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矛盾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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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家對蘇昌文有種特殊的感情,在他養傷期間經常來人探望,老秦和竹子走動得多些,都是以探望葫蘆媳婦為名義,雙方很快便熟絡起來。
老秦幾乎每天來看春姑熬藥,指點她熬製湯劑的辦法並給蘇先生號脈,而竹子則和這姐弟迅速地成了朋友,還三天兩頭來送些她母親做的吃食、聽蘇先生講外麵的故事。
蘇昌文痊愈後沒幾天仲禮便如約領他到顧家去拜謝,大家見他身體複原無不欣喜,又高興他留下長住。
“這可好了,多了個好鄰居!”顧媽媽見這先生談吐得體,有閱曆且讀過書,笑得合不攏嘴,追著問他多大啦、家在哪裏、做什麽的?
她隻知道這是個被土匪劫殺的商人,卻不曉得後麵的故事。心知肚明的興安忙打岔過去,生怕問出有妨礙的話來。
當大家說道今後昌文在這裏的生活時,顧媽媽皺起眉頭來,對仲禮說:“三老爺,他一個讀過書的生意人,叫他給盧家打工,是不是有點屈才呀?”
“你老人家放心。”陳仲禮笑了,用手抹抹最近留起的短髭說:
“這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哪裏會真的讓他做?再說幾十畝地他和那小家夥也做不來的,以後再雇一、兩個工,統由他督著就行。”說完轉向蘇昌文:
“我大哥的意思還是希望等局勢太平後你去幫他,或者把船運公司交給你也可以,他會找時間同你談的。”
“這樣好,總歸還是要人盡其用嘛。”顧媽媽放下心來,笑眯眯地看了竹子一眼。
“我聽你們的,兩位是我東家的東家麽,你們的安排我沒意見。”
顧媽媽看他這樣隨和,不由得連連點頭,和兒子說:“你看,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多麽懂事嗬。我一心就想給你妹子找這麽個女婿哩。”
“好啊!”陳仲禮把大腿一拍說:“顧媽媽真有這個心,我來做媒如何?保管讓你稱心如意!”
話未說完竹子紅著臉“噌”地轉身逃回她自己房間去了,差點把身後的老秦叔撞倒。大家看著同樣紅了麵皮的蘇昌文哈哈大笑,屋裏氣氛十分快樂!
不料數日後,仲禮就接到命令要他迅速歸隊,臨走前他特地來葫蘆家,想再關照蘇昌文幾句。
“唉,還說給你做媒呢,看來隻好下次。”蘇昌文送出來,和陳仲禮前後走在踩踏得十分結實的凍土上,聽他這樣說不由地一笑,回答:“那我可要祝你早點回家嘍。”
“你希望我得勝而還,還是铩羽而歸呢?”仲禮回頭看看離開幾步牽著馬走在後頭的小四子和全副武裝的盧天合,然後小聲問。
蘇昌文不出聲地冷笑了一下,瞅著他問:“你覺得呢?”
“別人我不敢說,至少咱淮西營不會輸。”
“你指的‘不會輸’是什麽?戰場上的寸土爭奪嗎?”
陳仲禮似乎沒想到這個問題,他愣了下,反問道:“打仗不就是攻城掠地麽?”
“是嗎?那兵法上為什麽還要講進退、取舍呢?”蘇昌文看著陳仲禮,後者的步伐忽然慢了下來和他並排成行。
“嗯,那你說說這裏麵的道理。”仲禮道。
“軍事上有戰略、戰術之分,戰術服從戰略乃是原則,戰略因戰術而實現乃是根本。
在戰術上獲勝不一定等於戰略的勝利,相反,可能由於它違反了戰略原則,違背了目的和初衷,或者因小而失大致使戰略總目標不能實現或者遭到削弱、破壞。
為了戰略目標的要求有時也會使本來可以勝利的戰術行動中止,或者減弱,來服從大局的需要。
這時雖從戰術上看沒有獲得完全勝利,但整體上實現了戰略意圖,總得來說是犧牲局部而獲取大勝。
所以在戰場上,戰鬥的勝利可能不僅用是否殺死了敵人或者局部占領陣地來衡量,而要看整體形勢。”
“哦?照這樣說來,國軍即使占領了鄂豫皖,也不能說是勝利麽?可赤色武裝被趕走、跑路,現在正窮困潦倒地東躲西藏,這恐怕不能否認吧?”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為什麽著急調你回去呢?”
