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倫丁沉下神色，但也不能用嚴厲來形容，至少並非上位者訓斥下屬的嚴厲，非要形容的話，更類似於無可奈何，既無奈對方的出格，也無奈自身的力不從心。
    他環顧四周，通訊的另一端是不知形成於何年何月的冰蝕溶洞，洞裏隻有一個慕景，至於凱撒，到底不是活人。而自己這邊隻帶了一個鍾欣瑞，這麽多年的相處，不單隻是心腹，說一聲摯友也不為過。
    這樣的環境讓洛倫丁放鬆，說了一番平常絕對不會說的話——
    “阿景，你的目的我大概也能猜出幾分，我不去評價是對是錯。但是作為你的長輩，我還是要提醒你，達成目的的方式有很多種，沒必要選擇最激烈最出格的那些，有些事做的太過火了，誰也沒法再為你兜底，不是別人不願意，而是根本沒那個能力。”
    老人的語重心長在大多數時候隻是毫無意義的絮絮叨叨，但是在某些特別時刻，卻又意味深長。
    慕景一下想到了那些關於洛倫丁上位的傳聞，盡管傳聞這種東西充滿了添油加醋的誇張成分，但卻有一個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包括洛倫丁自己都不能否認——
    他本人並非元帥一職的唯一候選人。
    甚至都不是最有力的競爭者。
    相比較起來，諾曼上將無論是從背景還是人脈，都遠比他更加占優。而洛倫丁最大的依仗隻有他從軍的經驗，在當今時代，像他這種沒有太大背景，從基層一步一步晉升上來的元帥候選人實在是鳳毛麟角。
    就當時選舉的局勢而言，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洛倫丁——慕景甚至懷疑，連洛倫丁本人都並不看好自己。
    洛倫丁最終登上元帥寶座這件事，與其說是眾望所歸，倒不如說是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奇跡。
    別人怎樣不好說，但慕景本人是不怎麽相信奇跡存在的。所以這些年，她也嚐試著從各種途徑調查元帥晉升的內情，沒有得到什麽實質性的成果，但卻形成了一些推測。
    在那些陳年舊事中，最明顯的就是一些大家族參與過的痕跡。
    有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凡做過，必留痕。
    畢竟是地球軍最高統帥的位置，各大家族明裏暗裏的摻和進來一點都不奇怪，明麵上的手段包括資助金錢、政治背書等，至於暗地裏則稱得上豐富多彩，當然，也齷齪的多。相比較而言，操作輿論、誹謗誣陷等都隻能算是非常友善的手段。
    慕景對手段本身無太大興趣，但這些真實發生又被記錄在案的事件背後卻有一條若隱若現的線。
    慕景追查的目的很簡單，她要順著這條線查出支持洛倫丁的幕後推手。
    倒不是說不信任洛倫丁本人，慕景隻是不相信有人真的能夠不依靠任何勢力、單打獨鬥登上地球軍的巔峰。既然有某個家族扶植了洛倫丁，他成為元帥之後理應投桃報李，回饋等價的忠誠。
    慕景需要弄清楚，元帥背後的家族是不是自己的敵人。
    盡管背景複雜，但好在慕景不需要將每個細節都弄清楚，她緊緊抓住主線，沒費太大力氣便得出了結論。
    盡管這個結論極端出乎意料。
    即使不計算摻和元帥競選大家族的具體數量，也不去管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博弈關係，單是從所屬陣營來看，促成洛倫丁最終登上元帥寶座的家族赫然來自於兩方勢力——
    傳統大家族。
    冰原新貴。
    前者以宋家為代表，而漢卡克家族無疑屬於後者。
    這簡直是不可能出現的局麵。
    盡管在同一陣營中的成員不可能都是大公無私的一條心，但他們既然能結盟，起碼終極目標是一致的。
    就拿那些傳統大家族來說，所有人都渴望保持昔日榮光，甚至於在權力山峰上更上一層，登臨巔峰。
    與之相對的新貴不用說，當然要用盡一切手段將那些老派勢力拽下來，自己取而代之。
    兩者之間幾乎沒有融通的可能，連和解都不要想。
    所以宋以軒與漢卡克家族的聯姻才會頻繁告吹，不僅僅隻是因為她“克夫”，在某種神秘力量的作用下，她的未婚夫一個接一個死於非命。
    在支持元帥候選人一事上，順理成章的局麵應該是，傳統大家族手中拿不出合適的候選人，於是便選中了洛倫丁，對於這麽一個沒什麽背景的獨行客，若是真的能夠把他扶植上去，足以換取他一輩子的忠誠。
    與之相對的新貴勢力還是比較幸運的，因為他們有諾曼，現成的代言人。比起從圈子外拉攏別人，自家人用起來當然更放心。
