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博士並沒有完全理解對方說的話。特別是最後那一句“正確的路”，更是不知道所指為何。
    然而能看出來，慕景的態度相當鄭重，於是他也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R博士的研究進行到如今的地步，所欠缺的隻是一個契機，以及他自身的頓悟，而這兩個條件，不出意外的話在近期都能湊齊。
    隻要他能得出最終結論，所有關於冰原的、關於基因改造的、關於異變者的秘密，都可以大白於天下。
    還是相當值得期待。
    不過，以慕景的性格也並不會將所有的期待都放在一個人身上。
    她此刻很讚同凱撒剛才的判斷，赫伯特將這堆秘密之城的資料交給她，的確是相當明智的舉動。特別是這種赫伯特慣有的，什麽東西都原封不動打包發送的方式，具有很大的價值。
    某些時候，秘密並非放在最後的報告中。報告都是由人撰寫，是人就免不了謊言。哪怕隻是沒有惡意的刪改，因為不同的好惡，也會讓結論變得麵目全非。
    相反，藏在原始資料裏的那些蛛絲馬跡，反而更接近真相。
    單是看赫伯特這次發過來的資料還不夠，不要忘了之前伴隨屍檢報告，他也發過來不少內容。
    假設失血真的能掩蓋異變者的秘密，然而事實上這個辦法並非萬無一失。人體體重的7%8%都是血液，而一旦失血超過一定程度，人類便會死亡。死了之後就不用再說了，血液流速減緩，直至徹底停止。除非後續還有更加特別的處理手段，否則一具死屍體內必定還有殘餘血液。
    慕景並不知道對於秘密之城的實驗體，死亡之後血液是否會改變性狀？但她傾向於並不會。
    或者說，即使能改變，但依舊會有所殘留。
    所以死之前才需要造成大量失血的情況，不就是為了減少殘留被人發現的可能性嗎？
    痕跡殘留可以被不斷消減，卻難以完全消失。
    所以鍾欣瑞才被迫出麵帶走了李凱斌。
    而對於秘密之城的那些死者，慕景也替他們想到了一個萬無一失的法子——反物質炸彈。
    赫伯特上次發過來的城市構造圖，清晰的顯示地下掩埋著足量的反物質炸彈。不要說一個秘密之城了，哪怕是十個，也會在瞬間被炸上天。城中的所有人，更是會在頃刻間變成一捧飛灰。
    死？當然是無可避免。
    可他們都已經選擇了無比慘烈的手段。慕景和赫伯特帶人攻城之前喊過話，給了裏麵的人十分鍾投降時間。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集體割喉，要怎樣的心狠手辣才能對自己下這個狠手？他們擺明了根本不在意死亡，何不幹脆引爆炸彈，不僅死的幹脆，而且還可以湮滅一切痕跡。
    所以，他們並不希望毀滅一切？
    依然希望有所遺留。
    希望留下的是什麽？
    思來想去，隻有冰蝕溶洞裏的那一具金屬棺具備此等價值。
    城中之人齊齊赴死，留下了一件精美詭異的遺物。
    萊安的遺物是為了留給昔日摯友。那這件遺物又等著誰來領取？
    自從慕景上演迫降的戲碼，第零區便徹底打破了禁區的限製。缺少限製，日後造訪冰原的人隻會越來越多。不管那一眾自殺者打算將金屬棺交給什麽人，都宜早不宜遲。
    他們死後第一批訪客，重要人物數來數去就那麽幾位。
    慕景忽然想到，電影夜出事之後，麵對圍堵的記者，秦湛曾經半開玩笑似的表示自己可以出麵吸引鏡頭。當時慕景還笑話他簡直好似一個星光璀璨的誘餌。
    原來，誘餌能吸引走的，不僅是媒體，還有各種明裏暗裏的注視。如今這層耀眼的保護層不見了，慕景本人便暴露在各方視線焦點中。
    慕景幽長的歎口氣。她不至於少了庇護便失去了行動的方向，不過，心裏驀的一空，不怎麽好受。
    伴隨著空茫的心境，慕景倒是很快就接受了“金屬棺是專門留給自己的”這一事實。
    她曾經還因為元帥同意將凱撒的分身留在開棺現場，參與並監督整個進程而心存感激，如今看來當真毫無必要。
    同樣毫無必要的還有凱撒剛才連串試圖轉移注意力的努力。
    慕景看著人工智能，大概是心理作用，她竟然從凱撒的臉上看出幾分憂心忡忡的意味。
    剛才她確實不應該懷疑凱撒的忠誠，對於人工智能而言，最核心的行事準則永遠隻有一條——以主人的人身安全為第一要務。凱撒之所以拐彎抹角不肯揭露最終答案，隻是因為他判斷那個結果會對慕景造成極大的傷害。