仲禮一愣,一時語塞。
蘇昌文笑笑,接著說:“紅軍的主力確實離開了,而且已經遠離鄂豫皖地區。但就在軍隊和政府上下歡慶的時候,有誰注意過追擊部隊走後留下的空檔?
他們肯定是利用這個機會重新組織了隊伍,再將遊擊隊和希望複仇的民眾吸納進來,然後狠狠地打擊了這處軟肋。
現在軍隊隻好再次集結,甚至可能需要命令部分追擊部隊停止腳步,掉頭回來,重新加入征剿。結果是什麽?
是所有的紅軍都被消滅嗎?我看未必。追擊的隊伍被削弱了,不能把突圍的紅軍斬盡殺絕,而新的圍剿也沒辦法真正地‘實現治安’。”
“可是,留下的殘餘部分能有多少?畢竟他們已經潰敗了!”
“嘿,我看你還對赤色軍隊太不了解。”蘇昌文搖搖頭:“它和軍閥隊伍不同,和曆代造反起義不同,它不但生長在民眾中間,而且深深地獲得他們的支持。
老百姓你能殺得完麽?當然不可能,隻要還有一個人在,紅軍隨時都可以歡迎他加入進去!
為什麽這次動用堡壘合圍的戰術?不就是希望將他們與百姓分割開麽。可實際呢?
身體即使分開,人心是分不開的,縱然暫時他們不搞蘇維埃了,也許老實給地主種地了,但那炭柴上微微閃動的火星,隨時可以複燃。”
“你對這些人這樣有信心?”
“不是我有信心,而是事實必然!”蘇昌文站住腳:“已經走很遠啦,我就不再送了。
請陳三爺記住,殺死個把紅軍或者占領些鄉村很容易,但要真正撲滅心裏的火,那才是難上難的事,尤其你所麵對的是占國家人口九成以上的人民。
別指望最終的勝利,更不要期待一個淮西營為天下帶來太平。
若是貧富的巨大差異不消除、社會依舊不平等、自由,仍然有弱肉強食存在的話,即使你今天取得若幹戰果,但在戰略上還是無法勝利。
有戰鬥力的淮西營應當為國家和民族的和平做出貢獻,而不應成為暴政和殘酷鎮壓的工具,那會是悲哀和不幸的!”
