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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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疾風撲麵。
    不是風疾,是馬疾。
    長發狂飛亂舞,麵如刀刮般刺痛,眼角掃到的景物飛速後退,感覺就如昨日墜崖時一樣。
    是的,昨日!記憶如此清晰,絕望、痛楚、恐怖,此刻仍在心中交織,翻湧不休,好像不是昨日,倒是現在!但,為何他們竟說是一年之前呢?哪有這樣荒唐的事情?
    前麵黑馬上的騎士回頭喊:“快!跟緊點!”
    為何如此奔命?為何尹莊主一見她就命兒女護航,火速將她送回東方世家?難道竟是三少病了?不是!那她就放心了,其他一切她都不在乎。奔命就奔命!反正她不過是個丫頭。丫頭的天職是聽話但不多話。
    “隻有兩個時辰了,再快點!”尹浩文心急如焚。
    她揚鞭,“駕——”能早點見到三少正是她心之所想,雖然三少根本不屬於她。
    青州城。
    亥時,明月當空。月圓人應亦圓,她想。
    “思紋,你先帶田醉去見柳姑娘,找到東方家帶三哥隨後就來!”尹浩文說完便策馬東去。
    “好!田姑娘,我們去柳知府家!”匹馬向西絕塵而去。
    “開門,快開門!”尹思紋拚命拍門。
    “咯吱——”門拉開一條縫,探出一張老臉,“半夜敲門,有何貴幹哪?”
    “我們要找柳大小姐,有很急的事!”
    “哪個柳大小姐?”看門的大爺一頭霧水。
    “就是你們柳知府的千金柳櫻啊!”尹思紋急得跳腳。
    “對不住了,柳知府不住這。他已於昨日卸任,今天午時攜帶家眷走啦!”
    “啪”!大門被關上,差點撞到兩人的鼻子。
    “真是人走茶涼!”尹思紋恨恨對大門吐吐舌,一回頭立刻愁眉苦臉,“哎呀,怎麽辦?老天啊,你也不要這樣捉弄人呀!”她看看田醉跟個沒事人般站在一邊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不由著急地跺著腳說:“田姑娘,你也想想辦法!你自家少爺的事,你怎麽一點不關心?”
    “對不起!我根本不知道什麽事。”田醉的聲音冷冷淡淡的。她從來就這副德性,隻在麵對三少時才會有不同。
    “對啊,我倒忘了告訴你!是這樣,去年三哥一獲知你失蹤的消息就向柳小姐要求延期舉行婚禮,非要先找到你不可。柳小姐就答應以一年為期,從你失蹤之日算起,到今天正好一年。如果今夜子時之前,你未出現在她麵前的話,那麽她今生將不再入東方家門。”尹思紋終於細述原委。
    “是嗎?”田醉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口氣。
    尹思紋來氣了:“是嗎?!你就這種反應?虧三哥還為你犧牲那麽大!哼!你一個下人,憑什麽讓三哥如此對你?而你,不知道感恩戴德,好像還理所當然似的!”她圍著田醉上下打量,“噢!我明白了。聽說你對三哥也是情根深種,正好可以趁此機會趕走柳小姐,自己飛上枝頭做鳳凰是吧?”她眼珠一轉,忽地恍然大悟,“哎呀!莫非你失蹤一年是自己策劃的?要不然為何遲不出現早不出現偏偏今天出現呢?還騙我們說遭歹徒非禮,被逼跳崖!省省吧!就你那模樣,誰會非禮呀!”
    田醉麵無表情,抬頭仰望明月,有誰知道她心中正波濤洶湧,不能自已。
    “哎,你幹什麽?你想去哪?”尹思紋看田醉突地走向馬匹,一躍身上去策馬狂奔,趕忙也躍上另一匹馬緊跟在後。
    “喂,田醉,你到底去哪啊?”
    “去追柳櫻!”
    柳知府的老家在北方,此番卸任,定然回鄉無疑。
    出青州城往北百餘裏是邑寧鎮。鎮上雖熱鬧繁華,但子時過後卻是一片冷清。
    田醉去到一家客棧門口,大力拍門:“店家,店家!請開一下門。”
    一會兒掌櫃出來,睡眼惺忪,“請問客官是不是要投宿啊?”
    “我想找一個人!請問是否有一位姓柳的官人帶家眷在此投宿?”
