呢……不過,考慮到對方是連「那種事」都做得到的人的話,這類古老的鎖搞不好跟沒鎖起來是一樣的。

    即使潔兒就快來到麵前了,坐在王位上的人還是沒打算轉身麵向她,對方隻是懶洋洋的斜坐在王座上,百般無聊地把玩著王冠。那動作就彷佛像是至今為止,自己一直都是像這樣玩弄著人心一般。

    「我就猜妳會來這裏,雅薇賽娜小姐。」

    「……哎呀。」

    坐在王位上的人被叫到名字後,總算肯正眼看著潔兒了。

    雅薇賽娜?海勒亞?瑪娜帶著和平常一樣的親切笑容,從稍微高一點的地方俯視著潔兒。

    「雖然我猜到會有人過來,但沒想到不是馬修斯,而是妳啊。」

    語畢,她便像是在丟垃圾般,「啪」的一聲放開了王冠。

    掉落的王冠在樓梯上翻滾了好幾圈,喀啦喀啦滾到了潔兒的腳邊。潔兒並沒有撿起王冠,她隻是凝視著雅薇賽娜那如同新月般美麗、沒有多餘贅肉的側臉。

    「那麽,妳人在這裏就代表路希德並沒有死囉?」

    「是的。」

    「是嗎……那很好啊。」

    她用手指輕輕點著嘴唇,靜默地望著遠方。她的態度就像是表示,路希德的命隨便怎樣都好……

    「嗬嗬,妳看起來一副所有事情全都了然於心的表情呢,梅莉露蘿絲。妳應該已經知道了對吧?知道我殺了很多人的這件事。」

    「我知道。」

    「妳是怎麽知道的呢?」

    她嘟起柔嫩的嘴唇,臉上的表情像是個孩子一般。

    「畢竟我並沒有打算要失敗啊……」

    雅薇賽娜沒有轉移焦點。大概是因為她已經不打算要找借口逃脫了吧,不然她也不必特地離開屋子,來到她不常出現的王城中,甚至大肆破壞王座之廳的寶物庫。

    而雅薇賽娜的問題隻是出於純粹的好奇,潔兒明白這一點。

    所以,潔兒答道:

    「頭一次到妳的住處叨擾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妳明明那麽熱衷玻璃工藝、甚至還特地成立了工房,可是不管是房間也好、其它地方也罷,幾乎完全沒有玻璃製品。」

    雅薇賽娜用放在王座手把上的手撐著臉頰,望著潔兒。

    「所以呢?」

    「……起初,我以為妳可能是要安慰周遭窮困的孩子們,而把玻璃作品給了他們。畢竟的確有藝術家是不管製作得再怎麽多,都不想把作品留在身邊。但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試著詢問過在妳住處侍奉的侍女們。

    ……結果和我所想的一樣。妳在製作好玻璃之後,就會毀壞它。」

    「對啊。」

    爽快地承認後,她做出像是在手掌上捧著某個物品的動作。

    「我討厭金屬。即使像這樣摔下去,也隻會發出笨重的聲音,不會壞掉,而且光澤又很低俗。」

    她用輕蔑的表情望著滾在地上的王冠。

    「在這方麵上,玻璃真是太棒了。壞掉時真的會發出很動聽的聲音才碎掉,對吧?就像是人心一樣。隻不過是手稍微滑了一下而已,就能輕易地碎裂或是產生裂痕。

    哎,梅莉露蘿絲,就像我不知何時跟妳說過的一樣,一開始我是想靠自己的手來製作寶石,所以才開始製作玻璃的。可是,很快地我就知道那是根本做不到的事。寶石,是絕不可能透過手工製作的……所以我才破壞它。反正,那不過是假的東西嘛。」

    語畢,她從王座上站了起來,從門戶洞開的寶物庫架上拿出了閃閃發光的玉杯,並且毫不猶豫地把它往地上猛力一摔。

    「鏗鏘──」尖銳的撞擊聲回蕩在王座之廳當中。

    「你看吧,真是讓人不滿足。不過,非常的動聽。」

    彷佛冰塊般的玻璃碎屑,在腳下的紅色絨毛地毯上四處散落著。

    潔兒的表情幾乎不變,就這麽默默看著雅薇賽娜那稱得上是怪異的行為。

    ──不論再怎麽美麗,玻璃就是玻璃,絕不可能成為寶石……

    總覺得她那句無意中說出的話裏,似乎隱藏著真實的一角……

    「嗬嗬,妳一副『這個女人是不是腦袋有問題』的表情呢。」

    雅薇賽娜輕笑著。

    「原來如此……那麽,就在妳知道我毀壞玻璃這件事後,便開始注意到我的心理哪裏出了問題囉?那樣的話,代表妳從一開始就在懷疑我嘛。懷疑是我殺了波爾馮叔父,以及路克西亞大叔父。」

    「不對,並不是那樣。」

    潔兒搖了搖頭。

    「哎呀,不是嗎?」

    「──是的,因為我想不出妳會做那種事的動機。」

    潔兒將視線投往滾到腳邊的王冠上。

    「妳說動機嗎?」

    「是的。一開始,我直覺地認為那是針對擁有王位繼承權的人而來才犯下的罪行。我記得在先前的內戰中,路希德父親那邊的親戚全都接受了處分。也就是說,在現在的艾茲森裏,國王的親戚人數稀少,因此隻要下手除掉幾個人,國王的位置就會懸而未定。

    而對於此種狀態最感到稱心如意的人,正是帕爾梅尼亞。恰好現在基摩?帕帕拉奇刻意在各方麵上找麻煩,持續停留在艾茲森裏。所以我認為就是他和國王家的人做了交易,操縱著這一連串的事件。於是,我首先懷疑到妳身上。

    ──那個暴徒事件果然是偽造的吧。」

    「是啊,沒錯。正如妳所言。」

    不知為何,被猜中動機的雅薇賽娜一點也沒有發怒的跡象,反而相當開心地笑著。

    「根本沒有任何人來襲擊我。就像妳說的,我隻是自己假裝了一下而已。妳果然很聰明。」

    「但是,我仍然有不明白的部分。」

    潔兒接著說道:

    「就像路希德說的一樣,妳並沒有王位繼承權,而妳未來也不會嫁人。

    由於妳出身太過複雜,讓妳永遠都不可能成為這個國家的王妃。既然如此,妳為何要協助基摩?帕帕拉奇呢?為何到現在才突然開始謀害王族呢?

    我和路希德一起造訪妳的住所時,你對我所說的話看起來並不像是在說謊,你是打從心底輕蔑著所謂的男女之情,覺得自己絕不想變成那樣。那些話並非謊言。

    所以我混亂了。因為實在太看不出妳的動機,反而讓人覺得妳說不定不是犯人。但,那正是妳想要的。」

    「哦,我想要什麽?」

    「──對妳而言,不管是誰都好。隻要能讓幸福的人變得不幸就可以了。」

    此時,雅薇賽娜第一次因為驚愕而睜大雙眼。

    潔兒像是要緊抓住她的驚愕似的,乘勝追擊地接著說了下去:

    「在那間小小的屋子裏,妳看起來像是將剩餘的時間和才智都埋頭於興趣之中;但直到我發現事實上妳覺得相當無聊,我才注意到妳的敵意並不是集中在個人或一個族群的身上,反而是針對『比自己幸福的人』。

    況且隻有波爾馮公爵、路克西亞公爵遭到殺害,其它的邊疆公爵以及大臣們都活得很好,這一點也很奇怪。想要知道背後的緣由,隻要稍微調查過他們的生活立刻就會明白了。龐尼方公爵已經從軍中退休、過著平穩的養老生活;路克西亞公爵則和其它的邊疆公爵們不同,並沒有被親戚們的麻煩事給牽連到。所以妳才會相中他們。

    妳很著急。因為他們像是在說,隻有自己在幸福時是不會死的一樣。」

    麵對從容地用說話技巧進行逼問的潔兒,雅薇賽娜什麽都沒說,反而持續露出微笑。

    「我或是路希德,最初並不是妳的目標。如果要說原因的話,大概是因為路希德沒獲得母親的愛,而且還得被迫殺了親人;而我則是像人質一樣,被送來這個國家。

    妳早就看穿我們隻是假麵夫婦了,所以妳知道路希德其實愛的不是我,我們的寢室是冰凍又冷漠的,所以妳同情我。

    可是,妳的敵意卻突然轉向了我這邊。改變心意的妳,也打算朝我伸出毒手。為了將妳至今為止親手犯下的罪行一並推到我身上,妳使出了一個計謀,也就是那個偽造事件。

    要是發生了在沒有入口的密室中遭人襲擊的事,人們的臆測便會飄往無法解釋的事物上,甚至開始謠傳一切都是惡魔、幽靈所為。再加上妳刻意散播了遙言,於是不論在聖?安琪莉城內、城外都開始流傳著不實的謠言,人們開始謠傳是我和惡魔訂下契約去襲擊妳的。換句話說,也就是我在北塔裏做著讓人起疑行為被妳趁機利用了。真是的,妳的手段還真高明呢。」

    一口氣結束說明後,潔兒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妳中途改變目標這點,很順利地讓我迷惑了,也因此才讓路希德陷入險境。我太急著確認妳心裏真正的想法,所以才會跑到妳的住所去,我真沒想到,居然連這一點都被妳利用了。你連那一丁點時間都沒放過,趁機使用自己事先準備好的物品,並且讓女殺手混入從一般市民中挑選出來的少女當中……這些、這些全都是我失策之處。」

    「不過,結果還是失敗了不是嗎?」

    雅薇賽娜像是覺得這一切相當可笑,嗬嗬地笑了起來,她用鞋子將散落在腳下的玉杯碎

    片,踩得喀喀作響。

    「我瞧那個女殺手表現得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結果她根本沒能殺死妳。害我還特地準備了相當罕見的毒藥與麻藥……居然還敢自稱殺手,結果一點用處也沒有。」

    「但是,妳也早就想到會失敗了對吧?所以,妳才會早就做好隨時都可以殺死路希德或我的事前準備。」

    「唉呀,是那樣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妳說說看我是打算怎麽殺死路希德的?」

    「用這個。」

    潔兒從腰帶取出了折得小小的手帕。然後,她把手帕放在手掌上,緩緩地攤了開來。

    被包在裏麵的是玻璃碎片以及黑色天鵝絨布的碎角。

    這些似乎都是路希德寢室裏才會有的東西。玻璃碎片上熏著煤灰因而顯得髒汙,天鵝絨的碎角則是來自覆蓋在床頂的布,那是上麵嵌了貝殼、會發出光澤的高級織品,即使是已經呈現燒毀狀態,它依舊像是灑了玻璃粉般、亮晶晶地閃耀著細微的光芒。

