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朝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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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紫宸殿,石秉昌怒氣衝衝,腳步也是極快。
    一路步下青石階,行於殿前廣場,頭頂陽光正盛,心底陰霾滿布。
    老國公心神激蕩,有種為國悲哀的莫名感。
    這刻正走著,便聽身後有人呼喚:“繕國公,請留步!”
    石秉昌回頭看去,卻是兵部尚書李恩修,戶部尚書齊奉聯袂走來。
    石秉昌看了他二人一眼,沉聲道:“兩位尚書大人有何事?”
    李恩修年事已高,有些走不動路,跑了幾步便氣喘籲籲。
    這刻跑到石秉昌身邊,摸著白花花的胡子道:“繕國公你這又是何苦呢?非要頂撞陛下?若是聖躬不寧,豈非大錯?”
    石秉昌便哼道:“陛下昏聵……”
    齊奉一把捂住他的嘴,驚恐道:“繕國公,慎言啊!”
    石秉昌推開齊奉的手,雄邁昂揚道:“老夫可不怕,陛下若是不喜,便斬了老夫好了。這些年他斬過的功臣還少了嗎?”
    石秉昌身為武人,頗有幾分武人之豪邁,便是對皇帝也敢硬剛。
    不過說起來,這也不僅僅是個人原因,更有時代背景的因素。
    實際上絕大多數的朝代,臣子對陛下都沒有那麽恭謹。
    畢竟皇帝也是靠臣子來維持天下的!
    華夏兩千多年封建史,能把臣子當奴才的,隻有一個清朝!
    要不怎麽說清朝是最惡心的朝代呢?不是因為他們無能導致外寇入侵——其實換了任何朝代末期,都免不了這種事。
    真正惡心的就是他們大幅度強化了天子集權,打壓人性,反對諫言,臣子自稱奴才,動輒下跪。
    而在這之前的許多朝代,一般情況下,臣子見君隻需作揖行禮,無罪過和特殊情況一般無需跪拜,若隨便下跪隻會被百官不齒,更沒有自稱奴才的道理,麵對君上的無理要求,也是該頂照樣頂,最出名的就是魏征。
    如今楚朝也是如此,都察禦史,科道言官,各部給事中等聞風奏事數不勝數,太祖更有言:天下無因言獲罪者。
    所以朝堂興盛之時,百官對剛皇帝乃是常有之事。
    但昏君是幹嘛的?
    你頂我我不能殺你,但我可以不用你啊!
    於是一波波的換,專挑說好話的,時間長了,風氣變了,言官們彈劾異己上心,諫言皇帝無能。
    如今還敢向皇帝紮刺的,滿朝文武大概也就一個石秉昌了。
    老爺子是四王八公之一,承父爵,在太宗皇帝時就隨侍伴讀,三朝元老,功勳彪炳,實實在在的活化石。
    活了七十有八,都快和楚朝同壽了,不怕死!
    見他如此這般,齊奉和李恩修同時搖頭不語,也不和他多說什麽,就此走開。
    文武有別,雙方也不算朋友,肯勸你一句已盡同僚之誼,你愛聽不聽吧。
    見兩人離去,石秉昌哼了一聲繼續前行,隻是老眼中卻閃現精芒。
    步出天央宮,上了自家的車。
    車子一路沿著青石大道緩緩而行,待至南門大街時,石秉昌拍了拍車夫的肩膀,低聲說了句話,馬車來到一處巷子停下。
    石秉昌下了馬車,示意馬車繼續前行,卻是向著巷內走去。
    巷子很長,兩側有槐樹茵茵。
    入到深處,便是一片寬廣大宅,正門處是“宋王府”三個大字。
    石秉昌過王府而不入,沿小巷繼續行進,直至來到側後方一處木製窄門前,輕輕敲了幾下。
    門開,一名短衣小帽的仆役站在門口。
    看到石秉昌也不說話,自請進入,隨後探頭左右看看,確認無人後將木門關閉,上閂。
    石秉昌便沿著那抄手遊廊繼續行進,繞過一片香榭庭院,自入旁邊一間仿佛遺世孑立的小木屋。
    入了屋內,便見屋內端坐一人,約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縷黑髯,頭紮布巾,身穿布衣,看起來仿若一名布衣書生,麵容肅穆。
    屋內陳設簡約,隻得一張黃楊木書案,上陳一個漏銅雕花筆架。
    此刻那中年男便自鋪著一張宣紙上作畫,見石秉昌來了,直接棄了筆,便在好好一副山河錦繡圖上蓋上重重墨漬,步出案後。
    此時石秉昌便對男子作揖:“見過宋王!”