    “沒有沒有!去別家問吧!”客棧門關上。
    如此這般,直問到第九家,終於找到了。
    “有有!是不是就是離任的青州知府柳大人?正是住在小店!”掌櫃說,“姑娘請進!”
    柳櫻居然還未睡,正坐在花廳賞月,身旁還有一位豐神俊朗的公子相陪。
    “柳姑娘!”田醉上前輕喚一聲。
    柳櫻回過頭,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慢慢站了起來:“你,你……阿醉?”
    “是啊是啊,她就是田醉!”尹思紋跑上前,一臉興奮地道,“現在她回來了,柳小姐你是不是也該回去三哥身邊了?”
    柳櫻輕輕搖頭,一言不發。她身旁的少年公子體貼地道:“櫻妹,你們慢慢聊,我先去睡了!”說完起身離去。
    “櫻妹?這麽肉麻!”尹思紋扁扁嘴,“他是誰呀?柳小姐。”
    “是我的未婚夫,秦仕遊!”
    “啊?未婚夫?!”尹思紋嚇了一大跳,“你,你……你不是答應要等我三哥一年的嗎?怎麽眨眼就有未婚夫了呢?你太不守信用了!”
    柳櫻轉過身,幽幽地道:“我是等了一年,足足一年,直到今日子時才答應仕遊。現在子時已過,是醜時一刻了!”
    “不公平!我們亥時就到了你家,誰知你爹竟然離任!我們一路追來此處,這才遲了的!”尹思紋憤憤地道。
    柳櫻輕聲歎息:“天意如此,你們請回吧!”
    田醉上前問:“柳姑娘,三少對你一往情深,為何你竟連一個時辰也不能多等?”
    “女人的青春能有幾年?更何況他是為了另一個女人而要求我等。阿醉,換作是你,你會等幾年?”柳櫻的聲音充滿哀怨和無奈。
    “柳姑娘,難道你就不能再給三少一次機會嗎?”田醉咬牙跪倒在地。
    “你起來!”柳櫻扶她起身,“我已經給了他一年。這一年是怎麽熬過來的我現在甚至不敢回想,而仕遊他足足等了我十年,為什麽就不能給他一個機會呢?”
    田醉黯然垂首。秦仕遊等了十年終於等來一個機會。而自己呢?守著一個承諾十二年,誰又給過半個機會了?
    “兩位還是請回吧!或是在此留宿?畢竟都是姑娘家,趕夜路不方便。”柳櫻已不想再談了。
    “告辭!”尹思紋一抱拳,頭也不回便衝出客棧,田醉默然跟在後頭。
    回去吧!回去就可以見到三少了!柳櫻走了,再沒人和我搶三少,說不定這是老天給的一次機會呢!再說,三少為我竟寧願推遲婚期,肯作出這樣大的犧牲,難道他心中對我就沒有一絲情意嗎?不信!打死都不信!
    東方世家。
    田醉的歸來引起一陣轟動。雖然天還未亮,但東方府所有的人都跑出來了,隻不見三少。
    “你不是說帶三哥去的嗎?”尹思紋把大哥浩文拉到一旁悄悄問。
    “別提啦!三哥說柳知府已離任,去也沒用。還說什麽天意如此,真是氣死我了!”
    “怎麽跟那柳小姐一個腔調?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走,我們看看他去!”
    三少在後花園獨自飲酒,聽見有人走進,回過頭來招呼:“阿醉,你回來了!思紋表妹,你也來了!咦?你們都怎麽啦?撞了邪了?”
    一群人全都目瞪口呆,仿佛看到怪物。
    “三少!”田醉搶上幾步,跪倒在三少腳邊,“對不起!阿醉來遲了!阿醉沒能勸回柳姑娘!三少,你打我罵我吧!三少,你不要這樣!”
    “我哪樣了?”三少一臉不解地笑著問,“起來說話吧!阿醉,你回來了我很高興!哎你們,怎麽一個個都站在那兒發呆呀?”
    被問到的一群人全都垂下頭,誰也不敢做聲。
    “到底怎麽啦!”三少莫名其妙。
    “喏,那個,”尹浩文支吾半天,終於說:“三哥,你的頭發全白了!”
