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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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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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熙來攘往的長安街上,一輛破舊的馬車緩緩地駛著。駕車的人頭戴竹笠,笠簷壓得很低,讓人看不清模樣,雖著粗布衣褲,但那婀娜柔美的身姿讓人一看必認定是一個女子。女子駕車本來罕見,但在這臥虎藏龍、無奇不有的天子腳下,人們也隻是見怪不怪了。
“前麵有家客棧,我們要不要先住下?”低婉輕柔的嗓音傳自駕車人,讓人對她的性別再無任何懷疑。
“什麽客棧?你做主就好。”車內傳出的聲音嬌美卻虛弱無比,赫然也是一個女人。
“利興客棧,我們在杭州住過,想是它的一家分號。”駕車人淡淡地回道。停住車,她轉身掀起車簾,鑽了進去。
車內躺著一個麵色慘白的女子,藍底碎白花布襖裙,梳了兩條長辮,十分素淨,但眉目如畫,讓人移不開眼,卻是焰娘。
“你怎麽樣了?還支持得住嗎?”駕車女子關心地看著她不太好的臉色,有些發愁地問。這一路她們訪盡南北名醫,卻無一人能令焰娘稍有起色,還是靠著她從師父那裏學到的方子延續著她的命。眼看著她一日比一日消瘦,叫她怎能不擔憂。
“我沒事。”焰娘微微一笑,沒想到她在這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竟碰上一個真心關心自己的人,老天也算待她不薄了。
葉青鴻抿緊唇不再言語,知道再怎麽問,她就隻有這麽一句話。微蹲下身子,將她扶上自己的背,感到她比上次又輕了許多,葉青鴻不由得皺緊了眉。
背著焰娘下了馬車,走進利興客棧。
“掌櫃,要一間上房。”葉青鴻對著櫃台後的中年胖漢緩聲道。
掌櫃見慣衣著簡陋,卻出手闊綽的江湖人士,早學會了不以貌取人。而此兩位女子結伴而行卻無隨護人員,自然不會簡單,故不敢怠慢,忙著小二領兩人上樓,另又派人將馬車拉至屋後馬廄旁,喂飽馬兒。
因著焰娘的美貌,一路走去引得不少人注目,兩人卻視若無睹,徑自跟著小二。正準備踏上樓梯,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來,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出現在樓梯上麵,急衝而下,口中還不停地嚷道“讓開!讓開!”
葉青鴻背著焰娘正要讓開,已是不及,那小廝一陣風般從她身側刮過,連帶將她的鬥笠給碰掉,滾向門口,停在一個剛跨入大門的白衣公子腳旁。葉青鴻的一頭長發立時散落。
她還未有表示,那小廝已嚷開來“叫你讓開,你耳朵聾……”剩下的話在看見葉青鴻因訝異而回頭望向他時,全部化為烏有。
整個大堂立時一片寂靜,與先前的喧鬧成鮮明的對比。任誰也想不到竹笠之下會是如此一張容貌,焰娘的美立時顯得黯然。
葉青鴻卻渾若不覺,連竹笠也不要了,背著焰娘就要上樓。
“姑娘,請留步。”身後傳來柔和的男聲,其中隱透著無盡的滄桑與疲憊。
葉青鴻回頭一看,卻是那白衣男子拿著竹笠正走向她。因著他罕見的雍容氣度,葉青鴻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
那男人一身白色錦袍,在領口袖沿處以銀色絲線繡著華麗繁複的圖案,繡工極為精致。發束高冠,身形魁偉,修眉長目隆鼻豐唇,似刀刻的容顏。眼角唇畔有著歲月的劃痕,深邃幽遠的雙眸中漾著無法言喻的滄桑疲憊,一如他的聲音。他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氣與威儀,卻又帶著看透世事的憂鬱,這令他散發出一股獨特的引人魅力。
“你的鬥笠。”男人將竹笠遞給葉青鴻,古潭般平靜深遠的眸中閃過一絲奇怪的光芒。
“謝謝。”葉青鴻接過鬥笠,卻沒戴上,一雙美眸在他身上轉著轉著,總覺著他很眼熟。
“姑娘是外地來的吧,不知是否識得肖袁袁?”男人溫和地道,但說的話卻讓人摸不著頭腦。
“不認識。”葉青鴻搖了搖頭,沒有漏過他提到這個名字時眸中閃過的激動,不知為何,不想讓他失望,她回頭問焰娘“你可聽過?”
