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所謂莊周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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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嫡非庶!
進了正月,天氣已逐漸回溫,屋裏撤了熏籠,隻燒了炕,甘鬆香的氣味縈繞鼻尖。
是雲氏最偏愛的香。
“不睡覺,作什麽妖呢!”心裏的憤怒壓過驚疑,雲氏並不信阿團會傷她,氣急敗壞地試圖翻身把阿團抓到麵前。
阿團一腳蹬在雲氏腰眼上,令她趴伏在床,全身重量騎在她身上,左手用力一拽雲氏的頭發,迫使她抬起頭來,金簪由喉間迅速上移至眼皮,威脅道“我人小力弱,殺人未必能行,挖隻眼珠子還是可以的。夫人如若不信,大可試試。”
雲氏沉默半響,再開口便平靜了許多“有什麽話就問吧。”阿團特意挑了獨處的時候對質,顯然僅僅是懷疑,尚未確信。
“說起來,你還從未正麵與我相認過,你對我不錯,對現代的地址有反應,知道手機、電視,卻未必就是我猜想的那個人。是我太心急,有一點點可能,就迫不及待地信了。”阿團自嘲地笑了一聲,隨即一一說出自己的推測“夫人對這古香古色的生活適應得可真好。”
阿團家裏有保姆,也曾在後台見過明星登台前的準備,化妝師、造型師、選款師等許多人圍著一個人轉。然而這與等級森嚴的古代仍有差異。
她來到這裏之後,對下人最不習慣的兩點,一是許多下人圍著一個主子轉,總覺得資源浪費;另一個便是下人習慣了跪著伺候,阿團聽多了人人生而平等的論調,並未因此生出優越感,反而時時感到濃重的悲哀。
但雲氏不同。
是雲氏代她搭配從未見過的襖裙比甲,麵料繡紋說起來頭頭是道;是雲氏教她馭下;是雲氏告誡她不勞動者不得食,令下人伺候,是賞她們一口飯吃,棄之不用才是斷人生路。
古時豪門奢族的生活於她不過是常態。
“鄭晏算什麽東西?頂多是個半路領養的。憑什麽為了他讓我受氣?”這話說的偏激了,阿團心裏其實已將鄭氏父子劃歸家人,然而若團媽不在了……阿團抽了抽鼻子,仰頭把眼淚憋回去。沒什麽比給了人希望又奪去更加殘忍。
“何況我姥姥明明還活得好好的,去世的怕是夫人的生母吧。”阿團咬著後槽牙,恨恨道“這一樁樁、一件件,敢問夫人作何解釋?”
“說完了?”阿團瞪著雲氏的後腦勺,看不見她什麽表情,隻聽到她既不懼怕也不慌亂,反而帶著隱隱的欣慰和羞惱。
嗬嗬,當然欣慰,這不省心的混賬玩意兒真是越來越出息了!
雲氏也不掙紮,磕巴都不打一個先抖出阿團一堆糗事“你小名兒阿團,大名陳萌萌,從小就胖,還沒上初中□□雞腿就能吃倆;買了金魚給你養,你能在養小雞的盒子旁邊再加個盒子,把金魚一條一條平鋪在裏頭再撒一層小米;小學和同學打架叫家長,我聽你哭聲震天當你受了多大委屈呢,結果你就髒了一條花裙子,你同學被你拿鉛筆盒把腦門拍出血了……”雲氏停下來換了口氣,續道“還說嗎?”
阿團“……”
金簪沒移開,但攥住頭發的力道卻放鬆了許多。雲氏沉默良久,直到阿團忍不住打算開口時,才緩緩道“你管那叫穿越,我卻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迷夢。”
雲氏與團媽是個性迥異的兩個人,偏偏如今的她擁有兩個人的記憶,兩個人的情緒。從前的阿團是丈夫背叛的恥辱標,現在的阿團卻是真真切切相依為命二十載的女兒。“你和阿晏、阿昂都是我的孩子;二爺既是與我成婚十載的夫婿又是初次相識的陌生人;你外祖母的確早早去世了,與你外祖母是死別,與你外婆卻是生離……”
阿團怔怔地放開雲氏,莊生夢蝶,蝶夢莊生,孰真孰假,又從何分辨呢?
金簪掉落在枕上的刹那,雲氏撲過來反壓住阿團,照著小屁屁就是兩巴掌“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威脅你媽?!”
阿團呆了片刻,青蛙一樣蹬著腿“救、救命啊!竇媽媽……竇媽媽!!”
轉眼到了除夕。
阿團一身喜慶的大紅衣裳,抱著手爐縮在福壽堂暖閣的角落裏,百無聊賴地看鄭晏和鄭月玨賭骰。
投壺玩了四五天便膩味了,戲本子不能看,葉子牌不會打,賭骰和抓拐一樣沒趣。
侯府過年的準備雖不叫雲氏沾手,臨近過年雲氏仍然忙碌非常。嫁妝鋪子要盤賬,鄭叔茂人情往來的禮物也要準備。因此雖然雲氏早前答應了阿團給她準備新遊戲,卻一直沒兌現。
比色子大小這種玩意兒實在太幼稚了,完全激不起阿團的興致。
昏昏欲睡之際,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妹妹,你來!你來!”鄭晏以為阿團不能玩遊戲才打瞌睡,好心讓出位置,兩眼閃亮亮地望著她。
阿團現在對上鄭晏就心虛,即便有氣也不能對他撒,磨磨唧唧從善如流地爬到炕桌前拿起骰盅“……謝謝啊。”
和雲氏說開之後,阿團糾結了一陣就放下了,難得糊塗,雖然親媽人格分裂了,但還是親媽不是。
最倒黴的就是鄭晏了,阿團當時是專挑臉揍的,傷得不重但看著嚇人,足足過了七八天才完全消腫。
後來想想鄭晏何其無辜,真悔得想扇自己一個巴掌。怎麽就那麽中二呢?