    三少怔了一下,慢慢舉起手到腦後拉過一縷頭發看了看,果然白似雪。原來一夜之間,他滿頭烏發竟成銀絲!“有什麽稀奇!”他不以為然地笑道,“管它是黑是白,還不都是頭發嗎?”他揮揮手,“阿醉,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你的房間還原樣留著呢!浩文、思紋,你們兩個也去休息吧,我還要一個人靜靜。”
    田醉回到自己房間。什麽都沒變,一切還同離開時一樣。一年!難道自己竟真的失去一年嗎?為何全無印象?
    她打開自己背回來的包袱。熟悉的衣服,陌生的破舊,連包袱皮也裂開一個口子,被細密地縫補好。她輕撫那針腳,手藝很好,和她差不多,但卻不是她補的。她肯定。
    衣服下裹著一把匕首,很精致,也很名貴。鞘身上鑲著一粒貓兒眼,綠熒熒地閃著幽光。輕輕一拔,匕首滑了出來,一看就是削金斷玉的利刃。這東西是哪來的?為何從未見過?
    她輕撫刀身,手指下略感不平。她湊近細看,“禎”!看來是人名。這匕首應是這位名禎之人的,為何會在她身上呢?
    她輾轉反側,爬起來出門。
    天色已大亮。
    “三少呢?她捉住一名小丫頭問。
    “三少在書房。”
    書房很明亮,人卻很黯淡。
    三少閉著眼,斜躺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
    “三少!”田醉走到他身邊,輕輕地喚。
    “這一年你過得好不好?”三少問。
    “我不知道!我全都忘了。”
    “浩文說你失憶,思紋說你假裝。”三少睜開眼,微笑看她,“我到底該相信誰?”
    “三少應該自有主張。”
    “好,我相信你,阿醉,”三少指著旁邊的椅子,“坐下來,慢慢談。你記得多少?”
    田醉坐下,不假思索地答:“三月二十五日,我應三少要求去合州仲謀山莊送請柬,而後即刻動身,當晚在西昌投宿。次日下午未時到青龍鎮,我看天色尚早,便繼續趕路。途徑青龍山時遇兩名歹徒非禮。我拚命逃上山,不料誤上懸崖,為保名節,隻得投崖,然後便人事不知。那青龍崖高逾百丈,我以為墜下必死無疑,不料早上醒來時,竟躺在一家客棧。我詢問掌櫃,說是一位蒙麵大俠送我至此。想必那蒙麵大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出了客棧一看還是在青龍鎮,便租了一輛馬車趕往合州,午時到達仲謀山莊。我說我叫田醉,奉三少之命送請柬來了。結果尹莊主一聽,就像見著鬼似的瞪著我,接著就不由分說叫尹少爺和尹小姐送我回來。後來的事三少你也知道了。我就記得這麽多。”
    三少點點頭:“我是去年三月三十日得知你失蹤,然後立即派人去查。查到你二十六日在青龍山上墜崖,我還特意用繩索垂下去查看。下麵是一片連綿無邊的夾竹桃林,瘴氣衝天,當地人稱鬼林。我屏住氣息找了一炷香功夫就被熏得快要暈厥,隻得又攀上崖去。我當時也料定你若墜下崖必死無疑,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那之後我又兩次下到崖底尋找,雖然每次找的時間都很短,但我可以肯定你不在下麵。當時我猜測或許你根本就沒有跳崖,而是另外去了什麽地方。但現在看來,這個猜測行不通,你確實墜了崖,那麽你去了哪裏呢?”他撫著鼻梁沉吟道,“照你所說,你是獲救然後被帶離,但失去了這段時間的記憶。是不是,阿醉?”
    田醉卻不置可否:“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三少,你為何要將婚禮延期?難道成了親就不能找人了嗎?僅僅為我一個丫頭值得嗎?”
    三少站起身,背著手踱到窗前,有幾根銀絲在微風中輕舞,暈著春末燦爛桔色的陽光。田醉心中一酸,幾乎滴下淚來。
    許久,三少的聲音幽幽傳來:“十三年前,寧青縣田家村的後山上,一名十歲的男孩看到一群頑童在欺負一個小姑娘,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幫小姑娘打跑了那幫混小子。”
    田醉聽得呼吸一窒,連心跳都快停止了。
    “然後男孩就對小姑娘說別怕,我來保護你,小姑娘卻說我怕,你一走他們又會來。男孩說那麽我不走,我一輩子保護你,等你一長大我就娶你做我的新娘子好不好?小姑娘拍著手說好好,我要做你的新娘子!”