    「如果打算殺死睡著的路希德,又不想直接下手的話,那麽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下毒。我一開始以為犯人試圖要用縱火的方式燒死路希德。可是,那種程度的小火災,如果真能讓路希德窒息而死,那也未免太奇怪了。雖然有少數人可能會因為吸進濃煙而嗆死,但是犯人不至於使用那種不夠確實的暗殺方法。而會使用更能確實殺死路希德的方法……同時又要弄得好像是我下的手,我是這麽想的。

    然後我就找到了這個。雅薇賽娜小姐,這是你做好後送給路希德的玻璃花瓶。」

    雅薇賽娜偏著頭嘟起嘴說:

    「可是,那花瓶不是單純因為火災才破掉的嗎?」

    「不對,並不是那樣的。花瓶之所以會破掉,是聚光之後產生高熱的關係。」

    潔兒將那塊玻璃碎片拿到了眼前,注視其中。透過玻璃來看,雅薇賽娜的臉看起來似乎小了一點。

    「重點在於運用了與凸透鏡相同的原理。隻要在做成五角形的花瓶中倒入水,它就能聚集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線引起火災。熟知玻璃製作過程的妳,應該老早就知道這個常識了。妳使用同樣的手法,在波爾馮公爵的寢室引發火災,並且很順利地除掉了公爵。妳那麽做是為了實驗,妳想試試看是否能夠透過同樣的方式在路希德的寢室裏成功引起火災,我說的沒錯吧?」

    「不過,就算真的可以引發火災,也不會是多嚴重的火災啊。妳剛才不擔這麽說了。」

    「是的,是那樣沒錯,所以我才覺得很奇妙。你的目的並不是單純的火災,而路希德也不是因為吸進濃煙才窒息的。那麽,他到底是被什麽東西殺害的呢……」

    潔兒給她看了包在手帕裏的另一個東西──覆蓋床頂的黑色天鵝絨布碎角。

    「就算妳想在什麽東西裏下毒,被單或是地毯都會定期洗滌、更換,仕女也會定期打掃家具。就算妳把揮發性毒藥塗到桌子或是椅子上,立刻就會被水給擦拭掉了。妳不可能想不到這些。但是,在所謂的寢室這種房間裏,有著並不會那麽頻繁更換的東西──那就是床頂的布。」

    潔兒以指腹撫摸著天鵝絨碎角的表麵。

    「那塊床頂的布是西裏西亞產的高級織品。我曾經聽人家說過,之所以使用黑天鵝絨布,是因為要用它來覆蓋貴族的床頂,另外為了營造繁星滿布的氣氛,還會從裏側打入珍珠貝殼,才會發出那種閃亮的光芒。

    的確,當初設計這間房間時,確實有利用這樣的概念來加以裝飾。不過,這塊布卻和一般的黑天鵝絨布不一樣。這塊布被染上了毒。而且還是很仔細的選擇了和貝殼一樣,會閃閃發亮的結晶體毒藥。

    ──也就是,見血封喉。」

    『﹡見血封喉』。(譯注:Antiaristoxicaria,又名箭毒木,為桑科榕屬植物,其汁液含有巨毒,馬來群島的居民利用它來製作毒箭。)

    那是傭兵們之間所熟知的、主產於南部的一種劇毒。

    它原本是采用群生在靠近熱帶的森林中的桑木樹汁,由於其中含有許多﹡配醣體,所以能提煉出無色、亮晶晶的薄片狀結晶。作為擁有易溶於水、酒精、血液性質的劇毒,它在戰場上也常常被拿來當成箭毒等等使用。(譯注:配醣體,Glycosides。指糖類的還原基中,酒精、乙醇、氫氣基等結合成的化合物。)

    如果用含有許多這種毒的布覆罩著床,那會怎麽樣呢?

    平常出入房間的侍女們也不會想到那閃閃發光的結晶體居然是毒,肯定隻會簡單的撢去塵埃而已。

    然後,她們在雅薇賽娜拿給路希德的花瓶中裝入水、插了花。就像雅薇賽娜所交代的一樣,插上了非洲菊。

    對濕氣抵抗力很弱的非洲菊,當然是要放在日照良好的窗邊囉。於是花瓶便開始聚集陽光。雅薇賽娜操縱日期的方法,便是將開在庭院的非洲菊送到王城。她隻要做這件事就好了。

    不需要花多少時間,放置在獨自沉睡的路希德身旁的花瓶,其上方的眾光熱會將熱源傳到黑色天鵝絨上引起燃燒。不論是黑色較容易聚光,或是路希德寢室床頂的布是黑色的,她大概都事先調查好了。畢竟她連潔兒和路希德之間什麽也沒發生過的事都知道了,就算把握住寢室中的所有配置,也沒有什麽好不可思議的。

    然後,除了路希德之外再沒出現其它閑雜人等的寢室,就那樣燃燒了起來。著了火的黑色天鵝絨布應該很快就會延燒起來才對,畢竟在那上麵有猛毒見血封喉,以及為了遮蓋其味道而灑上的堇油或是熏衣草油。

    而路希德就是吸進了見血封喉那蒸發後的毒氣。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喪命。

    「真厲害耶。」

    雅薇賽娜讚歎的語氣就像是在開玩笑一般。

    「一切都被妳看穿了。難道妳真的是魔女嗎?妳擁有什麽都能看穿的水晶球嗎?」

    即使被潔兒說中了真相,她的嗓音卻依然平靜且從容。

    「而且,我根本沒聽過什麽叫做見血封喉的毒喔。」

    「是啊。因為那是南方特有的毒,在這個艾茲森想取得是很困難的。要不是妳和職業殺手接觸過,而他們使用的又是箭毒的話,我說不定還沒辦法聯想到呢。」

    「可是,路克西亞叔父並不是死於火災喔。」

    「是的,關於這點我也想過了。」

    潔兒點了點頭。

    「謹慎至極的路克西亞公爵,不論去哪裏、吃什麽,都會命令負責試毒的侍者隨侍在旁。這樣的他,一定很害怕具有揮發性的毒藥,必然會連被單或靠枕都仔細檢查。

    如果想要毒殺那樣的他的話,隻有一個方法。

    那就是在他吃壞肚子時,在含有強效腐蝕劑的灌腸藥中混入毒藥。為此妳使用了牙刷。恐怕妳是在牙刷上輕輕塗了一些像是黴菌的東西,感覺到身體不舒服的路克西亞公因為太怕會被毒殺,便選擇灌腸之類的治療。但是公爵卻沒料到那灌腸藥已經被動了手腳、甚至還會奪走自己的性命,於是公爵就這麽死去了……這是想毒殺權貴時經常使用的一種手段。雅薇賽娜,妳之所以插入這一手,是為了不讓人懷疑犯人是同一個人。」

    潔兒雖然這麽說著,但她也明白這還不是全部的真相。

    所有的謎題還沒有解開。埋藏在雅薇賽娜內心深處的想法還沒有被暴露出來。她的殺人動機究竟為何?這一點仍相當模糊。

    她應該還隱藏著什麽。

    潔兒盤算著,非得從雅薇賽娜本人的口中套出話來、非得讓她說出那隱藏的部分不可──不管怎樣都要讓她說!

    「嗬嗬嗬。」

    即使如此,雅薇賽娜依然沒表現出狼狽的樣子。她的態度悠閑得像是在欣賞詩歌朗誦,她居高臨下地眺望潔兒指擅自己所犯下的種種罪行。

    「既然知道了這些事,為什麽妳沒說出我是犯人呢,梅莉露蘿絲?不對,梅莉露蘿絲的冒牌貨小姐。」

    「!」

    雅薇賽娜懶洋洋的靠在王座的椅背上,無意識的捏著下唇說道:

    「妳去過黎戴斯那邊了吧。那麽,那孩子肯定也發現了妳的身分。沒錯,我喜歡那孩子喔,因為他很可憐。我不殺比我還可憐的孩子,因為那樣會很寂寞。」

    「所以妳就幫忙給他情報嗎?妳事先就猜到他會被關進牢裏了。」

    「哎呀,我和那孩子可不能直接見麵喔!能見到他的隻有路希德而已。」

    「不,即使如此,妳和他還是能夠傳達意思給對方。這點是肯定的。」

    的確,想要和被關進那種地牢的人聯絡非常困難。

    不過,要是在那之前便已經想到這件事的話,情況又會如何呢?

    如果事前就預測到自己會被關進牢裏,隻要準備好能夠被拿進牢裏的東西,和聽起來不具特殊涵義的普通寒暄話語,在那之後繼續保持聯絡並非不可能,潔兒是這麽想的。

    不管是雅薇賽娜也好、黎戴斯也罷,恐怕都已經看出路希德在與父王的戰爭中勝出,而且路希德並不會殺了黎戴斯,而會將他幽禁起來。除此之外,他們也猜到能夠和黎戴斯見麵的人就隻有路希德而已。

    不過,路希德卻會見到雅薇賽娜。雅薇賽娜與黎戴斯兩人,肯定利用了什麽都不知道的路希德,而且在私底下維持聯係。

    雅薇賽娜邊笑邊點頭。

    「這點也答對了。唉呀,什麽都被妳知道了,真是無聊。

    就像妳說的,對於那些比我幸福的家夥,我都想讓他們陷入不幸。就像我之所以會去做慈善事業,並不是因為個性特別溫柔的關係喔。我隻是想親眼確認這世上真的有比自己還不幸的人存在而已。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們,我總是會想到,唉呀,我比這些孩子們幸福多了嘛。隻有覺得自己活得比這些家夥還要快樂的時候,我的心情才會稍微變好一點。隻是因為這個理由而已。我協助黎戴斯也是同樣的道理。

    所以我殺了比我還幸福的叔父大人,所以我想殺死你和路希德。不過結果沒殺成就是了……」

    「可是,我認為妳還沒有說出真正的理由。」

    潔兒以有如要射穿雅薇賽娜雙眼般的眼神凝視著她。

    「真正的理由?」

    「是的,應該還有些什麽才對。讓妳會突然把我當成目標的理由,以及讓妳到了這時候才突然做出這種行的、真正的理由──!」

    潔兒朝散滿玻璃碎片的樓梯踏出了一步後說著。

    她不會讓雅薇賽娜逃走。

    她絕不會讓她就這樣扯開話題。不論透過什麽手段都要讓雅薇賽娜說出真話。是什麽樣的情感讓她非要如此痛下殺機,這背後隱藏的真相是……

    不把真相攤開來的話,是無法讓一切作出了斷的!