聽了蘇昌文這番臨別贈言,陳仲禮心裏說不清的感受。
他想起不久前蔡家被逼賣田土、宅院還債,因姑娘受欺負而不得不離土遷鄉的事情,想起進攻途中看到的那些被先頭部隊焚毀的百姓家園,還有鏟共義勇隊吊到樹上隨風擺動的黢黑屍體。
他不禁打個寒戰。難道這戰爭會像蘇先生講的那樣果真沒有勝利麽?他忽然後悔沒將蘇昌文帶來,不過這不可能,他是絕不會背叛自己信仰而加入對方的。
“嘿,他不會在家秘密地搞赤化吧?這可要在寫信時提醒大哥一聲!”他想。
無論作為地主還是軍官,他都不能讚同蘇維埃的做法,但從心裏也同意蘇某人的話有些道理。然而有一點很明確,那就是靠殺戮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隨著他們臨近前線,燒殺的痕跡越發明顯起來。
陳仲禮從部下的眼裏看到的是對沒完的征伐所表示出的不耐煩,甚至他注意到每晚宿營後便有人聚攏一起低聲抱怨,而軍官們或者故作不知,或在他麵前裝聾作啞。
那些站在路邊、遠處冷漠、警惕地看著他的隊伍的當地百姓,則讓人感到壓抑、陌生和敵意,各連隊列裏的說笑聲都因此被噤住了,大家一路默默地行軍,心情緊張而複雜,像到了異壤一般。
桃花打苞的時候他們奉命進駐了一個地方,叫做雞鳴店。
這是個三百多戶人家,被一條寬闊但並不深的溪水劈成兩部分的大村莊,據說這名字乃是村東的雞叫要側著耳朵才能在西邊聽清的緣故,特地形容兩岸距離之遠。
當地鄉紳聚集在最大的財主龍家擺酒宴招待國軍長官。席上龍老爺絮絮叨叨地向陳仲禮哭訴赤匪、暴民們是如何分掉自己的財產並將他家老太爺扔入井中的。
“哦,這真是可怕。”仲禮心中由最初的不耐煩泛起幾分同情。
“哼!這些窮鬼以為他們能鬧幾時?如今我不是又回來了?我家老大現在是還鄉團的大隊長,手裏有上百團丁和幾十條好槍。以後誰再自不量力就讓他嚐嚐厲害!”
“呃,那是、那是。”仲禮敷衍地答道,對那張因仇恨而變形的猙獰嘴臉感到不快,於是趕緊轉移話題:“貴地山清水秀,一定物產豐饒。請教龍老爺,這一帶的收成如何,佃租幾成?”
“喲,一聽就知道,您也是大門戶出身吧?不怕長官笑話,收成我是從來不問的,自有管家料理。
至於租子嘛,曆來的規矩是五五,近來年景不好自然多收些個。這次回來路上我就合計好啦,本家同宗的算六成,外姓自然多些就按七成收!”
陳仲禮嚇了一跳,想想自家的佃租差點吐出舌頭來。他自小不曾想過還會有這麽高的佃租。可是那些佃戶們交完租子後還能剩下多少,夠活到下個收割的季節嗎?
“哼,狗東西們耽誤我的、從我家拿走、吃下去的,我要讓他們分文不差地還給我、吐出來!以為沒事了麽?休想!”龍老爺憤憤地說道。
“爹,說得對嗬!”這時那龍家的大少爺抖擻威風,他命人趕了群衣衫破爛的女人到院子裏,說要給國軍長官看個新鮮。
陳仲禮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下令讓院子裏的女人們脫光衣服。“這是做什麽?”陳仲禮吃驚道。
“嘿,您沒見過吧?讓她們光溜溜地站一排在院子裏,唱歌子給長官助酒興!”
“沒、沒這個必要吧?再說天這樣冷……。”
“長官別客氣。都是些坐實的赤匪家屬,就是凍死幾個也不妨。”
陳仲禮目瞪口呆。他雖聽說過還鄉團的種種惡行,但眼前這樣的情形還是第一次,可又不好立即發作。
勉強坐一會兒隻好推托不勝酒力,命王四攙扶著回到自己屋裏去。他倒在床上時還真覺得有些暈眩了。
恍恍惚惚像是蘇昌文走過來對他說:“看和你喝酒的都是些什麽東西!你的淮西營算什麽?不過是他們手裏的棍子,是為那幫壞蛋賣命的工具!
一根隨手揀來、用過就可以拋掉的棍子罷了!多麽悲哀、多麽不幸!勝利?你還期望著能有真正的勝利麽?”
“這都是怎麽一回事啊?唉!小四子,讓老黃回去清點補給,告訴李雄他們幾個馬上帶人修整防禦陣地、查哨。別在那裏賣呆了,鬼東西有什麽好看的!”
發完脾氣,陳仲禮覺得自己的腦子混亂、模糊。他努力想弄明白這些事情,但頭疼得蹦蹦直跳根本想不進去任何東西。
漸漸地,他什麽也沒搞懂,就這樣無知覺地掉進黑暗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