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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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笑勸公子莫多情
    裴斯卿麵色略沉,低聲回道:“好。”
    下棋便下棋,岑茗很快便在翠語亭擺下了棋盤,裴斯卿長袖一揮,朝還僵在那兒的伊昔道:“伊姑娘,請吧。”
    伊昔的腦中略微地有些空白,胸口的心撲通撲通跳得極快。等了這麽久,竟讓他這般輕易地給答應了麽?
    盯著他一臉莫測的神情,伊昔問道:“王爺是說…真的?”
    “怎麽,伊姑娘還不想下?”
    雖一時摸不清他的意圖,但顧不了那麽多,伊昔便幹脆地回道:“不,我下。”
    於是斂裙落座,她深吸了一口氣,捏起了一顆白子穩穩落下。
    雖是不曾意料到,但機會既然已來,便無論如何都得把握住。
    伊昔思一寸走一步,絲毫不敢貿然深進,心內深知他棋風的逼人之勢,不能與之以剛製剛,以力降力,便耐著性子慢慢磨,避其銳氣,靈活防守,必要時候甚至棄子切入,先手削減,凡是能穩住自己的棋局,抵禦得了他鋒芒氣勢的,便絕不心疼手軟。
    裴斯卿黑眸緊盯棋麵,一臉肅然。仿佛從未有過這般認真,因為某些莫名地想得到的東西。他知她心思細膩,棋風保守,必不會選擇痛快的殲敵一千,自傷八百之計,於是亦選擇慢下步調與之周旋,布下真真假假棋子,亂其心緒,暗中從外圍收緊陣勢,象絞索一樣,讓其棋子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
    秋風明明帶著涼意,可是吹入亭內,卻讓伊昔覺得有些燥熱,她已明顯感覺他的棋風愈見模糊難辨,而自己太過於隻守不攻,便看著棋盤上,白子越來越少,而對麵的他,嘴角的笑也愈見明顯。
    緊皺的眉頭都帶著了一絲疼意,伊昔忍不住想伸手去揉。
    耳側卻忽然伸出來一隻手,驚得她猛地一抬頭,碎發已被他挽至了耳後。她聽見他帶笑的聲音說道:“伊姑娘不用這般緊張。”
    伊昔低著頭揉了揉眉間,捏著棋子的另一隻手懸在半空,著實不知該在哪兒放下。
    裴斯卿笑了笑:“怎樣?還下嗎?”
    咬了咬牙,伊昔沉聲道:“下。”
    即使吃的隻剩了最後一顆子,她也得下完。
    裴斯卿眼底閃著莫名的光:“好。”
    於是便聽著林中的鳥聲,風聲,伴著空氣中隱隱的花香,在日暮的殘光漂浮於地平線之際,黑子終是毫無懸念地占領了整片江山。
    伊昔盯著棋盤上最後的戰局,良久才抬了頭望向他:“王爺贏了。”
    他深黑的眸子熠熠奪目:“伊姑娘終於死心了?”
    許久,伊昔才道:“死心了。”
    “好,”他拂了拂袖,站了起來,“那就安心留下來吧。”
    果然是這般的結局麽?
    “伊昔沒記錯的話,王爺當初說的是若我贏不了,就將我這條命拿…”聲音幹澀得無法繼續說下去。
    “本王竟說過那樣的話?”
    伊昔笑得很空洞:“王爺想食言嗎?”
    裴斯卿走到她身邊,彎下腰直視著她的眼說道:“怎麽是食言?現如今伊姑娘的命都在本王手上了,怎麽處置都由本王說了算不是嗎?”
    伊昔低了頭,輕聲回道:“那如果伊昔說不呢?”
    他挑著眉,示意了桌上那盤棋:“伊姑娘覺得都這樣了,還有資格和本王談拒絕?”
    伊昔的神色終於黯淡了下去。
    裴斯卿盯著她甚是淒涼的側臉,等了等,卻終是沒有等到心底那股挫傷她後應該要湧現出來的成就感。
    愣了愣,終是淡笑著轉身出了亭子:“伊姑娘若還不服輸,本王就當今日這盤棋不過是陪姑娘練練手,他日你若再想下了,本王隨時恭候,如何?”