    ﹡

    路希德第一次體會到因為呼吸困難而陷入昏迷的感受,意識陷入朦朧的瞬間,所有思考便像是突然斷線一樣,「啪」的一聲戛然而止。

    再經過一段時間之後,路希德才從呼吸困難中清醒過來。

    「唔……」

    這裏是間他沒什麽印象的房間。他也沒看到那個平常眼睛一睜開,立刻就會看到的閃閃發亮的黑色床頂。

    而且不論是躺的床也好、房間也好,都和與潔兒一起睡的那間寢室不同。

    (這裏是……)

    路希德撐起身體環顧著四周,他從染紅的窗邊知道現在已經是傍晚了。看來,自己從那場火災中被救了出來後,便被安置在別的房間睡了。

    由於喉嚨很渴的關係,他拿起放在旁邊的水瓶,直接含著瓶口喝起水來。

    在那之後到底經過了多久的時間呢?

    在路希德的印象中,依稀記得自己因為呼吸困難而從睡夢中醒來,發現眼前起火的時間應該是上午才對。所以他大概是睡了四、五個小時吧……

    「這樣啊,我在那時……」

    路希德盯著稍微出汗的手掌心,一直自言自語著。

    被女殺手以簪子刺傷的路希德,好不容易在潔兒照顧下撿回一命,卻因為太過疲憊的關係,便在獨處的情況下睡著了。過了一陣子,啪滋啪滋的火焰燃燒聲響與炙熱的溫度,使得路希德終於清醒過來。

    當他睜開雙眼時,發現眼前的一切景象,彷佛全被鮮血染紅似的。

    是火災!正當他這麽想著而打算離開床鋪時,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即使想叫人來也發不出聲音。看來是吸進有問題的煙了……等到他察覺有問題時,一切已經太遲了。路希德的意識就像被人推落井底般,跌進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路希德認為這就是死亡了吧。

    所以,當他聽到潔兒發出了類似哭泣的聲音、總是沉著冷靜的馬修斯竟一改平日的冷靜作風而大聲喊叫之際,自己卻正朝著與聲音來源完全相反的方向前進。

    路希德完全不在乎那邊有沒有光線,光是眼前有道路出現這一點,便讓他覺得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空間。

    (我到底是打算去哪裏呢?)

    路希德這麽想著。

    據說死了之後會前往冥界之門。在那裏接受天秤之神的審判。

    在那之後,到底是會前往有樂園存在的香格裏拉呢?還是會在冰之女王所治理的永久凍土上接受苦刑呢?一切隻有去了才會明白。

    (要是就這樣走入冥界之門的話,我就再也不會清醒過來了吧。)

    在回到現實世界、總算清醒過來的路希德茫然地想著那樣的事情。

    他記得當時自己確實因為吸入毒氣而在生死邊緣徘徊。不對,自己應該已經死了。畢竟吸進鼻腔裏的毒氣和從口中攝取的毒藥不同,煤氣類的物體是不可能在吸入之後再吐出來的,所以要挽回性命更加困難。

    那麽,當時把自己拉回去的那股強大力量,到底是什麽呢?

    『以妳的眼淚作為交換……』

    他似乎聽見這樣的對話。

    難道說,為了救回自己的生命,他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和某人做了交易嗎……

    還是說,是其它人做了交易……

    「居然在這麽短的期間之內被殺了兩次,真是太丟臉了。」

    路希德自嘲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有點僵硬。雖然基於他的立場,他也知道這是必然會發生的情況,可是被人這麽執拗地憎恨著,對他這個疲憊的身體來說,實在是很難熬。

    犯人八成是黎戴斯。他對討伐親生父親、逼死母親,還打算把自己關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到死的親哥哥懷恨在心,所以才從黑暗地牢伸出了無形之手。

    基摩?帕帕拉奇也因此才會來到艾茲森。目的是為了把力量借給具有國王繼承人身分的黎戴斯。

    然後黎戴斯在得到帕帕拉奇……應該說在得到帕爾梅尼亞的庇護之下,他就能重新迎娶梅莉露蘿絲,進而成為這個艾茲森公國的國王?

    不需要用別的方法,隻要殺了我──

    「不對,你的想法錯了,國王陛下。」

    路希德的表情一下子緊繃了起來。

    「是誰!」

    正當路希德準備大聲喊叫隨從過來的時候,對方的手腳快了一步,瞬間摀住了他的嘴巴。

    「真危險,拜托你別發出聲音。我不是你的敵人。我是受到王妃殿下照顧的人。」

    (潔兒的……?)

    路希德隻是轉動眼珠,凝視著眼前這位以黑布蒙麵的男人。

    他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除了眼睛與頭發之外,全身上下都裹著黑色衣物,聲音因此聽起來有一點模糊。他的手腳修長而堅實,與其說他是個人類,倒不如說比較像是蜘蛛,但看上去更像是從某種物體投射出來的影子。

    男人確認路希德的呼吸漸趨平穩之後,便把手從他的嘴巴上移開。重獲自由的路希德迅速握緊枕頭下的短刀,男人的眼中卻因為路希德這樣的舉止而出現笑意。

    「嘿,你的反射神經不錯嘛。要當一國之主是該有這點本事。」

    「……你是誰?」

    緊握住短刀刀柄,路希德保持警戒地問著。

    「你說你受潔兒照料?難道你是她的密探?」

    「嗯,可以那麽說吧。如果你有稍微聽說過我的名宇的話,那我會很高興的。我是『派搏特』強盜集團的首領,名字叫吉奇?巴隆。」

    「你說什麽!」

    路希德被對方出乎意料的自我介紹給嚇了一大跳。

    因為碰上很多(像是嬪妃選拔會之類的)問題,所以讓他完全忘記了這件事。說起吉奇?巴隆,前幾天在討論安卡裏恩星教會與醫師公會的問題時,潔兒曾經說出隻要能暫停審判就能解決問題的大話。原來這家夥就是那個被告囉!

    「你這家夥為什麽會在這裏……話說回來,在審判結束前,你應該待在司法院的牢裏才對……咳!」

    「看吧!你看,就跟你說不要太大聲嘛。」

    被抱枕砸到臉的路希德,不知所措地愣了一會,臉上的表情也在瞬間變得通紅。

    「要是我能早一點來就好了,明明是去偷王妃托給我的東西,但是稍微花了點時間。沒想到,在這段期間內居然就有人想要你的命啊。」

    「偷出來?你這個……!」

    路希德覺得,那被麵罩蓋住的嘴邊似乎正微微笑著。

    「嗯,簡單來說,我和王妃之間作了交易。我把她想要的東西偷過來.那她就會撤銷我的審判,也就是讓我獲得無罪釋放作為交換條件。」

    「這種事怎麽可能辦得到!你可是國際通緝犯耶,不止是教會,就連帕爾梅尼亞都想抓到你,畢竟你在他們國家裏到處興風作浪。要是連公開處刑都沒有的話,恐怕連帕爾梅尼亞的人民也無法接受。」

    「沒錯,所以囉。」

    他慢慢揮舞著修長的手腳。

    「聽好啦,國王陛下,你這位相信性善說的大少爺。要殺人是隨時都可以殺的。比起那麽做,不論是怎樣的惡人都讓他活下來,並加以好好利用反而比較有價值。王妃與我們派搏特之間有著密約。即使我們在帕爾梅尼亞胡作非為,也不會前來滋擾艾茲森。話雖如此,萬一發生了什麽大事,可不要叫我們來保護艾茲森公國喔。」

    「什……」

    路希德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在自己毫不知情時,潔兒居然擅自與這些家夥締下了那樣的盟約……

    (我可沒聽過這件事!)

    或許是因為路希德驚愕的表情看起來很有趣,吉奇?巴隆不禁笑了起來。

    「雖然你看起來相當驚訝,但你仔細想想吧,國王陛下。與其就這麽殺了我,倒不如讓我活下來,讓我在帕爾梅尼亞興風作浪,這才是對你有利的選擇吧?王妃可是很清楚這之間的利害關係。從古時候開始,所謂的強盜就是由非正規軍人的鄉間武士或傭兵之類的人集結而成的團體。比起讓這些家夥胡作非為,不如視情況善加利用比較好吧?而且在那些南方國家之中,不也存在著被國家認可的海盜嗎?也就是說,這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

    路希德毫不掩飾他心裏的不快說道:

    「那麽,你這個撿回一命的強盜,找我有什麽事嗎?」

    「嘿嘿,理解得很快嘛,不愧是那位小姐的丈夫。我之所以來這裏,是要來報告我已經順利偷出了王妃所交代的東西,以及傳達我接下來立刻就要前往帕爾梅尼亞的國境這件事。」

    話一說完,吉奇?巴隆從懷裏取出像是小包裹般的物品讓路希德拿著。

    「這個是……?」

    「這是王妃交代的東西。唉呀,握得太用力會壞掉,請你輕輕拿著它。」

    「為何拿這個給我?潔兒……不,那家夥到底是……」

    「沒錯,問題就出在這裏。」

    吉奇?巴隆彈起了食指。

    「怎麽說呢,如果能直接交給那位小姐就好了,可是她現在似乎非常認真在談判中的樣子。我這邊也很急,所以才想說先交給你就好了。」

    「談判中?」

    「你不知道嗎?那位小姐現在人在王座之廳,正在與打算殺了你的女人對決呢。」

    「你說什麽!」

    忍不住大叫的路希德,臉上立刻露出『糟了!』的表情。可是,在門外待命的馬修斯似乎已經聽見房裏的騷動。

    「陛下,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立刻開了門,提著長劍正想要衝進來。

    「哦哦,麻煩了。」

    吉奇?巴隆像是耍特技一樣,輕易地從路希德身邊跳開,迅速離開床鋪,並來到房間的另一側,把他那巨大的身軀塞進那開著的小小窗戶縫隙中。

    「等等,吉奇?巴隆!」

    路希德連忙追了上去。隻見吉奇?巴隆把身體朝各種方向扭動、輕輕鬆鬆地鑽出了那個就算叫孩子鑽過去都還嫌太小的窗戶縫隙。

    「再見,國王陛下。對於撿回這條命所欠下的,我們派搏特集團是一定會報答的。即使是你的委托,看在那位小姐的交情上,我可以幫你一次。」

    「等等……我不是那意思。那家夥在哪裏?你說對決?她現在到底在做什麽!」

    「接下來是身為丈夫的你該去負責的部分了。」

    就這樣,在路希德以為對方會隨意揮揮手時,對方卻咻一下便消失無蹤。

    (他說,潔兒正在與謀殺我的女人對決?)

