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飯局、陰謀、熱月之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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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自己做的衣服,穿起來舒服麽?
    這當然是廢話了。
    桂枝相當認真的坐在地上,像海帶一樣直著身子,所有的小手都抱了起來,嘟嘴。
    寒筱北沒有點安慰女生的天賦技能,他關了火,半坐在灶台上,靜靜等待著,他想,這是帶她回家後,第一次真的有了吃醋的神情呢。
    她穿著長袖外套,藍紫色調,表麵帶著寬度適中的豎向紋理,當睡衣也可以,外出也可以,內襯衣用的是一種酒紅色軟布,十隻袖子的縫製有多繁瑣,想必她也清楚了,然而這種服裝,借鑒了齊柏林和墨洛溫風格,針腳如凝練的文字,精美且細致,簡直不可能讓人相信這是出自萌新的手筆。
    寒筱北由衷說道:“太厲害了,就像海軍元帥的睡袍……”
    “真的?”
    桂枝缺乏信任的聲音,被不情不願的丟出來。
    “是啊,真的很漂亮,你做了很久嗎?”
    “也就二十幾天吧。”
    “完了,你肯定是趁我睡覺偷偷爬起來織的,我說怎麽家裏天天像鬧鬼了……”
    桂枝忽然自己不好意思起來,掩著嘴道:
    “其實,你也是有一件的……”
    “是嗎?”
    悄悄從客廳茶櫃的抽屜裏拿出的衣服,此時被她羞怯的捏著,在身後徘徊。
    “給……”
    那套衣服和她的樣式是同等的,藍紫色外套酒紅色襯衣。
    “……謝謝你桂枝。”
    他抱住了粉白色的臉頰,那同樣顏色的睫毛,漂亮的外星的眼睛,雙手觸到了瀑布般的長發。
    “嘛……不客氣。”
    “我馬上,會更忙了……你不喜歡那個柴梓花香,我以後不帶那個味道回家,行麽。”
    “你在逃避現實,小北,怎麽啦到底?”
    “沒什麽……工作壓力……對了,問你一句。”
    “嗯,問吧?”
    “你有沒有變成正常四肢的能力?有沒有轉移空間和時間的能力?”他想知道那些幻覺是不是她做的,雖然,她可能會有所隱瞞。
    “沒有。”她清脆利落道,“我把每一個能力都用最中二病的名字標注了,有了新的會告訴你,而且,你說的不是人的能力…聽起來根本就是神明大人吧……”
    “你不是也可以停止時間?”
    “那是遲滯!才不是完全停下。”
    從裏到外兩個人都冷靜下來,活脫脫的老夫老妻既視感。
    這可不興既視……
    寒筱北坐在沙發上歇了歇,一句話傳過來,“你喜歡那個女孩?”
    這句話是不想讓敖露露兩個聽到,才用的心界傳音麽。
    【你們兩個都是小年輕,哪裏懂得什麽喜歡什麽的。】
    “那你就懂了??你很老嗎?有人和你直勾勾的說喜歡,是不是就迷茫了?”
    桂枝的困惑順著腦電波傳輸給他,寒筱北的笑僵在了臉上,亦僵在了心裏。
    桂枝趴在他的左手邊,底下兩雙手剝水果,上邊三雙依然賭氣似的握著。
    “給,別愁眉苦臉的,以後不帶那個氣味回來,你自己說的,請遵守諾言,我的寒先生。”
    他感到手心泛起涼意,轉眼不見了桂枝,臥室的門吱呀一響,關上了。
    橘子。
    非常甜的橘子。
    有一點酸,但是入口的清涼接著果糖的爆發,甜度滿溢。
    【謝謝你的加入,我們家……才更像個家。】
    ·
    他恢複氣力繼續做飯,切了半熟的肉餅和蔬菜一同烹調,其他的三個菜也陸續裝盤。
    他在席間打開了那個快件,盒子裏套著一層盒子,再裏麵是一封精裝信。
    “敖露露!寒筱柒!桂枝!飯做好嘍……”
    打開信封,包裝是黑條紋硬紙,封裝線全是寶石藍,上頭又是一個大號“眼珠子”,說明這是來自官僚的信箋。
    文字是手寫體,寒筱北估量著自己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手寫體,與之相比實在是可稱醜陋。
    筆畫有力之處勁若竹骨,練筆之處蜿蜒如龍,整齊劃一,筆鋒尖銳而收馳有度,絕對是書法大家。
    “信!怎麽會有人給你寫信?”寒筱柒奇奇怪怪的話冒出來,“哥,你的桃花運炸了?”