    田醉聽到這裏,已是淚流滿麵。
    “但是男孩卻失信了。第二天,他就跟隨家人離開了這個小村子。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男孩早就忘記了這件小事。八年後,命運安排他們再度相逢。小姑娘長成大姑娘,竟然淪落到在街上乞討,被男孩的母親撿回家,做了丫環。與男孩相見的第一麵,她就認了出來,但一個是少爺,一個是丫環,這之間的雲泥之別讓她不敢相認,隻得把深深的情意埋藏在心底。”
    “三少,別再說了!”田醉痛哭失聲。
    “聽我說完。這個丫環很沉默寡言,除了對她的少爺說幾句話以外,在別人麵前可說是惜言如金。為什麽會這樣呢?原來她害怕失言說出自己的心事,所以寧肯不言。但她的少爺卻從未注意過她,一顆心全放在另一位千金小姐身上,甚至於要丫環學做桂花糕以便討好小姐。丫環二話不說就去學了,最後手藝比師傅還好。”
    “三少!”田醉跌倒在椅子上,泣不成聲。
    “有一天,小姐來了,少爺又叫丫環做了桂花糕。晚上,丫環回房時發現少爺與小姐正花前月下喁喁私語,於是,為了不打擾他們,丫環躲在一棵樹後。她聽到了少爺對小姐的海誓山盟,不由萬念俱灰。此時天下起大雨,她便在雨中坐了一夜。第二天,她就發高燒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她更加沉默,甚至麵對少爺也惜言如金起來。
    “少爺雖然覺得不對勁,卻也沒放在心上,隻滿心歡喜地去小姐家求親。終於大喜的日子訂下來了,少爺一高興,請全府上下喝酒慶祝。那晚丫環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回房去休息。深夜,少爺喝完酒回房,路過假山時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他一看,原來他的丫環並沒有醉,偷偷跑到無人的花園對著假山訴說心事。少爺躲在假山後偷聽了一夜,這才知道自己每天每時每刻都在傷著一位姑娘的心。
    “第二天一早,丫環向少爺要求出去送請柬,少爺一口便答應了,給了一份最遠的請柬給丫環,並要她在路上多玩幾天散散心。沒想到丫環竟一去不複返,甚至生死未卜。少爺豈能在此刻成親?他跟小姐說婚禮要延期。小姐問延期多久?他說除非找到丫環的下落,否則即使成親也會於心不安。小姐考慮了很久回答說我答應你,但是隻有一年期限,一年之內你若不來找我,那麽我今生不再入你家門。於是少爺便在這一年裏到處尋找丫環的下落,可是卻毫無音訊。最後一天,他回到家,不再尋找。他要好好考慮,到底該怎麽辦。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少爺始終都沒找到答案。這時家人來告訴他,那位小姐已隨卸任的父親離開了。少爺心急如焚,就想追去,但他卻不願違背自己的承諾。沒有找到丫環,他憑什麽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坐下來等,等過一天過去。奇跡出現了,亥時,他的表弟上門說丫環回來了,要他馬上去追回未婚妻。少爺起初是好一陣激動,但馬上就冷靜下來,此時即使追去也來不及了!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老天在安排一切!”三少回過頭來,看著撲在椅子上,已哭到乏力,雙目無神的田醉,“阿醉,我已經對不起她,我不能再對不起你!嫁給我,阿醉!”
    田醉抬起頭,幾乎不敢置信。
    “我知道,你生命中的前二十年一直在受苦,沒有一天是快樂的。”三少走到田醉麵前,蹲下來,輕輕執起她的手,“以後的日子,讓我來補償你,給你快樂,給你幸福,好嗎?”
    田醉的淚水再度決堤:“三少!”
    “你看,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了的!”三少輕撫著她的長發,“十三年前,讓我們相遇,還私定終身。十三年後,又給我們一個這樣的機會,讓我們能夠廝守在一起。阿醉,不要違抗天意,嫁給我,好嗎?”
    田醉含淚點頭,螓首靠向三少肩頭,入目是縷縷銀絲。
    有一個疑問在她心底。她想,她永遠也不會問出口。
    三少,你的頭發是為誰而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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