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歸期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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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命貓奇譚!
這是一個偏遠而封閉的村莊,就像被人遺忘在了大山的懷抱中一般,連皇帝最信賴的錦衣衛也沒有能深入到這個地方來。就算是本地的縣令,也隻有在查詢書籍縣誌的時候,才會想起原來這個地方還有一個村子。
這個村子自給自足除了幾個經商的大戶之外,大部分人一輩子都不會踏出這座村莊。村子裏不信佛,也沒有什麽明確的信仰,如果要說相信的話,他們敬重守護著山崗的妖怪,也信任會幫他們把作亂的精怪趕走的道士們。
村子背靠著一座大山,相傳有隻千年狐妖坐鎮山上,號稱九千歲,保護著這一方水土。大山的另一邊是一座細高的山峰,傳說有一個仙人住在那裏,而村裏時常走動的道士們似乎也都是那仙人的弟子,從山頂上的道觀裏來的。
這些時常在村子裏活動的道士中,大家最熟悉也是力量最強最靠得住的一個道士叫靜山。大家都叫他山道士或者靜山道士,也有的直接叫他道長。就道士而言他還很年輕,三十出頭的年紀眉清目秀的,村裏好幾個姑娘都對他有個念想,但是他卻似乎從未有過娶妻的打算。總是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個頭發火紅的女人,嘻嘻哈哈地抽著煙杆,看著就有一種痞子氣,靜山不苟言笑對什麽事情都很認真,這個女人正好相反。
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的姓名,也從沒有人聽過靜山叫她的名字。她脖子上套著一個銀環,衣服穿得很體麵,如果她收起玩笑的話一定是個很有氣質的美人,但是可惜大家幾乎沒有見過她認真的樣子。
女人也從來不叫別人的名字,就算告訴她自己的姓名字號,她也不叫,總是“大叔”“小哥”“大閨女”之類籠統的稱呼著。但是唯獨對靜山道士她會直呼其名,而且也不會向大家一樣叫他“靜山道士”而是直接叫他嚴治。
村裏最大的一戶姓柯,是個富商。二十幾年前柯家的獨生子柯泠宇從父母手裏接過了木匠作坊和酒坊的生意,傳說他從鎮山的狐妖那裏求得了什麽釀酒的奇方,經他手裏釀出來的酒醇香四溢,聞著都讓人滴口水。之後這酒以他的字號命名,名為“醇慷酒”,一直賣到了縣城,據說還有外省的好酒之人特地到這裏來嚐嚐他的醇慷酒。
有人跟泠宇提過要不要搬到縣城去,生意更好做,但是他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說是這裏是風水寶地走不得。也因為他的這些言論,人們之中有傳言說,柯泠宇之所以生意做得好,是因為有山神妖怪在保佑他。
真相是如何沒有人知道,不過像柯泠宇這樣的大戶,家裏卻從未遭個什麽精怪的叨擾著實奇怪,所以柯家有妖怪護著的說法經久不衰,大家半信半疑,泠宇從未承認過這個說法但是也從未否認。
泠宇的妻子柯夫人娘家姓嫣,名字叫嫣玲玲,不過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記得了。她家裏是造紙的,她家的嫣紙也是遠近聞名,不過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家裏糟了火災,家業全被燒盡了。柯家和嫣家曾有婚約,嫣家被一把火燒沒了,柯家卻依然如約定所言將嫣玲玲娶回家來,一時間在村中也是美談。
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就像是老天回報柯家的善意一般,讓大家沒有想到的是,這造紙的技藝本來應該不傳女兒的,但是大概因為是獨生女,老嫣家還是把這造紙的方法手段全部教給了女兒嫣玲玲。嫣玲玲起初對誰也不說,後來日子久了柯家的釀酒生意也做起來了,嫣玲玲便告訴泠宇自己知道如何造嫣紙的事情。