焰娘微微搖頭道“我們走吧。”
葉青鴻歉然地看了男人一眼,轉身向樓上走去。隻聽焰娘在耳旁細語“你和他長得很像,會不會是你的親戚?”
葉青鴻微怔,茫然地回頭看了那男人一眼,晶瑩的水眸中泛起難以抑製的痛楚與憂鬱,隨即垂下眼瞼遮擋住一切,她哪來那個福氣?搖頭低聲道“我沒有家人,我什麽也沒有,自小就是一個人。”說著背著焰娘走上樓去,沒有再看那人一眼。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皆落入了那個男人的眼中、耳中,引起了他的震動。
“你可是青兒?”若有所思的低喃聲中,他驀然轉身走出店外。一個黑衣男子立即趨前,與他相隔半肩同行。
“我要知道她的來曆。”沉聲中,他幽深蒼然的眸中閃過激動的光芒。她和袁袁一點兒也不像,但是,他偏偏從她身上竟看到了袁袁的影子,她是否真是他想的那個人呢?
“是,王爺。”黑衣男子恭聲應命,轉身離開。
“如果你是青兒,那有多好。”他無限傷感地抬頭看向開始飄起細雨的灰暗天空。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天氣,袁袁偷逃並帶走了青兒,她的自私及嫉妒害苦了所有的人。唉——
“坐。”葉洽指著對麵的椅子對葉青鴻道。將她們接進龍源已有三日,今日才見她,是因為一直在尋找白隱。
葉青鴻默然坐下。這是一所湖上小軒,隔窗望出去,細雨絲絲,斜斜密密地落入湖中,激起細細的水紋,遠處重重樓宇殿台陷入一片迷蒙。
“嚐一嚐,這是杭州特產桂花釀,性溫味醇,有開胃的功效。”葉洽執起壺為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古拙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葉青鴻看著杯中淺黃的液體,搖了搖頭,道“你叫我們過來究竟有何事?我還要趕著為焰娘尋醫呢,你、你就放了我們吧。”自三日前被帶著強迫性質地接進這裏,她們便像被關進了籠子一般,卻又沒人告訴她們有何事。今日見麵才知是那個白衣男子,她倒暗暗鬆了口氣。
“你不用擔心,我已找到人,他一定會治好焰娘。”不喜看到她發愁的樣子,葉洽沉聲解釋。
“真的?”葉青鴻驚喜地睜大眼看向他,但隨即一頓,“你為什麽要對我們這麽好?”出來一年,她早學會在這外麵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幫助你。
“我是對你好,不是對你們。”淡淡地,葉洽看著眼前酷似自己的容顏,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他帶著奇異魅力的英俊臉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涼,“我的女兒如果沒死的話,也和你一樣大了。你——唉,你和她長得很像。”背轉身,他掩飾住自己的激動。他好想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她就是他的女兒。但是知道這樣做會嚇壞她,而且如果她問起當年他們為何要丟棄她,他不知該不該告訴她。在接葉青鴻來龍源之前,他已查清了她的事,隻是因她所居之處與世隔絕,有很多細節不知道,隻知司徒行在十九年前帶回她。六年前司徒行夫婦相繼過世,而後傅昕臣、楊芷淨入穀尋找雪濡草,傅昕臣又於一年前在穀中長居半年,而玉無雙、嚴飄飄、卿洵、焰娘先後出入於該地亦查得一絲不漏。再之後傅昕臣提著玉無雙嚴飄飄出穀回龍源,將二人交予玉貴事便躲入梅園,一年來未踏出梅園一步。
