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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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上海!
倪憲鵬回到自己的小窩時,已經是夜晚十點多了,這頓飯,他們吃了近四個小時。
白鐵原已經把新買來的雙人床安頓好,一個人連拉帶拽地把她之前臨時睡著的席夢思床墊也拖回到主臥床上。晚飯早就準備好,隻等倪憲鵬回來,把菜現炒出來就可以開飯了。結果等到該睡覺的時候,倪憲鵬才醉醺醺地回來。
聽到倪憲鵬的開門聲,她趕緊放下手裏的《南華經》走了出來。
倪憲鵬眼睛微眯,一看喝得就不少。白鐵原把拖鞋給他放好,看著他吃力地換上,她問了一聲“吃過了吧?”
倪憲鵬沒作答,螃蟹似的走著之字路朝衛生間去,白鐵原忙在旁扶了他一把。他自己還有點疑惑,自己下了出租車,從小區門口回來,這麽老遠不都好好地走回來了嗎?怎麽見了白鐵原反而不會走路了呢?
桌上切好的菜還碼在盤子裏,白鐵原用保鮮膜給蒙上,往冰箱裏放。
倪憲鵬出了衛生間就往白鐵原的房間裏走“床拉回來了吧?”
走進次臥裏,他看到鋪的平平整整的床上,放著一本書,他隨手拿起看了看書名《南華經》,他不由得打了個酒嗝,隨著胃裏泛起一股泡沫,又連打了幾個嗝“乖乖,這保姆可了不得,居然看《南華經》這麽深奧的書!”
雖然他自詡為愛讀書的人,雖然在公司的培訓會上,他經常教導新人,要多讀書,要做個有修養有品味的生意人,雖然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鑽進當地書店看看,買本書,但是老莊的書,他卻涉獵不多,很多地方讀不懂啊。他翻了翻,書裏夾個書簽,書簽停留在“秋水”篇上,看來,白鐵原讀到“秋水”了,他隨口念道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麵而視,不見水端……
倪憲鵬想罷了,罷了,開始幾句還勉強能懂,這後麵讀起來都不順了。幸虧大學語文裏,跟這篇文章還有過一麵之交,不然,可能連字音都讀不上來。
他又翻看一下那個小書簽,那書簽上畫的是一個臥著的老虎,倪憲鵬啞然失笑
“白鐵原,你,你,你看這隻老虎,就跟病貓似的。這是什麽人畫,畫,畫的呀?就這水平,還敢亂,亂畫?哈哈哈哈,簡直就是畫,畫,畫虎類貓啊!” 倪憲鵬這時候還沒糊塗,但是舌頭根子已經發硬了。
白鐵原聽他叫自己的名字,莫名其妙地跑了過來,等看到他拿著書簽傻笑,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先生看得很準,這書簽畫的就是一頭病老虎,病虎不如貓啊……”
“嗯,病虎、不如貓!”倪憲鵬轉頭看向白鐵原,帶著些許審視,“這病、虎,誰畫的?”
“我畫的……”
倪憲鵬又看了看白鐵原,“還會畫畫?這保姆還真是一再刷新自己的五感六識,自己這是撿大漏了?”
“你這,病虎指的是誰?你為什麽,要看南華經?我,很好奇……”酒後吐真言,倪憲鵬就這樣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心聲,他的確對白鐵原越來越好奇了。
白鐵原對酒鬼不打誑語,“都說少不習老莊,老不讀孔孟。我老了,老了就要有老了的心態和老了的做派。至於病虎類貓,您可以理解為是一種自嘲吧。”
“哦,是這樣啊?你有多老?你是第一次做保姆吧?讀莊子的書,平衡做保姆的心態,適應保姆的做派,高呀!太高了!哈哈哈哈……”
倪憲鵬沙啞著嗓子,笑得如烏鴉叫,有點瘮人。
白鐵原一時無言以對,她承認,做保姆她正從裏而外的適應。她逃出婚姻的圍城,不是讓自己像個病貓一樣苟延殘喘的。
倪憲鵬把書本扔回床上,說“白鐵原,你也,不用妄自菲薄,莊子其實,也是一隻病老虎。”
“莊子是病老虎?”白鐵原一時搞不清楚倪憲鵬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
“莊子比你、比我,都想得開。逍遙著呢。他連,連,連老婆死了,都鼓盆而歌呢。去他的!什,什,什麽女人家,女人家,離,離,離了女人不成家!”
