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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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年歲漸長的緣故,我近日來總是夢到以前的事。
或者說,夢到魏昭離。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夢到她了。
涼曆崇德十五年,我父皇禦駕親征攻打南蜀,一路連下十三城,差一點就能攻入蜀都。但南蜀皇帝竟秘密派人向魏帝送了求救信。
魏國援軍出現的突然,還截斷了大軍的糧草補給線,涼軍不但沒能按計劃拿下安陽,取蜀帝首級,還被逼得節節敗退,先前攻下的城池丟失殆盡不說,連自己的邊境三州也痛失大半。
最後一戰中我父皇身受重傷,又痛失愛將,不得不撤兵求和。甚至答應了向魏蜀兩國割地賠款,更要對魏國稱臣,年年繳納歲供。
我早知此戰恐不能成,也暗示了我父皇小心魏國。
可惜,許是我暗示的太隱晦了,亦或人心貪欲,本不能止。我父皇到底一意孤行,撞了這座南牆。
不過為人子的,哪能嫌棄自己老子,不但不能嫌棄,還得上趕著幫著擦屁股才行。
是涼曆崇德十七年,魏曆建安十六年的暮春,十五歲的我在魏都最大的酒樓——客似雲來裏第一次見到她。
十一歲的小娘子,穿了身男子裝扮,同人爭論時也帶著一股子天真稚氣,一瞧,
便是極好騙的。
果然,我不過用言語激了幾句,便叫她記住了我。
托小娘子的福,我在宮宴上順理成章的引得了魏帝和魏太子的注意,也由此叫安康扮的冉閔順順當當的撇清了懷疑進了虎賁軍。
虎賁中郎將這樣的職位,天子近臣,京畿門戶。
我那時隻覺得這小公主確是如傳聞中一般,得帝王看中,受萬千寵愛。
所以,我繼續騙著她來找我。
騙著她同我親近。
騙著她憐惜我。
騙著她與我成婚。
騙著她……親手遞了毒藥給魏帝。
這位帝王埋在暗處的爪牙送了些消息進宮,其中些微的不尋常之處已經足夠令一位君主有所警惕,甚至,有所懷疑。
我同公主剛剛成婚,這份懷疑暫時還沒有落在我身上,但也隻是暫時。
釘子埋的太淺了。若放任那些影子順藤摸瓜的查下去,暴露是必然的。
一頭老練又警醒的雄獅遠比想象中更難對付。
“阿照親手做的,父皇一定會喜歡的。”我俯過身為她戴好手套和風帽,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耳邊的碎發,才把裝著糯米糕的食盒遞還給她——“好啦,”然後掀開車簾“娘子先請。”
還好,這頭雄獅永遠不會提防自己的女兒。
魏曆建安二十二年新正,魏帝崩。
玄機散,別名三日寒,取的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意思,因為此物無色無味,服用了之後就像染了風寒,又恰巧引發舊疾沉屙一樣,人會在七日內迅速的衰弱下去,直到最後毒發,叫人查無可查。
魏曆建安十八年,涼曆崇德十九年冬,剛曆了一場大勝的我在魏蜀邊境的營帳裏接到了暗樁拚死送來的消息,和一小瓷瓶的白色粉末。
我把密信遞給安康,“高貴妃留不得了。”
“你回去幫我守一守這大涼吧。”
“唯!”安康垂首抱拳,又低聲對我說了一句“殿下……節哀。”
我沒有應,待他走到帳簾的時候,我叫住了他,“那丫頭,是個很好的人,對嗎?”
這話問的沒頭沒尾,他卻陡的跪了下來。
安康從不曾忤逆過我,那一次卻跪了許久,都沒說一句話,隻最後向我行了一個大禮,“屬下當以命相搏,必不負殿下所托。”
魏曆建安十九年秋,坐在未央殿外的欄杆上看著燈火下形容糾結的小娘子,我想,她確實是個很好的人,比這世間大多數人都要好的多。
這樣想著,父皇的麵容忽然浮現在我眼前。大涼皇宮裏,他教幼時的我騎馬,射箭,用各種木頭兵器裹了軟綢同我比試。
我身量小,力氣也還沒練出來,次次都輸給他,有時被慣在地上的次數多了,想起溫柔的母後,眼淚就止不住的流下來。
但我實則是個大孩子了,當著一眾宮人的麵,眾目睽睽之下哭的可憐兮兮,實在羞得慌,想要止住淚卻不能,反而憋更加抽抽噎噎,於是更羞憤,哭的更凶。
我父皇一開始還很驕傲,覺得老子贏了兒子,是天經地義,他果然英明神武。
他又少見我失態的樣子,看我哭的一臉狼狽,每每深覺有趣,總要再逗弄幾句。
就像我母親每每促狹的喚我玉奴。
不過,他可沒有我母後哄人的手段,也不懂什麽叫點到為止。最後隻能抱著我允諾種種條件,諸如帶我去打獵,送我新得的漠北小馬駒,或是免去後一日的文課。
眼淚從眼眶中溢出來,我蜷起身,抱住麵前人柔軟的腰肢,十四歲的小娘子慌亂的向後退,又在聽到哭聲時停了下來,猶豫的回抱住我。
“阿照,別走。”
“好。”
“阿照!”
