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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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裏,陽光明媚。
然而頃刻間,已是三人橫屍就地。
扭曲的屍體,擴散的鮮血,奔跑追逐的人……這景象在和煦陽光和靜謐環境的背景襯托下,呈現出一種淒迷而殘忍的美。
遠處,樊采頤和謝尋白靜靜地看著,眸中異彩閃動。他們看見,一劍刺殺米瑜之後,蘇道山身形不停,繼續追擊剩下兩人。不過,他卻沒有筆直地跟在兩人身後,而是電射向了西北方向。
這時候,正北主屋處,米璟已經搶先一步到了廊簷下,伸手拔出了一把刀。而在他身旁,米琰已經縱身而起,一把抓住了屋簷,雙臂用力向上一拉,身體猛地向上躥升了一大截。
而就在米璟持刀,米琰手腳並用,如同一隻狸貓般躍上屋頂的同時,蘇道山也騰空而起。
隻見他放過了距離更近的米璟不管,伸腳在西屋廊簷下的柱子上一蹬,身形在空中一個折射,如同燕子般斜掠了上去,直撲米琰。
“好奸猾的小子!”眼見這一幕,即便是一直看這小子橫豎不順眼的謝尋白也情不自禁地脫口讚道。
樊采頤雖然慢了半拍,但也瞬間明白了過來。
然後,局勢便如同兩人腦中一閃而過的畫麵一般向前發展——無論是轉身回來的米璟,還是躍上屋頂之後下意識回頭的米琰,驚恐的臉上都閃過一絲錯愕,似乎同時看到了什麽讓人困惑的事情一般。
而隻有樊采頤和謝尋白才知道,這一刻,這兩人的視野中,都失去了蘇道山的蹤跡。
說起來,這並不算什麽稀奇神妙的手法。
因為蘇道山殺米琅,是在小院南麵的門口,殺米珞也隻移動了一兩步,再撲向米瑜時,是往東北方向走的。
這也就意味著在正常人的潛意識中,他要繼續追擊,必然是從東麵直接往北。
而身為背對著他奔逃的人,無論是米璟還是米琰,要回去看,也都隻會下意識地往右,也就是東南麵扭頭。
但蘇道山偏偏沒有選擇距離最近的路線。
相反,他就像許多朋友之間先拍拍對方左邊肩膀,然後飛快地躲到右邊的玩笑一樣,在米瑜慘叫的瞬間,他悄無聲息地選擇了一條看起來似乎更長的路線,騰空掠向了西北方向的房屋夾角處。
武道之路,進了八品,便是內力已生。武者全力奔跑的情況下,即便多出十米的距離,也用不了半秒鍾。
而蘇道山顯然算得很清楚,他身為八品上階武者,又經過道種之力的洗骨伐髓,氣血全麵爆發所產生的爆發力和速度,都遠遠超出兩個八品下階武者。
與其為了搶那一點時間,從兩人有準備反擊的方向撲過去,倒不如用一點距離換一個錯覺。
果然,米璟和米琰不知不覺地就落入了他的陷阱。
雖然隻是那麽一瞬,但已經夠了。
石火電光間,蘇道山已經掠上了屋頂,到了米琰的左後方。
直到這時候,米琰才發現蘇道山竟出現在自己視野盲區,一時魂飛魄散,腳下猛地一蹬,就試圖往右邊閃避。然而房屋老舊,瓦片下的木條早已腐朽。
若是小心翼翼在屋頂上緩慢走走還沒什麽,可像米琰這般暴力蹬踏,根本就承受不住。
嘩啦一聲,運氣不好的米琰的左腳一空,直接踩進了一個破洞中被卡住。就在他臉上剛閃過一絲驚恐,大叫一聲“別……”的同時,噗地一聲,蘇道山手中的長劍已經刺穿了他的背心!
