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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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嶽颺猛然從宿舍床上坐起,窗外風和日麗,午後的風拂過窗簾,帶來運動場上眾人打球起哄的歡笑聲。
    ……現在是哪一天?
    嶽颺全身不住發抖,翻身下床撲到桌前,拿起手機一看日曆,6月28號清清楚楚映入眼眶。
    五年前的6.28,流星雨降下的前一夜。他剛拿到雙碩士學位,被特種部隊特招,準備入伍參訓,因為手續還沒辦完而尚未成行,暫時住在中心研究院宿舍裏。
    進化被徹底扭轉,他們真的回來了!
    噗通一聲手機掉在桌上,嶽颺肌肉繃緊,胸腔大幅起伏,半晌終於發出一聲狂喜、激動又難以置信的喘息,緊接著毫不猶豫推門衝了出去。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如果一切真的按原軌跡重來的話——
    橘黃色的籃球在運動場上劃出弧線,呼一聲空心入網。
    俊朗白皙、身材健碩的年輕人穩穩落地,笑著跟隊友打了下手,邊上傳來大聲叫好:“不錯啊傅琛!”“幹得漂亮!”
    傅琛回到場外,拿水瓶順頭頂一股腦澆下來,用力甩了甩頭發,成串水滴在陽光下反射出晶瑩的光。
    “我說誰去把老嶽叫下來啊,過兩天咱們幾個就要去部隊了,他還成天窩在宿舍裏擺弄那幾本書。”他轉身笑道,“今晚我請客去校門口那家火鍋……”
    話音未落,不遠處一道身影衝出宿舍樓,如旋風般狂奔而至,衝上來一把緊緊抱住了他!
    “?”
    半瓶水嘩啦灑了出來,傅琛差點被迎麵撞個趔趄,待看清眼前是什麽人之後,噗哈哈哈失笑了起來:“你怎麽了老嶽?聽見我請客那麽激動啊?”
    “……對不起,”嶽颺顫抖地喃喃道,酸楚和愧疚直衝鼻腔:“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總算回來了,真的都回來了……”
    嶽颺向來很少情緒外露,此時卻難以自控地紅了眼眶。周圍的人聲和腳步都化作了嗡嗡不清的背景,有人在驚訝,有人在打趣,有人圍攏上來揶揄拍打著他的背;無數喧雜匯聚成模糊的轟鳴,唯有傅琛忍俊不禁的聲音異常清晰:“道個毛歉啊,你怎麽了大颺颺,對不起個什麽……臥槽,等等,你別是又把我屋裏那一缸子金魚喂死了吧?!你特麽放開我!你給我說清楚!這次我死也不會原諒你的……”
    人群哄笑,勾肩搭背,盛夏燦金陽光穿過樹梢,斑斕灑在運動場邊上。
    “……沒,沒有,不是。”嶽颺拉著他兄弟,用力抹了把臉,通紅眼眶尚且微濕,沙啞的嗓音卻滿懷笑意:“走!今晚火鍋我請,吃完一塊唱k,不醉不歸!”
    一群人打打鬧鬧地,甩著毛巾吆喝著走下運動場,傅琛兀自還在滿頭霧水地追問,嶽颺強行摟著他肩膀,無意間扭頭望見了遠處樹蔭下,一道纖細的身影正安靜站在那裏。
    是年輕的水溶花。
    她應該是剛從實驗室出來,還是和當年一樣裝束,烏黑長發盤起,雙手插在白大褂裏,眼神帶著一絲憂鬱和孤獨。
    嶽颺怔住了。
    水溶花勉強笑了笑,轉身走向遠處,落寞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樹蔭深處。
    ·
    ——那個始終存在於腦海深處,不論何時何地,隻要呼喚就必有回應,有時候還很聒噪的聲音消失了。
    一切不屬於地球的,終究又回到了宇宙深處。
    她不用再擔心伊塔爾多占用身體後溜出去闖什麽禍,不用擔心她擅自跑去找沈酌鬧著要吃人,也不用擔心某天蘇醒後突然發現家裏堆滿了成山的愛馬仕包包香奈兒套裝。一切都回到了尚未發生的時候,她留下了那麽多鮮活的笑聲和回憶,卻又仿佛從故事的一開始,就從沒有出現過。
    水溶花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裏。
    她慢慢地穿行在林蔭路上,夏天的風從鬢邊掠過,帶來研究院裏學生們的追逐打鬧聲,馬路上汽車鳴笛駛遠,紅綠燈下熙熙攘攘;這喧鬧世界明明變回了她最熟悉的舊日摸樣,但她知道有什麽已經消失了,永遠不一樣了。
    鬼使神差地,她再一次走進了那座地鐵站。
    檢票口沒有異能監測儀,站台上也沒有異能屏蔽裝置。地鐵呼嘯駛過,人潮來來往往,沒有人注意到年輕的女醫生坐在長椅上,目光穿透虛空,出神地望著空氣中某個漂浮的點。
    是的,她想。
    就是這座站台。
    “……不明精神生物出現在地鐵站,挾持車廂內一百多名乘客,與中心監察處發生激烈交涉,隨時可能大開殺戒……”
    站台被緊急清空,中心監察處和研究院的人如臨大敵,車廂裏被挾持的一百多個男人瑟瑟發抖。水溶花站在沈酌身後,聽見高主任結結巴巴念出地外輻射探測儀上的翻譯:“她……她說精神體狀態會非常虛弱,有了實體才會感覺好一些,而她非常討厭男人,所以……等等!她說她喜歡水醫生!”
