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高塘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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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呼啦啦地走了又呼啦啦地回來,陳林氏拿丈夫沒辦法。嫁雞隨雞的道理讓她隻能無奈地接受現實,還能怎麽樣?
她放下手裏的事情急匆匆地自工廠趕回,卻發現他倆原來走了夾岔路。
因不想再麻煩地折騰,她決定回家裏等,但直到點燈時他才匆匆地進門,後麵跟著陳景和老鄭兩個。
陳壽禮隻向自己的夫人點點頭,隨口說句:“你在家辛苦啦。”然後便招呼大家坐下議事,又連聲叫唐牛去找老蔡。
陳林氏見他忙,命娟子在樓下伺候茶水,自己無語地上樓歇息去了。
“這麽說老鄭,工棚的加固都做完了?”壽禮接過娟子遞來的手巾擦著臉問。
“不但工棚,連鄉親們住的寮房都做好了。現在正在修倉房和料庫的地基。
照您的吩咐下挖三尺、夯實、上麵鋪卵石和石板、石灰夾心,然後再鋪兩層石料做地,圍牆用條石堆砌兩層,銅汁灌頂。屋頂用石券,高梁瓦脊。
現在梁柱都已經起來了,估計還有個把月才能完工。”
“我叫老蔡給你撥的廢舊銅鐵器、銅錢不知夠用不?”恰好蔡管家走進來,壽禮點頭,示意他坐下來一起聽。
“目前還看不出,隻要第一次用量有了就知道夠不夠用。”老鄭躊躇著說:“隻是,老爺,花這麽大心思做倉房為的什麽呢?我總覺得有點太過。”
他說著看看其他二位,笑道:“要說我幹活拿錢就行,本不該操這份心的。”
“不不,你說的很對。本來我倒沒打算搞這麽結實,可後來一想現在世道這麽亂,保不定會發生什麽。倉房既可以儲存,又能當避難時的堡壘,比有事就束手就擒的好。”
“哦!”幾個人都恍然大悟。
“怪不得倉房的位置選在那裏,離保安隊衛所近,而且莊子後門出來也不過十幾步路。原來老爺有這麽個考慮!”老蔡點頭說。
“嗨,這是劉先生給我回信時建議的,連倉房的做法都是他告訴的。據他說是參照了縣裏公倉的製度方法。”壽禮說完話題一轉:
“好了,這事到此為止,我有另一件大事和你們說。”說完就把李杜星、陳仲禮兩個電報拿出來給大家看,談了采購糧食的想法,及自己和劉先生的商議。
“如劉先生的計算,按每人每天一斤的供給看,起碼要一萬五千斤,半個多月就是三十萬斤糧食。
估摸有這麽個周轉後方應該可以不那麽吃緊了。但關鍵是能不能一下子搞到這麽多糧食,還有個怎麽運的問題。”
“這恐怕有點難。”蔡管家皺起眉頭來道:
“咱們自家各處莊子倉裏的糧食除去自用,還得留下照顧鄉親們和備急部分,剩下能拿出來的至多也不過兩百餘擔,還不夠一成,餘下的就得靠收買了。
可今年捐征本來已經夠重,各家餘糧也是有數嗬。”
“而且,都傳說今秋收成會不如原先想的那麽好,恐怕大家也不太樂意買糧,得留著防止饑荒呢不是?”
陳景對一般窮苦家庭還是有了解的,他對此表示擔憂。“我看,這買糧恐怕不好向小戶伸手!”
“但大戶肯賣麽?”老鄭笑道:“隻怕他們會拚命抬價也未可知!”
“老鄭說的是,”蔡管家點點頭:“要直言說個‘買’字,糧價必定會被抬高。咱們得想個既不至於抬高價錢,而且人家還樂意賣的法子才好。”
“哪有這等好事?大戶們見銀子眼睛都紅,還能自己完這個話就意識到說錯了,急忙一吐舌頭縮了脖子。
壽禮倒不以為意,他很有興趣地聽著他們的議論,衝老鄭擺擺手讓他別不好意思,然後對大家說:
“我覺得咱們先前的思路一直在大米上,包括我和劉先生談的時候。如今米價高騰,比去年又漲許多。
在城裏已經要二十元一擔,我們雖在鄉下,可人家有開米行的未必不知道這個情形。就是在周家橋鎮上也已經漲到十六、七元了。
現時買米,隻怕是給人家嘴裏填肥肉,我就是發愁這個哩!”
