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師妹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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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總算停了,天上又出現久違的太陽欣喜地俯視著人間,用她溫暖的手安慰著每顆受傷的心。
    被雨水澆過,經曆了熬夜和奔波後再被河風一吹,顧興安被激得頭暈惡心。
    陳壽禮開始還以為他是暈船的緣故,叫他回艙躺躺,誰知一倒下立即就發起燒來。船到壽縣的時候人已經有些昏迷,滿麵通紅、大汗不止,嘴唇上全是幹起的皮。
    這下壽禮有點吃不消,他擔心自己的小校長出事,所以一到客棧立即吩咐去城裏最好的藥店尋位大夫來。
    不料兩、三副藥下去仍不見太多起色,汗倒沒那麽多了,臉上的顏色卻轉成蒼白,依舊高燒不止。
    陳壽禮很著急,他惦記著要趕在沒雨的日子裏把貨物交割給李軍需,可又放心不下顧興安的病情。
    劉先生提議尋一處人家租個小院子,不像旅店那麽吵鬧。既可讓病人安心休息,也便於辦事出入,做的飯菜也可口、幹淨。
    陳壽禮同意了。牙子幫他們找到五音觀後麵一個去處,原是觀裏的廟產現在閑置,倒清靜得很,隻一樣動不得葷腥。
    陳壽禮道:“恰好我們有病人,就圖個清淡。既如此,大家辛苦下陪興安,如果實在想吃葷的到外麵館子去將就就是了。”
    見他們這邊知趣,觀裏住持很滿意。
    雙方講妥價錢後陳老爺立催著搬家,到地方一看,竟是在弄堂裏廂,粉白的壁上朝東開個小門,裏頭是不大的天井,前麵一座朝南的二層小樓;
    右手跨院裏芍藥圃連著兩間房,正對有個小小的灶間;花圃後麵似乎有一個園子,卻反鎖著進去不得。
    陳壽禮讓病人住樓上,自己因常要外出怕吵了興安休息便挑了樓下書房。後麵的房子劉先生一間、仆人們住一間。
    剛安頓好觀裏的住持師太便來拜訪,壽禮忙迎出來,微笑著抱拳拱手,謝道:“異地他鄉,師太能容我等棲身,陳某感激不盡!”
    “陳先生說哪裏話,助人本是應當,何況你們還帶著個病人?”師太是個慈眉善目、團麵紅頤的人,立刻給壽禮十分好感。“不知是哪位寶眷病了,可嚴重?”她關切地問道。
    “哦,不是家眷,是同行的一位先生。發燒不止,雖服了藥卻沒見大好。我這裏公私都有急務處理難以分身,真正急人!”壽禮說著,眉毛擰起來歎口氣。
    聽他開始說不是家眷生病師太略遲疑了一下,但看他煩惱的樣子便又“哦”了一聲,略想想說:
    “平時齋供之餘倒也讀過少許醫藥經典。如果不嫌棄,可否容我探視、把脈?就治不好,能緩解些也算為施主幫忙了。”
    “好啊、好啊,”壽禮此時已經是顧不得想更多的,興許師太有什麽高明之處也未可知呢?“就請樓上移步,不過初來乍到還沒來得及仔細灑掃,不好意思得很。”
    師太笑笑:“施主客氣了。”說完邁步上樓,回頭叫跟來的弟子:“一清,小心上來,不要把藥箱弄翻了。”
    陳壽禮這才看了那年輕的女道士一眼,心中暗吃一驚,恍惚這麵相似在哪裏見過,但是急促中卻一下子記不來,隻微笑著請她。
    她卻識禮數,將身子微微一躬,輕聲說:“陳老爺先請。”那聲音好像是由遠遠的天極傳來一般。
    陳壽禮雖是出名的穩重,聽後也不由地軟了。這樣的吳音不是本地的,怎會似曾相識呢?心裏胡亂想著,幹笑了聲,忙抬腿上去。
    那腳卻不聽使喚,兩次差點絆住。心裏罵著:“該死,怎麽淨出洋相!”口裏卻道:“這樓梯板似乎做得不大好,兩位師太仔細些。”
    在樓上站定,壽禮在前頭領著來到房門前,輕輕敲敲,便推開走進去。窗子敞開著,屋裏光線尚好。
    隻見一張簡單的棕網床上鋪著帶來的褥子,上麵睡著病人,身上的薄被掀開一角,手臂垂在床外。
    才兩天的功夫,興安的臉型瘦下去大半,頭發亂蓬蓬地,頭部壓過的枕頭上可以明顯看到潮濕的痕跡。
    師太走到床邊,俯身看看,用手摸摸他的額頭,問:“幾天了,熱度可有減退,都吃些什麽藥,一直出汗不止麽?”