    伊昔緩緩地抬了頭望了過去。
    他卻沒有等她回答,便腳步不停地出了林子,留了伊昔,和那盤甚是慘烈的棋局,在那日的沉沉暮靄裏,靜處了很久。
    她這片花瓣,沒有墜於茵席之上,也沒有落於糞溷之側,是哪兒都去不了,隻能在空中漫無目的地飄,在風雨中老去,失了心境,沒了念想。
    黎城的那日,原來竟是個揮之不去的夢魘。
    窗外的天色微微透著些昏暗,風從雕花木窗的縫隙裏竄進來,帶著薄薄的冷意。
    湘月放下手中那本關於藥理的書,正要去將窗戶仔仔細細地拉緊些,卻聽得外邊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喚:“湘月姐姐,湘月姐姐!”
    湘月趕忙跑到屋外一看,原來是浣洗房的芳啟丫頭。
    “怎麽了?”湘月問道。
    “湘月姐姐,我娘…我娘…”年紀還尚小的芳啟,說著說著就要哭了起來。
    湘月急忙拉過她的手,柔聲安慰道:“啟兒別急,好好告訴姐姐你娘到底怎麽了?”
    芳啟抽噎了一陣,才斷斷續續地將整個事情說清。
    原來她娘今早一起床就覺有些咽幹口苦,吃罷飯才剛幹了會活就覺不適,而後竟然忽的暈倒在了浣洗房,才急得芳啟慌了手腳,匆忙來找她。
    湘月又仔細地問了些問題後,才帶上些藥速速過去。細察一番,才知是因為秋季幹燥,加之其家中多多少少的雜事煩擾,鬱結在心,才引起的身體不適。
    湘月開了些藥與芳啟,交代幾聲後方才離開。
    從浣洗房出來,繞了幾個回廊,經過霓音橋,便到了華禦庭。
    湘月看著那不甚明朗的天色下,華禦庭外栽著的幾排桃樹也不複豔麗,倒顯出幾分落寞,心內不禁一動,便徑直走了過去。
    待到樹下,盯著那嶙峋枯枝,湘月卻是失了神。
    “果真和那伊姑娘待久了,連不怎麽識愁滋味的湘月姑娘也開始傷春悲秋了?”冷冷的聲音從華禦庭寬敞開闊的門口傳來。
    湘月立馬一臉歡笑地轉身,快步過去,笑眯眯地朝晴雲道:“雲姐姐。”
    晴雲依舊是一臉千年寒冰:“若不是我出聲喊住,你這丫頭是不是連個屋也不會進了?”
    “…雲姐姐,我那邊還有些事兒嘛,剛剛是因為芳啟她娘暈倒了才急忙過來的…今兒王爺不在麽?”湘月隻好轉移話題。
    晴雲斂了斂神色,輕聲道:“…在。”
    “哦,屋裏不用伺候?”
    晴雲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用。王爺這會兒不讓打擾。”
    湘月掃了眼她那不再淡漠的神色,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一個人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變化呢?她仍記得當初剛來府裏的晴雲,年紀尚小但性子已顯沉靜穩重,卻也不曾像如今這般的傲物。之後調到王爺跟前任貼身丫鬟,便更是變得冷清淡漠了——稀缺的柔和,隻有在麵對王爺的時候。
    背後的閑言碎語自是少不了,但她還是如願地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地位與尊嚴。
    湘月苦笑,這就是區別吧,像她就做不了,所以隻能一輩子在這府裏當個微乎其微的醫官,還是得了死去的爺爺的蔭庇。
    正失神間,旁邊的晴雲卻忽的問道:“伊姑娘的身子可是痊愈了?”
    湘月忙笑道:“姑娘啊,墜崖落下的那些傷早就好了。”好了都不知多久了,人卻一直還是鬱鬱寡歡的。
    晴雲帶著些嘲弄說道:“也是應該好了,要不然怎麽隻看見她三天兩頭地往外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還四處閑逛,擾得這府裏也不安寧……”
    湘月低歎一聲,輕喚道:“雲姐姐。”而後便一臉認真地說道:“姑娘她沒亂跑,不過說鬆煙嶺安靜,所以這幾天都去那兒練琴了。”隻可惜不讓她跟著,要不然還可以聽聽那傳聞中相當動聽的音律。
    連王爺也說…若是去鬆煙嶺,隨姑娘性子便可。
    晴雲冷哼一聲。
    “雲姐姐,你……就放心姑娘吧,她擾不了你的。”
    晴雲顯然有些不滿,皺著眉頭道:“湘月你這話什麽意思?”