泠宇聽到之後很高興,把木匠鋪子賣了,重新把老嫣家的造紙作坊搭了起來。嫣紙比周圍一些地方的紙都好,就算有和嫣紙一樣好用的紙張,也絕對沒有嫣紙這樣的價格。柯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很快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大戶。
泠宇剛過不惑之年,家裏有三個孩子,大兒子還有一個小女兒,一家人住在縣城裏給父親打理生意。二兒子管賬,村裏的作坊賬目,誰家賒了酒,誰家存了酒錢,他都清楚。最小的是個女兒,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但是來提親的人這小妮子一個都看不上。嫣玲玲有點著急,泠宇倒是非常的平常心,反正閨女還小,船到橋頭自然直。
現在泠宇對作坊管得很少了,他的頭上開始有了幾根白發,但是精神還是很好,人精明得很,腦子活,和靜山道士關係尤其的好,就連那個怎麽看怎麽不規矩的女人對泠宇也很親近。泠宇認識這個女人,也知道她的名字,更知道她便是這鎮著這方圓百裏的九尾狐本人。
泠宇家裏有兩隻麒麟,沒有成年的小麒麟,一個叫孔祁一個叫玲瓏。他倆一個前門一個後門那麽一站,什麽妖怪小鬼都不敢進來,就連九尾狐要進柯家的門也要先跟麒麟知會一聲。
泠宇平時沒有什麽愛好,他不賭錢也不怎麽下棋,就是喜歡坐在院子門口看野貓。村子裏有許多野貓,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如何,這個小村子就像是撞了邪一樣吸引著貓的到來。在村民們眼裏這野貓和樹上的雀鳥沒什麽區別,所以也沒人管它們。偶爾有人把陳米灑在門口就會有鳥兒下來啄食,也會有人把釣到的過小的魚扔在門口讓野貓吃。
但是泠宇家裏有點不同,泠宇不會把魚直接扔在門口,而是會叫玲玲把魚煮了米飯放在門口。有的貓吃有的貓不吃,有的貓會把魚全部挑出來再吃。泠宇就喜歡坐在門口看野貓聚集在這裏吃著魚飯,他喂貓但是卻不肯養貓。他的兒女們都不怎麽理解父親的這個興趣,以前問起的時候,“因為我們家已經有一隻貓了啊”他就會這樣說。但是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卻從未對孩子們提起。
柯家多妖怪的事情是真的,當然泠宇並不會對其他人那麽說。他的兒女們對妖怪的出沒都習以為常,因為和九尾熟悉的關係沒有哪個精怪敢到他家裏來作亂,何況還有兩個麒麟鎮宅。
不過時不時的會有一些黃鼬蛇精之類的跑到泠宇這裏來討酒喝,一開始他們會跑到作坊裏去偷,被九尾訓了一頓之後便規矩起來大大方方地找泠宇要。泠宇也不吝嗇,要的話多少都會給一點。實在是不方便或者酒沒釀好,好好說明之後妖怪們也不會太過為難,重新約定個時間下次補上,到了約定的時候妖怪一定會準時出現,而泠宇也沒有爽過約。
妖怪不怎麽理人,很少跟泠宇以外的人說話,就連泠宇的兒子女兒也是如此。泠宇的兒女們小時候會對這些奇形怪狀的客人們感到好奇,時間久了也就習以為常,偶爾也會有妖怪跟小輩們搭話。柯家家教嚴,孩子們都管教得很好,妖怪們對他們也很喜歡,所以現在若是路上遇到了柯家的孩子,妖怪們也會打招呼。如果遇到點什麽麻煩,路過的妖怪也會幫他們一把,完全把柯家人看作和九尾非常親近的自己人了。
這天一隻黃鼬精被野貓咬傷了腿,坐在柯家的門口跟泠宇發牢騷,說是野貓越來越多老鼠都嚇跑了,要是去偷雞又要遭人打,日子沒法過了。這黃鼠狼本身就小,化成人形也像個小孩子,身後拖著一個大尾巴,有的變化不完全下半身還是毛茸茸的野獸腿腳。
“醇慷大人您愛貓大夥都是知道的,但是這麽放任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黃鼬精有點醉了,說話有些暈暈乎乎的,“您說說,我們黃鼠狼在這裏住了多少年?這野貓才來多少年?真是沒教養的貓。(哎喲我的腿)要不您跟九千歲提一提,找個誰去管管那些貓?”
