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所謂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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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嫡非庶!
    雲氏過來抱阿團的時候,阿團不自覺地縮了一下。竇媽媽見狀,立刻微笑著上前隔開兩人“夫人,酉時已經到了,想來正院也快要開席了。”
    竇媽媽一冒出來,阿團就不願意了,就算身上披的皮換了一張,那也是她親媽!於是半個身子探出炕沿,繞開竇媽媽扯住雲氏的袖子搖啊搖“阿娘你去哪兒?不帶我嗎?”
    雲氏生怕她一頭栽下來,連忙抱住她,這回阿團倒是不抗拒了。雲氏無奈道“你爹剛回來,晚上要在老夫人那兒開宴,給你爹接風洗塵啊。”
    阿團不滿“那我呢?為什麽不讓我去?”雲氏板起臉“風寒好利索之前,哪兒也別想去!”
    不就是還有點小咳嗽,流小鼻涕嘛。阿團嘴巴高高地撅起來,可也知道這時代缺醫少藥,染了風寒夭折的小孩子不在少數。不敢再央求,眼珠子轉了轉,轉而遷怒地瞪了迎春一眼,不出門編什麽小辮,害她白興奮。
    自以為體察上意五顆星的員工迎春一臉無辜,那還不是您玩頭發玩得那麽歡,人家以為您想編嘛。
    阿團哼哼唧唧地摟著雲氏不撒手,雲氏心裏酸軟一片,反摟住她在她耳邊低聲道“阿團乖,媽媽要去上夜班啊。”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把小哥哥留給你玩啊。”
    阿團“……”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啊娘親,您忘了那小子驚人的破壞力了是嗎?
    糾纏了盞茶時間,鄭叔茂夫婦兩個領著大兒子赴宴去了,阿團被裹成個皮厚餡少的包子抱到東廂去找鄭晏。
    阿團多少年沒被人抱著走來走去了,每次坐在竇媽媽懷裏都忍不住挺胸收腹,盡量遠離竇媽媽波濤洶湧的大胸脯,但又怕被摔了,小爪子不自覺地緊緊扒著竇媽媽的前臂。
    竇媽媽腳底下隻得走得更穩更慢,一進東廂的門阿團就掙紮著要下地。
    東廂也是一樣的三間屋,沒有耳房,相當於南北對稱的兩室一廳,小哥倆正好一人睡一邊。
    鄭晏披散著頭發,正可憐巴巴地攤在四方榻上,一個姓李的奶娘坐在榻前一個大理石麵的烏木如意小圓墩上,小心翼翼地給他抹著藥膏。
    竇媽媽紮著手嚴陣以待,決心親自盯著兩個小孩。鄭晏在她心中已被列為地雷二號,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爆,屬於需要監管的高危分子。
    阿團吧嗒吧嗒跑過去,一點不見外地踢了鞋蹭上榻。鄭晏抬手就捉住了她發梢上掛著的小鈴鐺,狠狠扯了一下“都怪你,害我挨打。”阿團一巴掌打開他的手,惡狠狠道“不許揪我頭發!”難道這熊孩子還是個有心計的?明明下午還笑得心無芥蒂。
    卻見李媽媽目光頻閃,急急地說“可、可不好說這話……”
    阿團見了麻麻,既不想家也不思親了,高興地簡直想跑到街上唱山歌。驟然輕鬆,玩心便跟著上來了,一抬頭淚瑩於睫“我都被你嚇死了,你居然還怪我……”
    這兩個不對盤的小祖宗,三句話就開鬧啊。竇媽媽上前摟過阿團柔聲哄勸,阿團趴在竇媽媽懷裏嚶嚶嚶假哭。
    鄭晏撥開李媽媽上藥的手,翻身爬起來,爭辯道“要不是那個端藥的婆子闖進來,我也不會摔倒!你怎麽不怪她!”說完又看了李媽媽一眼。
    竇媽媽看出端倪,眉頭一皺,拿眼刀子將李媽媽狠狠刮了一遍,李媽媽不知為何竟似有些怕竇媽媽,畏懼地放下藥膏站起身來。竇媽媽將團姐兒放到四方榻的另一邊,拉過小圓墩,溫和地望著鄭晏,道“晏哥兒可還記得老侯爺白天怎麽說的嗎?”
