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曆史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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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964年農曆12月初的某個淩晨,天剛朦朦地從紙糊的窗戶上透進一絲亮光,母親墨氏就叫醒了兒子墨賢。“賢,天快亮了,該動身了,到山那邊找神婆,一定要問個明白,你媳婦肚子裏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大雪剛過,一股接著一股的襲人寒氣像冰劍一樣刺骨。
    墨賢搓著還未睜開的雙眼,問墨氏:“娘,那要是女兒呢?要怎麽辦好?難道還有辦法可以不要嗎?”
    “當然可以不要。”
    “可是都有八個月多了的時間呢。”
    “這個你不用操心。你隻管去問神靈,保佑她最好懷的是男孩。其他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母親墨氏堅定而冰冷的口吻讓墨賢禁不住就一陣顫抖,他下意識地裹緊破舊的棉襖,仍舊感覺得到頭皮發冷,感覺今年的冬寒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嚴重。
    墨賢這不是操心,而是擔心。自從妻子周蓮花被確定懷有身孕之後,母親墨氏就跟墨賢換了床鋪,讓墨賢單獨睡在了一直搭在樓下柴火灶間茅草鋪,墨氏則裹著被褥,在墨賢和周蓮花的婚床邊上打地鋪。
    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天還沒亮透就起床幹活,是墨氏一生勤勞的好習慣。墨氏身先士卒,自己要是起床了,兒子和兒媳就不能比她晚起或者多睡一分鍾。但在那天,墨氏破天荒地沒有驚動熟睡中的兒媳婦,而是貓手貓腳走路無聲地下了木樓梯,進了灶房,一邊起火熱上昨晚就已經準備好的紅薯粥,一邊叫醒了墨賢,就是為了讓墨賢趕個早去山那邊問個神,確認下兒媳周蓮花身孕的孩子是不是個男孩。
    墨賢一邊應和著母親墨氏的催促,一邊愁得把眉頭擰成了‘川’字。
    他擔心萬一老婆生的是個女孩,擔心老母親會去怎樣對待第一胎就生了女兒的老婆周蓮花,擔心這可能不幸降世的女孩的歸宿.....
    無數種感覺不太良好的可能,讓墨賢睡意頓消。他支吾著“嗯”了一聲,端起母親早就為他準備好的紅薯粥,一口氣喝得個底朝天,碗淨如舔,一摸嘴,轉身出了門。
    墨賢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崎嶇的山路上,腦子裏不斷地想著母親從他一結婚就開始掛在嘴邊交代他的話:“天可憐見,你沒兄弟沒姐妹也沒其他親人,你父親這一支脈的根不能斷在你身上。這第一胎,必須是個男孩,你父親他在上頭看著才能放心。”
    其實母親的話有一半是錯了的,墨賢想自己雖然沒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和姐妹,但也不是沒其他親人。墨賢的父親墨邦名就有個堂弟叫墨邦興,墨邦名的父親墨經川和墨邦興的父親墨經鴻就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再怎麽隔代,墨邦興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與墨賢也是承了同一支太公血脈,也應該算的上是堂兄弟的親人關係,但硬氣的墨氏不準墨賢跟他們一家親近。
    墨賢很是理解母親的想法,就他自己的意願裏,他也不是很樂意認堂叔這門親人的,他的骨子裏好像也沒有什麽親人可親,除了母親。
    雖然說上一代人的恩怨不能移交到下一代人身上,但墨賢畢竟是打一出世,就被苦難和欺淩同時伴隨著自己長大。這幫子所謂沾親帶故的親人,不僅沒有伸以過援手,還把他孤兒寡母差點趕出那座破落的大院。幸好住在大院邊上有戶搭得上那麽一點點邊的遠親的遠親出麵說了些還有人道的話,他母子倆人才在大院後門的樓梯腳下那間柴火房安了身。
    最初給他們母子安身的柴火房不足八個平方,一半用黃土搭了個雙鍋柴火灶,大鍋用來煮豬食,小鍋用來煮人食,中間設置了一個能蹭鍋火的熱水罐。灶前挨著一口大水缸和兩隻四五十升容量的水桶,灶後用來放柴火,柴火隻能存放一天的用量。柴火房的另一半靠邊搭了個炕,下麵存放隻要能夠果腹就算是人口糧食的農作物,上麵就是母子兩個人的床鋪。其他空餘的地方,就隻能放下幾個小矮凳和一張勉強能夠坐下四個人吃飯的小矮桌,以及鋤頭、扁擔、竹杠、犁耙等放在外麵怕丟的重要農器具。至關重要的還有兩隻木板馬桶,晚上放房裏備用大小便,白天就挑到地頭上加水作肥料,用地方話來說,這樣的居住環境,就是“水缸睡床連鍋灶”,狹窄潮濕,昏暗陰冷。
    想起自己在這座窩了二十多年的大院,墨賢的心裏就跟著母親墨氏一起憎恨起來。自己能成為遺腹子,一半也是拜這院子所賜。至於究竟為什麽促使短命的父親絕情的把他差點憋死在母親的肚子裏,也是在早早的懂事後聽了墨氏自己訴說的。
    “賢,你記住,我們現在睡覺吃飯的屋原先就是你父親尚在人世時專用的堆放柴火的豬棚。你記住,屬於我們家的還有樓梯東西兩間大房,以及二樓的三間臥房。你記住,為了你父親,你也得給我拿回來。你記住,你的身上有一半流淌著我的血液,不能像你父親一樣,活成好心沒好報的下場,你得記住,好人不長命......”