在葉青鴻所居的小屋中,嚴峰找到一塊小金牌,一麵由細小的珍珠鑲成的風舞九天、一麵刻著“愛女青鴻周歲誕辰”以及鑄成時的年月日。另外還尋到一包小女孩的衣物,雖舊卻仍可看出是九王府專用的製衣坊的手工。這些或許不能證明什麽,但僅葉青鴻本身所具有的特質已能讓他肯定他的猜測,其他的隻是附帶的驗證物罷了。
“你的女兒去哪裏了?”葉青鴻忍不住關心地問,憑直覺她知道他對她沒有惡意,而且說不出為什麽她還挺喜歡他。
輕歎一口氣,葉洽回首看著她,輕輕地道“被她娘親帶走了。”過去,隻能說到這裏。其他的太傷人。
“哦。”葉青鴻似懂非懂,腦中驀然浮起一容貌絕美的女人,這影像一閃而過,快得讓她懷疑有沒有出現過。但是她心下卻有著隱隱的預感。不願去探視那是什麽,她站起身來到葉洽背後,好奇地問“我已二十二歲了,你這麽年輕,怎會有我這麽大的女兒?”他看上去與傅昕臣差不多,且頭發烏黑油亮,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的年齡。
葉洽大笑,寵愛地攏過她的肩與他並排站於窗前,“我已經五十五了,女兒就算比你大十歲也不稀奇。”
由著他的親昵動作,葉青鴻的心中湧起一股暖意,“我叫葉奴兒,你叫什麽?”
“奴兒、奴兒……”葉洽細想她的名字,不禁勃然大怒。司徒行夫婦好可惡,竟叫他的女兒為奴,卻又不知怎樣虐待她了,“他們待你可好?”
“誰?”葉青鴻不解他的怒顏,卻不覺得害怕。
“收養你的夫婦。”他並不知葉青鴻與他們的關係,隻能如此說。
“你的名字?”葉青鴻沒有回答,過去的她不想再提。
“葉洽。”葉洽心中一涼,知道自己的揣測對了,卻又無可奈何。此二人已死,他能怎麽辦?“我以後叫你青兒吧,不要叫奴兒了。”
“嗯。”葉青鴻甜甜地笑,叫什麽她根本不在乎,偏偏很多人執著於此。
“不知葉兄逼小弟出來,究竟……”傅昕臣熟悉的聲音響起,卻因看清好友懷中的女郎而倏然停住。
葉洽大笑,“想請動你龍源主可真不容易,如你再不出來,我就要燒梅林了。”語罷,柔聲地對葉青鴻道“青兒,傅昕臣你認識的。”從焰娘處知道葉青鴻對傅昕臣的感情,故葉洽無論如何也要幫她完成心願。這是他欠她的。
“葉洽。”葉青鴻乍見傅昕臣,本能地挨進葉洽懷中,那曾令她差點兒自絕的痛楚再次襲向她,令她臉色變得慘白,“葉洽,我想去看焰娘。”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忙拉著葉洽的手就想走,她怕再不離開,她會控製不住自己。那一段日子她就是這樣過來的,痛,無邊際地痛,她不知自己是怎樣做的,隻知道當她清醒過來以後發現自己渾身的傷痕,卻不覺得痛。害怕再見他決絕的表情,這一次她會承受不住。
“好。”葉洽心疼地道,看來傅昕臣將她傷得不輕。
“慢著。”傅昕臣沉聲道,銳利的目光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上,然後上移至那張長時間占據他腦海的容顏。在上麵,他沒有見到重逢的喜悅,沒有他曾想象的嬌憨笑顏,紅潤誘人的小嘴也沒有說“傅昕臣,我好想你”。什麽都沒有,隻有那讓他痛恨的害怕。她怎麽可以這麽快就忘掉對他的癡情愛戀,轉而投向別的男人懷中?她好可惡。他的手捏成拳,強力忍耐想將她從葉洽身旁搶過來的衝動,緩緩地道“奴兒,好久不見。”
“是,好久……有三百九十七天呢。”
後麵的話她說得很低,隻有葉洽聽清了。他不禁一笑,看來這丫頭對傅昕臣是又愛又怕啊。
傅昕臣濃眉微皺,不喜自己漏聽了她後麵的話,而且越來越覺得兩人相偎的情景十分刺眼,“葉兄,你如果有事的話就請便吧。”
葉洽一怔,隨即心中大樂,知趣地道“是、是,我晚點兒上梅園找你。”語罷向外走去。
慌得葉青鴻匆忙拉住他的袖子,“我和你一起走,你……你別丟下我。”輕輕的一句話,卻似一個大錘狠狠擊中傅昕臣的心。他臉色瞬間蒼白,想要說話,卻赫然發覺自己竟發不出聲來。曾經,她也這樣求過自己,而自己對她做了什麽?
