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zone.io，最快更新寒林孤燈 ！
    林子予一歲出頭的時候就會說很多簡單的字詞，母親陳曉妍聽說早說話的孩子將來是要吃苦的，但她不禁又想起自己懷林子予時受過的苦，懷裏還抱著剛出生不久的林子恩，看著四歲的大女兒林子期照顧著林子予，心想：你們的時代裏哪裏還有苦命人呢。
    林子予出生於南方小鎮的一個大家庭，傳統的重男輕女觀念曾讓她很不受待見。
    林子期作為長女出生，林子予是次女。她似乎在母親肚子裏時就明白母親因未得子而在家庭中地位低下，總是在母親輕輕撫摸肚皮和輕悄命令“乖”下安靜候著。以至於陳曉妍忙於工作忽略疼痛，她專注地坐在紡織機前，一邊熬夜趕工一邊安撫肚子裏的胎兒。林子予在母親的肚子裏呆足了十一個月後催生。
    林子予的爺爺奶奶得知她的性別後，稱身體不適而避免接觸嬰兒。陳曉妍明白，丈夫林山也明白。他們必須要生一個兒子，但是政策不允許、經濟條件不允許，於是他們商量著要把林子予送人。
    林山開著摩托車，載著懷抱林子予的陳曉妍，從清水鎮到井龍鎮二十公裏未曾歇息。
    陳曉妍小心翼翼把林子予放在姨媽的懷裏：“她很乖，不怎麽哭鬧。”姨媽一臉滿足地用手指輕觸林子予的臉頰，連誇孩子長得有靈氣：“我一直想要個女兒啊！太謝謝你了！”林子予身邊的雙胞胎哥哥們在試探著揉捏她的小腳小手，她蹬了蹬腿似乎在回應哥哥們，骨碌碌的大眼睛好像在忙著觀察新環境。
    這是林子予第一次接觸父母以外的懷抱。
    陳曉妍是個理性堅強的女人，遇見林山後她也一直如此。她從小承擔家中的所有家務活，做著和自己母親同等分量的工作，她去耕田、喂豬、拾柴……也還上學、照顧兩個弟弟。十八歲的時候她在省裏的技能院校認識了林山，她憧憬任何戀愛中少女會做的事情，直到她懷孕，認清愛情在現實中的殘酷。
    陳曉妍和林山商量後，把孩子打掉了。她在所有人麵前沒有表現出一絲異常，手術後的她依然如平時一樣忙家務活和學習。她很清楚自己和林山沒有能力撫養這個孩子，她必須冷靜理性地選擇能否保留這個生命。她一方麵愧疚於讓它曾存在過，一方麵自我合理化“這是對大家最好的選擇”。
    嫁給林山懷著林子期和林子予的時候，陳曉妍和林山開了一家“大排檔”，陳曉妍從淩晨五點開始準備食材，營業到次日淩晨兩點，她的休息時間多數在白天非飯點時段。婚後她其實也恨過林山，恨愛情恨婚姻，恨自己年少無知。她曾相信緣分和愛情，但是懷孕期間都讓她無比失落。
    一次，她告訴林山：“我現在真的很想吃布林，或者說是林子予想吃。”工作相當疲憊的林山對二次懷孕的她已經愛答不理，慣性認為是孕婦的任性。陳曉妍最終在半夜哭著走到水果店敲門，隻為吃一個布林，她偶爾還會喊林子予“布林”。後來她在醫院待產時，林山甚至都在忙著工作。其實陳曉妍在好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曾知道，林山不在的那些時間裏，都在為將來準備三胎時籌集政策罰款的資金。
    陳曉妍再也不對林山有任何期許，曾經她興致勃勃向他敞開心扉，但她發現有時候他並不值得自己那麽做。她決定要凶狠又頑強地對待這個世界，所有人都不會比她的孩子重要了。產後，她的**口撕裂，醫生叮囑她動作幅度必須盡可能小，但是沒有任何旁人的照顧，她已經不再在乎自己的身體，一個人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她堅信自己都能熬過第一次打胎，這不算什麽。她恨林山，但也無暇恨林山。她感動於林子予是個健康又靈動可愛的嬰兒，而不像林子期出生那般營養不良；感動於林子予溫文爾雅的性格，好像初生就通情緒，不哭不鬧地陪伴在旁；感動於林子予是個全新的生命，即將可能展現的與自己完全不一樣的生命軌跡。
    陳曉妍見大家喜愛林子予，她感到很欣慰，卻又無比的失落。