    墨賢想起母親每每說到父親,淒慘悲苦的神情裏,總有咬牙切齒地仇恨與憤慨。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末期,許多人在戰亂中流離失所,在饑餓中拋棄妻子,大富大貴了幾代子的人家,在一夜之間淪落的苦難場景到處都是。墨賢的母親墨氏,據說從浙江溫嶺一帶逃難到墨家村這個山旮旯裏來之前,也是個大家閨秀。這點,從墨氏不足三寸的精致小腳上可以看得到她之前不一般的家境。
    在墨賢深刻的記憶中,年輕時的母親墨氏,五官姣好,麵容清秀,舉手投足之間總透著優雅,即便在以往那些有上餐沒下頓的苦日子裏,她也能神定氣閑地邁著小腳步上山下地挖野菜。
    墨賢的父親墨邦名僅用幾塊紅薯的代價就娶了她,確切的說應該是收留。那大概是民國三十九年的樣子,抗日戰爭如火如荼,中國遍地都是饑餓至死的腐爛氣息。不僅是墨氏的命苦,全國的老百姓的命都很苦。小日本正鬧的起勁,國共兩家好像也沒和諧共處,對外打一戰內部幹一架的,弄得全國都是烽火連天。
    戰爭之下最苦的人自然是百姓,這是鐵的曆史,鐵的事實,還能說啥?還能有啥好命?能有啥好日子過?有紅薯充饑,能活命,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也多虧這個人口不小的村落,在四周大山的庇護下,沒有被小日本掃蕩覆滅的危險。墨家村不僅四周環山,山外還繞有東海,因為處在海灣最裏頭而隻有回頭路可走的小蝸居,幸運的沒險要到成為主戰勝地,是當年難得的一處沒有被炮火蒙煙的地方,因此收容了許多逃難的百姓,以至於後來這個村成了一個雜姓頗多的大村,墨家村這個名稱也逐漸被瓜分為東邊、西邊、裏房、外房、上山、下山等諸多村中村。到墨賢娶媳婦那年,就直接升級成為了山裏山外那一大片村落的人民公社中心。
    墨賢當時怎麽也不會想到若幹年後的墨家村會從人民公社變成鄉政府,接著又被撤鄉並入原上級的鎮政府,墨家村從此無“村”這一叫法,而是用上了“片區”這一讓墨賢也不懂啥意思的官方頭銜,“墨家村”在第二代身份證上徹底消失不見。
    當然,關於墨家村的曆史變遷,或者說沒落的過程,是後話,墨賢想不到,也不會去想那麽多無關緊要的問題。他的思緒還在母親墨氏的那些回憶之中。
    在水深火熱的當年,沒有槍炮聲不會死人且還有紅薯充饑的安全地方畢竟不多,墨氏為了活命,邁著被裹成畸形的“三寸金蓮”,徒步百公裏逃到墨家村,並被以收留的方式嫁給了墨家二少爺,也是幸運的。不幸的是,墨邦名為了整個大院裏的人的生計,還有快出世的墨賢,仗著年輕氣盛和戰前的一些熟人門路,跑出山去偷運稻穀。這可如何了得,國難當頭,要活命的人那許多,你還敢偷運?哪怕是那小小的一百斤還沒去殼的稻穀種子也不行。活命的種子沒有著落,墨邦名注定鋃鐺入獄。
    曆史是很奇怪的,即便全國民眾都在遭受著外國入侵的苦難,本地政府也不缺懲罰苦命人的監獄,更不乏種種牢獄酷刑。
    墨賢經常會在母親講完同樣的故事後,想象著父親的樣子:清瘦、挺拔、剛毅、健壯,講義氣、講孝廉,愛國愛家愛著村上人的性命,也愛著還未出世的自己。據他母墨氏親每一次痛到雙眼充血到可以滴出血滴來的哭訴,不用過多想象,墨賢就能清晰可見地看到父親墨邦名去世時的壯烈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