“青兒,我還有事要辦,你在這裏和昕臣敘敘舊吧。你們不是有三百九十七天沒見了嗎?”葉洽不明其中原由,隻以為葉青鴻在賭氣,拍了拍她的手,轉身飄然而去。解鈴還需係鈴人,不是嗎?
葉青鴻怔怔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再次升起被丟棄的感覺。為什麽?
“他已經走了。”傅昕臣冷冷地道,側身擋住她的視線,不喜歡看到她眼中的戀戀不舍不是針對他,非常非常不喜歡。
葉青鴻不由自主地退後兩步,目光卻控製不住落在那張令她心痛得無以複加卻又魂牽夢縈的俊顏上,他看上去很好,這一年來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想必很幸福吧。可曾想起過她?
定定地看著她害怕疏離的表情,傅昕臣深吸一口氣,驀然離開她走向窗邊,目光無焦距地落在外麵飄飛的雨絲中,眸中流瀉出幾近絕望的痛苦。離開她,他以為自己能在梅園伴著淨兒平靜地過完一生,卻不想在不知不覺中,自己對她的感情已深到無法估計,她的影子總在不經意間溜出來,幹擾他的思緒,甚至在午夜夢回之際,他會無法控製地想她。知道對不起淨兒,他卻無法讓自己脫離她撒下的網。苦忍了一年,就在他快控製不住自己打算不顧一切回穀找她的時候,她卻出現在龍源,而身邊已有了別人,且那人還是他的好友,這叫他情何以堪?難道這就是報應嗎?報應他當時無情的舍棄。
被他孤寂落寞的背影觸動心底的柔軟,葉青鴻情不自禁走上前,手指試探性地觸了觸他的背,想要撫慰他,卻又怕被拒絕。自從他絕然離開的那一刻,她已不再確定自己不顧一切地將感情加諸於他身上,對於他是否已是一種負擔。想至此,她的手縮了回來。
傅昕臣卻因著她那輕微的碰觸而渾身一震,轉回身時臉上的神色已柔和了許多,“你怎麽出來的?是葉兄帶你出來的嗎?”
見他語氣和藹,葉青鴻心神微鬆,露出見他後的第一個笑容,“不是,我陪焰娘出來治病,前幾日才碰上他。”
“焰娘?”傅昕臣濃眉皺了起來。那個女人,奴兒怎麽會和她在一起?