    水溶花愣住了,目光越過沈酌,望向大敞的地鐵車廂門。
    那裏看上去空無一人,但她知道其實有一位魔女正緊緊扒著車門,像一隻瘦骨嶙峋、炸毛警惕的貓,驚恐而又故作凶狠,與這一大幫人對峙著。
    “強行搶奪身體是很困難的,她也不想那樣做,因此需要有人自願讓她附身……”
    “我願意,”水溶花戰栗的聲音脫口而出。
    四麵八方的阻止聲中,女醫生向前走去,張開雙臂,竭力讓聲音溫柔而誠懇:
    “我也……願意喜歡你,所以請不要傷害我,好嗎,伊塔爾多?”
    那是靈魂最初的合二為一。
    直白坦誠的交融,深刻相連的牽絆,直至最終不分彼此,好像那樣真的就能持續到永遠。
    其實隻是宇宙間一場跨越光年的萍水相逢。
    “尊敬的乘客請注意,前方到站中心研究院,車門將在右側打開,要下車的乘客請提前做好準備……”
    列車在站台邊呼嘯停止,車門打開,乘客摩肩接踵而出。
    一道突兀的身影走出車門,穿過人海,慢慢地走上前,卷曲紅發像長長的海藻,右半側身體露出怪異骨骼,完好的左半邊臉上似乎有一點局促。
    水溶花呆呆地坐在長椅上,眼神茫然不可置信。
    “……你好,醫生,我是一個精神體,”魔女聲音有點發顫,帶著奇異的哽咽:“我喜歡你,不會傷害你,請問可以收留我嗎?”
    水溶花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視線被酸熱的水霧蒙住而非常模糊。
    一隻手伸到她麵前,傷痕累累的掌心不住戰栗:
    “如果你同意的話,我的名字叫伊塔爾多。”
    人潮洶湧的站台邊,陡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哭。
    女醫生雙手捂麵,淚水順臉頰滾滾而下,仿佛命途輾轉多年後終於回到原處,世人看不見的魔女把她緊緊摟在懷裏,被淚水浸濕的長發糾纏緊挨在一起。
    ·
    榮亓被因果律抹殺的那一刻,他在地球上的所有一級關聯就被完全抹消了——被他複活過的手下會再次死亡,而直接死於他手的人卻可以回到人世。
    但進化引發的一係列災難性後果卻已經延續了五年之久,不屬於一級因果,因此被排除在白晟能抹殺的範圍之外。
    所幸,人類擁有時間之槍。逆轉時間軸相當於因果律的全頻道增幅器,當沈酌把全宇宙時間軸逆轉回五年前時,也就把因果律的抹殺作用帶回到了五年前,換句話說就相當於讓因果律在流星雨降下的當夜就把榮亓抹殺掉了,之後五年進化史自然也就化為了烏有。
    這麽做隻留下了唯一一個弊端——時空風暴太劇烈,風眼開太大了。
    半徑數千裏的風眼覆蓋了整座申海市,向華北大地延伸,乃至牽連了半個中心區。逆轉時間軸結束後,上億人口仍然記得那五年內發生的事,包括進化、異能、榮亓、國際監察總署;巨大的茫然無措頓時籠罩了這上億民眾。
    短短幾個小時後,無數新聞炸鍋式爆發,震驚者有之,猜疑者有之,狂熱追求者有之,引發了全球範圍內經年累月的、曆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大規模輿論風波。
    不過那是後來的事了。
    北美,深夜。
    某私立醫院頂樓病房裏,白晟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月華透過落地窗簾,靜靜灑下銀白光暈。寬敞的病房有一半空間被改造成了小型辦公室,桌椅電腦一應俱全,沈酌正站在落地窗前打電話,扣到咽喉的製式襯衣有一絲清心寡欲的意思,眼睫垂落出一個纖長銳利的剪影。
    “……先按群體癔症壓一段時間,我會向聯合國安理會做秘密呈報,之後會酌情有選擇地向公眾揭曉一部分經過……”
    月光勾勒出他優美皎潔的側臉輪廓,白晟挪不開視線,甚至分不出絲毫心神,滿當當滾燙的情意從心頭呼之欲出。
    “其餘可以請阿瑪圖拉等幾位共同協商決定,等我處理完手頭的事再去考慮國際關係。”沈酌用一貫沉靜有力的語調結束了通話,“先不說了,就這樣。”
    他掛斷電話,白晟的目光近乎貪婪地看著他,同時沙啞地笑了一聲:
    “好啊,沈監察。你老公還在生死邊緣苦苦掙紮,你倒若無其事地開始工作起來了,這麽斷情絕愛的嗎,啊?”