“這個你就算跟我說……”
“您別說,還真有個人選。”
說話的當中,腦袋頂上岔進來一個人,泠宇抬頭看去是個年輕的男人,臉頰上覆著一點翠綠的鱗片,生著一副笑臉,說起話來絲絲作響嘴裏還不停吐著信子。他的身體柔軟得像沒有骨頭,就這麽把自己掛在旁邊的樹杈上。
這人泠宇認識,他是竹葉青,這邊的一種毒蛇。好在他脾氣不錯,沒聽說過他咬人的事情。
黃鼬望著竹葉青,打了個酒嗝。
“竹葉青也來討酒喝嗎?”
“本來是這樣的,醇慷大人。”蛇精的眼睛動了動,看了看黃鼬,“但是這吃蛇的家夥在下麵我還是不要冒險下去了。他這酒喝得正在興頭上,要是突然想拿我下酒,必然會打起來。”
“你剛才說有個人選?”
“是的,這兩天九千歲好像有客。說不定是個能有作用的妖怪,新來的人總是能帶來驚喜。”
竹葉青嘶嘶地吐著信子,慢條斯理地說著。
“具體狀況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們隻是小妖怪,難得見九千歲一麵,不如你去問問靜山道士,他或許還要清楚些。”
“啊,你說那個啊……”黃鼬精醉得迷迷糊糊的了,他把小酒壇抱起來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
“那個還是別指望了,那個不頂事。”
“我見過那家夥了,好像是隻母貓來著?問她從哪來她說不知道,問她要到哪去她也不知道,來這裏做什麽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什麽都不知道。我怕她吃我,就趕快把她送到九千歲那裏去了,我之前都不知道九千歲是那麽好客的人嗎?還把那貓留下來跟自己一塊住著。”
“你說的那個貓妖我說不定見過。”蛇吐著信子把腦袋轉向了泠宇,“醇慷兄,您怎麽看?我想您應該跟我想的是同一個人吧?”
泠宇沒有說話,神情凝重地盯著地麵。
“醇慷兄,要去看看嗎?”
“去。”
泠宇抬起頭來。
山上妖怪多,馬匹不肯上山,泠宇叫來孔祁化作一隻火麒麟,泠宇騎在上麵隨著竹葉青向山上跑去。一路跑到山頂,山頂的廢廟便是九尾狐的巢穴。
見泠宇突然到訪,九尾狐吃了一驚,她把泠宇和孔祁招呼進來,叫手下上了茶。狐狸抽著雕花銅煙杆,看上去很有些煩惱。
狐狸有九千年的修行,被對麵山上的九重真人降伏之後取名青丘,被命令守護這一方水土,所以成了這裏的山大王,號稱方圓幾百裏沒有不知道的事情。大概十年前九重真人將她的真名授給了靜山道士,也就是嚴治,所以現在在使役她的人就是嚴治。
“老弟你消息倒是挺快嘛。”狐狸緩緩地吐了口煙,“她回來了,然後又跑掉了。她什麽都不記得,自己從哪來到哪去,以前在做什麽,我是誰之類的全都忘光了。難說她還記不記得你。”
“她唯一記得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說她叫三花。”
“她記得自己要回來,卻不記得為什麽要回來。”
“今天傍晚的時候突然就跑了,我攔都攔不住。”
“能不能再找到她就要看你的運氣啦。”
“她的脖子上還帶著你給她的頸環,你叫她的名字的話應該還是可以強製她的行動的,你還是她的主人。說不定……”
狐狸沒有說完,就算泠宇追問她也不再開口。
從狐狸那裏回家的時候泠宇覺得有些失落。在與貓妖朝夕相處的那半年時間裏,泠宇知道自己毫無疑問地愛過她,在自己懵懂的青春中愛過的第一個人。他不是不喜歡嫣玲玲,對自己的婚事也沒有任何的不滿,但是如果要讓當時的他自己選的話,他毫無疑問地會選那隻又蠢又可愛的貓妖。
貓妖一走二十多年,自己也早已變了模樣,不知道那腦子一向不怎麽好使的笨貓還能不能認出自己來。
更何況,這個記性不好的貓妖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
泠宇歎了口氣,回到家,把一個麒麟銅鎮紙放在桌上,一出書房門就看見自己的二兒子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老二才十六歲,遇事總是慌慌張張的。
“家裏遭精怪了,衝動娘的房間去了!”