    然而慕景態度依舊堅決，“我大概能猜到金屬棺裏是什麽東西。你不用再猶豫，直說吧。”
    凱撒已是別無他法，誰讓他隻是一個人工智能，哪怕再頂尖，在思維方式上與人類也有本質區別，特別是如何影響左右人類的情緒，更是他的弱項。他已經盡了全力，甚至還得到了“某位”的指點，能用的辦法已經全部用完，如今該說的隻能說——
    明明自己隻是一個矽基生命，此刻卻結結實實的感受到了碳基生物的為難，以至於他高仿真的聲線都低了幾度，“是你。”
    凱撒聲音不大，但吐字清楚，短短兩個字，宛如成噸炸藥被引爆，威力無窮。
    R博士堪稱天才的頭腦當場被震成了白癡，還是一個聽不懂人話的白癡。
    慕景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但奇怪的是並不驚訝。她不像是聽到意料之外的事，而是在預想的無數種可能之中，聽到了最糟糕的一種。
    感覺自己正在逐漸向碳基生物衍化的凱撒陪著小心，“將軍，有現場照片，你要看嗎？”
    雷蒙德和R博士都在現場，在這個時候拿出照片肯定不是很合適，但凱撒實在不知還能怎樣隱晦的描述金屬棺打開的情況，隻能讓慕景眼見為實。不管她如何決斷，也要讓她先看了再說。
    由不明金屬打造，周圍沒有任何支撐，矗立於巨大冰蝕溶洞中的金屬棺。但凡親眼看過的人，無不為之深深震撼。
    世界上某些特殊的存在就是如此，根本無需任何檢測手段，隻需看上一眼，便會意識到那是自己、甚至是當前科學所無法理解的奇跡。
    可是，當他們見到棺材內部，卻是連震撼都顧不上了。非要形容的話，應該是一種茫然無措，根本不知該如何麵對。
    雷蒙德隻是不小心瞥了一眼，忙不迭的移開視線。盡管自欺欺人，但他還是徒勞無功的想要表明自己什麽都沒有看見。
    R博士也不忍多看。本來以他的職業，解剖乃是家常便飯，包括人體在內，什麽樣的器官組織沒見過？早該錘煉出一副八風不動的冷硬心腸。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如果將屍體換成自己認識的人，甚至還是曾經的摯友，竟然會是如此感受。
    R博士不停的暗示自己——那不是慕景，那不是慕景，那不是自己所認識的慕景……可是，不論念叨多少遍，甚至到了後來，已經控製不住神神叨叨的念出了聲，但依舊沒多大用處。
    眼見為實，視覺係統忠實的將畫麵傳遞給大腦，烙印下深刻的印象，即使此刻將眼睛挖掉，也無法磨滅已經看到的東西。
    金屬棺內，一個美麗無雙的女子，身著素白長裙，超過膝蓋的長發披散而下，雙手交疊於胸前，靜靜站立，宛如天神在人間的投射。
    公平而論，她甚至比慕景本人還要更加美麗。
    人們見慣了慕景短發幹練的模樣，更多的時候，會被她的言談舉止吸引。當一個人的存在感強烈到慕景這種程度，美醜什麽的，已經不重要了。
    但是棺材裏的女人，沒有動作，不能說話，在她身上剩下的，或者說被完全凸顯出來的，隻有美麗。
    恬靜安然的美麗，獨屬於死亡。
    當在場的其他人類都轉移視線，唯一的人工智能也仿佛做錯事一般低垂著腦袋，唯一一雙注視金屬的眼睛便來自於慕景。
    隔著現實與照片，地球與宇宙，真實與虛幻，慕景感覺與金屬棺裏的屍體之間仿佛生出了難以描述的聯係。
    但這絲聯係是如此虛無縹緲，慕景嚐試去感知，卻什麽都抓不住。
    她隻能確定一件事，隻要自己活著，終其一生都不會流露出如此溫柔無害的表情。
    所以，躺在棺材裏的，隻是一具屍體。
    至於那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隨便吧……
    確實不值得太意外，自己第一次走入地下溶洞，第一眼看到矗立其中的巨大金屬物品，第一印象便認為那是一具棺材。即便材質再特別，不是也隻能用來裝屍體嗎？
    對了，當時還有一個人，元帥洛倫丁，也是一開口便稱之為棺材，可見，對於裏麵的東西，他也並非一無所知。
    慕景的思緒不受控製的發散，提出的問題也是無比突兀、無比跳躍，“對了，凱撒，秘密之城地下室發現的那一片‘大腦森林’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