    沈酌扭頭望向他,似乎並不意外,微微笑了起來,走來病床前在他俊美的眉心印下一吻。
    “別得寸進尺,你現在是全球唯一一個s級進化,比公牛還壯。”沈酌俯身近距離瞥著白晟,眼底蘊藏著柔和的笑意:“我本來打算你今晚要是再不醒,明天就讓人安排電擊了,還好你識相。”
    沈酌要站起身,卻被白晟伸手一把按住後頸,迫使他保持這個姿勢,上半身緊貼在自己胸膛前。
    四目相對,呼吸縈繞,兩人鼻端相距不過半寸,連彼此的眼睫都一根根清清楚楚。
    五年後的白晟與現在相比幾乎沒有太大變化,但沈酌卻比監察官時期要更加文秀,眉目有種優柔深遠的意蘊,仿佛象牙白上工筆渲染的水墨畫。白晟幾乎能想象他這副模樣,居高臨下,不苟言笑,站在講台上麵對四麵八方數百名學生的目光聚焦;那是自己曾經無法親身參與的過去,如今卻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占有欲被滿足的隱秘喜悅注入心髒,讓他心頭不由微微發熱,半晌自言自語地喃喃:
    “沈酌。”
    沈酌挑起眉梢:“嗯哼?”
    白晟含著笑,眼錯不眨看著他,又喊了一聲:“沈監察。”
    這姓白的混賬其實很喜歡喊沈監察。所有人口中都略帶敬畏甚至恐懼的稱呼,從他嘴裏出來卻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合著輕佻、揶揄和親密的腔調。
    尤其是在床上亢奮到極點又無以抒發的時候,他甚至會反複不停在沈酌耳邊這麽喊他,非要強迫沈酌發出被逼到極處的回應,永遠叫囂著饑渴的欲望才能得到微許安撫。
    沈酌低聲失笑:“……發什麽神經,沒有沈監察了。”
    白晟卻執拗地不肯放手,大拇指腹反複摩挲愛人的耳廓,眼底滿是執著沉迷的光芒,又加重了語氣:
    “沈——教授。”
    這話出口瞬間沈酌就後悔剛才糾正他了,因為這三個字從姓白的嘴裏說出來比沈監察更輕佻,更纏綿,甚至有種難以言喻的情愛意味。
    沈酌一手扶額,麵頰有些發燙:“你就不能正常點,外麵還有一堆工作排著隊等我……”
    他的話音被猝然打斷,因為白晟猛地一抬手,強悍臂力輕而易舉就把沈酌整個人連拖帶抱上了病床,室內拖鞋無聲掉地,床架發出重心變換的輕微吱呀聲。
    病榻上半部分抬高,沈酌跨坐在白晟腰側,兩人上下彼此對視,呼吸都有些強自壓抑的紊亂和粗重。
    “我好高興啊,”白晟輕輕地道,“我不是在做夢吧。”
    “……”
    沈酌垂目凝望著他,月光下眼睫深處浮動著難以察覺的溫情。
    “我還以為你會死,開車去找你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死了,接下來的事我應該怎麽處理。我要先確定進化確實被完全逆轉,榮亓被徹底抹消不會再來,然後跟阿瑪圖拉他們交待好今後的收尾事宜;我要安排一場隆重的婚禮,婚禮上兩個孩子扶著我們的靈柩,最後一個流程是骨灰盒下葬,讓你我的骨灰永遠摻在一起。”
    “當然,撒進海裏也可以,隨著洋流看看從今往後欣欣向榮的世界,看看咱倆沒機會去過的峽穀與河流,從此雨後大地上每朵花開都是我殷勤地向你獻禮。”
    “真好啊,”白晟歎息般喃喃道,像唯恐驚醒了什麽似地,“我不是在做夢吧。”