    湘月淡笑道:“沒什麽意思,隻是想說伊姑娘她…根本就不是雲姐姐想的那樣的人。”
    晴雲聞言,神色冷了幾分。
    “是麽,你倒是挺懂她。”
    湘月無奈一笑,微抬頭卻瞥見了東南方隱隱的暗色,那黑壓壓的烏雲原來已不知不覺間聚成了偌大一團,籠罩了半邊天空,電光一閃,緊接著便是一陣雷鳴。
    忽然想到了什麽,湘月一驚道:“不好,姑娘她…”她今晨背著琴早早地就出了門,似乎是沒帶傘呢。
    於是扭頭朝晴雲道:“雲姐姐,下回來我那兒了也進來坐坐吧,今天就不聊了啊。”
    晴雲掃了眼天色也皺著眉道:“知道了。你也趕緊回去吧。”
    湘月笑了笑,揮了揮手便一陣小跑著走開了。
    黑雲密布,天仿佛變得很低,風聲在山中樹間穿梭,都似乎成了淒厲的嘶吼。
    伊昔加快著腳下的步伐。
    終於在快要走到山底的時候,豆大的雨滴下了起來,滲入泥土,路麵漸漸地變得滑膩。一個不小心,腳下一滑,她差點就這麽摔了下去——幸虧及時抓住了旁邊不知從哪兒竄出的枯樹枝,才堪堪穩住了身子。
    下山便是馥香園,出了園子,雨終是傾盆而下,伊昔勒緊背上的小提琴,跑進了立於未央湖畔的一個小亭子裏。
    隻能暫且避避雨了,伊昔狼狽地甩掉身上水珠,悻悻地想。
    雷聲一聲又一聲在亭外炸開,震得木亭也似乎顫了顫,雨如瓢潑般傾下來,沿著亭沿往下墜成了一圈水簾,將亭子密密攏住,亭外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伊昔茫茫然地盯著眼前那片被雨打出很多水花來的未央湖,似乎看到湖麵上那些雀躍的魚的影子,騰起落下,再騰起再落下,某段幾乎要失掉色彩的記憶也仿佛變得鮮活了起來。
    “丫頭,知道那是什麽魚嗎?”清朗的笑問在耳邊響起,隔著厚厚的玻璃,兩雙清澈的眸子望向那邊那片湛藍的世界。
    當時的伊昔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徜徉在碧波中的魚,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不知道…要不,封大博士給講解講解?”
    那少年笑得春風和煦,頭微揚便開始了他的知識大講堂:“那是一種淡水魚,最初是在邴江中下遊發現的,因其優雅如風的氣質而被人們笑稱為‘風兮魚’。”
    伊昔愣愣地望了過去,優雅如風的氣質?她卻更愛它們如瑪瑙般凝翠的雙眸。
    封霖瞧著她貼著玻璃凝視的側臉,微彎了嘴角柔聲道:“美是美,隻不過這魚就是記性太差了,容易忘記前塵舊事。你看見沒,這條,這條,還有那條——繞著她遊的那幾條,可能上一刻都還曾是她的情人,下一刻就形同陌路了。”
    “是嗎?”伊昔微驚,怎麽從未聽過?想著想著又不覺一陣傷感,恨不得往玻璃前貼近了幾分,嘴裏碎念道:“記性不好可怎麽辦?”
    封霖笑道:“什麽怎麽辦?忘性的人可以不受往事的羈絆,活得不是很灑脫嗎?”
    伊昔皺眉:“灑脫?你那是謬論。忘性的人會因為記不起往事而更加痛苦。想來這些魚就生活得不快樂。”
    封霖看著她一臉正色,不由得笑出了聲說道:“傻丫頭,玩笑話你也當了真?不過是幾條魚罷了,哪來的什麽前塵舊事?況且魚的記憶也不過幾秒,過後哪還會記得誰是敵誰是友,一切都從新開始,談何痛苦不痛苦的?”
    伊昔微愣,低聲道:“…新的開始?”
    封霖點了點頭道:“是啊。”
    伊昔轉頭望著旁邊身穿深藍格子襯衫的少年:“阿霖,你的記性好不好?”
    他便笑得抖起來:“目前尚未老,記性嘛還不錯。”
    “老了也不行,總之不能忘了我!”