    寒筱北恨不能把國徽摁在他臉上摩擦:這明明是公文!
    【等等,公事私辦?】
    信的內容好像和他個人有關。
    敖露露沒有理他們的吵嚷,伸手把寒筱柒拉回座位:
    “好好吃飯,不許亂說,一張卷子錯了一半,等會有你好看的。”
    “啊這……”寒筱柒不說了,坐下來哐當哐當吃。
    桂枝依舊用“心裏話”。
    “有人找你?”
    【你直覺好準啊,還真是。】
    “還有什麽好說,早點回來,注意安全?”
    【好的。】
    那些寒筱北身上莫大的知足感傳回桂枝那裏,也讓她安心多了。
    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寒氏,酉時末,出門走武昌路道,三號步行橋下,餘等待,速來,過時不侯,無需擔心,不以兵戈傷汝,毋戒。”
    這種官風語句,他見得不少,但多數時候還是整理官廳交授給集團的信件時才有機會看見,與自己休戚相關的,真稀罕啊。
    事到如今,事已至此,他把信揣進懷裏,等大家吃完了飯,把盤盤盞盞收拾好放入洗碗櫃,穿上帶兜帽的衣服往黑夜裏行去。
    ·
    又一陣持續時間不長的小雨從樓間過了,一片片圓水潭平躺著,每一片水花裏都有一座“洛陰城”。
    他走過綠地,走過高架橋,走過一叢叢種在小塊的可憐土地裏的綠草,走過檸檬氣味的清新劑水霧,手搭在步行道的欄杆上,一路撫過去,水滴在他的手掌前聚集而滑落,仿佛走到了一個煙雨江南的地方,一個穿著如同水墨畫角色的女人在橋下等著。
    “你好?”他左顧右盼了很久才敢搭話,橋的對麵就是永不落幕的霓虹,橋下是燈火闌珊的車流,他的來處是日落而息的居民區,那裏已然是暗處,腳下之地明暗交織。
    女人個子不高,纖瘦,梳著雙馬尾,卻不會看著稚嫩,穿著單獨的水袖與藍白兩色的旗袍。
    旗袍是姑蘇官員的標誌,也是姑蘇和南域諸道平民間流行的服飾,眼前人的衣物,藍色為雲浪紋,白色為修襯,但沒有象征官員的動植物紋飾,恐為常服。
    每天在集團上上下下,所見者頗多,他便養成了透過衣著判斷一個人身份的習慣,而正是如此,他自己穿的不是正裝就是黑色的便衣,省下的麻煩不少。
    左手提著一塊長方形的板子,右手托著一個……水晶球。
    氣質倒是不錯,和敖露露的爹大同小異。
    女人沒有第一時間開口,而是像占卜師那樣看著水晶球,念念有詞,隨後水晶球砰一下炸成向上飄飛的花瓣,閃著熒光,好似魔法。
    “晚上空氣不錯,對吧?”
    女人展示了友好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和圓臉相當。
    “是的,天氣好,心情也好。”
    寒筱北奉承道,一邊走下去,“小姐找我有事?”
    女人挪了幾步:“餘不是什麽小姐,毋以此辭相對,拜托。”
    “好的,那怎麽稱呼?”
    “記得你那個代理監護人麽?”
    “原來……!”他滿身一震,語氣放尊重了萬倍,“抱歉抱歉,晚輩冒犯了。”
    女人笑逐顏開:“嗯,這晚輩喊得順耳,善哉善哉,不過,你的代理監護人不是餘,是餘的阿姊。”
    “那……您們為什麽看上我們家?”