    “今日是第三天,我們前天下船就去請了蕙心堂的盧大夫,給吃過藥。汗少了些,熱度卻沒見退。”說著陳壽禮叫雇工把前天大夫開的方子取來,請師太過目。
    師太接過方子來看一眼,點點頭:“盧大夫的本事信得過。
    不過他既然出過大量的汗必然傷腎,我看黃精片煮湯、兌上一匙搗爛的枸杞和著蜂蜜製成的膏子,代以白水喂他,是個補益的法子。
    還有,既然汗下去些了,浮小麥的分量可減兩成試試,若沒有變化明天再減兩成……。”
    壽禮一一應諾了。師太又把過脈,回頭安慰道:“這病來勢凶猛,去勢卻急不得。俗語說‘病去如抽絲’麽。陳先生出門也沒帶女眷吧?”
    壽禮不好意思地一笑:“匆忙了,又想著這邊都是事,亂哄哄地,所以沒帶。家內倒曾想出來見見世麵的,不過……。”說著用眼角瞟了一眼那女弟子。
    “你們嗬,就知道忙自己的!”師太埋怨地說完歎口氣:“唉,可憐這孩子,年輕輕地,出門在外竟遇上這倒灶的事。”
    “師太可別看他年輕,這孩子可是我們小學的校長呢!”
    “是嗎?”師太驚訝地又歪頭看看床上,心裏頓生憐憫。她低頭想了想,抬臉對壽禮說:“要說照顧病人到底還是女人家心細。
    這樣吧,你們沒有帶女眷,我就讓一清常過來走動走動,好歹能幫幫忙唦。”
    “那可承情,多謝師太好意!”壽禮高興地一揖到底,回過頭來對那弟子也是一揖,嘴裏說著:“有勞師姐。”
    一清慌忙還禮:“陳先生客氣。”
    這時他才借機打量了一清,見她個子雖不算高,但身材並不豐盈,十指纖細的一雙小手被灰色道袍半遮著。
    半壁如瀑烏黑的秀發披散在後麵,襯托著柔和且略顯蒼白的瓜子臉,小巧的下巴一側有一粒不大的淺色美痣;耳廓圓潤分明,耳垂如一枚羊脂軟玉般可愛。
    一清發現他在看自己顯然有些慌忙。低頭伸手扶了扶發髻上麵的骨簪,將耳邊飄著的幾縷青絲順回耳後,臉上卻微微地有些紅色了。
    師太一心在病人身上哪注意到兩個人這些,還在床邊滔滔不絕:“倘若開始退燒,從次日起,把柴胡的量減一成。那東西雖好用,到底性子狠了點,能少吃就少吃罷。”
    “是不是大夫開的量大了?”壽禮趕緊問,眼睛卻還離不開一清。他慢慢走到床的另一側看她。
    一清是背對著太陽站著,光線透過夏季穿的麻紗紡道袍,隱約地現出了年輕女子婀娜的曲線,陳老爺忽然覺得自己臉上也有些熱起來。
    “非也、非也。”師太站起身來笑著說:“盧大夫的方子沒錯。不過藥量是可以根據病情發展多少斟酌的。
    譬如農民種地施肥,播種、出秧、抽葉、結穗、灌漿,各個步驟使用的肥料都不同,用量也不一樣,是一個道理的,豈能自始而終不變呢?”
    “師太比得妙,這一說我懂了!”種地壽禮自然明白,不過師太這一起身卻恰好將那美人在畫的景致遮擋了一半,令他無可奈何。
    師太告辭出來,一麵下樓、一麵告訴他自己那裏有現成的蜂蜜枸杞膏不用到街上去買,回頭找出來讓一清送一小罐便是。
    陳壽禮口裏應著,聽說還要讓一清過來十分喜歡。送到花園門前,原來這裏與前邊觀裏是通的。
    師徒倆進去便將門依舊插了,陳壽禮回來吩咐雇工劉順照看樓上,自己在樓下打了幾回旋磨,坐立不安地。最後還是出門,叫黃包車拉著去城北碼頭。
    讓陳壽禮煩心的不止是興安的病。自到壽縣後大家就忙著找李杜星,沒有他在場接貨,這麽多鞋、襪可怎麽好,總不能堆在艙裏?
    船幫胡老大和陳壽禮商量,他得回船複命,隻能等兩天。
    好歹人家給了麵子,可兩天過去,各處都翻遍了也沒把個李軍需找出來。為防雨水再次降臨,壽禮和劉先生商量後決定先卸貨,租用碼頭上的一間倉庫存放。
    胡老大很滿意,結了款臨走又做個人情,派兩個可靠的弟兄留下,以便有事時及時聯絡。
    雖然倉庫有劉五文帶著自衛隊員把守,壽禮還是不放心,親自來到碼頭上把庫內外仔細看了,又囑咐老劉等:“要小心跑水(火災)。”
    正說著,劉五文用手一指:“東家,那不是劉先生和唐牛?看他們跑的樣子,大約是得到李軍需的消息了!”
