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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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傍晚回來後,二丫家的狗就跟瘋了一樣,整晚都狂躁不安。“汪”“汪”“汪”……吠了一晚上,一聲叫得比一聲急促、迫切。村子裏的其它狗,也一整晚呼應著,此起彼落。
    村子裏的人,大概也都一宿沒睡好。天才麻麻亮,二爹披了件襖子,就在院子裏大聲嗬斥自家的狗。
    隔壁的二爺聽到聲響,推門出來,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隔著院牆喊道:
    “我說二爹,您老一大清早犯得著跟個畜牲生多大氣啊!”
    二爹一聽,這話裏有話,心裏頭可就不樂意了。朝著院牆,嘟囔了一句。
    “管好你自家牲口,莫叫它叫喚。”
    二爺清了清嗓子,慢悠悠的說道:
    “哎……我說二爹,您老這話,不對呀!那畜牲要叫喚,我有什麽辦法。再說了,那不是二丫家的狗,瘋了一樣先叫的麽!”
    二爹一聽,覺得是那麽回事,也不搭話,直接係上襖扣子,打開院門,就朝著二丫家去了。
    二爺一看,喔吆,有熱鬧看了。也就晚了個兩分鍾,捧個茶盞,晃悠著跟在後頭去了。
    二丫家的院子,在村子的東南角。屋子後頭一棵老榆樹,有些年頭了,高大的枝幹在微微明的晨色中,遠遠望去,猶如龐大黑影一樣的存在。
    狗還在叫。叫幾聲,停一下,又再叫。停下的時候,就像是在等著回應,那村裏頭和外村總歸會跟著有零星的幾聲狗叫。
    二爹背著雙手,一邊走,一邊納悶。這短短兩三分鍾的路程,老人家心裏閃現了無數個念頭,每每想到一個,就又趕緊自個搖搖頭否定掉。
    “二爹,您老這麽早是要去哪呀?”二姑正在院子裏掃地,看到二爹背著手路過,一臉嚴肅的樣子,就熱情的招呼了一聲。院牆是垛了一米來高的土牆,用舊木板拚起來擋著做院門。二姑是隔壁村的,因為她娘原來是本村的姑娘,她又嫁了回來,按講嫁雞隨雞,村裏人隨著輩份應該稱呼她一聲嬸兒的。但是二姑這個人向來隨和熱心,又愛幫襯人,村裏不管大事小事她都很有自己的主見,所以本村人都喜歡親熱的喊她一聲二姑。
    二爹一臉沉著,沒說話,隻是用手指了下二丫家的方向。
    “那狗吧……昨晚是有一點吵……”眼看著後麵二爺也跟著晃過來了,二姑吞下了自己後半句話。想了想,放下掃帚,也朝著二丫家去了。
    二爹走到二丫家院門口時,二丫家的院門敞開著,二丫跟她爸正在院子裏,她二舅也在。二丫她爸和她二舅,正蹲在院角抽著煙,二丫就站在狗旁邊,小臉上寫滿疑惑,伸手想要撫摸狗頭,又有些猶豫,立在那裏,手足無措。
    狗也不亂竄,隻管扯直了脖子大聲“汪、汪、汪”,又低了頭停下,像是認真的聽著其它狗回應,進行著某種交流。
    “她二舅來啦。”二爹跨進門,隨便招呼了一聲。二丫他爸一看,趕緊迎過來給老人家奉煙,搬了張小椅子。二爹接過煙,就了火,深深的吸了一口,往小椅子上一坐。
    “可不是,這狗,瘋了一樣,叫一晚上沒停,天還沒亮,趕緊把她二舅接過來給看看。”二丫她爸一臉愁苦。
    這時,二爺和二姑也進來了。旁邊的二方和二珠子,還有二珠子她爹,村北的二哥,也不約而同,一起來了。
    村裏人古道熱腸,一看二舅來了,從寒暄客套到閑聊,院子裏一下子熱鬧起來,眾人聊天的喧嘩聲,有那麽一小會子,蓋過了狗的叫聲。
    狗為什麽叫。所有人兜轉到最後,還是小心翼翼的繞回到這個問題,仿佛像是不經意的提起。
    沒人知道為什麽。
    二舅也沒能從他一個專業的獸醫角度給出合理的解釋。這就更加重了每個人心底的疑慮。
    這時,二丫她媽兜著圍裙出來,搓著手問:要麽,都擱這吃早飯吧?