    路希德握住自己立放在一旁的劍,經過正要進入房裏的馬修斯身旁,走向門口。

    馬修斯臉色大變、連忙緊跟上去。

    「陛下,您要去哪裏!」

    「我要去那家夥那裏!」

    「那家夥……?」

    路希德回頭看了馬修斯一眼,說道:

    「我要去那家夥那裏,王座之廳!」

    ﹡

    「──難道祈求他人的不幸.是如此不可原諒的嗎?」

    雅薇賽娜隔著象征飛躍之龍的艾茲森王座,氣定神閑的對潔兒說道。

    對立還在持續。

    潔兒一步也動不了。

    接著,雅薇賽娜將王座後方的寶庫打開來,隨意地翻弄著。

    「反正,大家不都在做同樣的事情嗎?有什麽不如意,大家都會想幸好跟某某人比起來要好得多了,和某某事比起來還差得遠了,大家都會這麽想來安慰自己。要是不這麽做,就會發現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所能辦到的事實在是少得可憐。難道妳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嗎,梅莉露蘿絲?」

    突然,雅薇賽娜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她將手指貼近雙唇。

    「對喔……這並不是妳真正的名字。『梅莉露蘿絲』──可惜這名字這麽好聽。嘿,那麽,妳原本的名字是什麽呢?冒充梅莉露蘿絲的小冒牌貨。」

    「不用拘泥名字這種小事吧,雅薇賽娜。」

    潔兒謹慎地開口說道。

    回想起來,每當受邀去別墅玩的時候,雅薇賽娜似乎都會談論與人名和其由來之類的話題。潔兒曾經以為,身為詳知古語的國學家雅薇賽娜,會談論這類話題是很正常的事……

    「誒,妳真正的名宇,到底是什麽呀?告訴我嘛。」

    「妳為什麽這麽在意我的名字呢?」

    「這個嘛,為什麽呢……?」

    雅薇賽娜的眼神飄向遠方,下一刻卻又馬上轉過身子來,伸手將寶座後麵的寶物庫裏的國璽、裝著各式各樣寶物的箱子、玉杖等東西一個個抓出來朝四周亂丟。

    她的行為就像個厭倦玩具的小孩。

    「──妳應該知道我父親是誰吧?」

    「……是的,正是紅衣樞機主教──司魯?羅凱納巴德殿下。」

    「妳見過他嗎?雖然他是我父親,我卻從沒見過他一麵。」

    從她手中掉落的勳章,在地上彈了幾次才滾到潔兒腳下。

    潔兒驚訝又沉默地看著她的所作所為。雅薇賽娜的手,的確像是在找尋著什麽……

    (到底是,什麽……?)

    「我最初真的認為自己就像謠言所說的一樣,說我是身分懸殊的雙親的愛的結晶。像是歌劇裏經常會出現的題材……對吧?

    ……可是,仔細聽的話,就會知道事情的真相。事實,遠比想象來得殘酷。無論是我或是母親,其實都隻不過是父親用來實現野心的工具罷了。」

    她取出放在小木盒裏的紀念獎牌,隻瞥了一眼就把它給扔了。

    「我的生父司魯?羅凱納巴德,原本是個為了擺脫貧窮而選擇出家的野心家。

    剛好在那個時候,他在競選樞機主教的競舉中落敗,也因此斷絕了出世之路。此時的父親想要還俗,於是想到可以利用對他抱有好感的女人,也就是我的母親。或許他認為,隻要能和身為公主的母親交好,就能輕易取得一兩個爵位並順利還俗了。順利的話,甚至還能成為王公貴族進入政治核心……

    但是,這個希望落空了。母親生下我就去世了。深愛著獨生女的祖父大人非常生氣,認為是父親害死了他的女兒,便堅持不允許我父親還俗。當然,更不承認他這個女婿……覬覦母親地位與權力的父親,在失意之餘,便自我放逐到艾茲森。我就這麽一個人孤零零地被丟了下來。不但無父無母,甚至不被允許在教會受洗,連戶籍也沒有……」

    雅薇賽娜拿出象征艾茲森的寶物一個接著一個往地上丟。

    轉眼間,她的腳下已經堆滿了寶物。

    潔兒依舊保持沉默。

    「即使如此,我還是這麽將錯就錯的活下來了。就算教會不認同我的存在,也沒有人覺得我是必要的,但我還是我。正是因為有必須生存的意義,我才會降生到這個世界。當然我也不是一直以來都這麽堅強,但就像我之前說的,隻要看著比自己更加不幸的人,我的心裏就會好過一點……

    我也曾經小小的期待過喲。說不定某個人會喜歡上我這個女人,或許會出現愛我的人也說不定,我也曾經花時間盛裝打扮自己。但是,沒有一個人肯追求我這個血統複雜的女人。沒有人願意突破萬難,沒有人為了要愛我把一切豁出去……

    不過,這樣的我,還是有一件感到欣慰的事。可以撫慰我這個沒人要的女人心,除了妳就沒有其它人做得到了,梅莉露蘿絲。」

    「我?」

    「沒錯,妳不是被路希德冷落了嗎?睡在同一張床一年以上,居然什麽都沒發生,就算被稱為假麵夫婦也不誇張。」

    (假麵夫婦是嗎……)

    潔兒感到有些失落。

    她大概盤問過某位侍女了吧,看來詳細調查過潔兒夫婦倆的這件事情是確定的了。

    (原來如此,難怪寶蓋和花瓶的顏色……)

    但是理由一定不隻是這樣。潔兒直覺這麽想。

    對於自己的不幸遭遇,她應該已經接受了才對。所以說.事件之所以發生一定還有其它原因。改變至今以來安穩生活著的她,決定性的契機──

    丟了寶物庫架上一半以上的東西之後,雅薇賽娜大概也累了,她深深吐了一口氣。

    接著,她低頭俯視摔破在地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我很喜歡玻璃破裂的聲音喔。本來不是這樣的,我以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把好不容易做好的東西破壞掉;以前純粹隻是看著它們亮晶晶的樣子就感到很高興了。

    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對了,大概是從基摩?帕帕拉奇突然給我一封想見我的信那時候開始吧。」

    「基摩?帕帕拉奇……」

    雅薇賽娜口中吐出了出乎意料的名字,潔兒不自覺的睜大了眼睛。

    基摩?帕帕拉奇。

    帕爾梅尼亞國王索爾達克的心腹,小醜。是個玩弄人心,在國土各地灑下火種,戴著外交官假麵具的工作人員。

    (難不成,那家夥早就跟雅薇賽娜接觸過了……)

    「他帶來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訊息,讓我的心全碎了。當晚,憎恨和憤怒使我將裝飾在牆上的玻璃人偶全都破壞殆盡。現在想起來,那或許是我第一次行凶吧……」

    雅薇賽娜雙眼不帶笑意地笑了起來。

    「我想,那個時候壞掉的應該不是玻璃,而是我的心。否則,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去殺害路希德。

    我、整個人都發狂了,徹底崩潰了。基摩?帕帕拉奇捎來的留言,讓我迷失了自我……」

    「那是,什麽樣的……」

    雅薇賽娜緊咬著下唇。

    「他所帶來的訊息是關於我父親的。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麽方法,然而我父親居然成為現在最有希望的法王候選人……」

    「!」

    她用驚人的氣勢拔下架上裝飾著的寶劍。劍鞘應聲滑落,露出白魚般閃亮光芒的劍身,雅薇賽娜用盡全力揮舞著手中的寶劍。

    「雅薇賽娜!」

    寶座後方的龍首瞬間被砍斷,滾落地麵。

    雅薇賽娜喘著氣說道:

    「帕帕拉奇將他的訊息正確無誤地傳達給我。父親要讓我成為艾森茲的王妃……因此,就該趁現在馬上把艾茲森內部搞得一團亂才行。

    能把過去曾有那麽一段醜聞的父親推上法王的地位,正是因為帕爾梅尼亞在背後讓他撐腰的關係。父親和帕爾梅尼亞私下進行著交易。為了在艾茲森引發內亂,他打算利用我掀起路希德和黎戴斯之間的紛爭。這麽一來,我將會成為讓他當上法王的有效棋子……!」

    雅薇賽娜再度用全身的力量揮動寶劍。鏗鏘一聲,寶劍這次被揮落到椅背上方,龍的手臂和尾巴被砍飛。

    「事到如今他還想怎樣!」

    她嗤之以鼻。

    「基摩?帕帕拉奇告訴我,要是我不照著父親的話去做,父親一定會派人暗殺我。我不過是個連教會都不承認的私生女,要是派不上用場就可以隨意丟棄。不過,要是我能幫助父親成為法王,或許我還能選擇充滿陽光的路……基摩?帕帕拉奇是這麽說的!

    的確,事到如今,我的存在隻會阻凝他成為法王。他的對手們一定會利用我,對他糾纏不清吧。

    為了存活下來,我不得不成為艾茲森的王妃。隻要路希德殞落,推舉黎戴斯複位,我就會被納為他的正室並且就此生活下去……

    哈,很奇怪對吧!我就是這麽一個幽靈。誰也不認同我,沒有戶籍也無法結婚,簡直跟幽靈沒什麽兩樣。那個男人卻為了自己的私欲,連像我這樣的幽靈也要利用到極致。那家夥根本是個惡魔,怎麽能讓那種人當上法王呢!」

    雅薇賽娜瘋狂的叫喊聲已經接近哭吼,雙眼布滿了血絲。她揮舞著手中的劍,而她臉上的凶惡表情,可說是人類最恐怖的表情,雅薇賽娜說道──

    不,正確來說,她正聲嘶力竭的哭喊著:

    「我,已經受夠了。無論如何都不行了……我逃不到任何地方……隻要我還活著就會被那個男人利用殆盡,連死了都要利用我。原本到現在為止,我的生活都是相當平靜的,他卻還是不放過我。我無法再這樣行屍走肉地活下去,我什麽都做不到……」

    「雅薇賽娜。」

    她哭泣著,耗盡全力哭喊著。

    「我已經無法再活下去了!」

    由於雅薇賽娜一直猛力揮動著寶劍,她那原本紮得漂漂亮亮的發束也變得淩亂不堪。隨著她的動作,發髻上的發簪啪拉啪拉掉落一地,發飾也一個個鬆脫。

    散落一地的發飾,如同花季結束時飄散一地的花辦……

    雅薇賽娜安靜了好一陣子,什麽話都沒說。可能是喘不過氣以致於無法開口吧。

    過了一會兒,她拿著劍,垂頭喪氣的說著:

    「就算我因為絕望而自殺,教會也不會為我舉辦喪禮。搞不好父親還會因為擺脫一個燙手山芋而鬆一口氣呢。所以說,我還是不要自殺好了。但是,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能辦得到的,隻有一件事──」

    潔兒像是為了不讓她先說出口,搶先說道:

    「──那就是除掉司魯?羅凱納巴德樞機主教。」

    雅薇賽娜非但不生氣,反而露出了打從心裏感到高興的笑容。

    「沒錯……妳果然很聦明……」

    「所以,妳才會假裝依照他的意思,把波爾馮公爵與路克西亞公爵給殺了。」

    「沒錯。」

    「所以,妳為了除掉我才向帕帕拉奇雇用殺手。因為妳從他那裏聽說,我並不是真正的梅莉露蘿絲。」

    「沒錯。」

    「最後,妳殺了路希德,然後應羅凱納巴德的要求,對一切事情都佯裝不知。但是妳暗自做了決定,妳決定不打算每件事都照他的指示行動。雅薇賽娜,妳決定在最後的最後,表明自己就是暗殺路希德的犯人。因為……」

    「沒錯,就是這麽一回事呀,梅莉露蘿絲。」

    啊哈哈哈哈,雅薇賽娜扯開白皙的喉嚨仰頭大笑。

    「我想要的並不是這個國家的王妃地位。當然,我也沒有跟黎戴斯連手。我要把所有王室一族殺光,就這麽殺下去,總有一天我會被指控為賣國賊,因而被送上死刑台。在處刑台上,我將大聲叫喊。所有事件的幕後指使者,是我父親羅凱納巴德樞機主教。

    ──這麽一來,就能徹底鏟除那個男人了!」

    她驕傲地宣告。

    「我隻能這麽做了……」

    「雅薇賽娜……」

    「隻有我能賦予那男人屈辱和死亡。我的手中殘留著這最後一件──我不是幽靈的證明……所以我,要去做……」

    鏘啷一聲。

    雅薇賽娜手中的寶劍滑落地麵。

    「啊……」

    她的手顫抖著。

    不對,正確來說顫抖的不隻是手。雅薇賽娜的唇色發紫,臉頰僵硬,簡直就像是身處在冰天雪地的世界裏卻隻穿著薄衫一般,全身上下都陷入止不住的劇烈顫抖中。

    「──是毒啊。」

    雅薇賽娜輕輕笑著說道。

    「是妳對我下的毒對吧,梅莉露蘿絲?但,妳是什麽時候下的……?」

    潔兒靜靜地回答:

    「王座的扶手上,王冠、王杖都布滿了塗上毒藥的細小毛刺。這是為了能和妳好好談談而特別準備的。」

    「毛刺……」

    雅薇賽娜愣愣地望著自己的臂膀與手肘。上麵有不少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細微傷痕。

    潔兒安排的陷阱非常細膩。

    無論是觸摸王冠……甚至是坐在王座上,都會失去性命──

    她輕笑了一聲。

    「即使如此也太多了吧。這可是足以致死的量……妳真的很生氣對吧?」

    「……」

    潔兒閉口不答,雅薇賽娜的雙眼瞇成了一條線。接著,她勉強用顫抖的手扶著門支撐著身體,

    「這就是妳的憤怒對吧?妳根本不會原諒打算殺了路希德的我……哼哼,所以我才改變心意了。梅莉露蘿絲,我決定殺了妳也是因為這個……」

    「……這是,什麽意思?」

    「哎呀,這可怪了。妳自己應該很清楚吧,聰明如妳……」

    哈啊、哈啊,雅薇賽娜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拚命挺直背杆。

    「雅薇……賽娜?」

    「要是妳沒為了路希德真情流露……要是路希德如果沒有在大家麵前極力掩護妳的話,或許我就不會殺……你們……了……吧……」

    雅薇賽娜的腳步踉踉嗆嗆。

    她的手背貼著門扉,雅薇賽娜無意識地揮舞著雙手。毒素開始從四肢擴散開來,眼睛逐漸失去了光明。

    「喂,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雅薇賽娜失焦的眼神望向這邊,她說:

    「我的名字多麽地不堪。我……我其實,並不叫,雅薇賽娜……其實是更……」

    「咦……?」

    「是那男人……叫我雅薇賽娜的……母親死後,父親因為當初的計劃失敗而發狂,完全忘了我這個才剛出生的嬰兒。於是有位前來詢問嬰兒名稱的使者來訪。『雅薇賽娜?海勒亞』──在僧侶們所使用的神語裏,是『怎樣都無所謂』的意思……」

    「『怎樣都無所謂』……」

    雅薇賽娜倚著架子,拚命地找尋某樣物品。她想找的東西似乎還沒有找到的樣子。她的臉蛋如惡鬼般扭曲變形,鬢角淌著汗水,原來盤得很漂亮的頭發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形狀,披肩也掉落在地上。

    即使如此,她卻依舊不打算離開這裏。

    事到如今,就算已經命在旦夕,她卻還在堅持……

    「但是,不對……我有個真正的名字。才不是,那種名字……」

    她的手終於觸碰到某樣東西。那是個豎立在架子角落的皮製大筒子。

    「就是這個……」

    雅薇賽娜的表情因為看見皮筒而出現變化,她似乎相當開心。

    她像是被附身一般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從裏麵抽出一張紙卷軸。

    那似乎是以彩色畫筆繪製的艾茲森家族族譜。卷頭繪著艾茲森家族的紋章,一條張開血盆大口咆哮的龍。族譜四周則以北方部族所傳承下來的畫做為紋飾……

    遠從神話時代開始直至路希德持續傳承,國王一族的曆史……

    「我才不是……什麽幽靈呢……」

    雅薇賽娜像在說夢話似的。

    「我不是,幽靈。我確實存在在這裏……不是玻璃……更、更不是,什麽假寶石……」

    就這樣,雅薇賽娜的視線貪婪地掃視著族譜,最後她的視線停駐在某個焦點之上。

    她用著毫無血色的雙唇喃喃自語著,但她臉上卻洋溢著從未有過的滿足微笑。

    雅薇賽娜總算找到了某種東西。

    恐怕是個即使賠上性命,她也想得手的東西……

    「沒錯,我……就是──」

    手上的卷軸幾乎和她失去支撐的身體同時摔落地麵。

    卷軸率先掉落一路滾到寶座前的階梯上。

    就這樣,雅薇賽娜殞落在台階之上。

    她的崩壞,如同玻璃飾品般……

    (結束了嗎?)

    潔兒沉默著凝視眼前異常的光景。

    腳邊躺著艾茲森的王冠。無數顆寶石、鑲有裝飾的手杖和雅薇賽娜拋棄的寶劍劍刃,散落在王冠周圍。掛畫和項鏈、各類裝飾品……

    而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坐鎮在上的,是已經被削去頭部的王座。

    死去的公主。

    以及,在她臨終前,她迫切尋求的真實──!

    『現在的我,著手進行的史書編輯,本來是我母親在做的工作喲。我母親的圖畫得很棒的。看著母親的字跡,就知道她是個很端莊的人呢。』

    潔兒輕輕地彎下腰,拾起滾落的繪紙卷軸。

    上麵的族譜記載著至路希德那一代的國王所有族人的名字,字體非常整齊優美。

    這大概都是出自雅薇賽娜的母親──奧蘿黛米西雅王妃之手。

    在這份家族係譜當中,她與樞機主教司魯?羅凱納巴德幸福地結成連理,並且育有一女……

    「海蒂露綺雅公主」

    (「海蒂露綺雅」)

    古老日爾瑪利可語的意思是──「美麗的龍之眼眸」……這無庸置疑,正是母親深愛著孩子的證據。

    並非「雅薇賽娜」。

    她並不是怎樣都無所謂的存在。

    這是最好的證明,證明她並不是假寶石。

    『嘿,梅莉露蘿絲。不知道什麽時候跟妳說過,我第一次想自己親手製作寶石,於是就從玻璃開始做起了喔。

    不過,我也知道沒那麽容易啦……』

    『我不是幽靈。』

    『我才不是假寶石──』

    「……雅薇賽娜大人,對妳來說,這就是屬於妳的真實嗎?」

    潔兒對著倒在自己眼前,似乎是幸福地咽下最後一口氣的雅薇賽娜說道。

    如果她不是「雅薇賽娜」。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被叫作「海蒂露綺雅」。

    她就不會愛上玻璃,進而破壞一切,或許還能成為與某人墜入愛河的平凡女子吧……

    (要是她有這個名字的話……)

    ──我太貪心了。不過,貪得無厭也是種幸福……

    (但是,無論是誰都會有這種心情。)

    潔兒不自覺於胸前緊握雙手。

    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我不是,任何人的冒牌貨。

    我要你看著我,不是透過你喜愛的某個人,而是要你直視著我。真正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活在你身旁的人,是我──

    (沒錯,我也一樣。我並不是梅莉露蘿絲的替身。我和雅薇賽娜一樣有著共同的心願。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一個麵對粗糙的彈珠也會說它比寶石還要美麗的人,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存在的話,即使隻有那麽一個人……)

    胸口的澎湃激動的情緒,使潔兒再也無法言語,但她卻無法落下一滴眼淚。現在應該要為這位公主表示哀悼,但她的眼角就是擠不出一滴淚來。

    「妳還是一滴眼淚也不流呢。」

    背後傳來男子的聲音。

    潔兒吃了一驚,轉頭一看。

    幾乎沉人世界另一邊的夕陽──如同臨終前的那道陽光裏,佇立著她的丈夫路希德的身影。

    「路希德……」

    路希德似乎是匆匆忙忙地趕到,他以劍充當拐杖,就這麽佇立在廣場之上。由於還處於休養狀態,他的臉色依然很蒼白,呼吸也還有點不順暢。即便如此,無論在任何場合都劍不離手這一點,倒是很符合他的風格。

    他突然拋了一個東西給潔兒。事出突然,潔兒措手不及地慌張接住。

    「……」

    是個手帕包著的小包裹。裏麵是……大概想象得出來。

    「是妳把雅薇給殺了的嗎?妳應該知道些什麽吧,潔兒。妳為什麽沒有阻止她!」

    「陛下!」

    站在路希德身旁的高挑身影勸阻了他。是馬修斯,他一定也在某處聽到潔兒和雅薇賽娜之間的對話了吧。

    「您不都已經聽到了嗎?一切都是雅薇賽娜公主的陰謀……而且,公主還想取陛下您的性命呀!」

    「我知道,但是、但是這個女人全都知道,居然還對雅薇說出那種話!最後甚至還對她下毒──」

    麵對他的指責,潔兒隻有默默承受著。她心想,到底為什麽呢?明明至今已度過無數修羅場似的難關,自己都能平心靜氣地去麵對,但自己卻怎麽也無法習慣路希德的責罵。

    不過,潔兒的表情還是沒有出現任何變化。

    即使遭受到路希德的指責,她也從來沒有出現任何痛苦或是扭曲的表情──甚至麵對可憐的雅薇賽娜,她也流不出任何一滴眼淚……

    他慟哭地問著:

