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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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海寧,林雁接了自己的媽媽過來,也沒請保姆,兩個人自己在家帶。交通局的房子弟弟住了,幼兒園請了個園長管理,平時已經很少去了。宋北走的太匆忙,也沒交待什麽,找他的人太多,林雁將家裏的電話線拔了,平時就用手機。檢察院雖然時不時地還會要求協助調查,但見到這種情況,也不會太為難她了,生活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王菲走後,連雲繼續著在珠海的打工生活,平平淡淡。這期間,連雲斷斷續續地也談了一兩次戀愛,可都維持不了多長時間,雙方就都覺得索然無味,嘎然而止了。
    四海升平,火箭上天,誰因醜聞下台,誰眾望所歸當選,這些都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時光如流星飛逝,苔花凋謝,沒有悲喜,一切都已成往事,就像扔在角落的花瓶,想起來了就買束花插進去,想不起來,就當作不存在了。
    元旦過了,春節即將來臨。星期四,溫度19度,陰,東北風2級,相對濕度77%,空氣優。上午十點半左右,連雲去到中醫院做理療,開了七天一個療程的,這是最後一次。昨晚忽然覺得可以彎腰了,左側還有些疼,但已改善很多,做完這次後準備讓醫生再開三付膏藥貼一下。
    中醫院的膏藥還是蠻有特點的,不含麝香,不像一般的跌打藥膏,麝香味太濃,上班時間根本不好意思貼。門診在四樓,治療室兩間,門對門地開著。一間房三張床位,中間用布簾隔開。微波爐懸掛在牆上,用來做熱包,熱敷包裏據說有八種中藥。護士長坐在門口,一有空就自己做膏藥貼,拿把墨刀將土黃色的藥泥均勻地抹到膠布上。
    隔著布簾,連雲趴著,中頻治療儀在工作,隔壁一男一女在聊天。“你的開到40了,我的才20”“是呀。”“一般人開到二十多就太重了。”“我沒什麽感覺喲。”“可能你那裏真的是氣血不通。”“我是出車禍,被車子撞的。在住院部住了兩個多月了……二十一號出的事。”一個女人柔柔地聲音,“我的前胸,後背,這些都骨折了。”“看不太出來。”“臉這裏縫了四針。”“不認真看,看不到。”“不認真看看不到是吧?”女人重複了一句,聽語氣有點開心,接著說道:“還是有點痕跡的……我是騎個單車過馬路,沒有紅綠燈,是斑馬線,我看到沒車,可能隻看了一個方向,然後就啪得一下躺到地上了。”“那你當時昏迷了?”男人問。“我是清醒的。當時就想,誒?我怎麽出車禍了呢?我還給家裏人打了電話,送到醫院時,哪兒都不疼,渾身上下都不疼。我知道自己手斷了,骨頭都凸出來了,自己看得見的,但是就是不疼。”女人停了一小會兒,接著說:“撞得應該是蠻重的,人應該飛了起來,車頭蓋都被砸得癟下去了。送到醫院後,醫生拉手(正骨)的時候才感覺到疼,痛得要命,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那你住院做理療這些錢是誰出?”“保險公司出呀……住院這兩個月真難受,隻能躺著等它自己長好,沒什麽藥的,躺在那裏,不能動,背上熱得要命,醫院的床墊又是皮的。”“沒開空調嗎?”“開了。”“你可以自己買個布墊子墊上嘛。”“醫院讓嗎?”“應該可以吧。”“你是怎麽回事?”
    ……“那一夜,你沒有拒絕我,那一夜,我傷害了你。”連雲的電話響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包放在床頭的小櫃上,連雲抬起頭,用左手拉開拉鏈,摸出手機,放在耳邊。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嘰哩咕嚕地說自己是什麽小區物業管理處的,告訴連雲,他的房子欠了一年多的物業管理費和水電費,希望他能抽時間處理一下,連雲一頭霧水,掛斷了電話。
    一位老阿姨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站在床邊,說:“醫生,您能快點嗎?”
    “阿姨,不是隻有你一個人痛苦的,排隊好不好?”護士長頭也不抬地回道。
    連雲重新把頭埋進了按摩床的洞洞裏。過了四五分鍾,治療儀的蜂鳴器由舒緩地“嘀-----嘀-----”聲變成了急促地“嘀-嘀-嘀”。“好了。”護士說。連雲抬起頭,雙手撐著要爬起來。“你側身起床會好些。”護士說。“好的。謝謝了。”連雲坐起身來,站到了地上,提上半掉著的褲子,拉好拉鏈。出門,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撒了泡尿,走回來坐電梯下樓。
    一樓大堂裏人滿為患,快到十二點了,掛號收費的窗口還排著長龍。取藥窗口前有幾排長凳,或疏或密地坐滿了人。連雲想了想,走過去找了個位置坐下,按剛才的來電號碼撥了回去。
    “您好,管理處。”電話那端是一個廣西口音極重的女人聲音。
    “請問您是哪裏的管理處?”