    伊昔恍惚記得他當時一把抱住自己,笑著說:“不敢不敢,像你記我一輩子一樣,記你一輩子行不?”
    可是一輩子尚且漫長,卻已經悄然結束了。
    究竟是誰忘了誰?誰又丟了誰?後來的伊昔一直堅信封霖的觀點,覺得忘性的人其實是幸福的,每一刻幾乎都能成為一個新的開始,而不會像她這般,很多年很多年都在無望的回憶裏浮沉掙紮。
    一層秋雨一層涼。那雨被風吹斜,冷冷地刮進亭子裏,將伊昔的一身淋得更濕,她卻恍若未察般呆立著,張著一雙無神的眸子望向了未央湖上。
    視線的左邊卻忽然撐開了一把紅色的羊脂傘,開在模糊迷蒙的雨中甚是好看,伊昔凝神望了過去,卻見紅傘忽然一動,傘下那人的側臉便毫無預兆地顯現了出來。
    那是……!伊昔身子忽的一僵,麵色煞白,呼吸也要忘了去。
    她跑出亭子,站在湖畔睜大著眼睛盯著那張側臉,仿佛要用眼神將那眉眼鼻唇一一撫摸過,想喚出那幾個字卻覺喉頭一陣發緊,待明白自己在幹什麽的時候,她已經沿著湖岸奔向了那人所在的方向。
    “等等…”她啞著嗓子喊道,聲音夾雜在雨聲裏,模糊不清。
    那人終是什麽反應也沒有,這麽大的雨,哪能奢望他可以聽見?
    撐著傘從湖畔而過的老嬤嬤正低頭趕路,卻聽得“撲通”一聲,抬頭便見一位姑娘摔倒在了地上,背上還背著個奇怪的小木箱,全身濕透狼狽至極。
    “哎喲姑娘…”正要過去將她扶起,卻又見她早已自己爬起來繼續沒命似地朝前跑去。
    “慢點兒走…”老嬤嬤擔心的聲音混淆在潺潺的雨聲裏。
    風從耳邊呼呼刮過,雨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眼看著那抹身影就要消失在小徑盡頭,伊昔終於扯開嗓子喊了出來:“阿霖!”
    可是什麽也沒有發生,他撐著傘沒有回頭,雨仍舊在肆意地傾落著。待跌跌撞撞地趕到的時候,灰蒙蒙的世界裏早已不見了他的身影。
    “阿霖!是你嗎?我剛剛看到你了…”伊昔慌亂地朝四處大喊著,“阿霖你出來,我看到你了…你也來了是嗎?為什麽要躲,我是小昔啊…”聲音顫悠悠地在雨中回蕩著,可是任她怎麽喊,卻始終沒有一絲回音。
    雨落在身上涼涼的,連著五髒六腑也開始涼涼的起來。是錯覺嗎?可是那張側臉她這輩子怎麽可能會認錯?
    腳一軟,她終於無力地跌落在地上。鼻尖充斥著泥土混著雨水的氣息,腥膩刺鼻,她多麽想告訴自己剛剛隻是眼花,他怎麽會在這裏啊?本就是一場荒唐,他怎麽會在這裏?可是卻終究控製不住自己的奢望。
    奢望啊。
    “伊…昔?”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中的雨忽然不下了。伊昔慢慢抬起呆滯的雙眼,卻陷入了一雙深如潭水般的眸子裏。
    噢,原來是他給自己撐的傘。
    裴斯卿看著一臉狼狽跌坐在雨中的伊昔,淺藍的衣衫被雨打濕染成了一抹極為濃稠的色彩,慘白的臉,黯淡無神的眸子。
    她怎會露出這種無措柔弱的神情?便禁不住戲謔道:“伊姑娘在作踐自己的身體?”
    伊昔依舊失神落魄。
    “這可是伊姑娘的眼淚?”他伸出手指揩過剛從她眼裏滾落的一顆水珠,嘲弄道。
    岑茗撐著傘從旁邊走近,正想伸手將伊昔扶起,裴斯卿卻冷冷地一拂手推開來。
    力道大到差點讓岑茗摔倒,連裴斯卿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有了股怒意。
    “王爺…”岑茗禁不住想提醒這麽大的雨,淋著不得風寒才怪,可是終究閉了嘴。
    “伊姑娘這是在找人?”