    眾人自然不好意思,一番客氣,各自散去。隻有二爹,被二丫媽硬拖著給留在家裏吃早飯了。
    村人的恐慌,是從一個流言開始的。沒人知道是誰說的,忽然就在村裏頭流傳開了。
    流言說,那隻狗,是看見不幹淨的東西了。二丫家有不幹淨的東西。
    有說是二丫她爺回來了。二丫她爺原來和二丫她爸一直有矛盾,二丫她爸媽成親後,就和她爺分家了。那幾年,為了雞毛蒜皮小事,家長裏短,一直吵吵沒停過。當然,這中間也沒少村裏人的流言蜚語和古道熱腸。有次,吵得特別凶,二丫他爸仗著年輕,血氣方剛,可沒少說賭氣的話。就在那天夜裏,二丫她爺突然死了。有人說,她爺是給她爸活活給氣死的。
    也有人說,不幹淨的東西,是昨天下午別村帶回來的。二丫昨天去別村吃白酒,她小,她爸不放心,讓她帶了她的狗一起。回來狗就開始狂躁了。那不幹淨的東西,怕是跟著狗回來了。
    這麽一說,神乎其神的,幾乎所有人都信了。二丫家的狗,鐵定是看見不幹淨的東西了。
    這話,傳著傳著,就傳到二爹這了。
    二爹聽完,捏著快燃完的煙屁股,狠狠的吸了一口,使勁的扔在地上,還覺得不解氣,又用腳狠狠的碾踩著,氣得直抖。手指頭顫微微的直指二爺家,咬牙切齒的說,“我去tnnd,我看他才是鬼話連篇。”
    傳話的人,畢竟是懂得審時度勢的,又趕緊把二爹的話好一番渲染,送了出去。
    然後,村子裏又多了一種聲音,說是年前有人來村裏毒狗,二丫家的狗靈敏,警覺性高,當時就叫著把人給嚇跑了。這回恐怕是看到那個人了,叫著是要提醒大家。
    這時候,村子裏的人突然變得像神探一樣,開始揣摩起狗的心思。
    二姑說,“毒狗的人,一定是別村的,二丫家狗一定是在那看到,給認出來了。”
    當然,也有人不同意。二珠子她爹就不同意,朝著二姑瞪大眼睛說,“別村的人,那大多和本村都是老親,幹不出那樣的事。”也不怪他急眼,二珠子她媽就是別村嫁過來的。
    也有人小心翼翼的跑去問二丫,從別村回來的路上,可有碰到什麽可疑的人。二丫畢竟隻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這幾天的注意力都在狗身上,一下子也想不起來。再多問,就急得哭了。
    就在大家都僵持不下的時候,二方大膽的作了猜測:
    “給狗下藥的就是本村人。”
    眾人一聽,那還了得,紛紛否定。
    二方也急了,“要我說,就是外人夥著本村人一起幹的。狗心裏恐懼得狠,看到他就怕,怕他再下藥,所以一直叫,就是想告訴大家,要注意這個人。”
    二方說完,開始在人群裏不緊不慢的踱著步,一個一個看過去,“也許,那個用藥毒狗的人,他就在我們當中。一張熟悉的麵孔,又掩飾得那麽恰恰好,不見絲毫慌張失色,一切言行都那麽妥妥當當。誰又敢去懷疑他什麽呢?”
    誰知道呢?
    猜測歸猜測,信不信都由著村裏人。可狗還是這麽叫著,這已經第三天了,狗的叫聲已經嘶啞,仍然不肯停下,拚了命的吼。
    “那狗瘋了!”村北二哥果斷的扔下這句話。霎時,如一顆小石子拋進村人心裏,激起一圈圈漣漪,不停向外擴散,層而不疊,像極了一個信號在向外四處擴散。
    對待一隻瘋了的狗,便不再需要那麽多理由去顧全,左右不過是簡單的三個字:怎麽辦?
    二舅逢人就解釋:“這狗沒瘋,它不跑也不咬人。”村裏人嘴上都應著,客氣的應著,但是大家心裏都清楚的很,這狗老這麽叫,可不成事。
    “狗比我們人的聽覺和警覺性要強很多,興許,它是要提示我們一些什麽,隻是我們聽不懂而已。你們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再給它配點藥試試。”二舅意識到村裏人的態度已經開始變得不那麽明朗。他們眼神裏慣有的客套與冷淡,讓他有種莫名的擔憂。
    狗還在叫。
    第四天一早,二丫她爸迫不得已,上街買回來一個篾套子,套住狗的嘴巴,帶子纏繞在脖頸上緊緊的紮起來。
    不能再讓這狗叫了!這是二丫她爸唯一的念頭。
    狗雖然不能叫了,可是它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人的眼睛一樣,似有百般委屈卻不能言說。
    二丫看著看著,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
    “爸,你把它拿掉吧!這狗它隻是嚇著了!那天下午‘放銃’嚇著它了,它沒瘋,真的沒瘋!”
    一直事事依著寵著她的爸爸,這次沒有許她。看著狗試了好幾次,嘴都張不開,他才終於放心了。
    那天白天,狗沒有叫,其它狗也沒叫。村裏人心裏好生奇怪,但沒好意思去問。
    狗雖然不能叫出聲,但還是嗚咽著。到了晚上,夜深人靜,那嗚嗚的聲音,更是如泣如訴,這冬日裏的寒風,偏偏像要是挨家挨戶敲著門,把哭訴聲送進到每個人的耳朵裏。
    所有人都睡不著了。
    那一晚,每個人都在心裏為這隻狗預演了許多種可能。但是結局,他們隻留了一個。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聚集在一起,重塑了那個可能。
    “那狗,昨晚哭了一晚上,你們聽到了吧?真是瘋了!”
    “是哦,恐怕它確實是看見不幹淨的東西了哦!”
    “二丫她爸也真是的,就這麽任著一條狗在家裏哭喪一樣,也不出個主意!”
    “不是我說,要是這狗是我們家的……喏,我就打死它!”
    “也不曉得是不是帶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回村了……唉,瞧我這張嘴,亂說,呸呸呸……”
    事實是什麽,已經不重要。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主意,他們都覺得自己想的才是正確的。但那也不重要。他們已經在重塑可能的過程中,很快的就達成了一種默契。並且,沒人覺得不妥。除了二爹。二爹縱然平日威嚴,但在這個時候,也不能沒任何說法就隨意拂了大家的意思。
    所以,這事,似乎就這麽理所當然的定了。那是第五天下午。
    二丫哭喊著,求著他爸,求所有人,放過她的狗。可是,大人們說著大人的話,孩子的哭鬧隻被當成是孩子的不懂事。
    後來,其他人家的狗也還叫。
    但是,沒人再提這茬事兒,也沒誰想要去弄清楚狗怎麽了,畢竟鄉裏鄉親的,家家都有一隻狗。
    再後來,那些狗大概也是叫得累了吧,慢慢也就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