    兩人雙手緊握,掌心毫無保留地貼在一起,連脈搏都無間無隙貼著彼此的肌膚,心跳急促清清楚楚。
    “……不要犯傻。”沈酌眼底帶著忍俊不禁的柔和,“哪怕我死了你也得活下去,把我的骨灰拋海裏就差不多得了,從此每逢雨後你聽見屋簷下水滴響,都是我從窗前經過看你。”
    白晟張了張口,不過沒再說什麽,隻含笑看著他,眼底閃動著炙熱明亮的光。
    沈酌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他隻是不爭辯了而已,內心的想法並沒有動搖。
    白晟眉宇形狀鋒利,眼睛形狀卻天生帶點桃花,看人像是很多情的樣子。但他這樣目不轉睛看著沈酌的時候,卻有一種難以自拔的喜悅和狂熱,從心底裏迸發出來,順著血脈流露到眼底,那種光彩甚至都掩蓋不了。
    一股無來由的衝動突然湧上沈酌的喉頭。
    “我愛你,”他低聲說。
    白晟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呆呆地靠在枕頭上,過了幾秒才睜大了眼睛。
    這其實是他第一次聽見沈酌說這三個字。
    雖然他經常反複對沈酌說這句話,卻從沒期望過任何付諸於口的回應。甚至在床上,即便他經常會連哄帶騙、不擇手段地誘使沈酌回應他很多親密的話,但從沒有哄騙過這一句。
    連嚐試都被很小心地避免了。
    ——白晟畢竟還年輕,還不能完全按捺住,有時也會控製不住在心裏幻想未來親耳聽見沈酌自願說出這三個字會是什麽時機,什麽場景。那些浪漫的幻想裏總免不了包括昂貴的花朵、盛大的典禮、轟轟烈烈的場麵、以及充滿自信與驕傲的自己,但他從沒想過是現在這一刻。
    自然而然,情之所至。
    就這麽輕易。
    “我曾經聽很多人說,我母親非常明智,一生不曾對塵世施舍半分情意,因此也從未知曉分毫痛苦。這麽多年來我從學生到教授,從研究院到監察處,很多人說我和她當年一樣。”
    “但我看她生前手稿的時候,總覺得她與我父親當年相處得……其實非常好。”
    以沈酌這種極度含蓄的情感表達風格來說,相處得非常好,那差不多就是夫妻很融洽很恩愛的意思了。
    “……所以我後來想,也許旁人從下往上憧憬她,因此無法完全了解她吧。”
    沈酌頓了頓,望著白晟,仿佛在用目光仔仔細細勾勒出那熟悉到極點的眉梢眼角、鼻梁薄唇,甚至連天生囂張豎起的頭發都沒放過,然後微微笑了一下:
    “但我現在好像能體會到她當年的感覺了。”
    噗通,噗通。
    心跳撞擊著胸腔,好像一開口就要從嗓子裏跳出來,足足半晌白晟才聽見自己戰栗不穩的聲音:“我……”
    月光下沈酌眼神寧靜而柔軟。
    “我也……”
    白晟甚至已經聽不清自己沙啞的聲音,耳膜被血流衝擊得轟轟作響,直到沈酌垂下眼睛,略微俯身,彼此的胸膛與心跳都緊貼在一起,唇舌氣息糾纏交融。
    “……我也是。”唇齒間隙中白晟喃喃地重複,猶如沉浸在滾燙甜美的蜜糖裏,連靈魂都迸發出低沉顫栗,“從當初第一眼看見你,我就一直……一直都……”
    兩人鼻梁摩挲,沈酌小聲說:“我知道。”
    一室燈火漸熄。
    兩道緊密相貼的剪影靠在病床上,耳鬢廝磨,交頸依偎,交融的氣息透過落地窗簾縫隙,盤旋而上廣袤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