白鐵原一聽他這話說的是哪跟哪呀,這是真醉了!白鐵原拉著他的手,一直把他拉到客廳餐桌前的椅子上,她想給他倒杯開水,可是怎麽也掙不脫倪憲鵬緊拉著她的手。
“你,你,你別走,咱兩說說話。”
“恩,不走。”白鐵原覺得這個長相、身材、說話都特像韓國明星的英俊大男人,此時此刻就像個小孩子。
“我去給你倒杯開水,你一定很渴吧?”白鐵原把手從倪憲鵬的手裏抽出來,到廚房裏給倪憲鵬倒了一杯開水,家裏沒有蜂蜜,白鐵原想“明天得去買點蜂蜜,看來他是經常會喝多的。”
“白,白,白鐵原,我這樣叫,叫你,你沒意見吧?” 倪憲鵬抓過茶杯猛喝了一氣,那茶有些燙,他也沒覺得。
“怎麽會呢,名字就是給人叫的。”
“你,你跟我說說,為什麽你,你,你叫這麽個怪,怪,怪名字?”
“你覺得怪嗎?也許別人會覺得怪,那是家父起的名字,是為了紀念抗美援朝,他曾經參加過鐵原大戰,這場慘烈的戰役對他來說,刻心銘骨。”
“哦,那你,你,你父親是個老,老,老革命了?”倪憲鵬把右手舉起來,行了個軍禮。
“敬禮!向,向,向老一輩革命家敬禮!”白鐵原看他醉態可掬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白,白,鐵原,你笑,笑,笑起來,很,漂亮,我還,還,還是第一次,看,看,到你笑。”
“先生該累了吧?我去給你準備熱水,你洗洗休息吧。”
“我,不累。你坐著,坐,坐,坐著。咱們說,說,說說話。我很久,沒,沒跟女人,拉,拉家常了。”
白鐵原看他這樣,估計撐不多久,他就會倒在桌子上睡著,他這麽大塊頭兒,白雪原就是使出吃奶的勁,可能也抱不動、背不起。就哄著他說“我去給你準備水,你先洗洗,洗好了,你躺在床上,我坐在你旁邊,跟你拉家常,好不好?”