阿團胡思亂想著,抱著骰盅亂搖一氣,最後啪得一聲把骰盅往桌上一扣,隨手抽了一把籌碼,看也不看,豪氣萬丈地拍到桌上,下巴一抬道“我這可是三個六,三姐姐跟不跟?”
“啊……”鄭月玨沒見過這麽玩的,猶疑道“不是、不是一局一根的嗎?”
“看你敢不敢咯。”阿團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鄭晏早習慣了阿團玩遊戲不按常理出牌的風格,嬉皮笑臉地湊上來幫著數簽“……九、十、十一。一共十一根,三姐姐跟不跟?”
“你們倆一夥的……”鄭月玨嘟囔了一聲,也數出了十一根簽,拿在手裏猶豫半天才小心地放到桌上。剛放上,阿團又是看也不看地一把簽籌拍在桌上。
“我、我不玩了。”鄭月玨攥著自己剩餘的簽籌背到身後,仿佛生怕阿團過來搶似的。
阿團慢悠悠地把鄭月玨的簽籌劃拉過來,笑眯眯地道“那我就收下了啊,嘿嘿。”
“慢著!”鄭月明八歲了,沒鄭月玨那麽好坑,越過鄭月玨伸向桌上骰盅“還沒掀盅呢。”
阿團兩手都被簽籌占住了,便一抬腳把骰盅蹬翻,骰盅順著這一腳的力道一路滑到炕桌另一邊,收不住去勢掉到炕上,骰子在骰盅裏滴溜溜打轉。
鄭月明火了“鄭四,你什麽意思!”
阿團還沒上家塾,至今沒個大名,鄭月明用排行叫已經是很正式的叫法了。
阿團將籌碼塞到鄭晏懷裏,一邊繞過炕桌去撿骰盅一邊不滿道“二姐姐沒聽見三姐姐說不玩了嗎?再說了,觀棋不語真君子,二姐姐上過家塾的,這點道理還用我教嗎?”
鄭月明也是刁蠻慣了的,她姨娘得寵又有手腕,連馮氏都不能夠找她們母女的麻煩,平日裏跟小丫鬟們玩遊戲自然隻有別人捧著她的份,連年齡相仿的鄭月玨脾氣也極好。這會兒氣得眼睛都冒火了,想都不想地抬手就著阿團的後腦勺使勁一按。
嘣地一聲響,阿團的腦門在炕桌上磕了個嘎嘣脆。
“你幹什麽!”鄭晏瞬間就炸了,對著鄭月明衝過去,一把簽籌天女散花般砸了她一臉。
鄭晏回來之前,或者說阿團穿越之前,鄭月玨多是和姐妹們攢珠花、打絡子等做做小手工,鬥骰什麽的就算偶爾玩,也從來沒玩出這麽大的事兒來,當場嚇得一邊往榻裏縮一邊小聲哭了起來。
從阿團磕了那一下頭之後,侍立在旁的丫鬟已反應過來,急急忙忙上前分開幾個小主子。
阿團緩緩抬起頭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額頭上漸漸鼓起一個山包,畫屏膽戰心驚地扶起她,顫聲道“姑娘,疼不疼……”
阿團其實是比較橫的性子,加上年紀小,團媽又一直寵得厲害,自來隻有她蠻不講理的時候,從來沒有忍氣吞聲的。
“畫屏,上去把鄭月明身邊的青荇給我按住了。三姐姐,你躲遠點,別誤傷了你。”
畫屏哪裏敢去!姑娘這個口氣聽著像是要去殺人!顫巍巍地強行抱住阿團,勸道“姑娘忍一忍……忍一忍,夫人馬上就來了……”
“好吧。”阿團很遺憾畫屏沒現在她這邊,改口道“畫屏,我數三聲,你鬆開我站門邊去,回頭我還接著用你。”山月居裁掉的那些人的臉走馬燈一樣從眼前劃過,畫屏一哆嗦,下意識地就鬆了手。
鄭月玨也不知道怎麽了,明明那邊前半身禁錮在大丫鬟懷裏還用腳使勁踢的鄭晏和越過大丫鬟的肩直接上手掐的鄭月明的動靜更大,可她的目光還是集中在波瀾不驚的四妹妹身上。
鄭月玨的預感是正確的。她眼看著阿團掙脫了身邊的大丫鬟,麵無表情地拖過炕桌上一碟白糖糕,手腕一翻將整碟撒滿白砂糖粒的白糖糕倒在地上。下一刻,阿團三步急速跨到炕沿,一個手臂繞環,掄起巴掌大的瓷碟就對著鄭月明砸了下去!
於是前來救火的婦女團們一進門恰見鄭月明兩眼一翻軟倒在地,散亂的發鬢間零落地插著幾根簽籌。阿團將砸過人的瓷碟隨手一扔,拍拍沾到手上的糖末,麵不改色地回過頭來,臉上大寫的兩個字凶·殘。
“老夫人?老夫人!來人呐!老夫人昏倒了!”