    “青秀山小區管理處呀!”
    “哦,不好意思,我叫連雲,你們剛才打電話給我是嗎?”
    “唉呀,連先生您好,您的物業費水電費都欠了一年多了,您家裏總是沒人,管理處貼了很多次通知了。”
    “哦,真的不好意思,我現在不在海寧工作,很少回去,可能之前的托收帳戶上忘記存錢了,真的對不起啊!”連雲明白了,這是宋北用自己的名字買的房子。
    幾年前,宋北說是炒股票,向連雲借了身份證。那個年代,借身份證開戶炒股是很平常的事情,後來身份證就放在宋北那兒了,辦了個掛失,自己又補辦了一個新版的身份證。再後來好像聽宋北提過一次,要用自己的名字買一套房子,連雲沒在意,以為就是說說,宋北也沒再提,現在看來是真的。
    趕緊打電話給宋佳。連雲是認識宋佳的。讀大一時,311宿舍集體去樂昌漂流,連雲也湊了進去,回來時在韶關住了一晚,見過宋佳。
    宋佳大宋北十歲,那時也剛剛從醫學院畢業,還在做規培醫生。
    …….午後,陽光煦暖,連雲出差韶關,晚上五點半有其它飯局,明天一早就走,現在時間還不到三點鍾,於是打了電話給宋佳。宋北出國後兩人通過幾次電話,手機裏存了兩個電話號碼,宋佳1,宋佳2,一個是宋佳工作單位的電話號碼,一個是私人電話號碼,記不清哪個是公哪個是私了,隨便摁了一個。
    “您好,請問是宋佳嗎?”
    “您哪位?”
    “我是連雲。”
    “哦,你好連雲,你現在在哪兒呢?”宋佳的聲音溫柔而清晰。“我在韶關。你現在有空麽,我們見個麵聊會兒天吧?”
    “有空有空,昨晚剛下的夜班,今天休息。去哪兒呢?”
    “隨便找個地方坐坐就行了。”
    “嗯,行,我先開車過來接你,然後找個咖啡館,你住在哪裏?”連雲報了酒店的名字。
    連雲整理了一下行李,把換下的衣褲掛好,刮胡刀和毛巾放進洗手間,然後下去酒店大堂裏等,不一會兒,宋佳的沃爾沃s80就到了。幾年沒見,宋佳姐還是那麽漂亮,不對,不能僅僅說是漂亮,身材嫋娜纖巧,風韻溫柔和平。臉的輪廓很美,眼睛大大的,一閃一閃,會讓人有一瞬間的走神,眼角淡淡的魚紋,憑添幾許淡然的幽怨。
    沒多遠的街口有家慢點咖啡,裝修風格有點像蝶戀花。宋佳停好車,兩人進去選了靠裏邊安靜的卡位,各點了一杯花茶。“宋伯伯身體還好吧!”“他還行,就是手抖的厲害。”“老年人都那樣。”“你爸媽怎樣?”“我媽還可以,我爸身體很差了,走路走不多遠就要歇息,什麽該得的病都得了。”“我記得連叔叔的身體很好的,是你媽媽身體差呀。”“以前我媽在老家醫院檢查時,說有冠心病,所以一有點頭痛胸悶的,就緊張的要命,稍微嚴重一點就要叫120了。來到珠海後重新檢查了,確診沒有冠心病,白吃了幾年心髒病的藥。”“嗯,是的,人一放鬆就沒事了。”“是呀,她要是體檢,指標比我們都好。反倒是我爸,高血壓,心髒病,冠心病,糖尿病,腰椎間盤狹窄,總之老年人能得的病全有,一天吃七八種藥,全靠藥養著。八十多了,腦子也有點問題,像個小孩,醫生說他以後會變傻的,癡呆。”“我爸智力還可以,每天還是雷打不動的看新聞聯播。”說到這裏,宋佳歎了口氣:“他們這一代人呀,唉!”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不定什麽時候想起來,會罵罵咧咧,那個不孝的逆子,這都兩年了,也不回來,他是什麽意思呀!”