    「為什麽,為什麽雅薇她死了?為什麽妳完全不阻止她,讓她賠上了性命?這麽一來,她不就白白犧牲了?她人死了,但她的父親卻逍遙自在地坐上了法王的寶座。雅薇突娜都已經死了啊!!」

    「這一連串事件的犯人,並不是雅薇賽娜大人。」

    「什──」

    潔兒將紙卷放置在寶座上,慢慢地朝路希德走去。

    「雅薇賽娜大人是為了保護您而犧牲的。真正的犯人是樞機主教司魯?羅凱納巴德。」

    潔兒走到他的跟前,目不轉睛地盯著路希德的眼睛。

    「司魯?羅凱納巴德為了除掉礙事的私生女與您,借助帕爾梅尼亞的力量將殺手偷偷送進國內。隻要追究起這件事的話,帕爾梅尼亞大概會對羅凱納巴德見死不救吧。如此一來,我們艾茲森公國和帕爾梅尼亞之間,便可望推選一位適任的樞機主教擔任法王。而他將在政治舞台上被完全抹煞掉了。不過接下來會再怎麽發展下去,就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了。話說回來,我們也不能放任那位基摩?帕帕拉奇不管。」

    路希德聽完之後啞口無言。

    潔兒默默地從表情僵硬的他身旁走過。

    「──直到剛才為止,一切都是妳安排的計謀嗎?妳利用了雅薇的死?連雅薇死了,妳也要利用她到最後一刻,這就是妳的王牌嗎!」

    潔兒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回翡翠宮,她完全不顧路希德說了什麽,再也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妳難道沒血沒淚嗎?潔菈蘿娣?妳這個冷若冰霜的可惡魔女!」

    路希德的聲音猶如利刺一般,一字一句都紮在潔兒的心頭上。即使如此,潔兒的腳步卻未曾停歇。

    終於,她走到了再也聽不見他聲音的地方。

    無論過了多久,潔兒都無法習慣,無法習慣路希德對自己的指責──

    ﹡

    雅薇賽娜?海勒亞?瑪娜公主的死,其實是對她的存在感到棘手的父親,司魯?羅凱納巴德的陰謀所策劃的結果,深知這一點的艾茲森國民不約而同的湧向教堂,表示譴責。

    接著,波爾馮霍公爵以及路克西亞邊疆公爵的死訊一公布,也對教會的法王競爭造成不小的衝擊,人民的震驚因此再度轉變成憤怒。

    人們都很同情因為父親的野心而被利用的雅薇賽娜,大家都認為為了保護國王而死的公主應該進行國葬,諸如此類的聲勢持續攀高。為了順從民意,以國王路希德為首,大多數的貴族也都為她披上一級喪服,並且將雅薇賽娜公主葬在位於國內最美的埃盧姆湖之島,那是專屬於他們部族的墓地。

    墓碑上刻了兩行字。

    「雅薇賽娜?海勒亞?瑪娜?休碧芙蓉公爵夫人。

    或稱,奧蘿黛米西雅王妃之女,海蒂露綺雅公主。」

    之後有好一段時間,珀魯耶姆大街上到處謠傳著雅薇賽娜的父親司魯?羅凱納巴德不久便會下台,帕爾梅尼亞也將收回對他的支援。

    新上任的法王溫裏哥二世最先發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宣布安卡裏恩星教會的所有教區都將允許醫師衛生局核發醫師開業許可。

    之後,所有艾茲森公國內的教區裏都將不受到教會幹涉,能夠自由地進行醫療行為。

    ﹡

    「──真不愧是不該用普通方法對付的對手呢。」

    地點是在珍珠宮,時間仍未過午,可以說是還有點早。

    在一個極其狹小的房間中,正進行著一場非正式的會麵。帕爾梅尼亞大使基摩?帕帕拉奇,與艾茲森王妃梅莉露蘿絲,也就是潔菈蘿娣?格朗恩正在進行會談。

    現場除了這兩人以外,沒有其它人在。基摩?帕帕拉奇沒帶佩劍,守護房間的衛兵們也全被支開了。

    「好久不見了,基摩?帕帕拉奇。」

    潔兒佇立在高處俯視著他。

    這麽說來,距離上次直接和這個男人麵對麵,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潔兒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結婚隊伍從帕爾梅尼亞啟程之前。

    ──從那之後,這個男人就不斷以各種手段謀害潔兒。

    不隻是潔兒,這個男人也是她的母親,卡露蓮席思的敵人。甚至,他還把潔兒的恩人──娼館老板娘搞到一文不值,不僅賠上姊妹倆的性命,還強逼潔兒,把她帶到帕爾梅尼亞皇宮,這些全都是他幹的好事。

    因為,隻要是梅莉露蘿絲下的命令,他都一定會照辦,不管是多麽不合理的要求。

    即便這個命令是要他去暗殺一國之王……

    「無論如何,妳身體安好比什麽都重要,潔菈蘿娣。」

    不愧是首屈一指的醜角──基摩?帕帕拉奇做作地說道。

    「我們倆能夠像現在這樣麵對麵說話,我真是不知道該感到高興,或是覺得惋惜……我倒是一直以為下次再見到妳的時候,會是在我為妳朗誦吊文的時候呢。」

    「是呀。這一切都多虧了你們,基摩?帕帕拉奇。托離開了你和梅莉露蘿絲之賜,我才能有辦法像現在這樣好端端地坐在你麵前。這聖?安琪莉王城就像帕爾梅尼亞皇宮一樣,每天都要提防刺客的襲擊呢。」

    「哦哦,那是當然的。看來您過得相當不錯嘛。不過我想,和妳曾經住過的安迪魯相比,每個地方應該都像天堂一樣吧。」

    對潔兒的諷刺毫不在乎的基摩?帕帕拉奇繼續說了下去。

    「再說,當初我們所拋給你們的難題,沒有想到居然會反過來成為我們的問題。我在背後支持很久的司魯?羅凱納巴德失利下台,吉奇?巴隆的交接也失敗了。接著該不會,連安卡裏恩星教會都要拒絕我們吧……嘿,潔兒,妳快告訴我吧!妳到底用了什麽魔法,才拉攏到他們的?」

    潔兒舒適的坐在一層樓高的上層座位上,睥睨著他。

    「你自己應該很清楚這點吧,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著什麽魔法,更沒有所謂不可思議的事情。古老的言語並不具備言語之外的力量。」

    「話雖如此,妳不是豢養了一隻不可思議的精靈嗎?一隻堪稱世界上最美麗珍貴的星石精靈。」

    「……!」

    潔兒銳利的視線對上基摩?帕帕拉奇,兩人視線相交的瞬間,仿若刀刃相切一般,擦出一道火花。

    基摩?帕帕拉奇笑了起來。

    「我真羨慕妳啊。妳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個寶石收藏家呢!我的收藏品雖然不在少數,卻從沒見過像妳胸口戴著的那樣美麗的藍寶石。真希望總有一天能從妳那兒接收過來。」

    基摩?帕帕拉奇所說的話,無疑是在向她宣戰。

    潔兒開始仔細觀察周遭的情況。

    蜜瑟羅黛不在這裏。自從潔兒以眼淚作為交換條件救了路希德之後,她就再也沒出現過了。

    潔兒繼續睥睨著帕帕拉奇,臉上的笑容充滿挑釁的意味。

    「到頭來,你還是被她給束縛住了對吧?」

    「這種事情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呢。」

    「哦?就憑明明連梅莉露蘿絲的替身都感到棘手的你?」

    帕帕拉奇淺色的雙眼閃耀著類似於爬蟲類的光芒。總是帶著一副柔和表情欺騙世人的他,竟然會露出這樣的眼神,此刻的帕帕拉奇有著不同以往的魄力。

    但是,麵對這種眼神,潔兒隻要深呼吸一次就能克服。不過是個長著一張女人臉的策略家,就算露出本性又能做得了什麽呢?不管是多麽危險的家夥,都不可能光靠視線就殺得了人……

    「的確,這次算是我做得不夠好。」

    過了一會兒,他笑著說道:

    「我原本是打算將妳和那個國王逼得走投無路,結果還是逃不出妳的掌握當中。我身為帕爾梅尼亞大使,目的隻是將羅凱納巴德推上法王寶座。但是到最後吉奇?巴隆逃逸,喪命的也隻有那個小丫頭,妳和國王倒是輕輕鬆鬆,變得好像是我在幫你們掃除政敵一樣……

    ──恭喜妳,這次是妳贏了,潔菈蘿娣。妳真的變得能幹多了。」

    基摩?帕帕拉奇表現得像是優雅的紳士般,把手臂放在胸前向潔兒行禮。

    「隻有這次,為了我深愛的人著想,我就姑且先把勝利者的位置讓給妳吧!而且,我還有張王牌,知道妳並不是真正的梅莉露蘿絲的王牌。那麽,這張牌我該怎麽用呢?」

    潔兒用扇子微微遮住了唇,露出風情萬種的優雅的笑容。

    「請別忘了,用上那張王牌,會讓你最深愛的寶石產生裂痕喔,大使。要是不幸發生了某些事情,說不定還會出現一些,關於帕爾梅尼亞的王妃拒絕嫁入艾茲森之類的低下傳聞。當然,我隻是舉個例子罷了。」

    「……喔,不愧是出身低下的人,對於那些下等人的想法摸得真是一清二楚啊。」

    這麽一句明白顯露出帕帕拉奇悔恨的心情,潔兒感到格外舒暢。

    (嘿,隨你怎麽說。)

    潔兒的唇邊浮現一抹專屬於勝利者的微笑,她挺直身軀。

    ──基摩?帕帕拉奇。

    你這個梅莉露蘿絲的小醜,披著人皮的死神。

    你是我母親的敵人,也是我的勁敵。總有一天,我要親眼看著你在我麵前斷氣,為此我會不擇手段。

    ──沒錯,不擇手段!