“米不好買。”蔡管家從他兒子送的煙絲盒裏給銅煙鍋填了煙葉子,卻沒有點火,拿在手裏想了想,歪著腦袋說:“既如此,何不買麵?價格還便宜得多。”
“麵這東西不好運,遇到下雨也事多。再說運到前邊,難道弟兄們還得現做成幹糧,那也太麻煩。”老鄭搖搖頭。
“我……問一句行嗎?”在一旁沒吭聲的陳景忽然插進來,大家轉眼都瞧他:“什麽事?你說。”
“請問老爺,上邊的長官沒說要更多的鞋襪吧?”
“沒說。大約吃飯為先,倒把鞋襪擱在其次了。”
“那就是說咱們把剩下這些做完、運走,是不是就沒活兒幹了?”
壽禮一怔:“哎,我倒沒來得及想這層。”
“要是沒活計大家就閑下來,要麽結賬走人,要麽就得找新活做。”陳景不緊不慢地邊想邊說:
“好容易修了工棚、寮舍,人要是散了豈不是白花錢?再說以後重新召集也沒這麽容易了。”
“你到底想說啥?”老蔡聽著有點不耐煩他那個慢悠悠的勁。
“我的意思是,要真有那麽多麵,咱們這裏有的是女人家,撥出一半的人手來和麵烙餅就可以,或者做成炒麵。那樣存放的時間可以比較久……。”
“哎,是個主意,想不到你能琢磨出這個來!”老鄭笑嗬嗬地推了陳景後背一下子。
“好辦法!”壽禮也喝彩道:“這樣後麵的幾件事都可以捎帶解決了,一舉多得。
鄉親們有錢掙,自然會留下繼續做事,這個不成問題。現在就看我們上哪裏搞那麽多的麵了!”
“這一帶人重米不喜麵食,收米的多,收麥的可寥寥無幾。”蔡管家思忖片刻抬起頭來問壽禮:“老爺還記得去年和我提過,鎮上要賣磨坊的那個陳新奎家麽?”
“記得,對呀他家收麥!”壽禮眼睛一亮,因為想起陳新奎祖父輩就是往河南倒騰麵粉,吃差價發家的。“倒不知道他家還做不做了,從陳新奎歿後聽說是他嫂子主事?”
“唉,陳新奎才當家兩年就沒了,也不是個有福的。如今他嫂子撐著這一家子,也不知是前世哪輩子作孽,兄弟兩個卻都是短命。”老蔡說著歎口氣:
“可憐陳家大嫂一個人,帶她那個病秧子的兒子還要照看生意,真是命苦!”
壽禮心裏打了個疑問卻沒說出來,接著方才的由頭道:
“隻怕她家如今改行了,或者沒那麽多存貨?自從老大去後咱家就沒和他們有往來,不大清楚情況嗬。”
“改行不會,規模縮小倒是真的。”陳景忽然又開口,弄得大家一愣。
“你怎麽知道?”
“我老大洪琳在陳家磨坊裏做學徒,還差一年出師。都是聽孩子回家來時說的。
據說陳家兄弟一死,鎮上都傳說她家有妖氣,陳嫂兒子是被妖怪纏了。所以人都不敢再和她家來往,連門口都繞著走。許多以前的老客戶也被別家攬過去了。”
“哼,我看多半就是周家那個老妖怪搞的鬼!”老鄭忽然想起陳、周兩家是親戚,忙捂住嘴巴扭過臉去假裝咳嗽,心裏罵自己今日話多。
“她家原本是這附近做小麥、白麵生意第一家,我聽老太爺在世時說陳家曾幾乎將本縣小麥生意壟斷。現在看來物是人非?”
壽禮很快做出了自己的決定:“我明天一早去周家橋,先和陳家大嫂談談再說。”
“等等,她娘兩個現在不在周家橋住了。”陳景插進來說。
“哦?這又為什麽?”
“話傳得太邪,呆不住唄。那邊的鋪子交給秦掌櫃守著,她們母子搬到了高塘,那邊店裏的尤掌櫃幫她們買下鋪麵旁一個小院子,年初開始就在那裏住。”
“這麽說反倒近了?”陳壽禮覺得自己更有把握:“就去高塘!不過,老蔡,你這邊不能閑著,看看咱們能搞到多少糧食先集中過來,有麵的話讓女人們趕著做。
這件事我讓夫人來挑頭。陳景準備地方、家夥和爐灶,調撥人手。貨源我來辦!”
“好、好!”
