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撒都聽呆了。
    他差不多是從出廠開始就跟在慕景身邊，每天接觸到的都是人精。關於這一點，必須補充說到一位——秦湛，不知多少人對這位大明星都看走了眼，誰能想到傻白甜的狗腿子切開來竟是純黑的，黑的半點兒雜色都沒有。
    深陷人精堆中，凱撒雖然不見得真能學會那些彎彎繞繞，但是對事物的判斷多少有些跑偏。頂級人工智能超強的學習能力有時候也難免存在這樣的問題，對於接觸到的信息，他們會不加甄別的照單全收。
    所以凱撒一直都是這般有點奇怪的狀態，他一方麵把周遭所有人都當成學習的對象，但因為人工智能與人類天生的不同，又不能真正理解人類那些朝令夕改自相矛盾的行徑，於是學了個四不像，透露出一種獨特的傻氣。
    也幸好這種傻氣並沒有影響到凱撒的行事，支撐凱撒做什麽，或者不做什麽的根本終究還是權限。
    擁有最高權限的人，才是凱撒真正的主人。
    此刻的凱撒再一次被人類不按牌理出牌的行徑刷新了認知。
    原來，為了掩蓋真實意圖，將目的層層疊疊藏在幕後是一種辦法；而故弄玄虛，把別人的注意力都引向歧途，卻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把最終目的擺在明麵兒，也是一種另類的辦法。
    這種方式當然不能經常用，但偶爾來一下，還是發揮了絕佳的效果。
    在被異變者團團包圍的情景下，無論是誰看到李凱斌被吸血的一幕，都會下意識的認為這就是組成百鬼夜行的恐怖場麵之一。
    費了不少算力，終於將來龍去脈理清楚的凱撒依然對自己的結論不夠自信，確認般的提問，“所以，吸血的目的隻是為了讓李凱斌失血？”
    這話真是怎麽聽怎麽別扭。
    “更準確的說，是為了讓失血量達到某個臨界值。”慕景換了更加精準的表達方式。
    凱撒一下來了精神——臨界值，比起感性的陰謀詭計，這類能夠被標準量化的名詞才是人工智能更容易理解的。
    對於自己能夠理解的事，似乎連人工智能的好奇心都會變重，凱撒立時追問，“突破臨界值會發生什麽？”
    麵對問題，慕景忽然顯露出幾分倦怠，她顯然並不喜歡當下談論的話題。
    在場兩位，一個興致勃勃，一個興趣缺缺，倒真有些分不清誰才是真正的活人。
    但慕景還是說了，“不是會發生什麽，而是會遮掩一些事實。”
    與數據相關的分析果然是凱撒擅長的，“因為血液濃度降低，會影響李凱斌的身體表征，即使他本人就在總部實驗室，對於r博士而言，能查出的東西也有限，甚至於出現偏差。”
    當前他們正在討論的的確是檢測偏差的問題，凱撒分析的一點兒都沒錯。但慕景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心思似乎並不全在這上麵。
    她在想什麽？
    秦湛。
    放任李凱斌被帶去總部，成了她難以接觸的存在——慕景一直將此事視作莫大的疏忽。即使電影夜混亂至極，她認為自己也不該遺漏了李凱斌這個特別的目標。
    本來隻是自己的疏漏，但隨著秦湛的真麵目被一點點揭開，慕景認為他也難逃其責。並非慕景推諉職責，實在是就當時掌握的信息來衡量，秦湛的確應該比她，比所有人都更應該意識到李凱斌的特殊。
    秦湛也犯下同樣疏漏的錯誤，的確更加不值得被原諒。
    然而，事後再回想，秦湛真的犯錯了嗎？
    他難道不是早已意識到隨著血液的流失，李凱斌本人也失去了大部分價值，所以實在沒必要為了他而與軍方正麵起衝突？
    今日收到秦湛的郵件，慕景甚至懷疑這東西也是他早已謀算好了的。暫時放棄李凱斌這個目標，是因為他已經掌握價值更大的目標在什麽地方。
    如此來看，隨後互助會舔著臉貼上去試圖拉攏秦先生的行徑，簡直如同主動送上門的一盤菜。
    深謀遠慮都不足以形容秦湛，慕景隻想送他一個詞——老奸巨猾。
    凱撒並不能看穿自家主人的想法，他還在繼續提問，因為還有疑問，“將軍，請原諒我說的直白，但我覺得這些都隻是你的推測，你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血液濃度對檢測結果會產生巨大影響。”
    要說直接證據，慕景確實沒有。但卻有一個佐證。
    當然，用“佐證”兩字來形容，實在是有些過於輕描淡寫。
    慕景說了一個編號，示意凱撒將與之對應的文件調閱出來。