    「據說最近在國境周邊,有凶惡的盜賊徘徊著。返回帕爾梅尼亞的歸途上,請務必小心,帕帕拉奇大使。」

    「──您的忠告我會銘記在心的,王妃殿下。」

    潔兒站起身。

    這一次,基摩?帕帕拉奇用著緩慢得像是白鳥折翼一般的速度行禮。

    潔兒也故意踩著極緩慢的步伐通過他身旁,看都不看他一眼,彷佛在說『我跟你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

    大門緩緩開啟,年輕的貼身隨從大喊。

    「王妃殿下離殿──!」

    清亮的鈴聲回響在空氣中。房間的兩扇大門為她而開,潔兒像個貴婦人般以優雅姿態緩步行走。

    時至今日,依然沒人發現她的真實身分,沒人發現她出身自安迪魯的花街。因為她腳下的步伐依然走得很完美……

    終章

    自從對艾茲森公國最具威脅的瘟神基摩?帕帕拉奇回國以後,已過了數日。

    在這段時間,年輕力壯的路希德已完全痊愈,連因為被刺客攻擊而受傷的手腕,也恢複到可以自由活動的程度了。

    而與這一連串事件有關的任何細節,領導王城警察隊的馬修斯秘書長也下了緘口令,交代這一切絕對不可對外泄漏。

    對於接二連三發生的不祥之事感到擔憂、終日惶惶不安的侍女們,也在侍女長嘉亞泰葛絲的管束之下,和身為當事人的國王與王妃安然度日的狀態之下,漸漸回複到從前安定的狀態。

    就這樣,王城的早晨再度回歸平靜。

    「──已經是早上了嗎?」

    不久前還記得的夢,才做個深呼吸後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潔菈蘿娣活動著頸部,一如往常的在同樣的時間清醒過來。

    潔兒和馬修斯有著一樣的習慣,即使沒有隨身攜帶小型表,他們也總是本能地看著太陽的位置判斷時間,這可能是以前在旅行中所養成的習慣。

    如果潔兒沒記錯的話,依照慣例,今天是庶民朝賀的日子。因此不能像往常一樣在房間用早餐,必須整裝打扮。如果不是像今天這樣的特殊日子,早餐也應該早就送到寢室來了,不過像她現在這樣披頭散發的用餐,也是不合王室體統。

    (貴族的生活還真是麻煩呢!)

    潔兒正想從棉被裏下床,卻又突然想起應該要叫醒路希德,路希德可是個秉持著「吃睡至上」主義的人,要是這樣任由他繼續睡的話,他可是會睡到日上三竿都還在賴床的。

    「好了,請快點起床了,陛……」

    潔兒正想伸手搖晃身旁鼓起的棉被,這才發現睡在自己身旁的丈夫早已清醒,並且正目不轉睛地直盯著自己瞧。

    「哇!」

    路希德一臉等著看她什麽時候才會注意到自己已經醒過來的表情,他把手肘撐在枕頭上往上看著潔兒。

    「早啊。」

    「早、早安……」

    潔兒莫名所以的感到慌張。不僅因為平時貪睡的路希德竟然比自己早起,也因為在雅薇賽娜的那件事之後,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私下交談過。

    隻有在謁見和早上用餐的時候,潔兒才有機會見到路希德。另外,為了不讓侍女們有多餘的猜想,兩人一如往常地睡同一張床,但路希德除非必要,根本不會和她交談。

    他在躲我……潔兒這麽想著。

    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吧!雖然她不希望事情發展成現在的情況,但潔兒毒殺雅薇賽娜也是事實,而路希德也將雅薇賽娜當作親姊姊般仰慕。就算雅薇賽娜曾經想殺了他,路希德仍是從小便將她視為手足。為了要彌補失去雅薇賽娜的創傷,路希德也隻好向潔兒泄憤了……這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路希德今天居然自己起床,甚至還有可能看到潔兒的睡臉,這著實讓她感到意外。

    ……應該說,讓她覺得很害羞。

    連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

    「還、還真難得,你居然比我早起呢。」

    「是嗎……?」

    哈嗯嗯……路希德忍住了個大嗬欠。

    而且,路希德出乎意料外的行動還不隻早起而已。平常老是在被窩裏磨磨蹭蹭,等到侍女們一聲令下「是整裝打扮的時間了」才會被拖去打理儀容的路希德,今天卻一反常態地自己下床。

    「有誰在嗎?幫我打理一下。」

    他甚至還反常地自己開口叫了近身隨從。

    就連在外頭等著潔兒呼喚的侍女們也忍不住訝異道:

    「咦……」

    侍女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連拿在手上的整理器具都掉到了地上。

    「難不成,陛下……?」

    馬修斯完全沒想到國王陛下居然已經起床,他忍不住揉著眼睛,疑惑了起來。

    「早啊,馬修斯。」

    「早、早安,老是賴床的國王陛下。雖然我想今天應該會是好天氣,但──中午之後應該會下起冰雹吧?」

    「怎麽可能,現在都已經是晚春時節了。」路希德說著。

    不過,馬修斯說的並不誇張,畢竟連路希德都變得這麽懂事……要是大好的天氣驟變,突然在中午下起冰雹,或許一點也不足為奇吧!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您昨晚該不會吃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吧。」

    被侍女長嘉亞泰葛絲帶往隔壁房間整裝的潔兒,卻覺得一切都像是在作夢一樣。

    潔兒一如往常地在別室讓侍女們綁好發束,並為了接見而盛裝打扮。

    那天,初次穿上夏季禮服的潔兒,快步前往舉辦一般接見儀式的珍珠宮露台。

    在城堡最南方,麵向廣場大露台的某個房間旁邊,那天,雅薇賽娜坐著的王座就在那裏。

    (雅薇賽娜……)

    結果,潔兒還是沒能實現雅薇賽娜想把她父親送上斷頭台的願望。現在的雅薇賽娜,是在天秤王麵前傾訴著對潔兒的不平與不滿呢?或是接到祂的製裁,正在引渡死者的黑水上往永遠的樂園而去呢……

    「啊……」

    潔兒繼續往房間前進,卻看見全身上下穿戴著新禮服的路希德,已經整裝完成正等著她。

    由於兩人都很早起,因此離露台開門之前還有一段時間。潔兒用力思考著該說些什麽打發這段不長的時間,因此感到有些煩惱。

    結果反倒是路希德先開口了。

    「……那個,手帕裏麵。」

    「咦?」

    他用著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嘀嘀咕咕地說著:

    「那個時候,在王座前我丟給妳的那玩意兒,是作什麽用的……?」

    潔兒對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有點手忙腳亂,她答道:

    「您看過裏頭的東西了嗎?」

    「看了。」

    路希德用著強勢的視線盯著潔兒,不讓她逃避這個問題。

    「是人的骨頭……這是誰的骨頭?」

    「珀魯耶姆的聖人──凱波斯。」

    啊?路希德的眼神集中在一點。

    「我可是很認真在問妳。」

    「我也是很認真在回答您啊。那的確是凱波斯的遺物,在世上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從珀魯耶姆大聖堂偷過來的。」

    潔兒有氣無力的回答,路希德則以一臉驚訝得快昏厥的表情響應她。

    「妳、妳說什麽!」

    「我曾經請您暫停吉奇?巴隆的審判,希望把事情敷衍過去對吧。那之後我拜托他去偷的。」

    「為、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很簡單。隻要沒有了那件神聖的遺物,那個教堂的權威就會跌落穀底。」

    「跌落、穀底?」

    潔兒點了點頭。

    大部分有名的修道院或教會,都會保存聖人的骨頭或毛發。與其說是用來紀念聖人,還不如說教會是為了靠這些遺物引發奇跡,好吸引大量的信徒來教會巡禮或禮拜,並捐錢給教會。

    而其它的教會也會利用這些信徒們賺取不義之財。如果身為艾茲森一大教區的珀魯耶姆大聖堂,弄丟了來自埃盧姆湖的聖人凱波斯遺骨……

    「珀魯耶姆大聖堂的地位,很快就會被其它教會取代,信徒人數將會驟減,再也得不到信徒的捐款。教會害怕這件事情發生,隻好不擇手段地采取唯一方式,也就是製作贗品。

    即使真正的骨頭不見了,珀魯耶姆大聖堂卻號稱保存著凱波斯的遺骨,這件事我已經確認過了。也就是說,他們肯定把贗品當作真品在騙人。教會居然欺騙民眾賺取捐款。對於這種事,身為國王的您,應該不會坐視不管吧?」

    麵對潔兒幹脆的態度,路希德反而像是吃了黃蓮一般苦著臉。

    「是嗎……我知道了。妳是想拿這件事威脅教會吧?聲稱真正的骨頭明明被吉奇?巴隆偷走了,那麽在聖堂裏的遺骨到底是什麽之類的……」

    潔兒微微一笑。因為是裝出來的笑容,潔兒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部肌肉有點抽搐。

    「正是如此。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別、別把我當成笨蛋了,這種事我還是知道的!」

    路希德喀沙喀沙抓著好不容易整理好的頭發說道。

    「可惡,我總算了解妳的企圖了。妳打從一開始就打算指示吉奇?巴隆去偷遺骨,從神父那邊狠狠地撈一筆。所以那個時候妳才會故弄玄虛,說十字街道的資金已經有財源了吧。」

    「……」

    知曉潔兒的沉默代表肯定的路希德繼續說了下去。

    「也就是說,釋放吉奇?巴隆也是事先和教會說好的,我說的沒錯吧?」

    「是的。」

    潔兒明確地點了點頭。

    「新法王湯瑪士?溫裏哥,本來就是出身自珀魯耶姆大聖堂。光是推舉他並且歸還遺骨這點,就足以要他拿出街道的建設費用還有找了。無論如何,若是聖人遺骨是贗品這件事曝光,珀魯耶姆教會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這可是影響教會存亡的問題。」

    「但是,吉奇?巴隆是一級死刑犯……」

    「就算您放任不管,吉奇?巴隆的黨羽也不會在艾茲森領土為非作歹。

    陛下,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同伴。而且還是不太可能背叛我們的可靠同伴。我一直都認為,陛下身邊一定要有懂得臨機應變的人。吉奇?巴隆一定能成為對陛下有力的後盾。」

    接著,她在最後還補上一句「反正何時要殺都看您的意思」這種讓人驚愕的話。

    路希德扠著腰深深歎了一口氣。

    「真是的,我敗給妳了……」

    「不敢當。」

    接著,他有些尷尬的瞄了潔兒一眼。

    「今天早上,呃……」

    「是的。」

    「……我比妳早起,是有件事想單獨跟妳說……」

    「咦?」

    路希德這番出乎意料的話,讓潔兒吃了一驚。

    「您有話想對我說,是嗎……?」

    「關於雅薇的事。」

    聽到雅薇賽娜的名字,殘留在潔兒胸口的後悔,就像荊棘一般微微剌痛著她的心。

    「很抱歉。我當時說得太過火了。」

    路希德躊躇著,好幾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但是他的表情卻又相當的誠懇。

    「我也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不論當時妳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或者是雅薇已經喪失求生意誌這些事,我都相當清楚。況且拜妳和教會的私下交易所賜,不但搶先解決了基摩?帕帕拉奇那混蛋,雅薇的葬禮也得以順利進行。以交回被吉奇?巴隆偷走的骨頭作為交換,讓教會將雅薇的葬禮比照國葬儀式進行,這件事的幕後推手──也是妳對吧?」

    「陛下……」

    「馬修斯全都告訴我了。」

    路希德如熔岩般的赤色眼眸,對上潔兒的視線。他的眼神中沒有逃避,而是直率地將潔兒映入眼底,這樣率直的眼神,讓她不知為何全身感到微微發熱。

    「妳替雅薇報了仇。我就是因為知道了這一點,才一直想向妳道歉。但是,我之前曾經那樣吼過妳,而且還發生了那件事,我身邊又一直都有別人在場……」

    所以,路希德才想趁著早上的時間,待在不會被任何人打擾的天帳裏,打算對潔兒好好說聲抱歉……

    潔兒心想,就是為了這件事,總是怎麽打怎麽踢都不肯起床的他,今天才特地早起……?