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麽,葉青鴻便將救焰娘的經過娓娓道來,見他臉色漸趨陰沉,心中不由得害怕,一說完,馬上噤口不語,忐忑不安地盯住他,不知自己哪裏又說錯話了。
傅昕臣為卿洵竟然不放過葉青鴻,而自己沒想到這點便棄她而去惱怒異常,心中已下決定,再不因卿洵是楊芷淨的師兄而避免與他正麵交鋒。下一次,如果兩人再見麵,他絕不會手下留情。回過神,看見葉青鴻不安的目光,心中不由得苦笑,她向來都是怕自己的,這樣兩人如何能成為夫妻。夫妻?他心中一驚,怎麽會想到這上頭去了?為了不讓自己再胡思亂想,他走到椅前坐下,並示意葉青鴻也就坐。
“你變了很多。”呷了一口茶,他閑話家常地道,目光卻不受控製地流露出熱切的光芒仔細打量起葉青鴻來。她穿著貴族式的仕女裝,長裙曳地,寬袖博帶,繡花披肩,一頭長發也作貴族式的環髻,額貼鳥形花鈿,五官並沒做過多的修飾,但整個人卻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高貴氣質,豔光照人。以前粗衣布服時便無人可與她相比,此時稍加打扮,更是讓人不敢逼視,似乎,他有一種感覺,她原本就該屬於這個階層。
“是啊。”葉青鴻歎了口氣,有些無奈,一年來經曆了太多,她學懂了很多事,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勉強的。隻是當看見他仔細打量自己,她的心仍忍不住雀躍,“這衣服是葉洽逼著我穿的,你說好不好看?”頓了一頓,她鼓起勇氣輕輕地道“我會識字了呢。”這是她一直想告訴他的,語畢,不由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反應。
一聽是葉洽讓她這種打扮的,傅昕臣的心中一涼,一種酸酸的滋味在口中蔓延開來,以至沒聽清她後麵的話。
沒有得到他一絲一毫的讚賞,葉青鴻微感失望地低下頭,自己不管怎麽努力,也是及不上淨姑娘的,他怎麽會在意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這與他可是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啊。
看著她露在領外如天鵝般修長的玉頸,傅昕臣微微出了神。自己是真的愛上她了,可是卻已太遲。上天真是捉弄人,總不讓人稱心如願。現如今他隻能祝福她和葉兄不要再受折磨。
“走吧,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起,決定毅然斬斷所有情緣。原本他便不該對她動心的。
“醉心閣。”葉青鴻輕輕地道。心中不知為何有著淡淡的失落,似乎這一次真的要與他斷了,以後或者連心痛也會是一種奢侈。站起身,傅昕臣率先走出暮雨軒,一手下趕緊撐傘走上前為他遮雨。他接過傘,揮了揮手,手下垂首退下。他回頭看了眼葉青鴻曳地長裙,搖了搖頭,正待吩咐下人備轎,卻見她雙手拎住裙擺,提了起來,露出下麵的繡花紫緞鞋兒,另一手下已上前為她遮住雨,便不再說話,反正要去的醉心閣離此並不遠。
葉青鴻跟在傅昕臣身後,看著他落落寡歡的背影,心口微酸,她以為他和淨姑娘在一起會很快樂,但是事實看來並非如此。
醉心閣是三層樓的木質建築,外觀樸實無華,但其內擺設器具皆為珍品,就連地上鋪的地毯亦是由波斯國運至的。站在三樓臥室,可以看得很遠。
揮退手下,傅昕臣默然看著葉青鴻,他看得那麽專心,似要將她的容顏深深地印在腦海中。以後再不會見麵了啊!
被他看得心中忐忑,葉青鴻正要開口詢問,卻見他驀然轉身而去,就好像那日他離開穀中一樣。一陣劇痛忽然襲上心頭,令她的眼前一黑。她伸手扶住門框穩住自己,待稍稍回過氣後,驀地拎起裙擺,飛快地奔上三樓。來到窗邊,隻見傅昕臣獨自一人撐著傘,在青石徑上走著,穿過假山夾道,走上石橋。似乎感應到她的注視,他突然停了下來,轉身向她望來,看不清他的臉,但葉青鴻知道他正看著自己,不由露出一個甜美之極的笑,她想告訴他,如果這一世兩人不能相守,那麽下輩子她一定要搶在淨姑娘前麵做他最喜歡的人。她不會再痛了,不會——因為她有了等待的希望。
葉青鴻癡癡地看著傅昕臣再次往前走的身影,不由得垂下淚來。下輩子,下下輩子,他會不會已和淨姑娘約好?那麽她是不是注定要永遠孤單一人?
