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盛怒

字數:7262   加入書籤

A+A-




    三天後,樂平縣。
    秋日的午後,風和日麗,天高氣爽。
    百兵堂的鐵倉大院,位於興業坊後方,一條筆直的黃土路,直通鐵倉門口,可以容納兩輛大車並行。
    這是百兵堂自己出錢修的路,質地堅實,比縣衙門口的路都要好一些。
    此時,一支由十二輛大車組成的車隊,正停在鐵倉門口。
    二十幾名灰衣學徒,從車上卸下二三十斤重的鐵料,搬進鐵倉大院中,依次稱量過後,再由院中的十幾名學徒,搬到屋中放好。
    兩名身穿長衫的賬房先生,站在一旁,手中捧著籍冊,核對著運來的鐵料數量和成色。
    雖然卸運鐵料的人數眾多,但在兩名黃衣學徒的指揮下,卻進行的井井有條。
    他們是掌櫃孫廣河的弟子,二十五六歲年紀,雖然隻是黃衣學徒,但在堂中地位頗高,僅次於李管事和張金奎,掌管鐵倉的一應事務。
    一個時辰後,車上的鐵料快要卸完,兩名黃衣學徒口中也停了下來,站在一旁,說笑起來。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學徒說道:
    “你說車隊怎麽還沒回來啊?這都七天了,按理說昨天就該回來了。”
    另一名馬臉學徒倚在牆上,懶懶地道:
    “我哪知道,估計是山路不好走吧,這可是去赤莽山脈深處,就算有人帶路,也很可能走錯。”
    “也對,興許明天就回來了,就是這沒了護衛,還得咱們親自帶人巡夜,真他媽的晦氣!”
    高大學徒嘴裏罵罵咧咧,忽然目光一凝,看著遠處,眨了眨眼,疑惑道:
    “這倆要飯的怎麽看著有點眼熟啊?”
    馬臉學徒聞言,轉頭看了過去。
    兩個乞丐穿著一身快要變成布條的破爛衣衫,頭發亂如雜草,臉上沾滿了土灰,狼狽不堪地走了過來。
    馬臉學徒眉頭一皺,大聲道:
    “那倆要飯的,滾一邊去!瞎了你的狗眼,敢來興業坊……”
    “胡師兄,是我,趙山!”
    其中一名“乞丐”啞著嗓子喊了一句,馬臉學徒定睛一看,後半句話硬生生憋了回去,快走兩步衝上去:
    “哎呦,趙師弟!這是……陳師弟!你倆怎麽成這樣了?”
    高大學徒也急忙衝上去,來到兩名“乞丐”身前,驚呼道:
    “趙師弟,陳師弟!這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這兩個狼狽不堪的“乞丐”,正是陳淵和趙山。
    趙山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車隊出了變故,黑風寨不講道義,殺人劫貨,我和陳師弟僥幸逃了出來,快,帶我們去見孫掌櫃!”
    兩名黃衣學徒聞言,直如晴天霹靂,俱是臉色大變。
    胡師兄的馬臉擠成一團,看起來很是滑稽,急聲道:
    “師父這兩天一直在等車隊回來,我現在就帶你們去!”
    “先別急!”
    高大學徒卻是出言製止,轉身拉住一名灰衣學徒,吩咐道:
    “快去端兩杯水!”
    胡師兄連連點頭:
    “是我疏忽了,兩位師弟先喝口水,緩一緩,再去稟告師父。”
    趙山和陳淵喝過水,跟著兩人往興業坊前方走去。
    路上,兩人問東問西,趙山和陳淵把事情簡單講述一遍,兩人都是駭然不已。
    很快,四人來到興業坊中一處四進的大宅院,大門兩側擺著兩個威嚴的石獅子,巨大的匾額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孫府”兩個字。
    胡師兄先進去通報,然後趙山和陳淵才走進宅院,來到正堂。
    一名年過五旬的富態老者坐在太師椅上,正是樂平縣百兵堂掌櫃孫廣河。
    他看到兩人衣衫襤褸的樣子,麵色一變,問道: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速速說來!”
    趙山帶著哭腔,說道:
    “孫掌櫃,黑風寨膽子太大了,殺人劫貨,隻有我和陳師弟逃了出來,其他人,全都……全都留在了山裏!”
    啪!
    孫掌櫃左手一捏,太師椅扶手碎成一團。
    侍立一旁的胡師兄臉上,露出痛惜之色。
    這可是他花幾十兩銀子,給孫掌櫃買來的檀木椅子,還是兩百年前的古物。
    孫掌櫃平日裏對其很是愛惜,今日卻是遭此橫禍,著實可惜。
    孫掌櫃卻是無暇注意這些小事,喝道:
    “說!具體是怎麽一回事!”
    趙山渾身一顫,急忙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車隊進入山穀時,黑風寨的人已經到了,我和陳師弟跟在車隊後方,等著卸貨。然後不知怎麽回事,前麵亂了起來,師父衝了過來,口中大喊著謝全突破了內勁,黑風寨殺人劫貨,讓我們趕快逃命,”
    “什麽?內勁?不可能!”
    孫廣河驚呼一聲,然後“啪”的一聲,捏碎了太師椅另一邊的扶手,胡師兄的長臉又抽動了一下。
    趙山停下,孫廣河深吸一口氣,擺擺手:
    “繼續說!”
    趙山這才說道:
    “我和陳師弟跟在師父身後,往山穀外逃去,那吳東率人追上來,砍死了鄭師兄,蔣鋒在後麵,射死了王師兄,師父也挨了那蔣鋒一箭,但也用袖箭傷了吳東一臂,帶著我倆逃了出來。但那吳東帶著三名煉骨山匪,緊追不舍,師父讓我倆逃命,自己留下斷後,我倆就逃進山林中……”
    砰!
