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翻轉牙齒啃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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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孫行遠在渾濁的河水中奮力遊動。
    連日陰雨的灌注讓五丈河的水位暴漲,巨量的水流被狹窄的河道所限製,隻能以快過平日百倍的速度流動,流水衝擊在堤壩上的聲音像是惡鬼們從地府裏逃出時的咆哮。但孫行遠不愧是養馬島上水性最好的人,湍急的水流並未抑製他的行進,他敏捷地劈開流水,如匕首劃破簿紙。
    所有人都被這不可思議的畫麵所震驚,紛紛爬到大堤的邊緣向河中張望,人頭攢動的堤壩上一時間鴉雀無聲。
    賀久也暫時停止了對苦工們的逼迫。他看向那在水中穿行的身影,臉上帶著驚訝。
    孫行遠又遊動了一陣,忽然從水麵上魚躍而起,而後騰地一聲潛入了水中。
    岸上的人大多都不通水性,見孫行遠的身影從水麵上消失,還以為他也葬身河底。有幾人不禁頹然坐到地上,臉上都是不甘與懊惱。
    “左裏長,拜你所賜,你兄弟死啦!”梁瘋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左三思的身後,對他嘲笑道。
    左三思沒有理會梁瘋子的話,眼睛仍一動不動地盯著水麵。
    “左裏長,窩囊廢。被打了,不吭聲。讓跪下,還磕頭。好兄弟,送去死!”梁瘋子拍著手,唱著不成曲子的歌謠。
    “我答應過他們要帶他們回家的,我不能逞一時意氣而害了養馬島三百多人的命。”左三思沒有回頭看,一番話也不知是說給梁奇還是安慰自己。
    “左三思你不會還覺得自己很偉大吧。你是不是覺得覺得自己為了拯救養馬島的人而在受委屈啊?你以為你忍著,你們就能活著回去麽?”梁奇忽然收起了瘋癲,語氣無比地認真,“放屁!是你的無能和窩囊在害死他們。”
    “你說什麽?”左三思終於把頭轉了過來,他捏住梁奇的衣領,額頭上青筋畢露。
    “左三思你真蠢!”梁奇毫不畏懼,一把撥開了左三思的手,“你夠忍讓了,連頭都給賀久磕了,可他有放過你的意思麽?方才叫人去填補大堤的破洞,為什麽隻讓你們養馬島的人去?他推那孩子下去,你以為他真的是要嚇唬你們?誰都知道養馬島的漁民生活在海邊,個個都通水性,他是在逼你們跳河!”
    梁奇的一番話戳破了左三思心中殘存的幻想,他失魂落魄地後退了一步。
    “賀久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讓你們活著回去。”梁奇前進一步,一臉鄙夷地看著左三思。“可憐孫兄弟是個漢子,竟為了你這種人而死。”
    “行遠不會死的。”左三思低聲呢喃。
    仿佛在驗證左三思的話,撲通一聲的出水聲打破了寧靜,孫行遠背著那昏迷的孩子,重新浮現在水麵之上,奮力撲水向大堤遊回。
    “好樣的!”
    盡管有官兵鋼刀在背,苦工們仍歡騰跳躍起來。一旁官兵們也都麵露驚歎之色,並沒有人製止苦工的歡呼。
    然而背上的人明顯加重了孫行遠的負荷,他遊動的速度降了下來。來到大堤之下時,已是氣喘籲籲。
    孫行遠擔心背上孩子的安危,沒有做過多的休息,他深吸了一口氣,十指摳住石磚的磚縫,開始向上攀爬。
    “快搭把手啊。”看到孫行遠不堪重負的樣子,苦工中有人喊。
    無數人蜂聚而來,伸手去拉孫行遠和他背上的孩子。
    大堤多年堆積的苔蘚在大雨的衝刷下更為濕滑,孫行遠爬了幾尺,顫抖的手指已經摳不住那滿是苔蘚的石磚。他的雙手打滑,又重重地摔回河中。
    這幾下攀爬消磨了孫行遠不多的體力,他在激流中打著旋,已經有些維持不住身體的穩定。
    “解衣服連繩索。”左三思見狀,趕忙喊了一聲。
    左三思這一聲驚醒了眾人。苦工們紛紛脫下上衣,連成一段五六丈長的繩索,朝著孫行遠擲了下去。
    繩索墜在孫行遠麵前,孫行遠用力拉了幾下,知道這簡陋的繩索絕對撐不住兩個人的體重,隻好拉過繩子先綁住背上孩子的腰上。
    “拉上去!”孫行遠又扯了幾下,確認繩索不會斷裂後朝大堤上的人群喊。
    “拉!”數十苦工聞言一齊拉動繩索。
    那孩子本就不重,幾十人努力拉扯,瞬間就把他提到了大堤的邊緣,幾個苦工手忙腳亂地跑到堤邊,想要去拉那孩子的手。然而這時,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卻打斷了苦工們的行動。
    在賀久的帶領下,幾十名官兵疾步跑到繩索旁,抄起手中的棍棒對拉著繩索的苦工們一陣亂揮。頃刻間苦工們的身上便變得傷痕累累,但都咬著牙不放開拉著繩子的手。
    一片慌亂中,賀久獨自走到堤邊,向著繩索舉起了手中的腰刀。苦工們注意到時已經阻攔不及,那柄腰刀落下,本不堅固的繩索瞬間斷裂。