“為什麽哭?”耳邊傳來溫和熟悉的聲音,葉青鴻一震,不敢置信地回頭看去。
傅昕臣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淺淺的笑。
“傅昕臣?”葉青鴻沒想到他去而複返,一時沒有心理準備,所有的委屈和悲痛全湧了上來,令她不顧一切衝上前抱住他,由嗚咽變為號啕大哭,似要將一年來所有的壓抑全哭出來。
傅昕臣歎了口氣,回擁住她,臉頰溫柔地摩挲著她的發,好久、好久沒有這樣抱她了,“都是我不好,乖奴兒,不哭。”他的聲音緩慢而低沉,似在安撫葉青鴻,而其中卻泄露了太多的痛苦與心疼。不經意回頭看到她的笑臉,他本來決定放棄的心不由得再次燃起希望,打算給自己最後一個機會,沒想到回轉來看到的竟是她在哭泣。
“傅昕臣,我好想你。”葉青鴻偎在他懷裏,輕輕地呢喃,這一年多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卻又要苦苦地壓抑,那種感覺她實在是怕了。現在,無論會有什麽結果,即便會再讓自己痛得死去活來,她都不再壓抑自己的感情。
“我也是。”輕吻著葉青鴻的發,傅昕臣沙啞地回道。一年多的時間如果不夠他想清楚的話,那麽乍見葉洽與她親密相擁的時候,他心中狂湧而上的嫉妒及心痛也足夠告訴他一切了。如今確定了她的心意,他知道,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無論世人會怎樣看他,這一生他再不會放手。
“真……真的?”葉青鴻不敢置信耳中所聞,顫聲求證,喜悅的眼淚卻已控製不住流了下來。這可是她做夢也不敢想的啊,傅昕臣說他也想她,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傅昕臣柔聲道。自己讓她受了太多的苦,以後要加倍補償回來才是,“奴兒,我們成親吧。”
“可……可以嗎?”葉青鴻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怎麽一下子什麽都變了?那淨姑娘呢?
“當然可以。”傅昕臣輕笑,還以為她有多大變化呢,沒想到還是那麽癡憨。
葉青鴻傻傻地笑了,原來不必等到下輩子,這一輩子就可和他在一起。
“傅昕臣,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要和你在一起。”為了預防別人捷足先登,她還是先預訂好了。
“啊……”這一回輪到傅昕臣傻眼。
後來葉青鴻才知道傅昕臣才是龍源真正的主人,而葉洽隻是主事之一,在傅昕臣為情癲狂的五年多時間裏他與其他兩位主事共同管理龍源所有事宜。而他本身卻是當今皇上的親叔九王爺,雖然早已不參加商議國事,但其所擁有的影響力卻不容小覷。
“什麽?”焰娘坐在躺椅裏,不敢置信地瞪著對麵椅內一臉茫然的葉青鴻。怎麽僅短短的半日不見,她就要成親了呢?“傅昕臣竟會同意?”
“是,是他主動提的。”葉青鴻訥訥地道。
“什麽?”焰娘再次驚呼,雖然聲音有氣無力,但足以引起葉青鴻的不安。
“我知道他有一些些喜歡我,”輕輕地,她說出她的顧慮“可是沒想到……他最喜歡的是淨姑娘,我怕……我和他成親後,他會永遠都不開心,淨姑娘也不會開心,不知他們之間出了什麽問題……”
“傻瓜!”焰娘提不起勁,罵人的聲音便似呻吟,“傅昕臣如果不是喜歡你,他是絕對不會娶你的,就是叫人拿著劍擱在他脖子上也不成。他們這種男人……哼!另外,楊芷淨已死了五六年了,你不知道嗎?”
