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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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黎已調回廣州工作,在一家大型的國企擔任高管。兒子六歲了,叫鄧宇晨,名字是老鄧取的,九月份開學就要上小學了。五一長假陳黎值班,將假期調到了八月份。老鄧是紀律部隊,越是節假日越要值班,一值班就是24小時待命的,派出所裏的監控既是對不法分子的震懾,也是對執法人員的約束。陳黎一個人帶著孩子回了趟老家,北方人才叫老家,廣東人是叫鄉下。
    陳黎的母親十七八歲就從福建嫁到了梅州,不到二十歲就生了陳黎。陳黎的父親過世的早,母親不習慣住在廣州城裏,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福建到廣東,兩個不同的省,聽起來似乎很遙遠,其實白溪村到大埔隻有不到一百公裏,同是客家人,同一座山,住山裏山外的區別。
    以前山路不好走,大埔到白溪每天隻有兩班車,錯過了班車,就隻能坐野雞車了。坐滿人才能走的中巴,一路上人上人下的,走走停停,要三四個小時才能到。現在高速路四通八達,就連臨淵的山路都可以並行兩台車了,一兩個小時足夠了。
    第二天清晨,陳黎叫兒子起床,兒子磨磨蹭蹭地去了洗手間。過了好一會兒,洗手間裏都沒什麽動靜。陳黎大力地敲門,“你幹嘛反鎖門呀?”“我在洗臉。”“開門!”陳黎用腳輕踢了一下門。“這麽大個眼屎都在。”陳黎搶過毛巾,替兒子擦了擦。兒子沒睡醒的樣子事不關己地站在那裏,任你擺布。
    ……出門前,陳黎又想起來給老鄧打了個電話。“今晚你有沒空?”“什麽事?”“約了車行的,今晚來看車,拍照。”“不想賣了,剛辦完年審,讓別人來割稻子呀。”“割稻子,一萬五能賣出去你就偷笑吧。我在網上掛的是一萬五,我看別人都隻是賣幾千塊錢。”“那就不賣了,用到他報廢。”“明年就15年車齡了,一年要審兩次。”“那明年再賣吧。”
    陳黎單位有車,家裏的那台二手車就一直停在那裏,老鄧偶爾出去釣魚時開一下。一直說賣掉,老鄧其實有點舍不得,換成幾千一萬塊錢的話,一下子就用掉了,不賣的話,還有個東西在那兒。不過,車子老了,維修保養小區停車費這些,也是要支出的。
    “別人是有錢任性,你是沒錢也任性。”陳黎無可奈何地掛了電話。
    母親一個人生活,聽起來好像有些子女不孝的嫌疑,其實母親隻比陳黎大二十歲,應該說還非常年青。辛苦了大半輩子,終於能夠自由自在,隨心所願的過日子,遠非外人所想的那樣。
    陳黎考上華工那年,外公還在,是在家裏擺酒了的。包給了別人來做,八個人一台大卡車,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都一車帶來,另外請了法就是四五個大媽跳廣場舞助興。彩禮收了幾萬塊錢,應該是有賺了。
    外公以前說過,陳黎考上大學的話,要給她一萬塊錢獎勵。宴席上一定要陳黎講話。媽媽說,這有什麽好講的?陳黎也覺得要外公的錢不好,所以也說,不用外公給錢。
    “那不行,一定要給,你們要是不好意思,以後再還給我都行。”外公非常堅持。終於還是拗不過去,陳黎站在紅地毯上,拿著麥克風,說了幾句祝福的話語:
    親愛的外公,我想祝您,耳聰目明無煩惱,笑對人生亦從容。晚年自有祥雲照,鶴雨,頓了一下,讀錯了,鶴舞夕陽分外紅。
    然後鞠了一躬。在二三百個賓客麵前,外公滿麵春風地走上去給了她一個厚厚的紅包。那時的陳黎,紮個馬尾,穿著黑色的高腳褲,黑白相間的長袖t恤衫,腳下是白底黑麵的休閑布鞋,臉粉嫩粉嫩的,一個斑都沒有。