    (這怎麽可能?)

    潔兒差點脫口而出,又硬吞了回去。

    一如往常,她在這種時候反而笑不出來。

    連話都說不出口。

    潔兒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令人著急。

    (其實,我真的好想回他一個笑容──)

    「我還要透過別人提醒才發現這些,真是丟臉到想找個地洞直接鑽進去。就算是政治聯姻,即使妳不是真正的王妃,妳也還是,我、我的……伴侶……」

    「有您這句話就夠了。」

    潔兒脫口而出。

    她並不是不想聽路希德這麽溫順直率的一番話。真要說的話,路希德表現得如此率真,實在是太罕見了,罕見得就像是馬修斯常掛在嘴邊的「午後的冰雹」一樣,但潔兒反而希望可以一直都聽得到他坦率的話語。

    隻是,潔兒總覺得有點害羞。

    ……從剛剛開始,自己就有點怪怪的。

    被他稱讚居然會這麽令人難為情……

    「畢、畢竟我是您的助手,做這點微不足道的事是應該的。」

    潔兒用比平常快兩倍的速度說著話。

    「您要是被別人打倒的話,我自己也會覺得很困擾。尤其您今後可不隻是代表艾茲森一國,而是超越諾裏昂,成為統治整個大陸的帝王。」

    不知為何,潔兒的話讓路希德露出有點受傷的表情。但他馬上就避開了潔兒的視線。

    「說的也是。」

    接著他以失落的表情點了點頭。

    「好了,之後真的有得忙了。預定的十字大街道建設案必須開始進行;軍隊再編的問題也堆積如山;碧公爵的爵位由誰來繼任也是個大問題。我能早起的日子大概也隻有今天了。」

    潔兒瞄了一眼伸起懶腰的他。

    「話說回來陛下,上次跟您提過的嬪妃愛妾選拔……」

    潔兒的話才剛說完,路希德的肩膀就像是關節脫落般垂下。

    「妳、妳說什麽?」

    「我說,我為了陛下從國內雲集的各美女們的事呀。雖然因為各式各樣的事情被含糊帶

    過,但也差下多該重新開始了吧?」

    路希德指著潔兒的臉,嘴巴像浮上水麵的魚一樣一開一闔。

    「妳、妳妳……還沒放棄啊妳!」

    「為什麽要放棄?」

    潔兒以一如往常的鐵麵問道:

    「我費了好大一番苦心才找到的佳麗,您至少選一、二個嘛。你也想要有後代吧?」

    「那、那是另一回事!」

    潛藏在路希德體內、堆積許久的怒火就要爆發出來了!

    「妳聽好了,先說好我一點都不想要什麽嬪妃!」

    「明明你自己就說過你想要。」

    「那、那是在那個場合下,一不小心……」

    「那麽歐露帕莉娜小姐該怎麽辦。她可是把您視為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而且是最喜歡您的女孩喔,」

    「不、不知道啦!而且,我也有我自己喜歡的類型!」

    「您也說過她是個美人吧?」

    「妳吵死了!」

    他彎起手臂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把頭撇到一邊。

    (唉呀、唉呀!)

    麵對這一如往常的反應,潔兒愣了一下,隨即釋然地鬆了口氣。

    雖然偶爾會讓人感到有點悶,但路希德還是像這樣精力旺盛最好了。他這個人最值得讚許的地方,或許就是出乎意料地不夠沉穩這一點。

    不過,要是他的沸點可以稍微降低一點的話……

    「國王陛下與王妃殿下,時間已經到了。」

    侍女長嘉亞泰葛絲的聲音傳來。露台的大門外,已經聽得到一大早便聚集在此、渴望目睹國王與王妃一眼的珀魯耶姆市民們情緒高昂的呼喚聲。

    這也難怪。才剛經曆國王一族陸續死亡的事件。大家都想親眼看看自己的一國之君身體安好的模樣,這樣才有辦法安心下來吧。

    潔兒說著:

    「那麽,請至少告訴我您曾經說過喜歡的侍女類型。我會試著幫您找找的。」

    「嗚……」

    路希德露出詫異的神情,隨即又倔強地隱忍下來,然後似乎想起了什麽似的走向露台。潔兒慌張地緊追在他身後。

    「陛下……」

    「吵死了,我不是在講侍女的事啦!我那時是說我喜歡的女性外表……」

    路希德大喊,他從耳後到脖子全都紅了。

    「──就是妳啦!」

    路希德突然拋出的這句話實在太過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潔兒的腦袋剎時呈現一片空白。

    (咦……?)

    一瞬間,她還完全無法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但是路希德不顧她內心的混亂,接著又補上了原因:

    「妳、妳也知道吧,我為什麽會喜歡妳外表的原因。」

    「……因、因為,您從沒說過這樣的話……所以,我還堅信您是喜歡著某位侍女。」

    「我才沒這麽說過。我隻有說過,有我喜歡的女性外表類型……可惡,為什麽都這麽講了妳還是搞不清楚啊──笨蛋!」

    為什麽路希德說得還像自己忘記一樣,還補上一句「笨蛋」,潔兒愈來愈混亂了。

    (怎、怎麽回事……)

    搞不清楚狀況。

    為什麽,這個人總是會這樣,總是突然出現潔兒預期以外的冒失(也可以說是幼稚)舉動呢。

    舉止生硬的兩人眼前,露台的宏偉大門正緩緩開啟。

    他們的耳邊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人們為了更清楚地看到路希德的身影,紛紛爭先恐後的向前伸直雙手,並用力揮舞,滿心期待地等著兩人的到來。

    「喂!手……」

    「好……」

    潔兒就像平日一樣,有點遲疑地伸出了手。

    潔兒的手握上了路希德的手,感覺他的手掌比自己的稍微大了些,而且還微微出汗。

    兩人麵對著集合在廣場、大約有二萬人左右的群眾優雅地揮起了手。

    「……對了,陛下。」

    「怎麽了。」

    「您今天應該有準備慣例的『致詞』吧。」

    所謂慣例的「致詞」,當然就是表達自己的感謝、並借著直接向人民傳達的機會,告知自己將傳承祖父諾裏昂的傳統這件事。

    路希德刻意清了清喉嚨。

    「妳、妳真煩耶!我可是都想好了。昨晚開始就一次又一次地練過好幾遍了。」

    「哦……」

    潔兒心想,路希德又在逞強說大話了。隻見他獨自一人走向露台柵欄邊。民眾總算能親耳聽見國王的「致詞」,於是全都停止歡呼屏息等待著。

    「各位子民早安!」

    路希德說。

    「啊──早安、早安,今早也是個美好的早晨。美好的早晨,所以……」

    他吞吞吐吐地躊躇著,終於說了。

    像是怒吼一般。

    「──大家都要疼愛自己的老婆!」

    瞬間……

    聖?安琪莉王城前的廣場,陷入了猶如海底般的寂靜。

    「什……」

    「國王說了什麽?」

    城前的廣場進出如雷的爆笑聲,猶如祭典時施放的煙火般持續了數十秒之久。

    「您……」

    潔兒整個人都愣住了。

    「您又在說什麽傻話!」

    但是,即使被珀魯耶姆市民高聲取笑,路希德仍舊昂首挺胸站在露台上。

    (但是,哎,算了吧。)

    不過,潔兒凝視著路希德背影,確信現在的自己,雖然隻有那麽一點點,但是確確實寶地正在笑著。

    ──於是,艾茲森大公國的國王與王妃,再度迎接一如往昔漫長的一天。

    後記

    這是和小學館LuLuLu文庫的初次見麵。

    我是高殿円。

    說到LuLuLu,不知怎麽就會想向唱一下「徹〇的房間」主題曲。雖然我並不是那個節目的忠實觀眾。就像是,說到黑柳〇子,就會聯想到世界發現不可思議。說到世界發現不可思議,就會想到新的水晶製〇廣君娃娃,就會忍不住出現非常微妙的「誰要啊」的那種感覺。

    ──哎呀,這種事情其實都無關緊要耶。LuLuLu~

    那麽,這次展開了嶄新的一幕。這部『公主心』,是從少女小說起步的作品中不太合群的存在,內容是描寫假麵夫婦的故事。

    執筆的時候,我老是在想現在的國中生或高中生,知道什麽是假麵夫婦嗎~總是在思考這個問題。嗯,所謂假麵夫婦也就是女孩子最想體驗一次的憧憬吧~我是用這樣的想法來寫出這篇故事的,要保密喔。

    要是LuLuLu文庫能繼續進化,讓假麵夫婦的故事變成欲望熟女版的劇情就好了。不過如此一來,一定要改稱為LeLeLe文庫吧……不,這樣好像還會出現別的角色,這可不行,我是這麽想的。

    ……想得我好累。

    不過我現在精神很好。

    如果各位對這部『公主心』的故事還有所期待,潔兒與路希德之間的後續發展、馬修斯的野心、在地底的漢尼拔……不對,怪人最終是否會回到地麵上等等情節,預定會在大結局時讓各位一次滿足(不過何時公布大結局目前時間未定)。

    無論如何,隻要各位有這份期待的心就好了,身為作者的我也是一樣,隻要這些角色們能在這個世界上受到某些人的喜愛,我就感到相當滿足了。請各位多多指教。

    然後,在後記的最後部分,要向負責本書插畫的香代乃老師、責任編輯以及美編致謝,非常感謝你們。

    期望再次與各位相會。

    人生LeLeLe@高殿円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