“啊!”葉青鴻驚呼一聲,“淨姑娘死了?”難怪傅昕臣會那麽傷心,難怪……她的心不禁為他隱隱發疼。以後她再不會讓他傷心了。
“你那是什麽表情?哼!那個女人,死了還帶走兩顆男人的心。現在好了,其中一顆總算解脫了出來。奴兒,恭喜你!”後麵的話焰娘說得誠心,但眼眶卻不由得發澀。自己是沒有那福分的了。
“焰娘,葉洽說為你找了大夫,你會很快好起來的。”後麵的話葉青鴻說得心虛,在經過了長達一年的求醫後,她已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奴兒,你會說謊了哦。”焰娘失笑,她的小小心思她還不明白?“你當我怕死嗎?”由著葉青鴻救她,是想借此為她覓得一個好歸宿。現在心願已了,她還有什麽可害怕的?
“你、你舍得下卿洵嗎?”葉青鴻心酸,她怎能如此不在意生命,活著即便再辛苦,但還是有希望,不是嗎?
乍聞卿洵,焰娘不羈的笑驀然僵住,然後幽幽地歎了口氣,“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我以後是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
也許焰娘就是因此才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吧。葉青鴻不由得感到一絲傷感。
“幾次想進龍源看看,結果差點兒連小命都丟了卻還是不得其門而入,咳咳……”焰娘笑著轉開話題,不想讓她擔心,“沒想到這回這麽容易就進來了。命運真是捉弄人啊。”
龍源是位於京城西北的一片建築群,其規模之宏大,防守之嚴密,實不亞於皇宮內院,故焰娘才會有此說。傅昕臣當年狂驁不羈,絲毫不怕招朝廷所忌在此大興土木,短短數年間便建成了威鎮武林的龍源。其內高手如雲,奇人異士比比皆是,儼然是一個武林精英的聚集地。但是惟有少數幾個知道內情的人才曉得傅昕臣之所以能如此橫行無忌,實因他有著皇室的血統。但是他具體的出生卻無人可知。
尾聲
龍源主續弦,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前來觀禮的人一個比一個尊貴,一個比一個來頭大。也許正因為如此,舉行婚禮的大堂雖熱鬧非凡,卻不喧嘩雜亂。
“二拜高堂——”司儀高喊,雖然無高堂可拜,但禮不可廢,還是得做做樣子。
“且慢!”一沙啞的聲音突然闖了進來,打斷了正欲下拜的新人,全堂立時鴉雀無聲。
望向聲音傳來處,隻見一瘦高的灰衣醜漢立於門外,神色陰鷙,不是卿洵是誰?
伸手阻止欲上前驅逐的護衛,傅昕臣握住身旁人兒的手。
主事之一關一之已開口“卿公子如果是來觀禮的,請於客席坐下,待我主行完大禮,再來與公子敘舊。”關一之的身份在武林中可是響當當的,絲毫不亞於孤煞,此時一開口,威嚴立見,任誰都知道,如果此時卿洵不知趣的話,下場必不好看。
卿洵卻理也未理關一之,一雙利眸直射傅昕臣,木然道“你背叛淨兒,我會殺了她。”後麵一句他是看著葉青鴻說的。
傅昕臣本來淡然的眸中精光爆閃,臉上卻依然帶著笑,“傅某對你屢次忍讓,你道是我真怕了你不成?奴兒是我的妻子,你以為你動得了她嗎?”上次他差點兒殺了奴兒的事,他還沒同他算賬,他夠膽敢找上門來。
“不管怎麽說,我都會殺了她!”卿洵沒有表情,話音未落,一道藍光已射向葉青鴻。
“大膽!”
“找死!”
“卑鄙!”