    這話終於讓她有了反應,她忽然想起什麽,抬起頭直直地望著裴斯卿:“王爺剛剛…有沒有看見誰走過?”許是因為冷的,聲音都帶著微微顫意。
    可是裴斯卿卻眼露譏誚之意地回道:“有人麽?本王自始至終隻看見伊姑娘一個人蹲在這兒。”
    聲落,於是那維揚的頭又慢慢地低下去了。
    裴斯卿眼神一冷,粗魯地將坐在地上的伊昔拉了起來,把她已濕透了的琴盒取下來交給岑茗後,便不由分說地將她往自己的華禦庭帶去。
    微微的溫暖透過濕了的外衣緩緩傳給了伊昔,她忍不住朝裏靠了靠。這是誰撐的傘,誰給的暖意?靜謐安逸到差點讓她以為又回到了自己那個世界,記憶中總是有這麽一雙手,能替她將那猖狂的風雨擋住。
    裴斯卿望著傘外漱漱落下的雨,神色難辨。
    屋外天色陰暗,風帶著雨吹進房裏,地上都濕了好大一片。
    晴雲正要進屋去關窗收拾,卻瞥見大門口自家王爺正擁著一位渾身濕透了的姑娘走了進來。
    細看之下,竟是伊昔,晴雲的麵色又不禁冷了幾分。
    “王爺。”她低身喚了一聲。
    裴斯卿摟著伊昔走進了屋內,沉聲說了句:“去弄件衣裳。”
    晴雲微擰了眉,半晌才欠了欠身子退了下去。
    屋內終究要比屋外溫暖。
    裴斯卿攬著伊昔在桌邊坐下,單手拿過桌上的酒壺,還有點微熱,便斟了一杯送至伊昔的嘴邊,帶著些許強硬灌進了她的嘴裏。
    一股自喉間蔓延開來的燒意辣的伊昔禁不住皺眉避開,意識逐漸清醒,張口想說話卻一不小心將幾滴酒嗆進了氣管裏,便猛地咳了起來。
    “醒了?”裴斯卿盯著她咳出的一臉的紅意,懶懶道。
    伊昔瞪著眼望著他,眼裏褪去呆滯,露出一絲警惕,之前茫然無措的樣子仿佛皆成了幻象。
    她從他懷裏站起,忍住喉間的咳意問道:“這是…什麽?”
    裴斯卿淡笑道:“人是清醒了,卻怎麽連酒的味道也嚐不出來了?”
    為何會有這麽辛辣的酒?伊昔蹙著眉頭掃了桌麵一眼,身子卻忽的有了片刻的僵硬。
    桌麵上正放著兩個被明顯用過了的酒杯。
    伊昔腦中轟的一聲想到了什麽,脫口便朝裴斯卿問道:“王爺剛剛…有客人來過?”
    裴斯卿黑眸低垂,攬過酒杯,就著她剛剛飲過的地方將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是又如何?”
    伊昔隻顧著心中的那個猜測,沒注意到他帶著些許曖昧的舉動,扯住他的衣袖問道:“是不是一個穿黑色衣衫的?”
    裴斯卿緩緩地抬了頭:“黑色衣衫…伊姑娘難道認識這位大人?”
    伊昔微微愣住:“大人?哪位…大人?”
    他波瀾不驚地掃過她略帶蒼白的臉:“右相容大人。”
    伊昔身子一僵。
    容荀慕?容止瑤他爹?怎麽可能?難道……真的是自己眼花了嗎?
    “不…認識。”聲音帶著些沙啞。
    這時,晴雲清冷的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王爺。”
    裴斯卿沉聲一應,便見晴雲推了門走了進來,手裏托著的是一疊衣衫。
    他從那雙扯住自己衣袖的纖白的雙手上移開視線,朝伊昔說道:“衣衫都濕了,去房裏把它換了。”
    晴雲低著頭掃了一眼伊昔,麵無表情地將桌上殘局收拾完,掩上門退了下去。
    伊昔的手也從裴斯卿的袖口緩緩地滑落了下去。
    屋子裏靜悄悄的,空氣中飄著一股淡淡的紫檀香。
    過了許久,伊昔才轉了頭,朝一直靜立在一旁的裴斯卿說道:“多謝王爺了,伊昔還是回去換吧。”說完便要轉身離開。
    裴斯卿盯著她的背影,戲謔道:“在這兒換與回去換有什麽區別?伊姑娘到底有什麽顧忌?還是想著——病著了可以讓本王多關心你一些?”