泠宇心裏一緊,怕是有什麽精怪趁著自己把孔祁帶出門去竄進家裏來。跑到房間門口看見玲瓏已經在哪裏了,不過她隻是站在門口而已,並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見泠宇來了,玲瓏讓到一邊。
玲玲坐在椅子上,在她麵前的地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穿著色彩鮮豔的深衣,衣領不像樣子地掛在胳膊肘上,將她傲人的胸部露出了一大半。女人的頭上有一對貓耳,脖子上套著一個翠綠頸環,身後有九條尾巴,白色尾巴上點綴著黃色或者黑色的斑紋,一頭銀絲中也有著一些不容易被看出來的雜毛。
這怎麽看都和泠宇記憶中的三花一模一樣。
玲玲用手指輕輕撓著貓妖的耳根,貓妖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這是……”老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三花?”泠宇試著叫出了貓妖的名字。
貓妖回過頭來,金色的眼睛裏透露出不解的神情,突然她眼前一亮,兩隻貓耳都興奮地豎了起來。
“啊,是泠宇!”
貓開心地笑著,尾巴快樂地拍打著地麵。
“泠宇泠宇!”
她爬起身向泠宇飛撲過去。她的重量很輕,隻有一隻肥貓那麽重,撞在泠宇身上就像個西瓜。
“泠宇泠宇,好久不見了!”三花全然不顧被自己撞得退了幾步的泠宇,開心地用舌頭舔泠宇的臉,把自己滿是泥沙的手腳拍在泠宇的臉上和身上。
“髒死了!”泠宇握住三花的腰,將她舉了起來。
“哦喲?你是不是瘦了?”
“那是因為想見泠宇啊喵!”
三花打著呼嚕撒起嬌來。
“得了吧,剛才看到我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起來我是誰吧?”
“那是因為泠宇變得一點都不像泠宇了,雖然味道還是一樣的。”
“味道你個頭啊,不要把人說得好像很臭一樣……”
三花本身就和泠宇差不多高,被這麽一舉像個小貓一樣縮起了手腳,她扔下和自己拌嘴的泠宇,轉頭看向了椅子上的玲玲。
“小姐姐小姐姐,我找到泠宇了哦!我想起來了哦!”
玲玲看起來也很高興,她站起身,從泠宇手中接過三花抱在懷裏,撫摸著三花的頭,三花把頭往玲玲的脖子上蹭,發出巨大的呼嚕聲。
“雖然長這麽大的個子,但是完全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啊。”玲玲看著泠宇,溫柔地笑了,“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不過呢……”
玲玲話鋒一轉,抱著三花向門口走去。
“三花你身上到處都是髒兮兮的,過來我給你洗個澡。”
一聽說要洗澡,三花立刻就掙紮起來要從玲玲懷裏跳出來往門口逃去,卻被站在門口的玲瓏攔腰抱住了。
“許多年不見貓妖還是這麽討厭水,若是老實清潔了身子便罷了,若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玲瓏斷的是要拜托那山上的九尾狐替你洗洗了。”
一聽說要去找狐狸,三花的氣勢一下子就弱了下來,趁機玲玲拉起了三花的手往門外走去。
“好啦好啦,我盡量不把水弄到你臉上,不用害怕啦。”
“不能擦擦就算了嗎?”
“那可不行,你身上像在泥裏滾過一樣的,好好洗幹淨我給你吃魚。”
“那我要吃雙份的……”
“行行,玲瓏過來幫忙吧。”
“不要米飯……”
“是是。”
三花被玲玲拉走了,留下一直在笑著的泠宇,和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柯老二。
“爹,這是怎麽回事?”
“咱家養的貓回來了。你就當作是招財貓一樣的東西吧。”
“哦……”
老二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實際上當然是完全沒有搞明白是個什麽狀況。
“她叫三花。”
泠宇感慨地看著三花被拉走的方向,安心地笑了起來。
“她啊,是我們家的守護神哦。”
很快,在這個寧靜偏遠的封閉村莊裏,在最大的那戶的富商家中,一陣殺豬一般地貓叫聲響徹夜空,久久回蕩在了山野之間。
貓的故事,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