我又一次從夢裏醒來,空蕩蕩的寢殿裏燈火煌煌,像極了當年的未央殿。
滿臉鮮血的小娘子哀哀的質問我,問我到底是誰,問她父兄的死是不是真的同我有關係,我幾乎差一點就要控製不住自己抱上去。
但下一刻她就和魏玦一起摔出了殿外,精鐵箭射出的時候,沈明華正牢牢挎住我的手臂,影子和近衛們向我圍過來,嘴裏高喊著“保護主上!”
我揮開所有人,近乎狼狽的衝到殿前,箭雨已經停了,射進地磚和廊柱裏的箭尾因為巨大的衝擊仍在顫抖。
鮮血順著磚縫流過來,似乎又有誰在我耳邊輕喚玉奴,對我說好。
臨來魏國前,母後悄悄為我送行,給了我一枚平安扣,上麵用特殊的技法刻了字,透著光才能看出來,因著不好用燕衡的名字,刻的是玉奴。
一次不慎被她看到了,之後她便也總在無人時這樣喚我。
我本不欲對魏昀朗下手的,但他疑心了魏帝的死因。
是皇後母家無意間發現了端倪,又對長公主駙馬手握軍權心生嫉恨,幹脆決定把事情栽給我,盼著魏昀朗對我心生芥蒂,甚至直接殺了我。
可這事的確是我做的。
魏昀朗對我起了懷疑,還在回程的路上就匆匆派了人回城調查。
過往的經曆告訴我,解決懷疑最好的辦法,就是解決懷疑的人。
而且一位年富力強的君主並不比一頭蒼老的雄獅好對付多少,魏昀朗繼位兩年多來,計劃依舊進行的緩慢。魏家人的警惕多疑就像刻在骨子裏的一脈相傳。
唯獨魏昭離不一樣。
三年間有許多人或暗或明的勸她注意我,有說我身份存疑的,有說我權勢太盛的,說我恐與兩位先皇之死有關的也有。
這裏麵甚至還有我故意派去的人,言語間不乏真相。
但她奇異的沒有過一點動搖,不曾對我生一絲懷疑。
有人來問我剩下的魏室宗親該如何處置,我看見自己一點點直起身,回答他,“斬草除根。交給你吧。”
然後一步步向前走,走下台階,走過廣場,走出宮門。
我當時心裏在想什麽?
哦,是,“魏室的援軍快到了,需得謹慎處理。”
殿外宮人聽見動靜,彎著腰走進來,跪地行禮,安靜的等候我的吩咐。
月光從打開的殿門裏照進來,白蒙蒙一片,同過去的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五十年前沒什麽不同。
“宣靜了大師來見我,——現在就去。”
昭離和魏玦一起葬在魏家皇陵裏,開始碑上刻的是惠仁大興皇帝貞慧敬敏皇後之嫡女無憂長樂大長公主魏昭離,後來改成了承德皇帝之嫡妻燕魏氏昭離。
聽辦事的奴才說,用的是整塊兒的白玉,請的顏大家寫的碑文,三十年的老師傅刻了一個月。
聽辦事的奴才說,周圍種了兩排梧桐,還移了一棵花開的很盛的桂花樹。
“都是娘娘喜歡的。”
是啊,都是她喜歡的。
地方,也是她喜歡的。
統一三國後,我遷都臨南,離盛京不遠,也不近,站在最高的高台上望不見盛京一毫。
“阿照這樣信我,就不怕我當真騙了你?”
“不怕!”
“若我當真騙了呢?”
“那,那我就與你死生不複見,連做夢也讓你夢不到我!”
“陛下,靜了大師來了。”
穿著袈裟的僧侶緩步走近殿內,高大的身軀比記憶中消瘦許多,但仍很挺直,依稀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子。
“小僧靜了拜見陛下,不知陛下深夜相召,是為何事。”
我免了他的禮,叫他上前來
“安康,我夢到她了。”
他似乎僵了一下,我笑了笑繼續說
“她曾說,與我死生不複見,夢中亦然。”
“她說話曆來作數。”
“是我睡糊塗了。”
“小僧花甲,尚且神清智明,陛下不過半百有餘,怎會糊塗。陛下多慮。”
我搖搖頭,笑著說“你還是怨我的吧,”不等他回答,我抬手止住他,扯著被衾一點點躺下來,
“我死後,就葬在新都。”
“我與她,死生不複見,作數。”
泰安二十九年,承德帝崩,諡號平康,終年五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