    伊昔回道:“王爺多心了。伊昔感謝王爺的一番好意。”
    裴斯卿神色一沉,說道:“你沒看見外麵的雨?”
    伊昔背著身子:“雨也無妨。”
    裴斯卿微眯了眼道:“你為何要如此固執?”
    伊昔回道:“是怕麻煩王爺。”
    裴斯卿看著她不曾停下來的腳步,冷道:“本王都沒說麻煩,你擔心什麽?”
    伊昔已經走到了門口,正要打開門卻猛地被身後的一雙手給扭了過去。
    裴斯卿心中的怒意直往上竄,一手拎了衣服,另一隻手全然不顧她的掙紮將她直接拽往房裏丟去:“要走也等雨停了再走。”
    伊昔被拖到了房裏,喘著氣恨恨地看著他掩上門走了出去。
    窗外是始終不曾小過的連綿的雨聲。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般喜好強迫他人的人?
    伊昔縱是十二分的不願,也終是磨磨蹭蹭地換好了衣服。待走出房門的時候,卻瞥見裴斯卿正靜坐在桌旁,凝神望著這邊。
    兩條視線在空中不期然地相遇,伊昔麵無表情地側過頭。
    裴斯卿收回目光,往屋角示意道:“伊姑娘如此寶貝著這把琴,竟舍得讓它淋雨?”
    伊昔驀地望了過去,隻見自己的琴此刻正靜靜地置於屋角的幾案上,盒身上的水漬已被擦幹。
    她剛剛竟然都把它忘記了。
    “多謝。”雖是心有不甘,伊昔還是說出了這幾個字。
    “你已經說過了。”他望著眼前一身鵝黃色長衫的伊昔,斜挑了眉道:“過來,喝些酒熱熱身子。”
    原來桌上不知什麽時候換上了一盞新酒。
    伊昔看著窗外天色,猶豫了會兒才走了過去。
    裴斯卿拉著她坐了下來,遞了一杯酒到她麵前,一時酒香撲鼻。
    伊昔掃了一眼那隻白玉杯,並沒有接過去:“不用了。”
    裴斯卿懸在半空的手微僵了僵,而後一笑,竟也無所謂地說了聲:“好。”便自己喝了下去。
    “這樣的天氣,伊姑娘也有心情上鬆煙嶺看日出?”
    “…早晨的天氣還不錯。”伊昔盯著桌麵。
    裴斯卿仰頭喝完杯中的酒,一臉明了的神情點了點頭道:“哦。那出府的山路,伊姑娘可是尋著了?”
    語氣很淡,聽不出什麽情緒。
    伊昔緩緩地抬了頭,神色卻未曾改變:“還不曾呢。”
    裴斯卿晃著手中的酒杯:“那本王就勸你一句,放棄吧,那裏不會有第二條下山的路。”
    伊昔淡道:“是麽。那我就再試試其他的法子。”大門不僅被人死死把守,連去個鬆煙嶺原來都讓人跟蹤了,她怎麽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被他耍的猴呢?
    “你就這般想走?”
    伊昔回道:“是不明白王爺究竟想幹什麽。”
    語氣間,迷茫中透著一絲惱怒,問得他也是一愣:“想幹什麽?”
    一晃而過的失神後,裴斯卿竟輕聲道:“本王確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幹什麽。”隨後又問了一句:“伊姑娘的琴恐怕是這世上唯一的一把吧?”
    伊昔不明所以地望向了他。
    “汕古查不到你的身世,戲班的那個何幀乾也說不出你的來曆。伊昔,你身上為什麽總有那麽多的迷?”
    伊昔目光漸冷:“原來,王爺還調查過我。”
    裴斯卿迎著她的目光:“或許是想看得更明白一些。”
    “當初,雖說是白冉青央求的本王放過你,但本王也深知那事的確與你無關,便決定先留你一命。卻又絲毫不見你有任何欣喜之色,隻知日日夜夜念著那盤棋,巴不得得了自由就立馬飛得遠遠的去。”
    伊昔避開他忽然湊過來的身子,隻聽清了他前麵一句話:“王爺既然知道與我無關,為何還要將我關在府裏?”
    “為何?”他竟笑了笑,“伊昔,本王不懂,你也不懂嗎?”