大家商議已定,見老爺露出倦意蔡管家便帶頭起身請歇,三個人前後離開了正堂。壽禮叫進唐牛來,吩咐他明早動身去高塘鎮,因此要備幾樣土產。
忽然他一拍額頭,想起興安的事來,忙走進娟子住的西廂裏要了筆、墨,寫幾行字,並三張簇新的中央銀行伍元票收在信封裏,招呼唐牛讓他派個人趕回去交給興安的母親。
做完了這幾件事他才真的感覺乏了,嗅著屋裏蘊氳的氣息他往床上和衣一倒,想在此將就一宿,卻被娟子使勁拉起來。
“奇怪,難道我在家裏還不讓睡覺麽?”壽禮挺惱火。
“老爺出門這麽多天,這剛回來就不見人影,談完事又不上樓,倒叫夫人心裏怎麽受呢?”娟子嗔怪道。
“我不是怕她睡下了,這時候上去吵覺麽。”壽禮勉強睜開眼睛笑著:“反正明天一早就走,就在你這裏將就好啦。”
“咦,您在這裏將就,可讓我睡哪裏?”
“你睡我身邊好了。”
壽禮說著身子就往床上粘,被娟子又羞又氣地重新拽起來。“莫瞎講哦,不陪夫人倒往丫頭炕上睡,羞人!若是被她聽到,還以為我勾引老爺呢!”
“哦,勾引?”陳壽禮看看娟子。這姑娘高挑的個子,外頭穿藍紗七分袖小衫,裏麵隱約是件鵝黃色的肚兜。
以往隻覺得她做事麻利勤快,倒沒注意這兩年辰光出落得這份婀娜,連原本鴨蛋臉上微微的雀斑也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陳壽禮伸出手從上往下捋著她垂在胸前的油黑大辮,微笑著說:“我沒留神,你已經不是七、八歲來家時那樣子了。”
娟子生氣地推開他的手,回身去倒了碗茶遞過來,說:“老爺既然累了,喝過茶就上樓歇息吧,實在夫人理家也不易,不好負她的。”
一句話說得壽禮腦子清醒了些,點頭讚同說:“你講的很是!”接過茶來一飲而盡,放下碗拍拍娟子的頭:“知道為主人著想,難得。你這樣做,我必定不屈了你。”說完起身上樓去。
哪知道娟子卻因為這句話睡不踏實,翻來覆去地琢磨這是個啥意思。
她父母雙亡,由叔叔將她典到個大戶做灑掃,遇到前來拜訪的陳林氏,見她伶俐便向主人討情買下她帶回來,一晃已經十年。
想想自己也沒有親人在身邊,苦處也無人可訴,真正命苦。自小就喜歡用幹活來忘記這些憂煩的事情,但不知為何年齡越大似乎煩惱越發多起來。
她用被角捂著嘴,小聲地啜泣。就這樣輾轉反側,天已蒙蒙亮,雞也叫第一遍了。
陳林氏對丈夫昨晚的表現還算滿意,所以早上起身後很殷勤地幫他穿衣、梳頭。娟子進來送洗臉水,壽禮看她一眼,那神色裏有種說不出的意味。
不過還有正經事要辦,沒功夫講這些個。吃過早飯他帶唐牛便動身往高塘,臨行陳林氏又拿了兩、三塊料子和兩件首飾。
壽禮想想,隻拿了料子,便和唐牛下埠頭上船往高塘。
高塘距莊上並不遠,劃船大約一個多時辰。
這是一座由村莊發展起來的集鎮,有兩千人口,三、四條運河和分流渠不但帶來灌溉水源,也使它成為往縣城途中重要的落腳點。
鎮子上的人家多數經營門麵。米店、雜貨、織物、竹編、醃食、中藥等等,倒也一派繁榮。加上河渠、灣汊裏麵穿梭的船隻,頗有番小江南的景象。
經打聽,陳家的燦奎記原來在東南角上,朝北開間約有兩間半大小,顯示著本店曾有過的榮耀。
不過現在門前卻冷冷清清,連右手的河埠上都沒個信步的閑人,偶爾有隻貓懶洋洋地從拱橋上溜噠過去,叫人納悶這店怎麽開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呢?
大堂倒幹幹淨淨,台麵擦得水鏡般,地上連粒麥子也沒有。靠西的牆下碼放著許多篾筐、扁擔,還有一摞摞平展、整齊的麵口袋,似乎在告訴人們它們正等待著什麽。
一個夥計很快迎上來,客氣地請教。得知他們是來找老板娘,立即到裏邊請了個主事的出來。
他向陳壽禮拱手,自我介紹道:“在下尤同根,是本店掌櫃。請問兩位是找我家太太?不知所為何事?”