    鄭晏一頭紮進被子裏,用身體語言表明其不耐煩程度,反正他就記得什麽紙啊字的。阿團倒是記得,老侯爺讓他有點自知之明,少逞能!但理論上阿團應該還不如鄭晏,於是小小地撇了下嘴,並不敢搶答。
    竇媽媽接著說“老侯爺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這句話出自老子的《道德經》,哥兒尚未開蒙,不明白也是常理。”哦哦,看不出來竇媽媽文學素養這麽高啊,阿團不自覺地爬過來跟著聽,鄭晏還埋在被子裏沒注意她,竇媽媽笑看了她一眼,也沒什麽表示。
    “聽說晏哥兒如今在大營,已經提得起三鬥的石鎖了。這可真是了不起,同齡的小兒中,還沒聽過誰有晏哥兒這般能耐。”竇媽媽兩句話便說得鄭晏從被子裏鑽了出來,眼神讚賞有加,話鋒卻一轉“隻是越是有大能者,越要謹慎,要穩妥,否則便會傷人傷己。”
    阿團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鄭晏可能就是天生神力的那種人。鬥是幾斤?不知道。但三歲小孩一般也有三十斤了吧,反正她三歲的時候可扛不動三十斤的大米。
    “晏哥兒知道團姐兒有多重嗎?”鄭晏瞅了阿團一眼“……比石鎖沉。”竇媽媽又問“那晏哥兒啊,白天抱團姐兒之前,知道團姐兒這麽重嗎?”鄭晏搖頭。“抱著團姐兒吃力嗎?”鄭晏點頭。
    一個沉一個重,啪啪拍到阿團臉上。作為上輩子微胖星居民,阿團表示略心塞。
    “老侯爺的意思,是叫哥兒懂得量力而行。若是哥兒的力氣更大一些,便能抱得穩團姐兒,不會與人相撞之下脫了手;若是哥兒了解自個兒的力氣抱不穩團姐兒,便不會逞強將團姐兒抱出去。”
    竇媽媽從迎春手裏端著茶壺,給兩個潤瓷浮紋茶碗裏都續上水,一杯遞給鄭晏,一杯遞給阿團,苦口婆心道“晏哥兒啊,老婆子托個大,再多廢話幾句。咱們吃了掛落總要明白個為什麽。二爺打您,是教導您。老侯爺、二爺、二夫人都盼著哥兒成熟懂事,和兄妹友愛和睦。您不想想這其中的緣由,反而口口聲聲怨怪團姐兒,不是寒了長輩們的心嗎?”
    竇媽媽話說得很慢,深入淺出,和和氣氣的,不知不覺就讓人聽到心裏去。阿團拍著巴掌,狗腿讚道“媽媽說得對,媽媽說得真好!”
    鄭晏氣呼呼地蹬了她一腳,道“你聽得懂嗎?”卻不小心牽扯到自己的瘀傷,疼得直吸涼氣。阿團聽到竇媽媽剛才那句“友愛和睦”,倒真的有點拿鄭晏當兄弟看了,笑嘻嘻地爬過去,主動示好道“哎,我給你上藥吧?”
    鄭晏想了想,噘著嘴重新趴回去,不滿道“你要叫我哥哥。”
    “哦,哥哥。”阿團隨口敷衍了一聲,並沒有覺得管一三歲小兒叫哥哥有什麽丟臉的。探身拿起榻前小幾上的藥膏細看,聞起來有點像牙膏,在罐中是黑乎乎一團,挑出來看是乳液似的粘稠糊狀,呈深鐵鏽紅色。
    蠶寶寶一樣又白又胖的三頭身橫在四方榻中央,鄭晏青的主要是屁股,另外側腰上還有一小塊,想來是被鄭昂踢的。阿團邊塗邊問“這個藥叫什麽啊?”