    “這得問阿姊,唉,誰都知道她時不時慈悲心腸,會做些煙火俗事,餘勸不動,便是如此樸實的緣故。”
    女人搖搖頭,接著說:
    “你稱呼餘小椿就行,餘不甚介意。來,這是你的東西。”
    寒筱北謹慎的動作像是在接受國禮,拿過了那個白色的板子,那是一塊白布和三層白色稻葉紙包裹的木製品,稻葉紙可以平衡內容物的水分,常包裹文物的。
    他打開了包裝,是一幅畫。
    於是記憶串連在一起。
    漆黑的夜空,星辰銜成白線,在荒漠的地表上有一塊大石頭,石頭上,一個倩影在作畫。
    星象院裏喀河主星的蒼白顏色,折躍的幻境裏所見的衛星……
    他一眼就知道畫中,石頭上坐著的人是娘親筆下的她自己,因為石頭邊有兩個孩子,大孩子探頭探腦很想看到母親的畫,卻不得不照顧正在往石頭上爬的弟弟。
    沒有戰爭,沒有饑餓,有的隻是一個浪漫的旅者,帶著兩個穿著臃腫宇航服的娃娃,在冰冷的“黑暗森林”裏,尋找溫暖。
    【寒雪顏你真蠢,這麽熱愛旅行,當什麽兵……打什麽仗……】
    “小椿”摸了摸著他的背,眼看他的淚滴,落在畫框落款的刻字。
    【寒雪顏上校。】
    “你那老母親,直到最後的日子都還在征戰四方,清明號墜毀的消息,連餘等都遲遲不知。”
    一句“最後的日子”,許是把一切都挑明了。
    車來,車往,然心境的溝壑隔絕了人人之間的喧與靜,“小椿”陪伴著他的沉默。
    一直以來他最柔軟的地方,隻留給家人。
    能看出來他的精神全靠家庭維係,女人歎了一口很長的氣,長得好像能聽見曆史的回響。
    “謝謝你把這個還給我們。”他顫了一下,差點摔倒,“說吧,什麽價碼。”
    “小椿”抬手,憑空出現的花瓣們又聚成水晶球。
    “不錯,上道,餘很中意。”
    【計算機一樣的……官僚們……】
    喀河邊疆區長期封鎖,能拿出來這幅畫已經很不容易,要是你還想要更多和你娘親有關的東西,可得加把力了,“小椿”解釋道。
    “沒關係,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九關秋家知道麽?
    寒筱北輕蔑一笑,這不是純冤種問題嗎,在洛陰,六集的老板們根本就不存在知名度方麵的困擾。
    告訴我,六集會議還有多久開始?
    “十個恒星日。”
    再過二十天是什麽?
    “星區公選會。”
    “小椿”隨手整了整旗袍的領子,點亮水晶,從裏麵調撥了某種權限給寒筱北,那權限化作閃亮的蝶,飛進寒的手環。
    “你照著湯孟蓀的指示去做,閑的沒事幹就去了解一下九關秋家,用什麽渠道無所謂,有事,餘仍找你,走吧,不送。”
    她仍然站在原地,寒筱北回頭三次,她都如雕像佇立在街角,奇怪的是,附近一個行人也沒有。
    ·
    回到家裏,他躡手躡腳打開門,打著冷戰坐在地板上,過了很久才想起將畫板放進儲物間。
    魚缸邊擺著一排花花草草。
    它們大抵是不會再增加了,寒想著。
    那朵從鴻橋商場買來的喀河的小花果然很好養活,澆了幾次水,真長得葉瑩蕊滿,一天比一天香。
    他伏在魚缸前低聲細語:
    “謝謝您,阮總督。”
    幾十裏之外,連夜趕回宮的洛陰總督阮子椿打了個噴嚏,這一晚就算是過去了。
    是啊,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每年上多少次特大新聞,怎麽可能認不出來?
    這一晚寒筱北做了一個夢,夢裏一個小丫頭,把家門口心心念念的小花貼上了標簽,準備把它送到中環世界,送到有緣人手上,而她的身後,寒雪顏正做著繪畫,守護著這份傳遞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