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提審袁崇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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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詔獄作為皇家監獄,磚牆石柱,無不厚重結實。
    看起來並非陰氣森森,反而有些堂皇大氣的味道。
    然而進到裏麵,還是止不住聞到一股穢氣和血氣。
    此時陪伴崇禎的,不是王承恩,而是錦衣衛都指揮使駱養性。
    來到袁崇煥的牢房之前,崇禎粗一打量,眼前是一個黑麵文士,眉骨粗壯,下頜前突,標準嶺南人的身材長相。
    此時的袁崇煥雖然袍服淩亂,汙濁不堪,仍然故作鎮定,深深拜倒,卻也一言不發。
    雖然是第一次見麵,崇禎心中也有了點數,現在的袁崇煥明顯對自己突然將其下獄心中不滿。
    外表順從,內心實際上拿住了自己不用他,就無人可用,否則局勢必然敗壞。
    想要讓這小子心服口服,還得費些力氣。
    崇禎也不與他對話,反而扭頭責問起駱養性。
    “駱養性,你怎麽辦的差事?這麽冷的天氣,你就給袁督師半床破棉被,鋪著薄薄一層稻草?”
    駱養性慌忙拜倒,告罪不迭,隻說自己考慮不周。
    崇禎不依不撓,指著牢房的各處角落,全部要求整改。
    駱養性暗暗叫苦,隻後悔沒預見到袁崇煥死灰複燃,又蒙聖眷,磕頭如搗蒜。
    折騰了半柱香,駱養性及其部下才被崇禎趕走,去給牢房重新布置。
    現在詔獄裏除了貼身侍衛,隻有崇禎和袁崇煥二人。
    崇禎看到袁崇煥有些不知所措,對自己的態度也明顯軟化,這才隔著鐵欄,慢條斯理地坐在錦衣衛搬來的龍椅上。
    “袁崇煥,你可知朕為何將你下獄?”
    袁崇煥跪在地上,心中泛起了嘀咕。
    如果是之前,自己肯定要犯顏直諫,梗起脖子,昂然道“臣不知!”
    反正守城還得用著自己,總不可能建奴還在城門下,就把自己給殺了。
    但是剛才皇上表麵責罵駱養性,其實是為了給自己出氣,相當於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
    這種情況下,即使是袁崇煥這種渾人也不敢犯渾了。
    於是他沉聲道,“臣有罪!”
    “哦,你有何罪?”崇禎臉上看不出深淺。
    袁崇煥想了想,咬牙道,“臣偵查不利,導致奴酋潛越山關,直薄京城,觸犯龍顏,實乃大罪!”
    崇禎沉思片刻道,“薊門一帶雖有戚少保經略,爾來已近百載。如今邊堡空虛,兵力虛弱,賊奴覷見其中虛實,自然不難破其營壘。你救駕有功,怎能稱之為有罪?”
    袁崇煥有些訝異,沒想到今天的崇禎竟然如此通情達理。
    想了想說道,“微臣坐鎮遼東時,奴酋黃台吉屢屢遣人前來議和。”
    “說是隻要兩邊停戰,重新恢複邊境互市,黃台吉願意削去帝號。”
    “臣為恢複大小淩河諸要害城防,與其虛與委蛇,但並非真的有意同其議和,還望皇上恕罪!”
    崇禎笑道,“當日授你薊遼督師,便是同意你便宜行事。更何況皇太極每次投遞書信,你也已報回朝廷。既然朝廷都已知曉,你又何罪之有?”
    袁崇煥一聽,更加犯起了嘀咕。
    幹脆心一橫,道,“既然如此,屬下實在不知道自己何罪。還望陛下明示。”
    崇禎不言不語,從龍袍袖子抖摟出幾本奏本,落在袁崇煥麵前的地上。“你不知道自己有何罪,這些文官早就給你定下來了。不妨先看看吧!”
    袁崇煥心知不妙,抓起奏本,借著牢房裏微弱的燭光,緊張翻看了起來,越看越是汗流浹背,喉嚨發緊。
    再抬頭看崇禎,袁崇煥早已沒有一開始那麽從容,啞著嗓子道,“皇上,這裏麵的罪狀,實屬羅織構陷。就如臣誅殺毛文龍,原本是憑借皇上禦賜的尚方劍,對節製將領有先斬後奏之權,絕非如這閹逆王永光所言,出自內閣指使...”
