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自己成為黑色幽默的主角之後，也就沒有資格再嘲笑幽默本身了。
    不僅不想嘲笑，甚至還有點想哭。
    R博士終於離開了逼仄的醫療艙，此刻整個人正趴在飛梭的舷窗上，目送一架機甲遠去。
    沒錯，是飛梭的舷窗。
    遠去的，是他們之前一直乘坐的，從基地開出來的中型機甲。
    這則黑色幽默隻有極其簡單的故事內核，簡單到幾乎經不起推敲，倘若在演繹的過程中，稍微有一點變故，最後的結局肯定會截然不同。
    雷蒙德是最先明白接應的好心人打了什麽主意，當他接收到飛梭的連接請求時，就看出這是“一換一”的計策。
    不，應該算不上計策，畢竟太簡單了。
    看穿了，但雷蒙德卻並不說破。在當前的處境下，他真的想不出還有比這簡單的“計策”更具成功性的辦法。他之前已經下定決心要不惜代價保住R博士，被雷蒙德納入代價範疇的，不僅是自己的命。
    也有……別人的。
    雷蒙德心裏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動作一點都不慢，念頭一動，開放了對接通道，那架ML9076型民用飛梭悄無聲息的滑了進來，停在底艙中。
    從通信頻道裏傳過來的還是那個聲音，“請抓緊時間。”
    依舊沒有任何解釋說明，仿佛料定了對方什麽都知道——機甲打開對接允許他進來，原本就證明了這一點。
    事實上，整個機甲內一頭霧水的隻有R博士一人。就連凱撒，雷蒙德都通過精神網與其溝通過。
    當鎖了一路的醫療艙被打開，被放出來的R博士就更加一頭霧水了。
    “走吧，去底艙。”雷蒙德維持著禮貌，對R博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一直都隻聞其聲不見其形的凱撒，也從機甲中化出人形，仿佛把自己從機甲上剝離了下來，率先走在前方。他本身的可變形材料在關鍵時刻可以變成防護罩，倘若底艙真有什麽問題，也可以抵擋一時半刻。
    一行人走進底艙也沒有停下，那輛飛梭的門是開著的，宛如一個無聲的邀請，他們也順勢走了進去。
    沒有問題，起碼沒有什麽激光槍之類的埋伏等著。
    但也不能說毫無問題，飛梭裏的場麵詭異的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艙內隻有一名駕駛員，這很正常，以如今飛梭的製造技術，一名駕駛員足以操作，加之ML9076型又是短途，連備用駕駛員都用不著配。
    飛梭的駕駛模式有些類似於地麵裝甲車，不過裝甲車還是精神網與機械控製一半一半，在民用運輸設備上，精神網的控製比重就更少了。精神力提升不容易，民間培養不出那麽多精神力合格的駕駛員。裝甲車的駕駛員配上一個耳機狀的控製器就足以控製，而飛梭上則又多了一排操作台。
    進入飛梭的一行人，一眼就看到了操作台前的駕駛員。
    他被綁著。
    比起關押R博士的舒適醫療艙，捆綁駕駛員的方式粗暴了不止一個檔次，用的竟然是束縛帶。
    民用運輸設備上一般都配有這類裝置，乘客嘛，大多數當然都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但也不能保證裏麵不會混入一兩個違法亂紀分子，即便不搞出什麽大動作，哪怕隻是小偷小摸，對於飛梭的安全也會造成不小影響。太空裏的飛梭不比地麵上的交通工具，一旦真的出了什麽事，報警都找不到警察，所以隻能采取一些應急措施，暫時限製犯罪分子人身自由。
    為了足夠結實，束縛帶一般用的都是碳化鋼，舒適度之類就不要指望了。
    而且這位駕駛員也不知是不是有自虐的毛病，都已經用上束縛帶了，竟然還將鎖扣扣在了最後一格，帶子死死的嵌進肌肉裏，他本人連一絲多餘的移動空間都沒有。
    唯一能動的隻有手指，也隻是為了能碰到操作台上的按鈕而已。
    凱撒進入飛梭時便已經做了快速掃描，確定飛梭上隻有駕駛員這一個活的生命體。
    換言之，沒有別人將他折騰成這個樣子，都是他自己找虐。
    都還不等雷蒙德幾人詢問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幾個人的目光都被駕駛員異常恐怖的臉吸引了。
    一雙血紅到分不清瞳孔和眼白的眼睛，再配上一對呲在唇角的尖牙，比傳說中的吸血鬼還要吸血鬼。
    這是……異變A+期。
    無需借助儀器，光是看上一眼，R博士已經作出判斷。他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腳下踩到了什麽東西，發出碎裂聲。
    幾人下意識的循聲低頭，隻見駕駛室的地上扔滿了精神舒緩劑的廢棄包裝盒。
    盡管舒緩劑的濫用早已成了軍中通病，但也沒見過濫用到這個地步的。R博士沒有別的評價，隻能說一句——這家夥不想活了。