    他深邃的眼睛忽的讓伊昔一窒,隱隱料到了什麽竟不願再聽他說下去,當即便想起身。
    可是還來不及站起,裴斯卿就忽的將她按住,扣住她的後腦勺,讓她不得不正視他的臉:“想這天下,誰見著本王不眨巴著眼要貼上來的,可你,卻連奉承的話都不會說上半句,給本王的也似乎永遠是這樣一副冷冷清清的表情。”
    伊昔疼得皺起了眉,想拉開他的手,卻不料他竟是下了狠勁,隻好僵著身子冷道:“放開。”
    裴斯卿卻恍若未聞,在她耳邊低語道:“連這會子都是這般無心無情,連個逢迎都不會。可是本王偏就喜極了你這性子,生了興趣,有了想法想將你留在身邊。伊昔,你會答應嗎?”
    聽得真是荒謬。伊昔側頭回道:“王爺先將我放開。”
    他仍是逼問不休:“你會答應嗎?”
    伊昔已經很是不耐煩,當下便脫口而道:“不會。”
    裴斯卿那雙很是好看的眉便忽的擰了起來,他沉聲問道:“你不願留在本王身邊?”
    伊昔回道:“並非願不願,隻是個人有個人的寄望罷了。王爺能給的可能並不是我想要的,我能給的王爺又或許看不上,既然如此,這無上的榮寵還不如去給那些期待王爺垂憐的女子的好,落得個春風得意,兩心歡喜。”
    裴斯卿低聲問道:“本王給不了你想要的?伊昔,你想要什麽?”
    伊昔抿嘴不語,她想要的,又為何要與他說?
    裴斯卿唇邊逸出一聲輕笑:“你總不會覺得本王給的還能讓你受委屈吧?”
    良久的沉默,沉默到伊昔幾乎都想笑了,他說得如此高高在上,仿佛他人皆不過是他腳下一粒塵土,卑微乞憐。他說她無心無情,可是這世間又有誰會比他更無心無情的呢?
    因為他似乎根本就不懂情。
    伊昔淡笑:“是伊昔沒那個意,怕委屈了王爺。”
    裴斯卿聽後竟是微微一愣:“怕委屈了本王?”
    伊昔趁著他失神間掙脫開他的束縛,遠遠地退開了一大步。
    裴斯卿並未逼上來,隻低低地問了一句:“為何?”
    伊昔靜默半晌才緩緩道:“沒什麽原因,伊昔打擾王爺了。”便轉身取了房裏的濕衣,拎了屋角的小提琴。
    裴斯卿盯著她,卻忽的一笑:“是因為那個叫封霖的人?”
    伊昔腳步微頓,但很快又朝門口走去。
    “你有喜歡的人。”聲音已帶著肯定。
    伊昔仍舊抿嘴不語。
    裴斯卿盯著那抹決然的背影,淡笑道:“這就是你的無意?嗬…本王若真想要了你,又豈會去在乎這些?”
    窗外雨聲暫歇,天色也已恢複了白亮。
    “那就請便吧。”伊昔說完便開門而去。
    門被打開後,雨後清新的空氣便猛地竄了進來,衝散了之前房裏的閉塞壓抑。腳步聲漸行漸遠,裴斯卿卻是盯著那扇打開的門愣了許久,深黑的眸裏陰晴難辨。
    伊昔穿過回廊往門口走去的時候,卻瞥見晴雲正站在門側冷冷地看著自己。
    伊昔忽然覺得那襲蜜色綢衫極其不襯她的氣色。
    “這是伊姑娘的苦肉計嗎?”
    “讓你給看穿了啊。”伊昔恍若沒有看見她。
    走出來的時候,竟然又看到了湘月和岑茗。
    “姑娘!”湘月看見出現在門口的伊昔後,幾乎是飛奔上前,抓著她的手把她從上往下看了個遍。
    伊昔望了她一眼,穩了她的心。
    岑茗淡淡地掃了她們一眼後,轉身進屋。
    伊昔卻喚住了他。
    “岑茗,今日王爺見的那位大人,真是容大人嗎?”
    岑茗有些疑惑地望了伊昔一眼,半晌後卻隻說了聲“抱歉”便離開了。
    伊昔聽見心中有個很小很小的聲音忽的在不停地嘲笑著:“又在奢望啊又在奢望…”
    是啊,丟不下的,永遠隻能是奢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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