    連雲沉默。宋佳接著說道:“我又不敢跟他講,就哄他說,你知不知道什麽是移民監,他說不知道,我就說,就是你想要移民到國外,必須在國外呆夠幾年,才能拿到身份證。他氣鼓鼓地嚷嚷,外國有什麽好!”
    兩人停下話來。長頸高腳的玻璃杯裏插著一根粉黃的塑料長柄小勺,攪了攪杯中的花茶,杯底沉著幾片淡黃的花旗參,上麵浮著紅棗和枸杞,抿了兩口。宋佳繼續說道:“有一次他跟我講,‘我實在太想你媽了,昨晚我夢見她沒穿鞋子站在泥宕裏,我問她你的鞋呢,她說弄丟了,我說你再買一雙嘛,她說沒有錢,我正準備問她,你怎麽會沒錢呢?就醒了’……我就帶他去我媽的墳上看看,燒一燒紙。從山上下來時我看他腿都在發抖,回到家就跟我鬧呀,說碑上為什麽還有他的名字。我跟他解釋說,咱們這兒的風俗就是慈父母刻在一起,還在世的那個名字用紅漆塗上。他不信,到處打電話問人是不是這樣,後來可能聽人說是這麽回事,才肯罷休。可能都問過你爸。”
    太陽已經降落得跟窗戶差不多高了,幾縷陽光貫穿了晦暗的咖啡廳,可以看見微塵在陽光中翻滾。“這些年我老了很多。”“哪裏,宋佳姐,你沒什麽變化,宋北有你這麽個姐姐,真是很幸福。”宋佳淒美地撇了撇嘴:“我們做醫生的應該說是見慣了生死,可哪見過這些世麵?……那個朱總出來了,說是保外就醫,其實就是釣魚的。他專門找了我,都是用公用電話打的,約我出來。我遠遠地就看見他旁邊跟的有人,我不敢上前,就讓司機把他叫到商場的大廳裏,哪兒人多去哪兒…..他一被關進去,別人就給他一個小板凳,讓他坐著反省,24小時不跟他講一句話,像他們這種享受慣了的人,一下子就崩潰了,有的沒的亂講一通,扯出了一大堆人,而且大部分還是在位的。”
    “他找你幹嘛?”連雲不解地問。宋佳輕輕地歎了口氣,幽幽地說:“他想讓我轉告宋北,不要回來了,他怕宋北回來又把冷飯炒熱了。”
    “那個朱總他怎麽就能出來了?”
    “他不是國家公職人員,隻關了兩三個月就出來了。法律好像對行賄的一方沒有什麽明確的規定。”
    兩人又停了一會兒,整理了一下心情。宋佳接著說道:“哎,也不知道宋北怎麽交得朋友。他剛走的時候還騙我說出國跟人談融資,後來海寧檢查院打電話給我,我才明白。我跟檢查院的人說,你們也別來找我,我現在在外地學習。我跟這個弟弟關係很不好,他常年不回家,把兩個老的丟給我一個人照看。宋北的事我什麽也不知道,確實也不知道。你們可以查一下我的電話記錄,看看我們平時是不是經常聯係,海寧我一年也去不了兩回,應該都能查到的。我家裏還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如果你們非要上門,萬一出了什麽事,我肯定要向你們討個說法。檢查院的人可能覺得也是這麽回事,就沒來了…..後來又打過幾次電話給我,問我能不能轉告宋北,他不方便回國的話,可以在香港跟他們見個麵,做個筆錄,也沒什麽大事……如果實在不合作,他們就隻能下紅通了。”說著說著眼睛不由得濕潤起來,用紙巾掩了掩,“我真擔心他過不了這關了。”
    連雲緩了一下,輕輕歎道:“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隻能以後再說了。”
    “我在報紙上看到查市長也被雙規了。”
    “他自殺了。”宋佳很平靜地說。“啊?看守所那麽多監控,還有管倉,怎麽可能?”
    “聽說他有糖尿病和高血壓,每天上午下午醫生會給他發藥,可能時間久了,鬆懈了,他每次都少吃一兩顆,攢了下來,晚上睡覺時,一大把藥丸塞進了嘴裏。”
    ……說著說著電話響了,那邊飯局已開。連雲把身份證交給宋佳,填好了委托書,兩人買單離開。宋佳將連雲送至西關風情,那是湞江邊上的一家老字號飯店,就在湞江橋頭,離河堤不遠,可以嗅到江水的氣息。
    太陽已經沉了下去,天雖還沒黑透,夜的味道已經濃了,河堤上的槐樹柳樹分不清枝杆,隻是囫圇地一個個暗影,有著幽暗綿長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