    “不知道,每回都抹這個。”鄭晏被阿團手心中的藥膏一碰,嘶嘶地抽冷氣。竇媽媽便解釋道“這叫‘活血紅玉膏’,對消腫化瘀有奇效。”阿團點點頭,這時迎春過來請示道“媽媽,已是酉時,可要擺飯了?”
    竇媽媽笑嗬嗬地問過鄭晏和阿團,便張羅著將飯菜擺在了臨窗的炕幾上。
    晚上擺得多是易克化的湯羹,兩人各吃了一盞灑了核桃碎與花生碎的蛋奶羹,一份用半隻剖開的冬筍盛的翡翠蝦滑,若幹小菜和小半個饅頭。
    中間老夫人叫人來送過一盅參芷紅棗燉乳鴿、一份竹筒魚羊三鮮羹以示關心,高湯裏的鴿肉軟滑細嫩,燉得骨頭都酥了。阿團才吃了兩口就叫竇媽媽攔了。
    就這樣,竇媽媽還覺得阿團吃得太多,吩咐廚房晚上加送一碟冰糖山楂糕。
    撤下炕幾碗碟,阿團抱著肚子歪在迎枕上,遺憾手機不在,這會兒正適合追文的呀。古人鄭晏就有規矩多了,他屁股還疼著,剛才是跪在軟墊上吃飯的,吃完也不累,拉著阿團下地散步消食。
    兩人就在東廂這一畝三分地,繞著中間的如意圓桌拉起磨來。鄭晏同她一般高,一邊走一邊高高蕩起兩人拉在一起的手,又恢複到了初見時興高采烈地樣子,問道“妹妹,你看到我拿過去的小兔子了嗎?喜歡嗎?”
    “喜歡。”阿團眉開眼笑地回答“我房裏有個玉的,總怕它碎了。還是木雕的好,摔地上也不怕。你在哪裏買的啊?”
    “在錄陽城。除了木頭雕的,還有石頭雕的,我見過一個石頭的老鷹,這麽大!”鄭晏連比帶劃,拍胸脯承諾道“以後我帶你去,那兒的攤主都認識我!”
    前麵戌時末才散席,鄭叔茂領著妻兒步履匆匆返回山月居,一回來先打發了鄭昂去睡。
    雲氏解下厚鬥篷走進東廂裏屋,屋裏燒過炕,還燃了熏籠,進去後一股熱氣撲麵而來。除了竇媽媽半坐在腳踏上,防止小主子們睡迷了滾下炕,其他嬤嬤丫鬟俱像一條條影子安靜地貼牆站著,隻有燭花啪啪爆響的聲音。
    鄭晏和阿團已經像太極八卦圖似的躺在四方榻上,頭腳相對睡著了。小孩子覺多,開始隻是在炕上研究魯班鎖,後來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刺骨的夜風被窗格上厚實的紙緞擋在外麵,阿團閉著眼咂咂嘴翻了個身。
    夢境中突兀地顯示出一個平板板的方形畫框,簡筆畫形象的媽媽拉著同樣二次元的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那畫框便如車窗玻璃一般,小學、中學、大學,依次從前方出現,而後逐步後退,最終消失在畫框後虛無的霧氣當中。
    是上一世嗎?阿團忽然就平靜了。
    不同階段認識的人有的不緊不慢地遊走在她周圍,有的不知什麽時候就不見了。被父親扛在肩上看煙花的鄰居、受欺負之後搬出大哥哥的同學、手拉手一起去學芭蕾的小姐妹,形形□□的人物依次顯示又消散。寬廣的畫框中央,始終隻有母女二人彼此依偎攙扶,走過泥濘,跨過火堆,直到某一刻,眼前驟然漆黑。
    大幕落下再拉起,舞者仍在,舞台卻不是原本的那一個了。
    依舊是年輕的媽媽拉著幼小的她,身邊卻多了扶著媽媽的肩的父親和嬉笑打鬧的兩兄弟。如果人生的畫框隻能向前移動,除了重回原點,還有什麽方法能補齊缺失的遺憾呢?
    睡夢中的阿團滿足地翹著唇角。如果穿越是神的意誌,我願做神忠實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