    不想活的家夥開口還是言簡意賅的狀態，之前通過通信設備還不覺得，如今麵對麵聽上去，竟然能聽出一種氣若遊絲的無力感。或許他不是真的少言寡語，隻是身體狀態欠佳，沒有多餘的精力說廢話。“交換駕駛權吧。”
    凱撒也同樣不說廢話，將手按在操作台上，立刻便有熒光在他的手掌與台子之間流轉。
    不過數秒，凱撒收回手點點頭，表示已經成功接管飛梭。
    隨即，一條解鎖機甲權限的密碼發給了原飛梭駕駛員。
    這位姓名不詳的駕駛員依舊沒有給自己鬆綁的意思，隻是催動椅子，向著飛梭艙門滑去。原來這椅子的下方竟然裝有萬向輪，一切都像是早已安排妥當。
    一場預謀已久的送死。
    R博士再遲鈍也回過味兒來，本能的攔住滑動椅，“等等，你們這是要幹什麽？”
    無名駕駛員不答反問，“R博士是嗎？以你的專業眼光，異變到了我這個程度，還能活幾天？”
    R博士一下被堵的啞口無言。他能說什麽，說……你最多還能熬一個禮拜。事實上，哪怕今天就死，也一點都不奇怪。
    無名駕駛員卻仿佛比對方還要了解情況，他說了自從聯絡以來，最長的一番話，“我剛才說了，我是來償還慕中將一個人情的。如今見到博士，我還可以順便還了你的人情。”
    也不等對方詢問，他主動解釋，“順便說一句，我的妻子此刻正在博士的實驗室裏接受救治。我們兩個都是異變者，隻不過前期她異變的速度比我快，所以被納入‘電影夜’計劃，而她走了之後，我的異變突然加劇，成了如今這幅樣子。”
    R博士迅速在腦海中搜尋實驗室中那些女性異變者的信息，盡管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但他還是希望找出符合對方描述的那位……
    想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
    相較於R博士的冥思苦想，無名駕駛員自己卻是一個多餘的字都不問，他隻是操縱椅子繞過R博士。擦身而過的瞬間，他留下遺言，語調竟然是與當下情形格格不入的高興，“能夠一次性償還兩筆本來以為償還不了的人情，算起來還是我賺了。”
    “賺？怎麽能說是賺？”根本接受不了的R博士快要瘋了，“人命不是用來等價交換的！”
    因為一個人馬上就要死了，所以用來交換別人的存活，所以就是劃算的交易？
    而在這場交換中，還能順便償還人情，甚至於賺到了？
    怎麽能如此簡單的將數字的加減法則應用到活生生的生命之上？
    “究竟是哪個瘋子想出來的計劃！”
    瘋子？的確是瘋子。
    無名駕駛員之前的行動本來是打算把所有“鍋”都背了的，他一個人與雷蒙德等人接洽，又幹脆利落的主導了一切發展，怎麽看都不像要把其他人牽扯進來的意思。
    但是臨頭突然聽到“瘋子”二字，忽然覺得被如此蓋棺定論，著實有點冤。
    盡管沒有回頭，但椅子卻暫時停下，“瘋子？沒錯，那人的確挺瘋的。不光對別人，他對自己更加殘忍。不過你們不要誤會，這個換人的計劃也不是他一個人想出來的，這是大家的意思，出來執行任務的成員也不止我一個，隻是我運氣好，正好遇到了你們。”
    幾句話裏，信息量驚人。
    先不管那位沒頭沒腦的“瘋子”是何許人也，起碼能聽出這麽幾層意思——無名駕駛員所代表的互助會，不少成員都參與了本次行動。這不是一個臨時起意的營救計劃，而是早有準備。說不定，在慕景出事的瞬間，這個計劃便已經開始運轉。
    他們對於慕景的情況，了如指掌。
    太過在意慕景，R博士一個閃神。
    趁著這個機會，無名駕駛員順利離開了飛梭。在場的另外兩位，不說樂見其成，但幾番衡量之後一致認為這是當前最好，也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出了飛梭，無名駕駛員又恢複成了之前幹脆利落的狀態。仿佛剛才丟下的那番話，已經是他的超常發揮。
    此生最後一次超常發揮。
    使用解鎖機甲權限的密碼，無名駕駛員當即取得中型機甲的駕駛權。且不管他本身精神力達到怎樣的檔次，至少之前大量的舒緩劑沒有白注射，他對這架機甲適應的相當好。
    首先下達的命令就是打開底艙，將飛梭ML9076彈射了出去。
    凱撒與他配合默契，當飛梭離開機甲的瞬間，也接管駕駛權，幾乎沒有什麽震動的保持住飛梭的平衡。
    然後，也不飛遠，而是找了一個行星碎片形成的死角，將飛梭停在其中一塊碎片的凹陷中。
    民用交通工具沒有武器裝備，光影塗裝一般卻很不錯——日常用來打一些運輸公司LOGO或者航班信息之類。
    凱撒物盡其用，用光影模擬了周邊環境，當即形成變色龍的偽裝效果。
    本來小行星帶裏環境就無比複雜，這麽一架完全融入其中的飛梭幾乎是水滴入海，隻要追兵不貼臉上來看，要發現他們還真的不太可能。
    飛梭停下的刹那，多少有點顛簸。
    R博士被驚動，想也不想就撲到了舷窗上。透過不怎麽幹淨的玻璃，茫茫夜空中隻能看見一簇遠去的尾燈，那是決然而去的中型機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