    到了晚上,客人們都走了,裸露的日光燈管被粗糙的水泥牆麵打磨地柔和了許多,全家人圍坐在堂屋裏說話,對照著禮賓簿上的數字和名字,一張一張地數錢。母親偷偷地把陳黎叫了出來,“陳黎,你去跟外公講,你已經長大了,錢放在媽媽這裏不放心,讓外公幫你存著。”陳黎樂嗬嗬地去把紅包交給了外公,照著原樣把話講了。果然,外公的心情大好起來。
    ……長路漫漫,路況有時也會不好,車流在前方變窄,陳黎踩了一下刹車。“媽媽,你喜歡玩急刹車遊戲的習慣真的不好。”兒子已經會和媽媽開玩笑了。陳黎笑著說:“媽媽不是喜歡,是女生都擅長急刹。”“媽媽,把你的包包給我一下。”“不準玩手機。”陳黎一邊大聲吼著,一邊把放在前排的包包遞給了兒子。“我隻是聽歌。”兒子不溫不火地說。“哎呀,媽媽,你好多錢呀。”“隻有四張還多嗎?”“你好多渣渣票呀!”兒子讚歎的聲音。“你看,媽媽的毛毛票都是一張一張理的整整齊齊的,不象你,丟三落四的。”“我幫你數一下哈”。兒子念經般地讀了出來:“七百七,七百八,七百九,嗯,八百,八百一,還有一張五塊的和一張五毛的,那麽多錢,怎麽數呀?”陳黎說:“八百壹拾伍塊伍毛錢”。
    ……車子不停地向前運行,兩側的樹蔭漸漸濃密起來。陳黎點開了cd播放器,第一首歌就是莫文蔚的《如初之光》,
    微微傳遞眼眸,推開四麵孤單,延續的盼望都是不曾離去的溫柔,若不是,經過上半場的感動,怎學會留住這一苗星星之火。
    陳黎抬頭瞄了一眼後視鏡,兒子正端正地坐在後排的中央,沒係安全帶,目光從兩個椅子中間的縫縫穿過,萌萌地投向前方無限延長的小路。“空調有沒對著你吹?”陳黎問。“沒有。”兒子說。陳黎沒話找話:“兒子,這首歌你覺得怎麽樣?”兒子嘟囔地敷衍道:“還行吧!”
    ……村裏的祠堂前豎著幾根衝天的旗杆,像丈八蛇矛,誰家孩子中了狀元就豎一根,矛尖有方的有尖的,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地區分著。
    白溪村有條白水河,白水河從村中穿流而過,自西向東地將村子分成南北兩塊,一座小橋連接了兩岸的人家。河邊是鵝卵石的徑,到處是人間煙火的氣息。站在橋上放眼望去,群山環繞,滿目蒼翠的斑竹和柚子樹。依山傍水,看來客家人的祖上選址時還是蠻講究的。
    橋的一頭有株千年的榕樹,樹冠巨大,流蘇觸及到的水麵有大大圓圓的水車,緩緩轉動,水流如注。橋的另一頭同樣是一棵榕樹,隻是小了許多,樹下立一圓石,上麵篆刻著《白溪村》三個紅筆的繁體字。
    河水象小溪一樣淺而綠,十數個方形的矮石墩連成串,似乎要將溪水攔腰斬斷,幽蘭的溪水碰撞到石墩上,翻起小小的白花,潺潺地從石墩的間隙中流了過去。遇見漲水,河水也會漫過石麵,調皮的孩子會挽起褲角脫了鞋子拎在手中,一級一級地跳到對岸。
    山與水之間的空地上立著兩座黃黃的土樓,剩下的是翠綠整齊的秧田。土樓年代久遠,結構完整,裏麵還掛著紅紅的燈籠,陪著《永結同心》的對聯被風吹雨打的淡紅,已經沒什麽人住了。
    田野裏的莊稼不能成片,一塊一塊地。退耕還林和大量的青年人進城務工,種莊稼的人已經不多了。陳黎的母親閑不住,包了別人的田來種,溪邊還養著溪黃草,動物裏的雞鴨狗豬也都齊了,真不知道她怎麽忙得過來。
    菜圃裏的韭菜已經割了好幾茬了,新鮮的韭菜雞蛋餅做了給孫兒吃。莧菜占地最大,卻是廣種薄收,不長葉子,不知是間苗不夠狠,還是種子不宜,可見出身很重要啊!同為葉菜,潺菜就很爭氣,隻要澆點水,就順著杆子往上爬,做魚滑湯時,摘幾片綠葉洗洗放進湯裏滾一下,新清至極。
    兒子初到的幾日很興奮,一大早就起床,追著雞鴨到處跑,土狗小黑很快就搞清楚了誰是主人,不再汪汪亂叫,搖著尾巴示好。
    到了夜晚,陳黎七點多鍾就哄他上床睡了。山區是有閉路電視的,信號不好,原本有個衛星鍋,摔壞了,也就不用了。夜靜地很純粹,也很虔誠。