    對於這一類的細節，慕景記性並不差，隻要她願意，能夠記住數字編號、時間地點等各種繁瑣又龐雜的小細節。她平常隻是懶得去記。有了軍方出品的超級人工智能，也確實不需要她浪費這個精神。
    所以，會被慕景記住，並且張口就能說出的編號，其代表的內容必定非同小可。
    凱撒讀完了文件，確實非同小可。
    代表數百條人命。
    事情本身或許已經蓋棺定論，畢竟連驗屍報告都發過來了。但是發送者赫伯特本人似乎並不這麽覺得。
    否則的話，他實在沒有必要發來冗長的驗屍過程資料，最後給一個“全員自殺”的結論就足夠了——元帥特意將慕景支開，不讓她參與零號區集體自殺事件的調查，應該也不希望她看到更多細節。
    赫伯特這個軍中著名的中立分子，在本次事件中的立場偏移著實值得玩味。盡管他偏移的不顯山不露水，半點明確的結論都不透露，自身的推測也完全不提，有的隻是多到累贅的細節——沒錯，都是元帥竭力避免讓慕景接觸到的細節。
    其實，以凱撒的數據處理能力，當慕景提到文件編號的瞬間，他就已經明白自己應該關注什麽。但慎重起見，他還是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
    饒是人工智能與人類是截然不同的物種，站在凱撒的立場上，依然覺得這一場犧牲過於慘烈。
    甚至之前都不清楚何以如此。
    即使慕景用了超乎尋常的手段，以“迫降”為名闖入禁區，但秘密之城的諸位也實在犯不著全體自殺。
    哪怕是為了掩蓋秘密，守口如瓶也就算了，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如今軍方的那些刑訊手段？在人權主義的大旗之下，軍方逼供也不是什麽手段都可以用的。
    何況事關第零區，而且這件事追根究底，錯誤應該算在慕景頭上，軍方行事就更需要慎重，手段自然會盡可能的溫和。
    慕景曾經就懷疑過，自殺能有多大作用？人死了，屍體依舊留在原地，還有整座金屬打造的城市。
    凱撒也是看過屍檢報告的。不僅看過，他還仔細分析過。對於此類具備明確標準的分析，人工智能遠超人類。凱撒生怕自家主人還心存疑慮，擔心赫伯特在元帥的授意之下哄騙她，於是很肯定的斷言，“秘密之城的那些死者，無一例外，都是自殺。”
    慕景“嗬”的一笑，“大費周章。明明有更加簡單幹淨的方法。”
    凱撒也想到了，“將軍是說埋在城市下方的反物質炸藥？”
    “別說有那麽大的量。哪怕隻是一小塊，也足以將整座城市送上天。建造城市的過程中就大費周章的掩埋下威力驚人的危險物品，如果不是這些家夥品味獨特，喜歡躺在炸藥上睡覺，那麽這些東西存在意義隻能是有朝一日走投無路的時候用來毀屍滅跡。”
    慕景與赫伯特都是人精，在此事的判斷上雖然沒有做過任何明麵上的交流，但赫伯特特意傳過來的建築圖紙，便已經將意思表達的明明白白。
    凱撒衡量事件利弊的標準主要還是實打實的數據，放在秘密之城上，大概就是一些造價之類的東西。此刻聽見建造者一開始就存了要把城市炸成灰的構想，也被人類的大手筆給嚇著了。
    慕景沒有功夫照顧人工智能的情緒，她直接說，“沒有使用長久以來準備好的方法，要麽就是懶得遮掩，徹底放任了。要麽，單是靠集體自殺就已經達到了銷毀最關鍵證據的目的。”
    沒人照顧的人工智能又一次卡殼，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強大的計算能力反而成了掣肘，凱撒比大多數人工智能更容易發現邏輯上的bug，不可避免的，程序也死死卡在這上麵，沒法順暢的往下進行。
    換成人的話，被一再無視，多半會老實閉嘴，但凱撒依舊管不住自己的傻問題，“雖然人死了，但屍體還在，並不影響細胞樣本的準確性。”
    不然的話，秦湛郵件中的內容從何而來？他那裏連李凱斌的“屍體”都沒有，頂多是一些出於某種理由保存下來的身體組織樣本。
    慕景輕笑一聲，丟出一句模棱兩可卻又意味深長的話，“經過正規實驗改造的對象，大概符合你所說的情況。但既然我們都稱民間的實驗為野路子，他們那條路會偏到什麽方向，隻怕就不是我們能夠想象的了。”
    沒有征兆的，諾曼的遺言在慕景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一個組織必須永遠遵循自己的初衷，若是背離初衷，不管取得怎樣的成功，從本質而言都是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