    眼前男子正是楚神宗第四子,宋王方玦。
    宋王已出了書案,將其攙扶:“繕國公不可如此!”
    大楚開國雖有四王八公十二候,四王在上,但那四王都是承襲祖恩,不代表有對應實權。
    所以雖王爺地位比國公爺高,但比起繕國公就差的遠了,就連四大郡王看見石秉昌都要恭敬禮節,喚一聲老國公!
    宋王雖是親王,卻“禮賢下士,待人以躬”,對石秉昌更是謙恭已極。
    這刻扶著老爺子坐下,宋王道:“紫宸殿那邊,議事如何?”
    石秉昌連連搖頭,一張濃墨重棗的臉麵愁容畢現:“你父皇是越來越昏庸了,罪臣不斬,功臣不賞,若長此下去……”
    他沒說下去,但懂的都懂。
    宋王便輕輕歎息著:“父皇確實年紀大了,無心國政,重用奸佞。如今外敵洶洶,若繼續下去,怕是要國將不國了。”
    這話也隻有他能說了。
    石秉昌沉聲道:“陛下如今不立太子,也沒有退位的意思。那康王和越王他們幾個,我都看不上!”
    聽到這話,宋王心中大喜:“老國公!”
    石秉昌便看向他:“國逢大難,需得有明君出來力挽狂瀾!老夫年紀大了,趁著現在還能為國家做些事,願擁立宋王登基!”
    聽到這話,宋王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飄了。
    這麽多年了,我待你謙恭有禮,就差奉為亞父了,等的就是這句話啊!
    要知道繕國公石秉昌真正的力量可不在五軍都督府,而在五城兵馬司和京營,這兩處的指揮有不少出自他的門下,對那些人極有號召力。
    要不然怎麽可能連元興帝都忌憚他呢?
    整個神京,核心的軍事力量有四支,按實力強弱分別是中央主戰力京師,守衛神京的五城兵馬司,守衛宮廷的龍驤禁軍和錦衣衛,現在隻要石秉昌一句話,五城兵馬司和京營就是宋王的了。
    就憑皇宮裏的那些禁軍,拿什麽抗?
    至於錦衣衛?這個是直屬皇權的,掌控不了,但他們也不是沙場戰卒,幹的是特務的活兒,真要起事他們也沒用!
    歸根結底,京營和五城兵馬司才是關鍵!
    而這次京營十五萬大軍出征,所有還忠於老皇帝的都被派出去了,留守的五萬軍隊,恰恰就是石秉昌的嫡係,所以隻要他一句話,則大事可成!
    盡管如此,宋王還是道:“如此是不是有違綱常?”
    他還需要大義名分!
    石秉昌便道:“不過是讓陛下行徽宗隆慶之事,不涉生死!”
    看了看宋王臉色,見他微鎖眉頭,石秉昌歎息。
    怎麽著,你還真想把你爹殺了啊?
    宋王有些刻薄寡恩啊!
    問題是其他幾個王爺更爛!
    罷了罷了,刻薄寡恩也總比昏聵無能要好。老國公有愛國情懷,覺得刻薄寡恩比昏聵無能好,換了有野心的,想法就正好調一下。
    這刻老國公低聲道:“陛下在朝中還有許多重臣支持,不宜操之過急。且先二聖臨朝,待換上適合的人,自然不成威脅,宋王也無損孝道之名。”
    聽到這話,宋王一躬到底:“既如此,一切拜托老國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