    陳黎的睡眠很淺,朦朧恍惚之間,好像是在去機場接人,腳使勁地踩油門,車速就是提不起來。悠悠蕩蕩,總算到了候機樓,天氣不好,飛機大麵積延誤,機場滯留的人很多,喇叭裏不停播放著飛機晚點的消息。陳黎站在小紅帽行李托管中心下麵仰個腦袋看大屏幕,突然有人在喊她,“陳黎,陳黎。”陳黎轉過身來,竟然是少安,“你怎麽也在這兒?”少安說,我在這裏轉機,這麽巧就遇見你了。陳黎歡喜,忙攜著少安的手說,正好,一起喝一杯吧!少安聽了,唬的擺擺手說,來不及了,接著說聲,拜拜,和一個穿著紅色高跟鞋的女人一起,嘎噠嘎噠地走遠了。
    天空有煙火像爆米花一樣炸開,幻畫出一朵美麗的雪紅花。現在是過年嗎?剛才是在做夢吧,這是在港澳碼頭呀?
    海麵響起了輪渡的汽笛聲,落地玻璃窗外的海港一片燈火,走廊白熾光管的燈光疊印在窗外的海麵上,深蘭色的夜空被切割的一塊一塊的,似假還真。
    自己一個人拖著兩個大大的行李箱,走廊窄而幽深,地麵刷著黃黃的色標。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升降電梯,隻能走電動扶梯了。扶梯又陡又窄,行李箱超寬,隻能豎著放,階梯一錯開,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邊。陳黎先扶著一個箱子下去,再走樓梯上來,又扶著另一隻箱子下去,箱子的輪子一歪,呯呯砰砰左碰右碰地跌了下去,陳黎叫著伸手去拉,人也跟著摔了下去,一直在降,下降,下降,身子卻像羽毛一樣輕輕地浮了起來,從空中緩緩飄落,墜入深淵的那一刻,她睜開了眼睛。
    屋頂有老鼠奔跑的聲音。陳黎摸出枕下的手表,看了看,指針泛著淡綠色的夜光,是22:28分。下樓去了趟廁所,順便去豬圈瞄了一眼,剛斷奶的八隻小豬疊羅漢地擠在一起,睡地正香。
    躡手躡腳地回到床邊,卻發現黑暗中有兩個東西在枕頭上一閃一閃地,湊近了來看,原來是兒子正忽閃著大而黑的眼睛在靜靜地看著自己。陳黎的心倏地一下感動了,抱了他起來,“怎麽醒了?”兒子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就醒了。”
    “媽媽,我長大了也要跟人結婚生小孩嗎?”“是的。”“那我跟誰呢?”“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那我們怎麽認識呢?”“有一個老爺爺,像聖誕老人那樣的老爺爺,在你睡著的時候,會在你的手腕上係一根紅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綁在一個女生的手上,你沿著繩子走啊走啊,就會看到了。”
    “騙人的吧,聖誕老人都是假的,你手上怎麽沒有紅繩子呀?”“每個人隻能看見自己的繩子,看不到別人的。”“那我手上也沒有呀?”“隻有在夢裏才能看到,而且老爺爺很忙得,還沒來得及替你綁呢,等你長大了,讀了大學,就會有了。”兒子有點將信將疑了。
    推開廊緣一側的木窗,月亮迅速地升到了東山頂上,將四下的山野穩穩地罩住。
    “不說這個了,你看外麵的星空,是不是很美?”陳黎握著兒子肥勻的有著肉窩的小手,指向窗外。“還行吧!”“什麽叫下弦月,你懂嗎?”“不懂。”“下弦月也叫殘月。就是勾子彎彎向上的那種。太陽,月亮和地球,在運轉的過程中,相對位置發生了變化,於是我們就會看到不同的月亮……”
    幾片灰雲移了過來,將月光鎖住。溪水沙沙地響,仿佛鉛筆在素描紙上遊走。幾戶人家的燈火還都亮著。淡墨色的星空,依稀撒落著一顆顆清冷的星子,將夜推得更加遼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