    一個細膩精致的白瓷茶碗被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孫掌櫃怒道:
    “棄師逃命,你倆好大的膽子!”
    趙山麵露悔恨之色,小聲說道:
    “師命難違……”
    “還敢狡辯!”
    孫掌櫃本就一股邪火無處發泄,聞言更是盛怒無比,怒斥趙山。
    陳淵上前一步,大聲道:
    “師父說了,我倆不逃,也是個死,逃出來,還能給掌櫃帶個消息,我倆也不想逃,但師父吩咐,不敢不聽啊!”
    他一臉委屈之色,眼眶中盈滿了淚水,眼看著就要滴落下來。
    趙山更是淚流滿麵:
    “我……我對不起師父,但師命難違啊!”
    孫掌櫃神情稍緩,歎一口氣:
    “繼續說,然後呢?”
    他對陳淵憨直的名聲早有耳聞,趙山也是出了名的老實本分,聽兩人這麽一說,他已信了七八分。
    趙山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道:
    “然後我倆就沒命的逃,中間還迷了路,幸好遇到一個獵戶,給我們指明方向,我倆才走出來,但身上的銀子、東西全都丟在了山中,隻能到路邊的貨棧,討要幾個粗麵餅子,填了填肚子,不敢耽擱,一路趕回來,向掌櫃稟報消息……”
    趙山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孫掌櫃此時也終於恢複了冷靜,雖然表情依舊煩躁,但已不再是暴跳如雷的模樣。
    他又問了幾處細節,趙山全都對答如流,陳淵也在一旁不時補充兩句。
    說到最後,孫掌櫃歎一口氣,起身來到兩人身前,不顧趙山身上的髒汙,拂了拂他的肩膀,溫言道:
    “李管事跟隨我多年,他此番遭難,我也很痛心,若是他還活著,我一定會全力相救,若是他不幸……我一定會為他和張管事、護衛隊報仇雪恨。”
    說著,他又來到陳淵身前,上下打量了一遍,道:
    “你們兩個素來忠心勤懇,我早就有所耳聞,先回去好好休養幾天,經此一事,堂中缺少人手,等這件事了結之後,我對你們還有重用……對了,不要把車隊的事情說出去。”
    此言一出,趙山和陳淵都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
    孫掌櫃又是溫言撫慰了一陣,才讓胡師兄帶著兩人離開。
    胡師兄把兩人送到門口,唏噓道:
    “這世道,越來越亂了……”
    趙山神情黯淡:
    “胡師兄,我和師弟還要去師父府上,就此別過吧。”
    隨後,兩人辭別胡師兄,往李府走去。
    趙山左右看看,路上無人,低聲道:
    “陳師弟,多虧你考慮周到,提前想好了這些說辭,才沒有露出破綻。”
    陳淵目視前方,淡淡道:
    “有備無患而已,孫掌櫃心細如發,肯定不會全信,但你我老實本分的名聲在外,他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懷疑。”
    趙山苦笑道:
    “老實本分?嗬嗬……”
    一路無話,兩人來到李府,一副狼狽的乞丐模樣,讓門子大驚失色,急忙入府通報。
    片刻後,門子出來引兩人入府,來到正堂。
    堂中坐著一名年約四旬的豐滿美婦,正是李管事的妻子李張氏,人稱張夫人。
    見到兩人的狼狽模樣,張夫人麵色大變,顫聲道:
    “你們怎麽成這樣了?你們師父呢?他在哪?”
    趙山遲疑了一下,低聲道:
    “車隊遇到變故,我倆逃了出來,但師父他……他沒有回來。”
    張夫人驚呼道:
    “你說什麽?夫君武功高強,怎麽會出事?”
    趙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張夫人一雙美目中泛起水霧,流下兩行清淚,說道:
    “夫君有沒有讓伱們帶話回來?”
    趙山悲痛道:
    “師父說……”
    “我爹呢?我要我爹!爹,你在哪?爹!”
    就在這時,正堂外響起一陣哭聲,緊接著李穎兒直直闖了進來,身邊跟著李府的門子。
    張夫人急忙抹了兩下眼淚,斥道:
    “誰讓你驚動小姐的?”
    門子支支吾吾道:
    “是小姐吩咐小人,若是見到老爺,或是老爺的弟子回府,就向小姐通稟一聲……”
    “快說!我爹呢?我爹在哪?”
    門子還沒說完,李穎兒就撲到趙山麵前,不顧他身上的髒汙,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趙山退後一步,轉頭看了陳淵一眼。
    陳淵視而不見,隻是站在一旁,麵露悲痛之色,絲毫沒有要為他解圍的意思。
    趙山隻能硬著頭皮說道:
    “師妹,師父為我倆斷後,應是落在了山匪手裏……”
    “胡說!”
    李穎兒尖聲道:
    “我爹武藝高強,他不可能出事的,不可能!”
    趙山無奈之下,隻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張夫人早已心如刀割,又聽一遍噩耗,不由得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李穎兒聽了,卻是更加憤怒,左手揪住趙山的衣領,右手狠命拍打他的胸口,聲嘶力竭地喊道:
    “為什麽不是你們留下斷後?我爹怎麽可能為了你們兩個泥腿子送命?肯定是你們貪生怕死,留下我爹,自己跑了,你們還我爹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