    果然猜的不錯,劉忠合帶著唐牛今天忙和一天終於打聽到個很確切的消息:李軍需收到軍部的緊急命令,讓他回去開會,但什麽時候回來卻不清楚。
    這個消息讓陳壽禮又愁又喜,愁的是物資出路沒了下落,還要搭上倉庫租金;喜的是可以在壽縣多盤桓些日子,不用趕腳忙了。
    “劉先生,軍隊上往來都有電報,不管多遠當天就能到對方手裏。”劉五文在軍隊裏做過教頭,頗知其詳。他建議說:
    “咱不是知道番號麽?托個軍官設法給他發一份過去,至少讓他知道咱們到了正等他。這樣李軍需一辦完事會馬上返回,或先有個回信過來,咱們心裏也好有數嗬。”
    “五文說得很對,該設法給他遞個信過去!”壽禮同意地說:“老劉你去想辦法,讓唐牛給你取些款先打點著用,務必辦妥。”
    “好吧,我盡力!”劉先生答應下來。
    “這次讓劉順跟你出門,唐牛留家裏。我也想讓你幫我瞧瞧這個新來的小夥子怎麽樣,看上去倒是個勤快的……。”
    壽禮心裏其實惦記著把這初來乍到的給支派出去,換自己信得過的唐牛在家。劉先生不知道他的算盤,立即答應了。
    找家小飯館和大家匆匆吃過幾口之後,壽禮就鬧心地要回去“看看小先生怎麽樣了”,唐牛隻好扔下剩的羊肉湯,手裏抓著卷蔥烙餅追了上去。
    劉先生詫異地看五文說:“奇怪,我倒不知道咱們東家還是個急性子呢!”五文聽了搖頭笑笑而已。
    回到觀後街家裏,劉順正拿把大蒲扇坐在興安身邊揮著,說:“師姐讓我這樣照顧的,她來過了,喂些湯水後剛走。
    那不是樓下客廳的提籃裏有她送的齋飯,說咱們還沒來得及起火,師太請老爺先將就著用些。”
    唐牛聽見有個“師姐”在裏頭,心中一動,湊近點小聲逗著他問:“哎,順子,你說的啥師姐呀?前頭觀裏的?漂亮不,多大了?”
    “俺不知道。”
    “瞎說,你倆麵對麵說話來著,怎會不知道?如實招來!”唐牛吆喝著唬他。
    劉順皺起眉頭嘟噥說:“她眼睛厲害,俺不敢抬頭,所以、所以不知道……。”
    “哦?那就是說很好看羅?”見劉順擰過臉去不理會他,唐牛覺得好笑,伸手推了他一下。接著把老爺讓他去跟劉先生在城裏辦事,學習曆練的意思講了。
    劉順高興地跳起來,被唐牛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不好意思地笑著吐吐舌頭,轉身下樓去找劉先生。
    唐牛也下來,告訴壽禮人家送來了齋飯。其實壽禮已經在樓下聽到,笑嗬嗬地用食指捅了唐牛肚子一下,說:
    “名觀必有好齋!傻小子,雖然沒什麽葷腥,不過也算難得的口福。讓你跟來還留戀那碗羊肉湯,怎麽和這個比?”說著二人來到提籃前打開細看。
    原來這是個上下兩層的漆盒子,蓋子上用裹頭包著全套銀餐具。
    上麵一層是五樣點心,有煎包、烤芋、炸豆腐、油條、豆沙米耙,放在扇形的食器裏圍成一圈,中間一個倒扣的蓋碗,打開來是噴香的粳米飯;
    下麵一層則是五件時蔬小炒,中間是細粉湯,沿著邊撒了些切碎的青蒜,中間有一小汪香油。鋪陳開了真個滿桌熱氣騰騰、香氣四溢,頓時令兩個人胃口大開。
    壽禮先用過,心滿意足地站起來把殘局交給唐牛去收拾,自己回到書房內的榻上躺了,心想:“不料出家人竟也知道這飲食中的趣味哩。”
    隨手拿本書來看,卻是無心亂翻書一般不知那上邊寫的什麽。索性不看了,將書扣在臉上想一清的身形,不知覺竟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好像一陣香氣,聞著渾身都很舒坦的。好像又有人說話,一口吳音,卻是個女子……。
    陳壽禮“呼啦”下子坐起來,隻聽一聲驚叫伴隨著書落在地上的聲音。
    他向四下裏看看就明白了,原來一清不知什麽時候走進來,正想拿開自己臉上那本書,誰知被一驚嚇便失手把書扔了。
    她一手按住胸口,瞧壽禮愣愣的樣子,忙低頭去拾書,口裏抱歉道:“弗好意思的、把儂的書掉了。”
    “不要緊、不要緊!”陳壽禮趕緊說:“這種事何勞師姐動手,自有仆人夥計來幹。”
    說著便喊唐牛,哪裏知道兩、三聲都不見人應口,一清倒已經撿起來拍淨了,將被折的頁安好,規規矩矩地放到桌上。
    壽禮尷尬地一笑:“真是,這小子平時一叫便來,怎地今天躲懶去了?”一清聽了掩口。其實小唐不是個傻子、也並沒有躲懶。方才一清款款而來,他先見著心裏就明鏡似的了。東家此時正運交桃花,自己怎好去獻殷勤當燈頭?便打定主意咬了牙在門房裏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