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柳營散處尚留一種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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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焦順行至彰德府,盤纏用盡,隻得沿途叫化。夜間無處投宿,見路旁一個古廟,就走進去,看見廟中有兩人在裏頭。兩人問焦順道:“兄從哪裏來的?”焦順道:“小弟從京中來,要到開封去,因沒了盤纏,不能上飯店,今夜要借住一宵。”兩人道:“我們也是借住的,此間沒有和尚,隻是個空廟。”焦順聽了,就與兩人同宿在廟中。
    不想睡到五更,廟外走進數人,把焦順與那兩個不問情由俱索住了。焦順還與他分辯,眾人道:“我們一路緝訪,恰好在這裏。”索了便走。
    你道為什緣故?不知這兩個是強盜,眾人是捕俠。這強盜就是柳林中私逃的強思文、杜二郎,因前花費資本,被程景道差官要錢糧,他兩個私下逃走,後來無計可施,就在荒野處打劫。河北捕快,細細緝訪,到廟中捉住,立刻解到府中,知府升堂,捕快帶進,知府喝叫夾起來。兩人招道:“小的叫強思文,這一個叫杜二郎,是柳林大師的手下。禮部宋純學也是好友。”知府道:“那一個是誰?”強思文道:“這是昨夜同寓廟中的,不知他姓名。”
    知府也叫夾起來,焦順稟道:“小的開封府人。父親是百戶,陝西陣沒。小的進京襲職,不期遇著歹人,把行李盤費拐去,所以孤身回家。昨夜借宿在廟中,並不曉得這兩個是強盜。”知府道:“可有承襲文書麽?”焦順道:“文書在行李中,一齊拐去。”知府細細盤問,見他說得鑿鑿有據,就當堂釋放。焦順放後,叫化到家。焦氏與楊氏埋怨一番,焦順含羞忍恥,同了楊氏並愛兒尋一僻靜所在,耕種為活。改了姓名,叫做順翁,隱避終身,不在話下。
    卻說強思文、杜二郎既已成招,知府即日申文達部。部裏具題說盜招內有宋純學一款,並波及同年好友王昌年;這是何故?因前日有個顯官,要招昌年為婿,昌年不肯,故有此禍。
    奉旨:
    強思文、杜二郎係屬叛黨,該撫臣即時處決。其宋純學、王昌年即行提究。
    部臣接出旨意,即著緹騎到河南來不提。
    卻說宋純學自從入贅潘家,與王昌年日日尋花問柳,作賦吟詩。一日,兩人正在廳上閑話,忽見家人來報:“本府太爺並縣官俱來。要見宋、王二位老爺。”兩人不知其故,即忙整衣出來迎接。乃是朝廷緹騎,同著縣官特來抄捉。昌年詳問緣故,方曉得柳林事發,杜、強兩人招攀出來的。
    潘一百合家驚恐,純學道:“你們放心,我與王年兄俱是朝廷臣子,豈因一二小人仇口欺誑,有何證據認以為真,我到京自然辯明。”遂收拾行裝起身。瓊姿掩淚而別。昌年驚歎花神之言以為奇驗,倒安心樂意,一同進京。
    兩個解到京裏,俱發刑部獄中。兩人連夜出疏,辯明冤枉,大約說仇口陷害之話。
    奉旨:
    宋純學、王昌年既有叛黨口供,俟獲逆首蓮岸,查明具複。
    兩人在獄聞知此信,便商議要差人到柳林通一信息,又無人役可以付托。正在躊躕,忽有一人進獄,來看純學,乃是柳林李光祖。
    原來光祖自奉蓮岸之命即到開封,訪問純學昌年,方知為盜案牽連,被逮進京,就星夜趕到京都。兩人已進獄裏,光祖即將使用,知會獄官,進來麵會。
    純學接見,備述其事,光祖道:“盟兄陷害,且靜坐幾日,侍小弟即刻歸林,回複大師,另尋計策。”純學道:“大師近日所做何事?”光祖道:“近日柳林中比前大不相同。”便把妖狐偷鏡、白猿討書並程景道敗陣入山,細述一遍。純學歎道:“當初指望共成大事,不想遭際如此。如今盟兄出來,是誰總領營務?”光祖道:“是老將崔世勳。小弟正忘了,奉大師吩咐,要與王兄說明,香雪小姐久住柳林,崔世勳就是她父親,小弟此來。專為請二位長兄進柳林去。目下如此,當另圖良策。”純學道:“王年兄一向思憶小姐,今有確信,極好的了。”就同到昌年房裏,細述來意。