    明廷給袁崇煥定的幾宗罪,其實都沒有殺傷力,因為其中多數情況崇禎基本都一清二楚。
    唯有袁崇煥殺毛文龍之前,曾經拜訪舉主兼東林大佬錢龍錫這一條,是袁崇煥說不清楚的,也是曆史上崇禎心裏的一根刺。
    曆史上的崇禎,在經曆了登基前同魏忠賢的隱秘博弈後,最忌諱有人結黨,導致自己大權旁落,更加忌諱宦官同外廷官員勾結。
    至於領兵大將同內閣要員密謀,已是他絕對無法容忍之事。
    崇禎在將袁崇煥下獄後,一度因為戰局吃緊,說出“還是非(廣東)蠻子不可”的話,可見其猶豫。
    但最終,被言官們摸透心理的崇禎還是下令將袁千刀萬剮,而且對原本十分信任、屢屢聽從規勸的錢龍錫,也再也沒有任用。
    不過,現在坐著的這位崇禎可不是那麽好拿捏的。他微微抬手,打斷了袁崇煥的自白。
    “莫急。你說這王永光是閹黨,但他當年因得罪東林黨人被貶,逆閹還未起勢。等到大閹荼毒朝野,卻也隻給此人在南京分了個閑職。你又哪裏來的依據,斷定他是閹黨攀咬?”
    袁崇煥聞言一愣,崇禎又甩了甩另一邊袖子,掉出了另外幾本奏本。
    “更何況,要你死的人可不止你口中的閹黨。”
    袁崇煥此時心神大亂,翻看起這幾本奏本。
    袁本為知縣,能在兵部嶄露頭角正是依靠東林黨魁、禦史侯恂舉薦,東山再起也是東林大佬錢龍錫力薦。可謂不是東林,勝似東林。
    眼前這些奏本都是東林黨那幫言官所寫,本來還指望裏麵有幾句好話,沒想到全是義正辭嚴,譴責其妄想同建州議和以圖恢複,實際坐鎮遼左經年,不能複寸土,全在觀望養敵。
    結論更加義正辭嚴,當斬以謝天下!
    越看,袁崇煥的臉色越加灰敗。原以為雖然沒能攔住建州的騎兵從遵化一帶的山區入塞。
    但自己不惜一切回師救駕,好歹能彌補一些過失,卻沒想到朝廷上的文官們非致自己於死地不可。
    被這幫大明言官如此抹黑,袁崇煥即使是長了九個腦袋也不夠砍!
    “陛下,臣冤枉!臣本不過一書生,為國幹城數十載,隻為保境安民,不負平生所學...”袁崇煥涕淚縱橫,打起了感情牌。
    崇禎又一抬手,將其打斷。
    “你冤枉,毛文龍冤不冤枉?”
    “當日你為毛文龍立下十二條大罪,最後一條說‘開鎮八年,不能複寸土,觀望養敵,十二當斬’。今日言官將這句話原樣奉還,你又是何感想?”
    袁崇煥此時自然千言萬語在喉頭湧動,但是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隻得連連叩首。
    無他,當日殺毛文龍,確實是冤殺。
    崇禎又進一步道,“你提醒朕,數十年來為國戍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是當日你自己對毛文龍所立功勞嗤之以鼻,‘文龍一布衣爾,官極品,滿門封蔭,足酬勞,何悖逆如是!’”
    崇禎起身斥責道,“今日朕便問你,你本不過兵部一主事,今日以尚書督師遼東,酬勞亦然足夠,又為何行此悖逆之舉?”
    袁崇煥眼裏原本已滿是悔意,聽到這裏又轉為不解,“陛下,愚臣報國忠心,天地可鑒,實在不知這‘悖逆之舉’,要從何說起啊?”
    崇禎怒意更盛道,“建奴入侵,你本可於薊州與之逆戰,卻暗中縱容其潛至京城,妄圖以首善之都,行公子獻頭之計,這還不是悖逆?”
    “古人用兵,不過以寶物、城池為餌,你卻以京師、陵寢為餌,以君父為餌,這還不是悖逆?”
    “明明心懷鬼胎,卻對如此詭計絕口不提,這還不是悖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