叱喝聲中,幾條人影同時快速襲向卿洵。傅昕臣長袖狀似輕描淡寫地揮動幾下,隻聽見“噗噗”幾聲,屋梁及木柱上已插上數柄飛刀,刀身泛著藍光,一見便知是帶著見血封喉的劇毒。回首時,葉青鴻已揭起蓋頭,正一臉溫柔地看著他,臉上眼中無絲毫懼意。
那廂,葉洽、關一之還有一銀發男人和卿洵正打得不可開交。隻因今日是傅昕臣大喜之日,被人鬧場還得了,三人也不顧什麽江湖規矩,也不懼人說三道四,隻希望能在短時之內將之擒下,以免婚禮搞砸。
葉青鴻秀眸轉向坐在人群中的焰娘,經過一個月的治療,她的內傷已好得差不多了,但一身武功卻跟著廢了,她好像也不在意。可此時那張一向滿不在乎的俏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擔心,她還是放不下他啊。
“傅昕臣,叫他們不要打了,焰娘很擔心呢!”她扯了扯傅昕臣的袖子,柔柔地道。
傅昕臣一怔,正要開口喝阻,卻見焰娘已站起身子緩緩向大門走去。那白發男子驀地退出戰圈,上前扶住她,神態之間嗬護備至。
“爹爹,不要打了。”葉青鴻驀然張口。
全場愕然,惟有葉洽身軀一震,突然靜止不動,不再理會卿洵的攻擊。關一之無奈之下隻好全部接收。而奇怪的是卿洵也驀地呆住,令關一之差點兒收手不及一拳吻上他的醜臉。恰在此時,傅昕臣的喝阻聲傳來,總算為他解了圍,他樂得退在一邊看戲。
葉洽緩緩轉過身,與葉青鴻神似的臉上有著隱隱的激動與不敢置信。
“爹爹,青兒心中早已知道你是我爹爹。你……你還不認我嗎?”雖然早已心中有數,但因心中有一絲不諒解,所以她一直假裝什麽也不知道。可是相處許久,知道葉洽是真心對她,她也就不介意了。
“你……你不怪爹爹嗎?”葉洽問得小心翼翼,就怕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葉青鴻微微一笑,牽著一臉恍然的傅昕臣走上前,用另一隻手拉住他,“你定有你的苦衷,過去的事我們不要再提,可好?”過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有很多人會疼她、愛她。
“放開她!”一聲沙啞的怒喝,令相認的兩人都嚇了一跳。
葉洽長眉一挑,修長的眸中泛起寒光掃向卿洵,卻發覺原來他並不是對著他們說,不覺啞然失笑。心情不由得大好,握緊女兒的手準備看戲。
隻見卿洵怒視著白發男子白隱與焰娘,那雙從不顯露情緒的虎眸中竟似要噴出火來。
白隱沒有理會他,徑自低首問焰娘“你還要和他牽扯不清嗎?”
焰娘回他一個千嬌百媚的笑,道“我的心思你是最了解的了,還用我說?走吧。”回首對葉青鴻道“奴兒,傅昕臣,九王爺,咱們後會有期。”說罷,看也未看卿洵一眼,攜著白隱轉身就走。
“焰娘!”葉青鴻忍不住喚道,是不舍,是擔憂。那卿洵的臉色實在是太過嚇人,連一向膽大的她也不由得心底發寒。
焰娘轉首安撫地一笑,點了點頭,似明白她想說什麽,隨即回頭而去。
驀地,一聲悲怒交集的長嘯在廳中響起,震得人耳朵生疼,眾人尚未反應過來,變數突起,隻見卿洵一拳夾帶著萬夫莫當之勢襲向白隱。白隱慌忙放開焰娘舉掌相迎,卻聽見卿洵的聲音森冷地道“跟我去吧!”聲音尚未落地,眾人眼前一花,已不見了他的人影,連焰娘也不見了呢。
傅昕臣正要去追,卻被葉青鴻拉住了,“隨他們去吧,焰娘是甘願的。”
果然,眾人望向白隱,隻見他一點兒也不急,反而悠然自得地回到自己先前坐的位子前,舒舒服服地坐下,端起茶啜了一口後,方才鳳目一挑,戲謔地道“我知道自己很有魅力,但是你們也不必現在證明給我看吧。司禮官,還不繼續。”
眾人方才回過神來,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司儀已開始高唱——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天腳邊一輪明月緩緩升起,清輝將整個龍源籠罩住,溫柔的風兒帶著清淡的花香溜進紅燭高燒的喜房中,偷偷地分享著新人的幸福歡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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