    昌年聽了大喜道:“姨夫與小姐安然無恙,這是莫大之喜了。但小弟今日身子被禁,不能前往,奈何?”光祖道:“仁兄放心,小弟回去,自然竭力商量,決不使二位兄長受累。”昌年道:“感謝盛情。但事在急迫,不可遲緩。”光祖道:“這個自然。”說罷,辭別出獄,急忙趕路。
    不隔數日,到了柳林,即入裏頭,拜見大師,把純學、昌年被害情由並題疏批發等事,細細說了一遍,“望大師急速計議,救此兩人。”蓮岸聞言,吃了一驚,沉吟半晌,說道:“這怎麽處?我若興兵前去,又恐勝敗未定,朝廷見我興兵,倒把兩人認實了。我若把銀子去各處挽回,萬一照定疏稿上意思,俟獲我時查勘明白,哪個肯擔當?”左思右想,俱不停妥,隻得走至房中,說與香雪知道。小姐聞得昌年犯罪,啼啼哭哭。蓮岸安慰一番,走出房來,又打發各營頭領分路打聽京中消息。
    原來,宋純學在獄中畫下一計,央及同年好友特上一本,本內說:“各省賊寇俱係良民,向為饑寒所迪,遂至嘯聚山林。如下明詔免其死罪,四處招安,則兵不血刃而賊可消滅。”這明明是激動柳林使其歸順,純學、昌年不辯自明的意思,且待脫身出來再與大師另議。果然朝廷議撫,如陝西一路,降寇”小紅狼”、“龍江水”、“掠地虎”等,督撫給牌免死。
    柳林頭領打探這個消息報知大師。蓮岸正無算計,聽得此事,便與李光祖商量,欲照例歸順,救純學、昌年出獄,取此兩人,再糾合兵馬,以圖後著。光祖道:“不可,倘一時失勢,反被別人牽製,那時便難收拾了。純學、昌年還宜另計申救。”
    蓮岸想念昌年,一時無措,隻要給牌免死,弄他出來,就對光祖道:“我主意已定,你若不從,任憑你自立營頭罷。”光祖道:“大師若決意要歸順,可惜數載經營,一朝分散,小將也學程景道長隱深山了。”
    蓮岸又喚崔世勳斟酌投降一事,世勳道:“大師要行,老夫是不可隨去的。前日老夫敗陣入林,倘與大師一齊投順,朝廷理論前喪師之罪,勢必不赦。不如待大師先去,老夫隨後領一支兵馬,隻說轉敗為功,朝廷或可鑒諒,就是大師,以後也有退步了。”蓮岸點頭道:“所言極是。”
    當日便定下降書,率領各營頭目,就與香雪分別。香雪道:“大師,此後必定仍聚一家方好。”蓮岸道:“我正為此意,所以把一片雄心丟開了。”遂收拾行裝,多帶金銀,以備進京使用。
    李光祖進堂,見了大師,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說道:“大師珍重,小將不及追隨,來生願為犬馬,再報厚恩罷。”蓮岸也哭道:“幾年相聚,本不忍分離,無奈時勢如此,不得不然了。”光祖哭別女師,單槍匹馬而去。
    蓮岸就出了柳林,知會山東撫按。撫按出了文書,押送進京。部裏聞知逆寇蓮岸率領所屬將校到京投降,連夜具題,宋純學、王昌年亦具疏申辯,俱奉聖旨:
    宋純學既己辯明,但事涉逆黨,著革職為民。王昌年放歸,另行調用,其女寇蓮岸,著刑部即時梟斬。士卒分撥各官安置。獨斬元凶,以儆叛逆,餘皆赦宥,以全好生。該部知道。
    部臣奉旨,即時施行。先釋放了純學、昌年,然後分撥柳林將校,隨著軍營安置。押鎖蓮岸,梟首示眾。蓮岸出其不意,雖有銀錢無從解救,自悔不聽光祖之言,致有今日。猛然想起真如法師附寄一封,說臨難方開,急取出拆開一看,乃是一丸紅藥,內中寫道:
    “仙府靈丹,可以假屍遁避。”
    蓮岸即時吃了藥,聽憑押至市曹,及至斬時,刀至頭上,全然不痛,正像有人提她,蓮岸乘勢跳出法場。回頭一看,見一個女人,身首異處,橫倒在地。蓮岸大驚,放開腳步走出京城。自想:“此去競到河南,少不得昌年歸家的。”可煞作怪,腳下行步如飛,全不吃力。