倪憲鵬一隻手往屁股後麵的口袋裏摸東西,一隻手揮一揮,算是答應了。
白鐵原從洗手間端出一盆溫水,拉來一把椅子,把洗臉水放到他麵前,攪好毛巾遞給他,倪憲鵬胡亂擦了把臉,就手抓著毛巾把腦袋耷拉到胳膊上,另一隻手還在屁股後麵的口袋裏摸索著。
白鐵原隻好把毛巾拿過來,仔細的給他擦了擦臉,又把洗臉水倒進腳盆裏,蹲下來,把倪憲鵬的鞋子襪子脫掉,親自給他洗腳。
洗好了腳,白鐵原哄著他說“到床上去睡吧。”
倪憲鵬那隻在屁股後麵的手終於摸出一個黑色錢包,他從錢包裏拿出一疊錢,往桌上一放,再把錢包放回屁股後麵的口袋裏,就朝臥室裏走去,差點撞到門框上,白鐵原趕緊走過去攙扶著搖搖晃晃的倪憲鵬,安置他躺到床上,替他拉好被子。就在白鐵原轉身離開的時候,倪憲鵬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不,不,不要離開,陪我,我,我,說說話。”
白鐵原心想,這個離了婚的男人,在他的小窩裏,曾經度過了一段多麽孤獨寂寞的日子呀。
“恩,不離開,陪你說話。”白鐵原此時覺得,她麵對的是一個孤獨無助的孩子,她又哄著他換躺到大床的另一邊,沒有床堵頭地方,然後用手在他的太陽穴、眼睛周圍、額頭上、頭頂上輕輕地按摩起來。
開始倪憲鵬還下意思地抬起手,想要捕捉到白鐵原的手,白鐵原把他的手放到他的身體旁邊,溫柔地對他說乖啊,不要亂動,好好睡覺。
在倪憲鵬微弱的意識裏,白鐵原的聲音非常溫柔,非常溫暖,像母親的聲音,又不像母親的聲音,他就在那種似是而非的掙紮中,很享受的,慢慢進入了夢鄉。
早上起來的時候,昨天的一切放電影似的,都在倪憲鵬腦子裏過了一遍。倪憲鵬一直覺得喝醉酒發酒瘋,是借酒蓋臉,因為自己喝得再多,在躺下來睡覺之前都是清醒的。連白鐵原為什麽叫這樣的名字,他都一清二楚,他還沒聽說過鐵原大戰,今天到公司,就到電腦上搜搜,看看鐵原大戰是怎麽回事?
想到自己昨天夜晚喝醉的熊樣,倪憲鵬有點不好意思,人家一個初來乍到的保姆,自己的失態,有沒有嚇住人家,人家會對自己什麽看法?
倪憲鵬故意揉著眼睛出了自己的臥室,還好白鐵原正在廚房裏忙活著,洗涮好,他找到一份報紙,坐在餐桌前看了起來。
白鐵原悄無聲息的把飯菜擺上桌,臉上又恢複了原有的矜持、冷漠和小心謹慎,仿佛昨天晚上她沒曾那麽溫柔、溫暖地像哄孩子一樣哄一個酒鬼睡覺,這幅表情又自然而然的把他們拉回到主人和保姆的關係上,倪憲鵬不由得打心眼兒裏感激她的善解人意。
不然,他們在一起該會是多麽尷尬?同時,他也由衷地敬佩這個女人,他相信,她絕對不會是一個得意忘形、得意忘身份、不知分寸、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唯有這樣,他們才能長期的相處一室。
假如,一個女人仗著主人酒後失態,就跟主人沒長沒短、沒深沒淺的熱火起來,倪憲鵬想,他一定會盡快把她攆滾蛋的。倪憲鵬跟女人相處一直就是這樣的原則和習慣淺交輒止,不可深處。所以有人說他,表麵上隨和親切,骨子裏孤標自傲、孤芳自賞,拒人於千裏之外。
倪憲鵬默默無語的把飯吃完,到洗手間裏漱了漱口,背起電腦就走,走到門口,他忽然轉過頭對白鐵原說“你有沒有手機?把手機號碼告訴我,我如果有事不能回來吃飯,就給你打電話。回頭我再叫人送來一張寫字台,給你看書用。”
白鐵原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他,沒有多說話,就轉身到廚房裏吃飯去了。
走在路上,倪憲鵬給胡雪飛打了個電話,問問他情況如何了,胡雪飛告訴他不要擔心,正在回老家的路上,目前一切正常。
倪憲鵬又問到他老婆什麽反應,胡雪飛說,他們走的時候,那女人還在自己的房間裏關門睡大覺,並不知道他們的動向。等她知道了,他們也該到家了。他還說,他明天就動身到深圳去,她就是知道了,總不能再攆到深圳去鬧事?