    奇怪之處就在這裏，新貴勢力明明有絕佳的選擇，但不知出於什麽理由，他們最終竟然站在了洛倫丁身後。
    洛倫丁以平凡的出身最終坐上元帥寶座，很大程度上正是兩大勢力共同推波助瀾的結果。
    可即使結果擺在眼前，慕景還是很難相信。她為此從各個角度做了分析，副官曾柏元天生對這些事務敏感，當然是分析的主力，同時凱撒的高端運算能力也沒有被浪費，對於每一個有關事件，無論大小，都做了對比分析。
    結論依舊不變。
    早些年的慕景性格還要更直一些，她自己看不明白的事，理所應當的去請教當事人。
    而洛倫丁給出的答複，直到今日回想依舊覺得萬分敷衍。洛倫丁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為何所有人突然對我如此青睞，大概是運氣好吧。
    運氣……哪怕慕景的腦子被反物質彈正麵轟了，也不會相信這種鬼話。
    不過此時此刻，慕景卻似乎找到一個更恰當的詞來取代“運氣”二字——博弈。
    慕景相信，元帥自己應該也認同這一點。
    很多不懷好意的人都將洛倫丁的上位視作他踩了狗屎運，但以元帥寶座的價值而言，若是區區運氣就能達成如此成就，地球軍上上下下還不對“狗”這種生物趨之若鶩？全地球的狗加在一起隻怕都不夠分。
    旁人可以毫無根據的胡亂猜測，但洛倫丁非常清楚自己絕不是運氣很好的那一類幸運兒。不管當初怎麽敷衍慕景，他還是能猜到自己的元帥之位是怎麽來的。
    僅僅隻是“猜到”而已。
    慕景都能發現的反常，他本人的感悟當然更加深刻。盡管他們兩位從來沒有商討過，但這些年探查的軌跡卻差不多，陷入的迷霧也是同等糟糕。近來，一件事的發生也給這層迷霧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沒錯，漢卡克家族的覆滅。
    事情是慕景親自策劃、親手完成的，對於自己的能力，她當然有著十足的自信。可自信不等於自戀，客觀的進行複盤就不難發現，針對漢卡克家族的計劃實施的還是過於順利。
    按照預期，如此大的行動，不管動作多麽快，都無法避免會引起連鎖反應——不僅來自於漢卡克家族內部，還有那些與他們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其他勢力，也不該眼睜睜看著盟友垮台。
    不應該，可依然發生了。
    從結果來看，對於慕景而言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反常的事情背後往往藏著隱患，過去的幾天慕景一直在思索究竟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她也沒想到，居然會在此刻想到一種可能。
    漢卡克家族並非到了今天才成為棄子，而是在很久之前，在元帥之爭的時候，他們便已經被其他冰原新貴所排擠。
    漢卡克家族當然要不遺餘力的將諾曼送上元帥之位，可其他家族卻出於某個不明緣由選擇了洛倫丁，兩者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最後的成敗結果，也成了定局。
    權勢的天平此消彼長，諾曼沒能坐上元帥寶座，而漢卡克家族從那個時候起便已經不可避免的走上了下坡路，隻不過他們的根基著實太深厚了，這麽多年從外表看上去依然風光無限。
    直到慕景動手，外強中幹的漢卡克家族終究沒能抵禦得住。
    在這個過程中，其他冰原新貴或許不至於落井下石，但他們的袖手旁觀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如果沿著這條思路再多想一點，漢卡克家族設在一區的眾多noah實驗室，是否正是他們自救的手段？
    即便被其他所有新貴排斥，單靠noah實驗室也能扳回一城，不僅維持昔日地位，甚至還可能更上一層樓……
    漢卡克家族為何能如此堅信？
    慕景想起了電影拍攝那晚百鬼夜行的場麵，那一群已經到了b級的異變者憑什麽成為扭轉大家族頹勢的籌碼？
    難道漢卡克家族真的決定破罐子破摔，直接用瘋子軍團攻占地球？
    一些問題得到解釋的同時，更多更複雜的問題又冒了出來，簡直是惡性循環。慕景放任自己的思緒天馬行空的走了一圈，除了讓自己頭痛欲裂之外，半點好處都沒能得到。
    對麵的洛倫丁拋出話引子之後便保持沉默，給慕景留足了思索的空間，眼看著她的眉頭越蹙越緊，便知道她不負所望，該想到的、不該想到的，大概已經明白了很多事。
    但是，還不到討論的時候。
    即使正在不斷的接近真相，但並沒有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