    走了三、四日,到了一座大山,也不辨什麽地方。忽見一個老人行來,蓮岸細看,卻是討天書的老人,老人道:“蓮岸妳來了,前日若非真如老師附哥靈丹,這一場患難怎逃得過。”蓮岸道:“老師怎麽在這裏?”老人道:“特來候妳。妳如今要哪裏去?”蓮岸道:“要到河南去。”老人道:“妳又癡了,路上緝捕甚嚴,如何去得?此處不住,還要尋死?”蓮岸道:“此是何處?”老人道:“這就是湧蓮庵的路徑,妳隨我來。”
    蓮岸連日昏迷,恍然驚醒,不覺哭道:“我蓮岸數載沉迷,終成一夢,可惜王昌年不曾見他一麵。如今也罷了,且到真如法師那裏去,拜謝他活命之恩。”老人道:“蓮岸,妳隻為戀著那個書生,致有今日,我勸妳把這念頭息了。自古英雄,往往為了這‘情字’喪身亡家,妳道這‘情’字是好惹的麽。”蓮岸道:“老師,天若無情,不育交頸比目,地若無情,不生連理並頭,昔日蘭香下嫁於張碩,雲英巧合於裴生,哪在為蓮岸一個。”老人道:“我今若與妳辯,妳還不信,直等妳在‘情’字裏磨煉一番,死生得失備嚐苦況,方能黑海回頭。”
    兩人一頭說一頭走,不覺漸近湧蓮庵。老人道:“蓮岸,請自進去,老夫有事,不及奉陪。”言訖去了。蓮岸自想:“這門徑冷冷清清,豈是我住的。既已到此,不免進去。走一步,歎一步,行到法堂,見真如法師端坐蒲團,兀然不動。蓮岸先拜了佛,然後參見法師。
    真如開眼看見,說道:“蓮岸,我道妳但知去路,忘卻來路。今日仍到這裏,可喜,可喜。妳且把從前的事,說與老僧知道。”蓮岸道:“自蓮岸出山以來,散財聚眾,糾合豪傑,興兵十萬,雄踞一方。又嚐遍遊名山,窮曆勝地,救佳人之全節,扶才子於登科,花柳營中,血濺旌旗之色,笙歌叢裏,酒酣詩賦之壇。方將名震千秋,豈料身亡一旦。”便長歎道:“咳!這是蓮岸自己要降,非戰之罪。”真如道:“好個女英雄。如今待怎麽?”蓮岸道:“拜見法師,暫借山中住幾個月,再作理會。”真如就叫侍者打掃一間淨室,送蓮岸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宋純學、王昌年,初出獄門,忽聞大師已斬,申救不及,私下大哭一場,罄悉貲財,買囑上下,領了屍首,好好成殮,便揀一處荒山與她安葬。葬完,兩個設酒祭奠,哭倒在地。
    致祭後,兩個就攜些祭品,暖起酒來共飲。純學道:“小弟受大師深恩未報,今日被難,又不能申救,尚何心緒再戀紅塵。隻是家有少婦,未免擺脫不得。專待送年兄歸去,尋著小姐,完了親事。小弟黃冠野報,做一個閑散之人罷。”昌年道:“小弟此心,亦與年兄一般。隻不知小姐既在柳林,近日俱已投降,為何反無音耗?”純學道:“或者歸河南亦未可知。”昌年道:“如今看起來,凡事皆有定數。前日小弟遇那花神,他說半年內有難,若見蓮花殘敗,方可脫身,小弟此時,不解其說。直至大師遇害,方悟神言不謬。”純學道:“天機微妙,有難測度,總是順理而行,決無差失。”兩個拜別墳墓,取路趲行。
    一日起身太早,忽見一陣狂風,飛沙走石,對麵也看不見人。但聽得空中有人喊道:“前途有難,不可不避。”純學兜住牲口,停了一個時辰,惡風已息。回頭一看,不見了昌年並幾個仆從。純學慌了,四處找尋,全無蹤影。又恐他冒風先行,遂急加幾個鞭子,趕上前去。各處尋覓,並不見影。
    心下正在疑惑,忽見前麵無數兵馬殺喊而來,頃刻之間,幾個仆從俱被殺了。純學雖則書生,但是柳林豪傑,那些槍棒也習慣的。看見勢頭太狠,索性出其不意,鑽到兵馬之中,扯下一個兵來,三拳兩腳打倒在地,奪了大刀,騰身上馬,殺出一條路。所有行李牲口,俱失散了。純學一身走過二、三十裏,想道:“果是大難,若昌年遇此,也不保了。”
    你道這是什麽兵丁?原來是柳林的兵馬,因女師去後,崔世勳領了兵馬,竟進京來,特上一本,說世勳初因妖術被擒,今能剪滅柳林,統領將士,仍歸朝廷,以俟效用。朝廷批發,崔世勳喪師失律,本該重處,姑念前功,免其一死,仍削原職。其所統柳林兵卒。著兵部分撥各省。世勳免死,同小姐竟回河南。那些兵馬,不肯調散,仍舊結黨,負固不服,逢州過府,肆行殺掠。