米璟手中握著刀,聽著屋頂上亂作一團的聲音,渾身發抖。
這一刻,他的大腦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整個人都渾渾噩噩,處於一種不知是夢是幻的飄忽感中。
腦海禁不住就想起了往日在書院的點點滴滴。
要論武道天賦,他不如米琅,不如米珞,更不如米瑜。即便和米琰比起來,也隻能算半斤八兩。
畢竟,文靈根天生不適合習武,這種靈根雖然有極強的觀察和分析能力,但武道交鋒,生死隻在刹那之間。分析也好,觀察也罷,總不如其他靈根的天賦來得那麽直接。
例如米琰就是商靈根,慣會審時度勢,知進退,懂取舍。對於危險有著極其敏銳的直覺。
和他對練,會感覺份外難纏。
又例如米琅。擁有工靈根的他無論學任何武技功法,都總是打得比別人更精巧,更有韻味。
還有米瑜,這小子是兵靈根,天賦超凡就不說了,打起來真是有排山倒海一往無前的氣勢。跟他對陣就跟麵對一頭猛獸一般,壓力越大越大,越打越怯,最後被他壓得抬不起頭來。
所以米璟從小就很懊惱於自己的文靈根天賦。在他看來,如果自己是別的天賦的話,成就肯定不止於此。
自然,身為書院文科甲字班的學員,對於乙字班,丙字班的其他文靈根學員,他就更是不屑了。
這其中最看不起的就是蘇道山。
其實不光是米璟看不起,整個書院,都沒人看得起這個書呆子。
尤其是對於文科學員來說,這個同為文靈根的白癡,簡直憑一己之力,拉低了整個文科的層次。
沒有他,文科不過是書院五科中相對平庸的一門罷了。雖然出的人才少,曆史上有名的高手也不如其他幾科,但終究也不是沒有。一些比較經典的文靈根高手的戰役至今還膾炙人口。
可有了蘇道山,至少在翼山書院這裏,文科就淪落成了笑話——人們談起蘇道山或許未必想到書院文科。可要談起文科,大家腦海中第一個浮現出來的,就總是這個書呆子。
每次聊天,那句“對了,你們文科那個書呆子……”的話,米璟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
而後就是關於此人的各種笑話。
最後大家就哄堂大笑。
讓人無奈且惱怒的是,這嘲笑除了笑蘇道山,其實某種程度也牽連了文科。好像翼山書院文科,除了這個白癡就沒有別的值得關注了一般。什麽教導,什麽先生,什麽甲字班的優秀學員……全都不值一提。
自然,一個區區米璟,也不值一提。
時間長了,米璟也習慣了。每次聊到類似的話題,自己也會說幾句。就像剛才跟米珞他們奚落蘇道山一樣。
甚至米璟覺得,要論熟悉蘇道山的人的話,除了蘇家人之外,自己這個天天看著他的笑話,說著他的笑話,隱身於他的笑話之中,看他那張自高自傲的臉看得惡心的同窗,絕對算得上一個。
迂腐,執拗,裝腔作勢,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不懂常識……所以,他會衝米琅傲然說著什麽“翼山天驕”,會理直氣壯地讓人給他解開繩索,會當著大家的麵自己去拿兵器……
那不就是自己無比熟悉的蘇道山麽。
可怎麽……
“裝的?”
“他從頭到尾,都是裝的!”
當這個念頭湧入腦海的時候,哪怕米璟不想承認,也實在想不出別的理由來了。
而這個念頭的可怕程度,甚至還遠遠超出了此刻視野中,米琅、米珞和米瑜三人躺在發白的陽光下的屍首。
米璟怎麽也想不明白,天底下為什麽會有如此可怕的人,可以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裝一個書呆子,當一個別人奚落嘲諷的笑話。
為了什麽?
如果是一分鍾之前的話,米璟是不會理解的。在他看來,那樣做除了被人排斥,被人羞辱,被人視為異類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但現在他明白了。
這樣一個憨直蠢笨的書呆子,可以裝瘋賣傻,假癡不癲,可以正大光明地說出別人說不出來的話,理直氣壯地做別人做不出來的事,還讓任何人都對他毫無防備!
是啊,一個成天規行矩步,講究聖人之言,君子之道的人,怎麽可能是一個卑鄙的偽裝者和偷襲者呢?
他不是幾句話,就讓自己這些人主動把他給放出來了麽。甚至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去拿武器,大夥兒不是還樂嗬嗬地當看笑話麽?
若是換一個正常人……
這一瞬間,米璟腦海中的念頭紛至遝來,亂糟糟的捋不清楚。但如果說回身拿刀的時候他還有拚命的勇氣的話,那當看見眼前的屍體,聽著房頂上的聲音,尤其是看著空空的大門……
“趁著米琰拖著他……”一個念頭閃過,拚命的勇氣瞬間化作了逃命的欲望。
米璟瘋狂地向大門衝去。
“完了。”遠處,謝尋白嘖了一聲。
隻有從他和樊采頤的角度才看得到,蘇道山一劍殺了米琰之後,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跳下去。
他就站在屋頂邊緣,等待著。
像一隻等老鼠的貓。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這種局麵也算不上什麽偷襲或更好的時機。但幾秒鍾之前的一個意圖拚命的米璟,和幾秒鍾之後一個心膽俱喪,已經拋棄自己的兄弟開始奔逃的米璟……
處理起來的方便程度自然是不一樣的。
所以,米璟還是沒能跑出院門。蘇道山隻用了五步就追上了他。
最後時刻,米璟向後揮了一刀,但這一刀除了慌亂之外,既沒有章法,也沒有氣勢和殺傷力。
他隻想把蘇道山逼開。
但這麽做的結果,就是他看見一把劍,從自己的胸口透出來。和米琅,米瑜,米琰一樣……
“你……”
米璟踉蹌了一步,轉過身,看著蘇道山。
眼前的少年還是如他曾經無數次在書院看見的那般,單薄,俊秀,一襲常年不變的青衿,身軀總是裝腔作勢地筆直,下巴習慣性地微微昂著,神情木訥中,又帶著某種討厭的自傲。
以前的米璟看他,隻是看傻子,而此刻看他,卻如同看見一個惡魔。
米璟的瞳孔漸漸失神,他意識到自己要死了,於是伸出手想去抓對方。但力氣卻在這一刻如同潮水般褪去。
米璟腳下一軟,撲倒在地。
小院裏,隻剩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