陳壽禮立即想起陳景的話,想定是主人吩咐過,來客由掌櫃接待的緣故,看來他家太太真的是怕了。於是盡量和顏悅色地說:
“尤掌櫃放心,我們不是外人。請通報下,就說西陳家集的陳壽禮路徑本鎮,一來是內人有禮物順便帶來奉上,其次是有件小事情想有所拜托。
所以希望見一麵,略敘敘。這幾年沒來走動,還望太太見諒。”
尤掌櫃聽他說話客氣,且知道陳老爺是東家遠親,既驚訝又高興,忙招呼人看座,自己親自跑去通報。
他家的太太姓徐,娘家是舒縣大族。本來嫁給陳新燦是樁挺好的婚事,哪想到當家人和小叔兩個先後沒了,日子一天天窘迫下來。
今天聽說陳家大老爺來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尋些尚可的衣服換了,才讓丫頭來請客人進去。
寒暄客套之後賓主落座。陳壽禮先打量一眼這位太太,見她穿了件半新的藍色印花旗袍,下擺、開衩都有深色滾邊,顯得樸素大方。
略為黃瘦的臉上有雙清亮的大眼睛,雙眼皮下長長的睫毛輕輕擺動,可想少年時是個美人不錯的。
隻是歲月流逝,無可奈何地在嘴角、眼角留下了些刻痕,神態倒也安詳、和氣。明眼一看就是個實在、不擅委蛇的人物。
陳壽禮多少放下心,關切地開口說:“兩家這樣久沒有走動,真對不住。我才聽說大哥和兄弟竟都沒了,怎麽會這樣的呢?”
“唉,他家裏不知怎麽的……。”陳太太苦笑了下沒往下說,卻提起她那個病弱的兒子也是個沒福氣的:
“一天說不了三句話就覺得氣短發慌,像麵條做的一般。如今常年以床為伴,這些事情料理不了,全放在我女人家的手裏。可怎麽好?”
“我看貴店鋪門前冷得很,是不是該重新選個好些的地段?興許風水好了,人運也就不在話下呢?”
那女人搖搖頭,也許是覺得不大相關的緣故。卻忽然注意地看壽禮,微笑地問:“大老爺今天來,可是有什麽要緊的?”
陳壽禮心想被她瞧出來了,索性也就不加掩飾,欠身道:“太太可真是法眼,實不相瞞,是為件公事,特來求助的!”於是便將軍隊缺糧及大家商議的情形都講了遍。
陳太太一麵聽,一麵不時用眼睛看侍立的尤掌櫃。等陳老爺說完了她點點頭說:“原來您是想買麵做餅,然後再運到前線?”
“正是這樣。但所需麵粉之量極大,以我的力量完全不足,所以才想到或許可以和貴府一起來做這趟生意。”
陳太太扭臉問尤掌櫃:“老尤,你也聽了,有什麽主意?”
“太太,”尤掌櫃的眼睛已經睜開了,顯得有些不安,稍上前一步說:“這可是大事,要慎重。千軍萬馬、糧草先行。
若這上頭有疏失咱們禁不起!不過,機會倒是好的,一切請太太斟酌,我照辦就是。”
他這樣說了,意思是自己看中機會難得,可能是陳家翻本的關鍵,但又告訴東家三思而定,不要看得簡單。兩方麵俱到,是他份內的事。
陳太太稍稍猶豫,歉意地朝陳壽禮笑笑,說:“大老爺的好意我領了,但恐怕我們沒法子應下來!”
陳壽禮本來就猜想她不會立即應允,心裏倒不慌,問她:“太太為什麽這樣講?大家都知道你家是本地最大的收麥商,這個機會除去貴府,還有哪個能接得住?”
“那是前幾年我們當家的還在時,現在可不同了。唉!”她歎著氣說:
“您來到時候也看到了,店裏生意如今冷淡到什麽地步。不是掌櫃他們不賣力,實在是沒法子啊!”說著,眼淚幾乎在眼圈裏打轉了。
陳壽禮見她這樣便換個話題,看著尤掌櫃問:“少爺還好吧?究竟是個什麽病?”
“大夫說是氣血瘀滯,胎裏帶來的,治不好。您沒聞見藥味?這家裏整天都熬藥,一頓也不能停的。
搬家前把傭人們都給遣散了,唯獨那個給他熬藥的丫頭留下來,因為她最熟悉,也最讓人放心。”
“哦,看來太太的心思全在少爺身上嗬!”
“可不是!”陳太太用絹子抹著眼睛,抽抽鼻子。“有他在我還能想別的?隻要孩子平安就行。
寧可我苦了、累了,哪怕餓著,也不能讓他受委屈,本來得這個病我就很對不住他了……。”說著又抹眼睛。
“家裏還過得去吧?”陳壽禮問。
“生計沒問題。大爺和二爺留下的錢都存在錢莊票號裏放款吃利息,有部分存著,為少爺看病吃藥用。
我們鋪子裏用現在的這點資金,勉強維持周轉。利潤肯定不如以往,不過還算撐得下去。”
尤掌櫃知道兩家是親戚,加上陳壽禮關心、謙和的姿態,於是不加保留地如實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