    那宋純學單身逃竄,一徑回家。潘一百迎進,立刻備酒按風,瓊姿小姐不勝歡喜。純學在席上備述辯冤釋放以及路上遇賊情由。潘一百道:“恭喜妹丈,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請問王兄何以不歸?”純學就把昌年失散緣由說了一遍,遂問:“崔老先生與他小姐可曾回家否?”老潘道:“老崔半月前同他令愛俱已回家,他與奶奶焦氏反目,恨他從前寵愛焦順,淩逼小姐。倒是小姐賢達,再三勸住。”純學道:“那個焦順如今怎樣?”老潘道:“那焦順始初拿些銀子,指望進京襲職,不想遇了騙子,花得盡情,叫化到家,無顏見人,避在鄉間。前日老崔回來,要痛治他,也是小姐勸了,說這樣小人,何足計較。”純學道:“小姐如此賢淑,可敬,可敬。”兩個吃過了酒,純學進房,與瓊姿相敘。正是:
    新娶不如遠歸,自不必說。
    次日,純學急到崔世勳家,世勳接入,敘了寒溫,純學道:“晚生與令坦王文令極其契愛,殊知老先生盛德,忠勇過人。前日偶閱邸報,知老先生已退處山林。那些遊兵,仍然劫掠,晚生幾乎被害。”世勳道:“老夫朽腐之材,不堪重任,自然退歸。那投降兵士,既無駕馭之人,反側不安,理所必然。仁兄出京時曾與小婿同行否?”純學道:“說也奇怪,晚生與王年兄一齊出京,半路忽遭大風,飛砂蔽口,王年兄倏然不見。晚生四處尋找,並無蹤跡。”
    世勳大驚道:“這卻為何?莫非遇了亂兵被他害了?”純學道:“失散在前,亂兵在後,必是因兵戈阻隔在那裏,老先生不必過慮。”遂起身告別。世勳道:“仁兄遠歸,老夫改日尚欲奉屈少敘。”純學道:“多謝。”即相辭出去。世勳送了純學,回至裏麵,把昌年失散的話對小姐說了。小姐聽了,自想:“紅顏簿命,倒不如村夫、田婦,安享太平。”內心十分愁悶不提。
    且說王昌年因遇了大風,一時昏黑,不辨前後。又聽得有人叫他避難,錯認是純學叫他,便不顧死活,衝風而走。走了一裏多路,偶然撞著一棵大樹,他就靠定樹上,等待風息。
    隻見黑暗裏有車馬之聲,昌年仔細看他,前邊數對紗燈,後麵擁著一輪車子,織錦帳幔,竟到樹下來,車中忽然有人說道:“樹下立的是刑部王老爺,我出來相見。”
    從人把帳幔揭開,內中走出一個美人,昌年上前施禮,卻是四園中所遇的花神,對昌年道:“西園一別,私心不忘,今早偶奉仙曹之命,欲往洛陽城點驗花色,經過此地,適然相遇。前途流寇殺掠,郎君不宜輕往,且暫住此處,待流寇過了,方可走路。”昌年道:“感謝仙卿救護,但不知棲息何處?”花神道:“隨我來。”便攜昌年手,鑽進樹裏。
    走了數步,果見層樓密室,華麗非常。昌年問道:“怎麽這樹中有此異境?”花神道:“這樹是紫姑仙的行宮,我們職掌司花,凡遇各處有靈的大樹,就托他做個住居之所,兩京十三省,共有一千八百五十二棵大樹,仙府登記冊籍。這一棵是古桂,冊上列在五百零三名,叫做靈芬小院。”昌年甚加歎異。
    花神喚侍從備酒,擺列的都是異品名味。花神親持玉盞,斟上美酒,殷勤奉勸。昌年道:“小生盛佩厚情,然一心急欲歸去。”花神道:“可是要完崔小姐的姻事麽?”昌年道:“然。”花神道:“郎君顯然性急,但恐小姐尚有阻隔,大約世間好事最難成,不是容易合的。”昌年道:“這是為何?”花神道:“天機難泄,日後便知。此去十分珍重,尚有後會。”昌年起身謝別,花神攜手相送。
    才出門,昌年一跤跌倒,忙爬起來,依然立在大樹下。天色甚是晴和,望見牲口仆從俱等在荒草裏,不知從何而來。急走上前,各各驚異,昌年不好說出,上了牲口,向前而行,果然流寇過了,撞他不著,隻是失了宋純學。
    不多幾日,趕到開封府,想小姐不知可曾回家,雖在路上看見小報,有崔世勳歸朝一事,隻因花神說尚有阻隔,愈加惶惑。急趕到崔家,跳下牲口。即走進去,吃了一驚。
    未知何事,留在下回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