    繩索末端係著的孩子飛快地朝河麵落下,隻一瞬間,便重新跌入了河水之中。
    那孩子的墜勢凶猛,即便是孫行遠不敢去攔。他隻得深吸一口氣,再度下潛。
    “你他媽是不是瘋子啊,給條活路能死是吧!”大堤上,終於有苦工忍耐不住,指著賀久的鼻子罵了起來。
    “我沒有不給活路,我隻想補好大堤。你們這些人為了修堤而被征調,修補大堤是理所應當。”賀久麵無表情,看向身旁的官兵,用下巴指了指那名說話的苦工。
    幾名官兵聞令而動,向那苦工直撲過去,推搡幾下後,捉雞一般把那苦工拎到了賀久麵前。
    “補堤和跳下去,選一個吧。”賀久聲音冰冷。
    “我選直你老娘!”那苦工破口大罵。
    “賤民!”賀久飛起一腳踹到苦工的胸膛。
    那名苦工就跪在堤邊,受這一擊不由得向後翻仰,半個身子落在了大堤之外。但好在這苦工的生了一雙粗大的手,手指死死摳住了堤邊,不讓自己掉落。
    賀久冷著臉走了過去,提起左腳猛地踩向那苦工的十指。
    一聲慘叫後,苦工跌進河中,被黃色的浪頭一卷,消失了。
    “養馬島的人,去洞裏補堤!”賀久拔刀怒喝。一朵浪花在他身後的堤壩上拍碎,濺起一陣白沫。
    苦工們個個咬牙切齒,但官兵手中的刀晃著他們的眼睛,誰也不敢再說一句話。養馬島的苦工們低著頭,緩緩抱起了地上的石塊和沙袋。
    “天地也隻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蹠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一片死寂中,梁瘋子忽然扯起他的破鑼嗓子吼了起來。
    “閉嘴!不許唱!”幾個官兵撥開人群,抄著帶著鞘的腰刀朝梁奇打去。
    但梁奇並不停嘴,他貓著腰穿行在人群之中,躲避著官兵的刀鞘,又繼續嚎著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官兵感受得到背後賀久那陰冷的視線,這白麵少爺的毒辣手段讓他們也心生畏懼,幾個人不得不加快了腳步。梁奇連日裏一直在挨打,又沒怎麽吃飯,片刻之後就被快步追逐的官兵扯住了領子。
    “媽的,讓你閉嘴,還唱!”
    官兵拖著梁奇走到堤壩邊,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哀哉可憐!”
    梁奇吐出一口帶著血的吐沫,繼續聲嘶力竭地唱。
    “把他丟下去!”賀久遠遠地喊。
    四個官兵聞聲扯起梁奇的四肢,往堤壩邊走了一步。
    “一,二……”
    為首的官兵喊了一聲,四個官兵舉起了梁奇的身體。
    正在官兵們即將要把梁奇拋出時,身旁卻掠過了一個黑色的影子。
    四個官兵定睛一看,卻是左三思攔在了他們的身前。
    “滾開,不然連你一起推下去。”為首的官兵吼。
    “你叫什麽?”左三思忽然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與你何幹?”官兵一臉茫然。
    “這名字會名垂青史的,它將會是崇禎九年的山東民變中第一個死者。”
    左三思揚起手中抓著的一把沙子,而後向那為首官兵直衝過去。
    那官兵右手仍抓著梁奇的手腕,情急之下隻得用左手去遮擋沙土。混亂間,官兵聽到腰間刀鞘輕響了一聲。他急忙低頭去看,卻看到那柄本應插在刀鞘之中的腰刀此刻卻正刺入了自己的心髒之上。
    大量的鮮血湧了出來,那官兵呆立一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賊做官,官做賊,哀哉可憐!”左三思從官兵的屍體上拔出腰刀,刀尖指天大聲喊。
    圍觀的人都被這一幕所震驚,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周圍一下子陷入死寂。
    過了良久,餘下的三個官兵才回過神來。他們拋下梁奇,伸手去拔掛在腰間的刀。但剛剛抓住刀柄,幾個官兵的手臂卻都被人從後握住了。官兵們回頭看去,眼睛瞬間被驚駭所籠罩。
    幾名苦工正死死地攥著官兵的手。那幾名苦工的身後,無數衣著破爛的苦工抄起了木棍磚頭,他們眼睛裏的畏懼和順從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無盡的怒火。
    “替天行道!”左三思又大吼一聲。
    “替天行道!”數千苦工咆哮著,聲音仿佛大潮。
    “打進牟平,殺了饒登!”左三思高舉著的長刀猛地揮下,刀尖指向賀久和官兵。
    “殺!”苦工們挺起手中簡陋的武器,朝著賀久等人猛衝過去。
    四千人的咆哮有如巨龍嘶吼,即便是五丈河裏的河水奔騰,也在這排山倒海的衝鋒下顯得相形見絀。
    “莫道石人一隻眼,跳動黃河天下反。”梁奇趴在地上,呆呆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