    “布林，我們曾經很短暫地相處過一段時間。我很感謝你的到來和陪伴，我也很抱歉我無法成為你接下來生命裏的一個重要陪伴。我想給你最好的世界，我要保護你，讓你遠離我身邊那些冷淡和漠視，你知道嗎，女孩子是這個宇宙一個美麗的創造物呢。布林，你將會成為一個萬人寵愛的公主。我希望你可以成為那個你一直崇拜的人，或者無限接近他。希望你可以珍惜身邊的一切，包括你的家人好友，包括花草樹木，也包括每一寸光陰每一種生活。希望你可以追求所有的夢想，可以真正地為你想要的奮鬥一次，可以是一天一月一年，它取決於你的目標，如果你隻無所事事追求安逸，你害的將不僅是未來的自己，還有身邊那些為你付出一切的人。我希望你能做一個善良的人，而不是一個簡單的動物，學會思考夢想實踐反思。”
    陳曉妍不知道這些話到底是對自己說還是對林子予說的，隻是好像在這個嬰兒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她不希望林子予走相似的人生道路，她再次對自己合理化：“這是對你好。”林山緊緊攥著她的握緊的手。陳曉妍反複對自己強調“不許哭”，從出門到姨媽家，到離開，她表情沒有一絲變化，顯現得平靜堅毅，直到她坐上摩托車的後座，她與林山之間空蕩蕩，她緊緊環抱著林山的腰，哭濕了林山的背。
    回到家中，林山的父母得知此事，火冒三丈，將林山與陳曉妍痛斥一頓。
    陳曉妍因為啜泣而控製不了音量，她竭力嘶吼卻斷斷續續：“你們都不喜歡她……”她有很多話想說，卻都成了低鳴和嗚咽。林山摟著陳曉妍的肩膀，對父親說：“要懷三胎就得罰錢了……”
    林氏夫婦冷靜下來問清楚林子予的下落後立馬出了門，連夜裏把林子予帶了回來。
    陳曉妍感到難以置信。
    林氏夫婦祖傳下來一棟五層的樓，把二樓分置給當醫生的大兒子林昆作為婚房，再把三樓分置給林山一家，自己和小女兒林英共同生活在一樓，四五層用來出租。雖然林氏夫婦為林山提供了婚房，但他們很快對林山提出了“分食”的要求，也不允許林山共同使用洗衣機，並且自作主張地把林山自己賺錢獲得的人生第一部摩托車給賣了。林山和陳曉妍是鐵骨錚錚的人，他們知道父母看不起自己，就愈發要證明自己。陳曉妍每天買好菜並且在一樓做好飯菜給公婆吃；她的確不再和公婆用一台洗衣機，她讓林山借錢買了一台新的洗衣機；林氏夫婦賣車取得的錢她也不要回來，她和林山用積蓄重新買了一台新的。陳曉妍不恨林氏夫婦和林山，她覺得這是貧窮社會裏的真實寫照，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刻薄自私，她自己也隻不過是其中一個縮影，現在她可以是受害者，但說不定哪一天，她會成為那樣的人。
    她看見林子予重新出現在自己眼前，眼睛直直盯著嬰兒，潛意識地伸手就要去抱，嘴裏含糊著：“布林……”但她的婆婆就好像沒看到她一樣，抱著林子予直往屋內走，坐到紅木椅子上才開口：“孩子我們會替你帶了。”
    陳曉妍並不是擔心公婆會害林子予，她在工作和兼職的時候也將林子期托付給他們，但是出於作為一個母親的本能，她嫉妒公婆，她嫉妒那些獨占林子予成長時光的所有人。
    此時的陳曉妍五味雜陳，她竊喜興奮於小女兒的重返，她迷惘擔憂一家人的未來，她迷惑猜疑林氏夫婦的態度和意圖，她悔恨愧疚自己送走孩子的行為，卻又產生了自我合理化的理智，甚至好像多了一絲對林氏父母的感激之情……她的心情複雜如此，各種想法矛盾著、衝突著，衝撞著她的腦袋，她感覺自己的頭就好像暴雨漲潮時擋不住洪水的大壩，隨時可能崩裂。
    摟住她的林山拉住她的手，告訴她：“你看，布林在身邊。”
    陳曉妍隱忍著藏起來的情緒徹底敗露，她鬆開了林山的手，轉過身雙手捂麵躲進林山的懷抱裏，抽搐嗚咽起來。
    “布林，我曾經因為想要的太多而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後來我隻想有些人能在我身邊，隻要是切切實實能夠看到的、碰到的，就算付出的代價是艱辛、是危險，我也認為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