倪先鵬說“你最好還是跟她協商一下,離婚吧,這樣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胡雪飛說“以後再說吧,我現在先離開她再說,我一點都不想再看到她。”
放好手機,倪憲鵬長出了一口氣走一步是一步吧,活人也不能被尿憋死。對於胡雪飛來講,可能這是最好的選擇。他那性格,叫外人看起來就是窩囊廢一個,其實他骨子裏非常好強、倔強,他這麽一個從小到大沒經受過太大波折的高材生,鑽起牛角尖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他老婆再這樣整下去,把他逼得狗急跳牆了,還真說不準會整出人命來。
到了公司以後,倪憲鵬把電腦往桌上一放,就直奔總經理辦公室而去,多年來,隻要在上海,老唐就是最早到公司的人,他早年在日本養成的勤奮習慣一直沒變,這一點,倪憲鵬是自愧不如。
他簡單的給老唐匯報了胡雪飛的情況,聽得老唐歎聲連連
“唉!難呀,這年頭做男人難呀!”他伸手示意倪憲鵬給他一支煙,老唐幾乎不抽煙,所以身上也從來不帶煙,偶爾抽一支,都是跟倪憲鵬要。
倪憲鵬從左邊口袋裏掏出一包中華煙,遞給老唐一支,把火給他點了;又從右邊口袋裏掏出一包紅雙喜,自己也抽了一支。
這套熟練自然的操作整得老唐有點口呆,“你,還搞區別對待啊。”
“嘿嘿,大中華招待人,紅雙喜自己抽。”倪憲鵬歪在沙發扶手上噴了口煙。
“那又何必?要抽就抽好煙,不然會傷身體的。”
“老大,大中華可是紅雙喜的五倍價格,我現在窮得快揭不開鍋了,可不敢那樣霍霍錢。”
唐海平知道倪憲鵬這是故意哭窮,但是也很動容。他自己不抽煙,不知道這些小彎小繞,多年來倪憲鵬和胡雪飛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做了多少事,掏了多少腰包,卻從來沒有吭過。如果說自己作為創辦者,對公司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麽倪憲鵬和胡雪飛對公司的感情和貢獻也不比他少。
老唐不由得噓出一口氣,“回頭你跟老胡說說,如果外麵不好混,讓他還回公司來。你讓財務給他結算一下工資,另外給他十萬元的安家費。”
倪憲鵬這個不輕易動感情的冷血漢子,也不禁心熱了,老唐啊,這麽好的男人、上級、大哥到哪裏找去?
可惜,好男人不一定都能遇到好女人。好男人也要有人懂,有人惜啊!
“老唐,真的,我替老胡謝謝你。”倪憲鵬說的很動情。
“老倪啊,我們都得善待自己。人生苦短,我們眼看也是過了半輩子的人了,你說這麽拚死拚活的為了啥?到頭來,孤家寡人、形影相吊,無處話淒涼啊!”
兩個老夥計各自聯想到自己遭遇,不禁唏噓哀歎起來。
“老唐,老胡昨天推薦那個德國海龜接替他,老胡說,在這個崗位上磨練磨練,他還是很不錯的。”
“你是說獵頭公司推薦的那個黃懿?我昨天跟他談好了,過罷元旦就來上班。”兩個男人方才還在感慨做男人難,做男人累,這會子一說到工作,精神就來了,好像什麽煩惱都煙消雲散了。
“好像是吧,名字我記不清楚。”
“你這家夥,不是你管的事,你是一點不操心啊。”
“有你老唐呢,我自然是能偷點懶就偷點懶了,哈哈哈哈……”
老唐也笑了,他們笑得很開懷,彼此感染著,笑聲裏,那一天的陰雲裂開,陽光乍現,在兩個男人的心裏,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過不去的坎。
看著倪憲鵬離開的背影,唐海平突然說了句“回頭我安排財務,每個月給你報銷四條大中華香煙!”
倪憲鵬回頭,衝唐海平笑得一臉燦爛,“老唐,你這是害我,哪有老板公開支持員工抽煙的?”
唐海平指著倪憲鵬罵道,“老倪,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